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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以子顯,德以功高”
——《野叟曝言》與理學道統(tǒng)觀

2021-01-30 09:18:37
思想與文化 2021年1期
關鍵詞:道統(tǒng)孔廟圣母

一、 引言

《野叟曝言》(以下簡稱《曝言》)為江蘇江陰夏敬渠(1705—1787)所作。關于夏氏之生平、著作及其與《曝言》之關系的研究,學界目前已有豐碩成果,此處不贅。(1)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73—175頁;孫楷第: 《夏二銘與〈野叟曝言〉》,載《滄州后集》,北京: 中華書局,2009年,第159—165頁;趙景深: 《〈野叟曝言〉作者夏二銘年譜》,載《中國小說叢考》,濟南: 齊魯書社,1980年,第433—447頁。王瓊玲教授致力于《野叟曝言》之研究長達幾十年,對于相關資料窮探力索,結撰為《〈野叟曝言〉研究》、《清代四大才學小說研究》、《〈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年譜》、《夏敬渠與〈野叟曝言〉考論》,實屬目前學界研究夏敬渠及《野叟曝言》最為翔實之作。分別見王瓊玲: 《〈野叟曝言〉研究》,臺北: 學海出版社,1988年;王瓊玲: 《清代四大才學小說研究》,臺北: 臺灣商務印書館,1997年;王瓊玲: 《〈野叟曝言〉作者夏敬渠年譜》,臺北: 學生書局,2005年;王瓊玲: 《夏敬渠與〈野叟曝言〉考論》,臺北: 學生書局,2005年。此外,有關《野叟曝言》的重要研究,參見艾梅蘭: 《擴展正統(tǒng)性: 〈野叟曝言〉的敘述過度與行權所體現(xiàn)的真》,載《競爭的話語: 明清小說中的正統(tǒng)性、本真性及所生成之意義》,羅琳譯,南京: 江蘇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59—200頁;黃衛(wèi)總: 《〈野叟曝言〉和〈姑妄言〉: 欲望的“情”“欲”兩極化》,載《中華帝國晚期的欲望與小說敘述》,張?zhí)N爽譯,南京: 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83—209頁;商偉: 《小說戲演: 〈野叟曝言〉與萬壽慶典和帝國想象》,《文學遺產(chǎn)》,2017年第3期;Keith McMahon, “A Case for Confucian Sexuality: The Eighteenth-Century Novel Yesou puyan,” Late Imperial China, Vol.9 No.2(1988): 32-55; Martin Huang, “From Caizi to Yingxiong: Imagining Masculinities in Two Qing Novels, Yesou puyan and Sanfen meng quan zhuan,” Chinese Literature: Essays, Articles, Reviews, Vol.25(2003): 59-98?!镀匮浴烦蓵?,僅以抄本形式流傳,至光緒辛巳(1881年)才有毗陵匯珍樓木活字本,光緒壬午(1882年)又有上海申報館排印本。壬午本問世之后,有關其為夏氏原本還是后人增補本的爭論不絕于耳。關于《曝言》版本的研究,學界亦有顯著成績。(2)分別見歐陽?。?《〈野叟曝言〉版本辨析》,《明清小說研究》,1988年第1期;王瓊玲: 《〈野叟曝言〉光緒四年精鈔本析論——兼論〈野叟曝言〉版本問題》,《東吳中文學報》,第1期(1995年5月);潘建國: 《〈野叟曝言〉同治抄本考述》,載《古代小說文獻叢考》,北京: 中華書局,2006年,第79—90頁;潘建國: 《〈野叟曝言〉光緒壬午本為增補本考辨》,載《古代小說文獻叢考》,第91—114頁;潘建國: 《晚清〈字林滬報〉連載本〈野叟曝言〉考》,載《古代小說文獻叢考》,第115—133頁;潘建國: 《晚清上海的報館與〈野叟曝言〉小說》,載《物質技術視閾中的文學景觀: 近代出版與小說研究》,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77—197頁。本文為研究之便,以臺灣三民書局印行之融匯夾批、總評的二十卷一百五十四回本為參考對象(3)夏敬渠: 《野叟曝言》,黃珅校注,臺北: 三民書局,2005年。,凡所引用,均出此本。

《曝言》末回,夏氏以四世同夢終結整部小說(4)第一五四回雖以“泄真機六世同夢 絕邪念萬載常清”標目,總評復言“六世同夢”,但按諸本文,只有水夫人、文素臣、文龍、文施四夢,且水夫人亦只說“四世同夢”(第2745頁),標題之“六世同夢”似有誤。,尤其是水夫人夢至圣母公府之胎教堂,與諸位圣母筵宴;文素臣夢至大人文國之薪傳殿,見許多圣賢神位,余韻悠長,饒富深意?!睹献印芬浴盁o有乎爾”終篇,宋儒楊時比之《論語》“咨命”“誓師”,以為孟子默識孔子之意,故而歷敘堯、舜、湯、文、孔子之授受,所以明圣學之傳,其來有自。(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載《朱子全書(修訂本)》第6冊,朱杰人、嚴佐之、劉永翔主編,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40頁。楊時闡發(fā)之重點,在于揭示道統(tǒng)相傳之意。(6)有關《孟子》末章與道統(tǒng)論之研究,參見劉增光: 《〈孟子〉末章與理學道統(tǒng)論》,《鵝湖學志》,第51期(2013年12月);楊海文: 《〈孟子〉末章與儒家道統(tǒng)論》,《國學學刊》,2012年第2期?!镀匮浴纺┗嘏c《孟子》終篇有異曲同工之妙,亦有微言大義存焉。質言之,一方面,夏氏以文白神主居列圣之末,借小說以言志,自任道統(tǒng)之心事已和盤托出。另一方面,夏氏以水夫人、文素臣兩夢,具體呈現(xiàn)儒家圣賢道統(tǒng)傳承之情形,系統(tǒng)表達自己對儒家道統(tǒng)觀念之理解與思考: 道統(tǒng)傳承之譜系如何?道統(tǒng)傳承中德與位、言與功之矛盾如何化解?學者早已論及夏氏及其《曝言》與程朱理學之關系(7)分別見魯迅: 《中國小說史略》,第173—175;王瓊玲: 《由〈江陰夏氏宗譜〉看夏氏先祖對夏敬渠與〈野叟曝言〉的影響——夏敬渠與〈野叟曝言〉補論之一》,《明清小說研究》,2003年第3期;王瓊玲: 《夏敬渠與〈野叟曝言〉考論》,第108—126頁。,對《曝言》末回與理學道統(tǒng)論之聯(lián)系則并未措意。(8)就筆者管見所及,黃進興教授似乎是最早且唯一論及《野叟曝言》與孔廟祭祀制度的學者,其大作《〈野叟曝言〉與孔廟文化》涉及儒家道統(tǒng)觀念,然重點在于論述《野叟曝言》涉及的孔廟文化和由此彰顯的學術立場,以及孔廟祭祀制度在傳統(tǒng)社會的象征意義,參見黃進興: 《〈野叟曝言〉與孔廟文化》,載《儒教的圣域》,香港: 三聯(lián)書店(香港)有限公司,2015年,第205—225頁。本文擬對這一問題進行探析。

本文主要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探討圣母公府及與之相關的問題。小說里的圣母公府以現(xiàn)實中的啟圣祠為藍本??讖R因從祀、配享之分別導致儒者所處之地位不同,由此引發(fā)公道與私親、傳道與人倫沖突之情形,啟圣祠設立之初衷即為解決這一問題。如何安排顏子、曾子、子思與顏路、曾皙、孔鯉之座次,以及如何定奪啟圣祠入祀之人選,是討論圣母公府入主人選及其位次的背景。是以,本文首先縷述啟圣祠設立之起因及由此引發(fā)的爭議,然后分析夏氏如何藉圣母公府人選之安排判定學術之正統(tǒng),如何援引朱子之理論試圖化解圣母公府因座位安置導致的德與位、言與功之矛盾。第二部分探究薪傳殿及與之相關的問題。夢境中的薪傳殿本自現(xiàn)實里的圣師祭與傳心殿。圣師祭、傳心殿創(chuàng)建之動機、祭祀之對象、入祀人選之名號、位次,以及由此衍生之問題,是討論薪傳殿神位擺設及其意涵的背景。是以,本文首先簡介規(guī)建圣師祭、傳心殿之相關情況,然后剖析朱子所謂“君臣之義”、“師弟之禮”兩個原則是否可以化解薪傳殿因神主排放引發(fā)的道統(tǒng)傳承中德與位之矛盾,以及夏氏如何看待道統(tǒng)傳承中言與功之緊張。

二、 圣母公府與啟圣祠(9)清世宗雍正二年(1724),啟圣祠更名為崇圣祠。本文為論述之方便概稱啟圣祠,特定情勢下則稱崇圣祠。

圣母公府薈萃堯母慶都、舜母握登、禹母修己、湯母扶都、文王母太任、武王與周公母太姒、孔子母征在、孟子母仉氏、二程母侯氏、朱子母祝氏,以及明孝宗之母紀太后、文素臣之母水夫人,與歷圣公府古往今來之圣帝、明王、先圣、先賢相映成趣,分明是儒家群圣系統(tǒng)之翻版。夏氏如此構思圣母公府,與其說是有心與歷圣公府頡頏,不如說是特意與啟圣祠映照。換言之,設置啟圣祠以尊崇古圣先賢之父的禮制可能正是夏氏創(chuàng)設圣母公府的靈感來源,儒家早已存在一套圣父系統(tǒng),夏氏仿其意而行之,以建構一套圣母系統(tǒng)。

提議設立啟圣祠在嘉靖九年(1530),出發(fā)點是尊父權以明人倫。由執(zhí)意推尊本生而引發(fā)“大禮議”的嘉靖皇帝與憑借議大禮而平步青云的大學士張璁聯(lián)手促成。(10)《明世宗實錄》,卷一百十九“嘉靖九年十一月癸巳”,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2822—2826頁。張璁之具體建議,詳見張璁: 《議孔子祀典第一》,載《張璁集》,張憲文校注,上海: 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181—192頁。黃進興教授謂是舉暗寓“大禮議”。參見黃進興: 《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之間: 從明嘉靖九年(1530)孔廟改制論皇權與祭祀禮儀》,載《優(yōu)入圣域: 權力、信仰與正當性》(修訂版),北京: 中華書局,2010年,第119頁;黃進興: 《學術與信仰: 論孔廟從祀制與儒家道統(tǒng)意識》,載《優(yōu)入圣域: 權力、信仰與正當性》,第230頁。然在此之前,孔廟祀典因配享、從祀之分別導致儒者所處之位置不同,由此引發(fā)公與私矛盾、傳道與人倫沖突的情形,早已引起學者的注意。宋人洪邁即言: 顏子、孟子因配享,曾子因進補十哲而坐祀于廟堂之上,顏子之父顏路、曾子之父曾點只能廁身于兩廡從祀之列;孟子既配食于堂上,子思及子思之師曾子反皆位于其下。子先于父,弟子尊于師,于禮于義,均屬不當。(11)洪邁: 《孔廟位次》,載《容齋隨筆·容齋四筆》,孔凡禮點校,北京: 中華書局,2005年,第630頁。何威萱以為,洪邁雖指出孔廟父子、師徒座次顛倒的問題,卻未提供解決方案,最早提出解決辦法的是邢凱。邢凱主張于孔廟中“別立一堂,祀顏路、曾皙、子思,庶存名分”。但邢凱之說乃為同時解決父子、師徒兩大問題,并非專為父子問題而發(fā),是以“啟圣祠”概念的原型應歸諸熊禾、裴侃、程敏政等人。何威萱: 《明中葉孔廟祀典嬗變的理論基礎: 程敏政的〈奏考正祀典〉及與張璁孔廟改制觀的異同》,《清華學報》,第47卷第1期(2017年3月)。自洪邁指摘之后,后世學者相繼發(fā)難,皆以為是舉有悖彝倫。如元人姚燧(12)姚燧: 《汴梁廟學記》,載《姚燧集》,查洪德編校,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1年,第84—85頁。、明人宋濂(13)宋濂: 《孔子廟堂議》,載《宋濂全集》,黃靈庚編輯校點,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1865頁。等。

這一問題應該如何解決,學者意見不一。明人王袆以為,應撤罷曾子、子思之配享,改置于曾皙、孔鯉之下。(14)王袆: 《孔子廟庭從祀議》,載《王袆集》,顏慶余整理,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436—437頁。按: 明清典籍多將王袆誤作王祎,對王袆生卒年的記載亦多錯誤,何冠彪、朱鴻林教授對此有所辨正。本文采納兩位學者的意見,凡相關之處,一律寫作“王袆”。參見何冠彪: 《王袆二題》,載《明清人物與著述》,香港: 香港教育圖書公司,1996年,第1—13頁;朱鴻林: 《明太祖的孔子崇拜》,載《中國近世儒學實質的思辨與習學》,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18頁附注第180。祝允明以為,不僅曾子、子思應列于曾點、孔鯉之下,顏子亦當位于顏無繇之下,孟子則宜置諸冉、閔之間。質言之,四配全部降居從祀之列,孔廟只有從祀而無配享。(15)祝允明: 《孔子廟堂續(xù)議》,載《懷星堂集》,孫寶點校,杭州: 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第269—270頁。宋元之際的熊禾以為,宜別設一室崇祀孔子之父叔梁紇,以顏子之父顏路、曾子之父曾皙、子思之父孔鯉、孟子之父孟孫氏侑食。(16)熊禾: 《祀典議》,載《熊勿軒先生文集》,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52—53頁。有關熊禾之傳記、學術思想及其孔廟從祀議案的研究,參見朱鴻林: 《元儒熊禾的傳記問題》,載《孔廟從祀與鄉(xiāng)約》,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24—43頁;朱鴻林: 《元儒熊禾的學術思想問題及其從祀孔廟議案》,載《孔廟從祀與鄉(xiāng)約》,第44—83頁。此外,明人解縉、裴侃、李伸、楊璽、許鑒、程敏政、趙蘭、吳世忠、李士實、謝鐸、薛侃均提議別立廟堂祀孔子之父叔梁紇,以顏子之父顏路等配享。其中,程敏政之說尤為重要。程氏亦以“子雖齊圣,不先父食”為理據(jù),建議天下廟學皆立啟圣之祠,以顏無繇、曾點、孔鯉、孟孫氏配享。程氏進而表示,程、朱接續(xù)千載之絕學,承繼孟子之道統(tǒng),厥功至偉,宜推尊程、朱之父使從祀啟圣王,以明道學之傳其來有自。(17)程敏政: 《奏考正祀典》,載《篁墩文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52冊,臺北: 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173—174頁。有關程敏政學術思想及其與孔廟祀典關系的研究,參見何威萱: 《程敏政(1445—1499)及其學術思想: 明代陽明學興起前夕的學術風氣研究》,香港: 香港理工大學中國文化學系博士論文,2013年;何威萱: 《從“傳經(jīng)”到“明道”——程敏政與明代前期孔廟從祀標準的轉變》,《臺大歷史學報》,第56期(2015年12月);何威萱: 《明中葉孔廟祀典嬗變的理論基礎: 程敏政的〈奏考正祀典〉及與張璁孔廟改制觀的異同》,第45—84頁。程氏論祀典因其子而及其父,開創(chuàng)了父憑子貴之范式,無疑先得明世宗、(18)張璁君臣心之所同然。職是之故,嘉靖九年(1530)孔廟改制,張璁在廣征博引洪邁、姚燧、謝鐸等人議論之余,對于程氏之意見幾乎悉數(shù)采納。(19)嵇璜等謂:“顏、曾父不宜列廡下,其說已見宋洪邁《容齋隨筆》中,詳具馬端臨《考》。至明則宋濂而后,解縉倡闕里別建啟圣祠,以四子父配享之議,而裴侃、謝鐸等踵而言之。至令各處廟學皆立祠祀啟圣,進程、朱父以從祀,則自敏政始。至嘉靖九年更正祀典,全用其議,故疏語備錄焉?!憋?、曹仁虎等奉敕撰: 《欽定續(xù)文獻通考》卷四十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27冊,臺北: 臺灣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368頁。按: 解縉、謝鐸其實只議以顏子、曾子、子思之父配享啟圣王。分別見解縉: 《大庖西封事》,載《文毅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36冊,臺北: 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600頁;謝鐸: 《維持風教疏》,載《謝鐸集》,林家驪點校,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16頁。程氏之話語,已然成為后世學者立論之依據(jù)。萬歷二十三年(1595),宋儒周敦頤之父周輔成從祀啟圣祠。(20)張廷玉等撰: 《明史》卷五十,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1301頁。萬歷二十六年(1598),國子監(jiān)學錄張養(yǎng)蒙言:“輔成既得比例于珦、松,則張載之父亦應比例于輔成?!?21)王圻: 《續(xù)文獻通考》卷五十七,北京: 現(xiàn)代出版社,1986年,第863頁。由此可知,自二程之父程珦、朱子之父朱松配享啟圣王之后,學者即援以為例而請祀周敦頤之父;自周子之父入祀之后,學人又以此為例而請祀張載之父。儒家圣父譜系逐步創(chuàng)建。程氏父憑子貴的模式無疑啟發(fā)了夏敬渠,后者效仿之而建立了母以子顯的范式。

然別立啟圣祠祀叔梁紇,以顏子、曾子、子思、孟子之父配享,這種處理方式是否合理,學人莫衷一是。熊禾、王袆、鄭紀均心知學校之公與家庭之私、傳道之功與父子之義存在矛盾,但一致認為明人倫應先于言道統(tǒng)。(22)分別見熊禾: 《祀典議》,第52—53頁;王袆: 《孔子廟庭從祀議》,第436—437頁;鄭紀: 《修明祀典疏》,載《東園文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49冊,臺北: 臺灣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750頁。元人許約則以為私親應讓位于公道,尊道統(tǒng)以崇正學即所以明人倫。(23)許約: 《建言五事》,載蘇天爵編: 《元文類》卷十五,上海: 商務印書館,1936年,第196頁。清人王棠亦持是議,以為古時之所以有祀先圣先師之禮,為其人有道有德足以教人,原不必議及其人之父與師也??讖R之所以設從祀之禮,為其人道德雖不如孔圣純粹,然其人亦可傳也。是故,能與于從祀之行列,即得入道德之門庭,為人父師者,必不以座次為嫌疑,反為其子弟有道德而欣喜。況且,孔廟從祀乃朝廷之祭典,原非為一家而設,不得以父子之私情而廢天下之公議、亂道德之源流。必欲升顏路、曾點、孔鯉之位次,則與有道有德而能教人之說相悖;必欲遷顏路、曾皙、孔鯉于啟圣祠,則顏路、曾皙反不得從祀之榮,孔鯉反與圣父、圣子相隔絕。孟子之父,本非孔子門徒,妄推恩典,多此一舉。洪邁、熊禾、姚燧等人之說,皆有失公允。一言以蔽之,王棠認為不得以家庭之私妨朝廷之公。(24)王棠: 《孔圣祀典》,載《燕在閣知新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00冊,濟南: 齊魯書社,1995年,第240—241頁。

綜上所述,諸人立論之出發(fā)點與側重點不同,所得之結論自然迥異。家庭之私與學校之公孰先孰后,傳道之功與人倫之義孰輕孰重,殊難斷定。質言之,孔廟祀典座位如何安放,觸及道統(tǒng)與倫理之間內在沖突如何合理調解的根本問題。這一問題,也是夏敬渠無法回避而必須回應的。

另外,與孔廟一樣,啟圣祠入祀之人選是否合宜,亦存在爭議。嘉靖十年(1531),啟圣祠業(yè)已形成一套完整的祭祀體系,即以啟圣公叔梁紇南面居中,以先賢顏無繇、曾點、孔鯉、孟孫氏東西相向配享,以先儒程珦、朱松、蔡元定從祀。萬歷二十三年(1595),以先儒周輔成增入從祀。雍正元年(1723),追封孔子先世五代王爵,將啟圣祠更名為崇圣祠。(25)清乾隆十二年敕撰: 《欽定皇朝文獻通考》卷七十四,《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33冊,臺北: 臺灣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766—767頁。雍正二年(1724),以先儒張迪增入從祀(26)《欽定皇朝文獻通考》卷七十四,第770—772頁。。然置蔡沈之父蔡元定于啟圣祠,明人張養(yǎng)蒙認為不妥:“蔡元定精詣卓識,早聞性道,與顏、曾之父不同。今從啟圣,若以沈之故崇報其父,非所以彰元定之賢也。合將元定改祀文廟東廡。”(27)王圻: 《續(xù)文獻通考》卷五十七,第863頁。據(jù)清儒閻若璩之言,則石華峙亦持是議,以為蔡元定自有明道之功,與顏路、曾皙、程珦、朱松等借重其子者不同,宜改置于孔廟兩廡從祀之列。(28)閻若璩: 《尚書古文疏證》,黃懷信、呂翊欣校點,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67頁。

王棠不滿孟子之父配享,閻若璩則對周子之父從祀不以為然:

程珦、朱松從祀,程篁墩稱其子之學開于父,一首識周濂溪于屬吏之中,薦以自代,而使二子從游。一臨沒時,以朱子托其友胡籍溪,而得程氏之學。且珦以不附新法退矣,松以不附和議奉祠矣。歷官行己,咸有稱述。若周輔成者,特以萬歷二十三年湖廣撫按援珦、松之例以進。案潘興嗣親為茂叔友,又據(jù)其子所次行狀撰墓文,并未及輔成行實一字,但云任賀州桂嶺縣令,贈諫議大夫而已。其云多善政者,疑后人傅會,非實。竊謂縱實,濂溪不由師傳,默契道妙,學于其父何與哉?而援珦、松例邪?罷之為宜。(29)閻若璩: 《尚書古文疏證》,第667頁。

閻氏根據(jù)朱子贊濂溪之語——“不繇師傳,默契道體”(30)朱熹: 《江州重建濂溪先生書堂記》,《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八,《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4冊,第3740頁。,以為周子之學與其父并無關系,與二程、朱子之學開于其父不同,因此主張罷黜周輔成之從祀。吊詭的是,閻氏對孟子之父卻相當優(yōu)容:“孟子之父孟孫氏,‘孫’字宜去,方與廟庭亞圣之氏同。生平行實無考,以孟子之故遷配啟圣祠,人無異議?!?31)閻若璩: 《尚書古文疏證》,第669頁。既然孟子之父生平、行實俱付闕如,孟子之學與其父似乎亦無關聯(lián),何以對于孟孫氏之配享卻無異議?歸根結底,孟子傳道之功更著于周子,父憑子貴,孟孫氏理應更尊于周輔成,閻氏之措辭背后顯然隱含著這樣的考量。

綜上所述,啟圣祠設立之初,即擔負尊父權、明人倫的禮教功能。嗣后,作為與孔廟“主從祀”制度相應而生的“副從祀”系統(tǒng)(32)黃進興教授早已指出孔廟與啟圣祠的這一對應關系,參見黃進興: 《學術與信仰: 論孔廟從祀制與儒家道統(tǒng)意識》,第230頁。,啟圣祠亦肩承崇德報功的學術使命??讖R表彰接續(xù)圣學、傳承道統(tǒng)的儒者,啟圣祠即褒揚傳道諸儒之父。且眾先賢、先儒之父在啟圣祠所占之位置,全然視乎其子在孔廟所處之地位。質言之,啟圣祠之人選、位次問題,完全是孔廟人選、位次問題之連鎖反應。自始至終,啟圣祠皆依傍孔廟而生。

《曝言》中圣母公府之性質,實與啟圣祠毫無二致,雖則一在尊圣父,一在崇圣母,然圣母之所以有此禮遇,追根溯源,亦依憑其子而致之。圣賢之父入祀之理由在于開其子道學之先,圣賢之母入選之原因亦與此類似。圣母公府大殿之橫匾“胎教堂”三字,即已道破個中情實,設立圣母公府之初衷在于表彰圣母啟蒙其子之功。

眾位圣母濟濟一堂,和樂且湛,“所言皆帝王升降之原,所論皆性命危微之旨”(第一五四回,第2737頁),言語之間,無非天道流行。當其時,陸九淵之母不忿其子被撤主黜祀,前來聲冤,圣母們即借此機會一一表白各自胎教之內容: 由堯、舜以至于程、朱,相傳之心法概而言之即一“敬”字;由堯母以迄朱母,胎教之內容一以貫之亦惟一“敬”字。至文素臣之母,則引據(jù)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之言,特地拈出一“學”字,以重提朱、陸異同這一學術公案,點明陸子靜重悟不重學,等同禪說,非圣人之徒。堯母等因言:“某等胎教,必先主敬;子年髫齔,即教以學。今汝子肆而不敬,言悟而不言學,皆汝失教之過也!素父黜汝子之祀,毀汝子之書,所以遏邪說,衛(wèi)圣道也,其功幾與辟佛、老等。尚敢溺愛文過,妄有陳說耶?向太君前叩首服辜,姑免汝罪!”(第一五四回,第2737—2741頁)陸子靜之過錯,歸根結底,在于陸母之失教。然考諸史實,陸子靜三歲時,其母饒氏即已謝世(33)陸九淵: 《陸九淵集》,鐘哲點校,北京: 中華書局,1980年,第481頁。,失教之責,不啻莫須有之罪名。夏氏之所以如此安排,與其說是無心之失,毋寧說是有意造作,以此反襯圣母胎教之功,理應入主圣母公府。而陸子靜既得罪圣門,其母自然與圣母公府無緣。質言之,圣母公府與啟圣祠一樣,入祀之人選亦視孔廟而定。

圣母筵宴之際,也存在位置如何擺放的難題。據(jù)堯母之言,胎教堂設席一向序德先于序齒,然考慮紀太后、水夫人篤生圣君、賢相,一線孤懸、幾近滅熄之圣道賴以復昌,是以,此次宴會破例序功而不序德。即“母以子顯,德以功高”(第一五四回,第2735頁),視其子功勞之大小而定其母位次之先后。如此一來,圣母公府又與啟圣祠相同,座次之排放亦視孔廟而定。然啟圣祠因配享、從祀之對象皆為儒者之父,尚不存在德、位沖突之問題,而圣母公府匯聚帝王之母、儒者之母于一堂,德、位沖突之問題顯而易見。

大體而言,圣母系統(tǒng)可以分為既有德又有位之后妃與雖有德但無位之夫人兩大陣營。前者以堯母為代表,包括舜母、禹母、湯母、文王母、武王與周公母、明孝宗之母紀太后;后者以至圣母為代表,包括孟母、程母、朱母、文素臣之母水夫人。至圣母的位置顯然十分關鍵。先看至圣母與周家二后的座位順序。堯母、舜母言:“至圣刪述六經(jīng),垂憲萬世,使歷圣之道,如日中天,其功遠過某等之子,序德序功,本該圣母首坐。因其執(zhí)君臣之義,不肯僭本朝后妃,故列周家二后之下。”(第一五四回,第2736頁)可知至圣母位在周家二后之下。這里其實牽涉到朱子論“斯道之統(tǒng)”的一個原則——“以同時言之,則斯道之統(tǒng),臣當以君為主”(34)朱熹: 《四書或問·孟子或問》,《朱子全書(修訂本)》第6冊,第1015頁。。即以同時而言,應遵守君臣之義,臣不能僭越其君。是以,即使至圣母篤生生民以來未有之圣人,也只能位居周家二后之下。再看至圣母與紀太后的座位順序。堯母、舜母依孟母之言,欲列紀太后于至圣母之下,孟母等之上。然至圣母以紀太后雖不同時,終屬后妃,不肯坐于紀太后之上。孟母言:“太祖謁圣廟、圣林,俱行弟子之禮;紀后于圣母,亦如弟子之于師,固無礙也!”(第一五四回,第2736頁)以明太祖對孔子行弟子之禮為例,勸紀太后對至圣母執(zhí)弟子之禮。這里又牽涉到朱子論“斯道之傳”的一個原則——“以異世言之,則斯道之傳,后圣當以前圣為師”(35)朱熹: 《四書或問·孟子或問》,《朱子全書(修訂本)》第6冊,第1015頁。,即以異世而言,當秉持師弟之禮,弟子不可僭越其師。這樣,即使紀太后貴為天子之母,還是應該位列至圣母之下。總之,時世相同則執(zhí)君臣之義,時世不同則持師弟之禮。夏氏試圖據(jù)此解決德、位沖突的問題。但是,君臣之義、師弟之禮其實無法化解德、位之矛盾。若嚴格遵循君臣之義,則紀太后當居至圣母之上;若完全遵照師弟之禮,則紀太后當處朱子母之下。事實上,紀后最終列坐何處,夏氏語焉不詳。之所以如此,與其說是無心之失,不如說是故意回避。畢竟無論置紀后于何處,始終與君臣之義、師弟之禮兩大原則相悖。質言之,德、位之沖突實際上始終無法調解。

如果說帝王之母與儒者之母的座次問題象征德與位之沖突,那么儒者之母內部的座次問題則象征言與功之緊張。堯母、舜母擬列水夫人于朱母之下,程母、朱母言:“妾等之子,雖稍有傳注之勞,而辟異端,衛(wèi)圣道,不過口舌之虛,較素父之實見諸行事者,迥不侔矣,如何敢占太君,望圣后收回成命!”(第一五四回,第2736頁)程、朱之母皆以文素臣能將辟異端、衛(wèi)圣道見諸行事,與程子、朱子徒有傳注之勞,不過口舌之虛者天壤懸隔,因此不敢占水夫人之先。換言之,程子、朱子托之空言,有體而無用;文素臣則見諸行事,既有體復有用,迥然不同,水夫人理應越居上位。準此,若特別強調事功,前圣、后圣勢必不能相安,即使雙方同屬儒者陣營。然依文素臣之言:“自幼誦習程、朱傳注,與師事一般,無弟子可僭先生之禮。”(第一五四回,第2737頁)水夫人即持師弟之禮而居程母、朱母之下。以此觀之,似乎言與功之矛盾,可憑師弟之禮而化解。然而事實并非如此,透過薪傳殿文素臣神位之原本安排,及天子對文素臣之賞賜、封贈,即可發(fā)現(xiàn)言與功之緊張并未消除。有關論述,詳見下文。

三、 薪傳殿與圣師祭、傳心殿

夏氏道統(tǒng)觀念另一引人矚目之處即為道統(tǒng)譜系之確立?!镀匮浴纺┗厝缡敲枋觯?/p>

敬亭領至一殿,見中懸匾額,是“薪傳殿”三個大金字。內設伏羲、神農、黃帝、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十一座神位,臨末一位,紅紗籠罩,隱隱見牌位上金書“明孝宗”三字。旁立皋陶、伊尹、萊朱、太公望、散宜生、顏子、曾子、子思子、孟子、周子、兩程子、朱子十四座神位,臨末一位,也是紅紗籠罩,隱隱見牌位上金書“文子”字樣。素臣方知何如、敬亭之意。(36)第一五四回,第2742—2743頁。按: 據(jù)上下文可以推知,兩程子與朱子之間遺漏了張子——張載。

文素臣夢至大人文國之薪傳殿,見殿中供奉伏羲、神農、黃帝、唐堯、虞舜、夏禹、商湯、周文王、武王、周公、孔子、明孝宗十二座神主。旁列皋陶、伊尹、萊朱、太公望、散宜生、顏子、曾子、子思子、孟子、周子、兩程子、張子、朱子、文子十五座神主。質言之,居中由伏羲以至于明孝宗以及旁立自皋陶以迄文子二十七位圣君、賢相、圣賢,即為夏氏理想的儒家道統(tǒng)傳承譜系。

與夢境中的薪傳殿相映成趣的是現(xiàn)實里的傳心殿。清圣祖康熙二十四年(1685),“規(guī)建傳心殿,位文華殿東。正中祀皇師伏羲、神農、軒轅,帝師堯、舜,王師禹、湯、文、武,南向。東周公,西孔子”(37)趙爾巽等撰: 《清史稿》卷八十四,北京: 中華書局,1977年,第2532頁。。明世宗嘉靖九年(1530),有所謂圣師之祀。“圣師之祭,始于世宗。奉皇師伏羲氏、神農氏、軒轅氏,帝師陶唐氏、有虞氏,王師夏禹王、商湯王、周文王、武王,九圣南向。左先圣周公,右先師孔子,東西向。”(38)張廷玉等撰: 《明史》卷五十,第1295頁。不僅祭祀人選毫無二致,祭祀地點亦同在文華殿東。無論清圣祖之傳心殿,抑或明世宗之圣師祭,皆與經(jīng)筵制度有關,專為天子之學而設。天子太學之祀,本自宋元之際的儒者熊禾。熊禾以為,伏羲、箕子等乃天子及公卿師式、取法之對象,天子之學宜尊祀之?!叭艨鬃訉嵓孀媸鰬椪轮危娛ゴ蟪?,其為天下萬世通祀,則首天子,下達夫鄉(xiāng)學。”以為孔子乃集大成者,自天子太學以至于郡邑鄉(xiāng)校,理應皆以孔子為祭祀對象。(39)熊禾: 《祀典議》,第54—55頁。嗣后,明人宋濂復以此為據(jù)諷勸明太祖通祀孔子于天下。(40)宋濂: 《孔子廟堂議》,第1866頁。明世宗則反其道而行之(41)《明史》則謂“世宗仿其意行之”,參見張廷玉等撰: 《明史》卷五十,第1295頁。,不僅刪汰配享先王的賢臣后稷等,將傳道之事視為帝王之特權與專利;且以周公為先圣居左,以孔子為先師居右,尊周公而抑孔子,以位抑德、以治統(tǒng)抑道統(tǒng)之心昭然若揭。(42)高明士教授以為,明世宗主觀上本欲借政治勢力壓制孔子,客觀上卻促使以孔子為代表的道統(tǒng)得到厘清而變得更加純正,道統(tǒng)、治統(tǒng)至此截然有別,參見高明士: 《隋唐廟學制度的成立與道統(tǒng)的關系》,《臺大歷史學報》,第9期(1982年)。清圣祖則以孔子居左,以周公居右,特意倒置二人之位次,似乎有意緩和位與德、治統(tǒng)與道統(tǒng)之間的矛盾。(43)黃進興教授以為,清圣祖之傳心殿,本自明世宗之圣師祭,但二者之意義迥然不同。具體論述,詳見黃進興: 《清初政權意識形態(tài)之探究: 政治化的道統(tǒng)觀》,載《優(yōu)入圣域: 權力、信仰與正當性》,第75—105頁;黃進興: 《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之間: 從明嘉靖九年(1530)孔廟改制論皇權與祭祀禮儀》,載《優(yōu)入圣域: 權力、信仰與正當性》,第107—137頁。然清圣祖之用心與明世宗其實并無不同。據(jù)《清史稿》記載,清世祖順治十四年(1657),沿襲前明舊制舉經(jīng)筵,祭先師孔子于弘德殿,清圣祖康熙十年(1671)續(xù)舉。(44)趙爾巽等撰: 《清史稿》卷八十四,第2532頁。質言之,傳心殿設立之前,經(jīng)筵釋奠禮的祭祀對象唯有孔子,孔子乃獨一無二之萬世帝王師。傳心殿設立之后,伏羲、唐堯、夏禹等奄有天下者居中南向,坐享皇師、帝師、王師之名;孔子則降居旁立配享之列,身份、地位大不如從前。準此,清圣祖與明世宗一樣,亦有揚治統(tǒng)抑道統(tǒng)之居心。

如前所述,圣母公府圣母之座次如何擺放,表面上是具體的禮節(jié)問題,實際上是抽象的禮義問題——道統(tǒng)傳承中德與位、功與言孰重孰輕。薪傳殿歷圣之神位如何排列,也存在同樣的價值評判問題。圣母公府筵宴之際,位次只有先后之分,并無主從之別;薪傳殿則與此不同,神位有居中南向之主祭與旁列東西向之配享的區(qū)別。界限更加分明,等級更為森嚴,德與位、言與功之矛盾愈加尖銳,君臣之義、師弟之禮兩大原則其實根本無法嚴格執(zhí)行。

文素臣看罷薪傳殿所設神主,暗自思忖:“我系何人,敢列坐先圣賢之末?孝宗莫非今天子萬歲后廟號?亦豈能緊接至圣,南面而坐,俾皋、伊、顏、孟、周、程、張、朱俱列坐于旁耶?”(第一五四回,第2742頁)似乎對薪傳殿神主的排放次序表示質疑。尤其明孝宗直接孔子南面而坐,皋陶、伊尹、顏子、孟子、周子、二程子、張子、朱子卻僅陪坐于旁。但是,如果明孝宗不該緊接孔子,究竟應當位于何處?倘若以師弟之禮而論,則明孝宗當處朱子之下。如此一來,明孝宗竟然要以皋陶等臣子、顏回等儒生為師法對象,顯然與圣師祭、傳心殿之禮制不合。假如以君臣之義而論,則明孝宗應居孔子之上。這樣一來,孔子居然須向后世君王明孝宗俯首稱臣,勢必導致儒家道統(tǒng)理論之破產(chǎn)??傊?,德與位之矛盾始終存在且難以化解,如果嚴格遵行君臣之義、師弟之禮兩個原則,道統(tǒng)理論可能陷入矛盾、悖反之困境,進而危及、反噬道統(tǒng)理論自身。

明孝宗位列何處牽涉到德高于位還是位尊于德,文素臣位列何處則涉及言重于功還是功高于言。文素臣對薪傳殿神主之位次表示不解的時候,景敬亭不僅說明了排位的理由,且透露了原本的順序?!翱偩壋郎绶?、老之功大了。前日設位時,董江都、韓昌黎兩賢云,并欲置吾兄于周、程、張、朱之上哩!”(第一五四回,第2742—2743頁)質言之,之所以這樣排序,是因為明孝宗、文素臣除滅佛、老之大功。正因為文素臣除滅佛、老之功大,漢儒董仲舒、唐儒韓愈本擬置其于宋儒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之上。準此,事功成為判定位次先后、衡量儒者賢否的依據(jù)。按: 崇禎十五年(1642),明愍帝以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邵雍大有功于圣門,于是改周、程、張、朱、邵六子為先賢,設位于孔門七十子之下,漢唐諸儒之上。(45)《崇禎實錄》卷十五“崇禎十五年夏四月戊子”,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1962年,第428頁。康熙五十一年(1712),清圣祖以朱熹有裨斯文之功最為宏鉅,于是升朱子于大成殿配享,位列先賢卜子之次。(46)《清圣祖實錄》卷二百四十九“康熙五十一年壬辰二月丁巳”,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466—467頁。宋儒六子尤其是朱子明道之功為帝國最高統(tǒng)治者認可,并以朝廷典章制度的形式予以確定,無疑為夏氏提供了經(jīng)典依據(jù)?,F(xiàn)實生活中,朱子既然可以憑借明道之功躍居漢唐諸儒之上;小說世界里,文白自然能夠依靠行道之功凌駕宋儒五子之上。果真如此,則弟子可以僭越其師,顯然與師弟之禮相悖。

歷圣公府設宴,文素臣執(zhí)師弟之禮而位列程、朱之下;薪傳殿神主排序,文素臣亦位居程、朱之下。但這只是表面文章,夏氏之衷心底蘊,是以為文素臣之事功超越程、朱,即使顏、孟亦難以望其項背。透過天子之賞賜與封贈,即可明了夏氏之心事。先是,天子御題匾額、御制對聯(lián)賜予文素臣,匾言“天下第二世家”,聯(lián)曰“盛朝輔弼,功逾稷契伊周;圣道干城,業(yè)過關閩濂洛”(第一四三回,第2547頁)。分明是說文素臣鎮(zhèn)國之功,超過稷、契、伊、周等賢輔;衛(wèi)道之績,勝過周、程、張、朱等賢儒。厥功至偉,直追孔子,孔府既為天下第一世家,文府即為天下第二世家。接著,天子“贈文氏自遷居吳江始祖至六世祖為啟賢侯,高、曾、祖、彌四代為啟賢公,其原封衛(wèi)圣、鎮(zhèn)國公如故。水氏三代祖父為壽恩伯。蔭文虎嫡孫世襲吳江縣知縣,如曲阜故事。礽孫以后,二十四男之外,世襲五經(jīng)博士四員”(第一四七回,第2623頁)。一言以蔽之,文素臣所獲之尊崇比孔子有過之而無不及。按: 至清世宗雍正元年(1723),始有追封孔子先世五代王爵之典。(47)《清世宗實錄》卷八“雍正元年癸卯六月己未”,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155頁。文素臣先祖雖只封公爵、侯爵,不及孔子先祖之王爵顯赫,然文氏不僅先世六代同封,且外祖三代亦并封伯爵,恩典之隆,孔子也望塵莫及。另外,至圣母對水夫人說:“吾子所著之書,惟汝子能明之,亦惟汝子能行之。吾子汝子,如輔車之相依也,水火之相濟也,鹽梅之相和也。吾子孫世衍圣緒,汝子孫世衛(wèi)圣道,兩家復世結朱陳,師友姻緣,門第家風,臭味同而毛里屬。異日相逢,當歡若平生,勿更拘拘為也!”(第一五四回,第2738頁)此不啻說,文白乃孔子之惟一合法繼承人。顏、曾、思、孟尚不能與之相提并論,周、程、張、朱更不足道也!

夏氏于薪傳殿以孔子神主位于有德有位之圣帝明王之下,且加入皋陶、伊尹、萊朱、太公望、散宜生等賢輔及顏子、曾子、子思子、孟子、周子、兩程子、張子、朱子等賢儒,又補入明孝宗與文素臣,這樣的人選設定及位次設置與圣師祭、傳心殿不同,與朱子建構之道統(tǒng)傳承譜系亦有區(qū)別。(48)有關朱子構建道統(tǒng)之內涵及其意義的研究,參見陳榮捷: 《道統(tǒng)與后繼》,載《朱熹》,臺北: 東大圖書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第247—260頁;陳榮捷: 《朱子與道統(tǒng)》,載《新儒學論集》,臺北:“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籌備處,1995年,第101—138頁;陳榮捷: 《新道統(tǒng)》,載《朱子新探索》,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87—291頁;張亨: 《朱子的志業(yè)——建立道統(tǒng)意義之探討》,載《思文之際論集: 儒道思想的現(xiàn)代詮釋》,北京: 新星出版社,2006年,第218—267頁;劉述先: 《道統(tǒng)之建立與朱子在中國思想史上地位之衡定》,載《朱子哲學思想的發(fā)展與完成》,長春: 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14年,第377—460頁。夏氏之傳道譜系呈現(xiàn)鮮明的治道合一之特征。夏氏如此設想道統(tǒng)譜系,(49)大約與明末清初儒者關于理學道統(tǒng)論的話語有關。如管志道、費密以為孔子任文統(tǒng)不任道統(tǒng),傳道脈非傳道統(tǒng),不滿宋明理學家將道統(tǒng)歸諸匹夫,必欲將道統(tǒng)歸諸君相。(50)分別見管志道: 《為孔子闡幽十事》,載《從先維俗議》,《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88冊,濟南: 齊魯書社,1995年,第380頁;費密: 《統(tǒng)典論》,載《弘道書》,《續(xù)修四庫全書》第946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5頁。官方朱子學者如李光地、張伯行雖然未必認同道統(tǒng)乃帝王之專利的說法,卻都以君師合一、治道合一這樣的說辭將道統(tǒng)歸諸康熙皇帝,甚至陸王學者如李紱亦以為康熙皇帝合治統(tǒng)、道統(tǒng)于一身。(51)分別見李光地: 《進讀書筆錄及論說序記雜文序》,載《榕村全書·榕村全集》卷十,陳祖武點校,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56—257頁;張伯行: 《恭進濂洛關閩書表》,載《正誼堂續(xù)集》卷一,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173—174頁;李紱: 《丁酉記注跋》,載《穆堂初稿》卷四十六,《清代詩文集匯編》第232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12頁。本來宋明儒者大多認可、接受孔子以降道、治出于二,道統(tǒng)之傳在師儒的理學道統(tǒng)論,夏氏將分而為二的治、道又合二為一,可能即是出于兼顧上述兩種論調的考量,尤其是夏氏家族本與李光地有學術淵源。(52)王瓊玲: 《夏氏先人對夏敬渠及〈野叟曝言〉的影響》,載《夏敬渠與〈野叟曝言〉考論》,第116頁。誠如黃進興教授所說,當儒者以君師合一、治道合一的言論稱頌統(tǒng)治者,且統(tǒng)治者儼然以作之君又作之師,既承繼治統(tǒng)又接續(xù)道統(tǒng)的身份自居時,道統(tǒng)觀念已然意識形態(tài)化,喪失了對于現(xiàn)實政治的批判性。(53)黃進興: 《清初政權意識形態(tài)之探究: 政治化的道統(tǒng)觀》,第75—105頁。模糊治統(tǒng)、道統(tǒng)之界限或拉近政治理想與現(xiàn)實政權之距離,可能違背朱子建立道統(tǒng)之初衷,消解理學道統(tǒng)觀之超越性,夏氏對此似乎缺乏應有之警惕與自覺。

另外,夏氏論道統(tǒng)特重事功,雖與孔廟從祀之原則——崇德報功若合符節(jié),然夏氏所謂“德以功高”之“功”與崇德報功之“功”顯然有別。本來評判崇德報功之“功”的內涵亦即孔廟從祀之標準隨著朝代之更迭、學風之嬗變而或有不同(54)參見黃進興: 《學術與信仰: 論孔廟從祀制與儒家道統(tǒng)意識》,第185—260頁;朱鴻林: 《儒者從祀孔廟的學術與政治問題》,載《孔廟從祀與鄉(xiāng)約》,第1—23頁。,但訓釋經(jīng)籍之功一直是儒者從祀孔廟之核心標準,直至清文宗咸豐十年(1860)酌定孔廟從祀章程,仍然強調必須以“著書立說,羽翼經(jīng)傳,真能實踐躬行”為根據(jù)。夏氏“德以功高”之“功”則專指“實見諸行事”的“除滅佛、老之功”。如前所述,圣母公府中,程、朱之母言二程、朱子“雖稍有傳注之勞,而辟異端,衛(wèi)圣道,不過口舌之虛”,與文素臣之“實見諸行事者”相去甚遠,因此不敢居水夫人之上。薪傳殿里,因文素臣“除滅佛、老之功大”,董江都、韓昌黎本欲置其于周、程、張、朱之上。再者,天子御制對聯(lián)以“業(yè)過關閩濂洛”褒獎文素臣。在在顯示夏氏之衷心底蘊,是以為傳注經(jīng)籍之功不能與除滅佛老之功同日而語。但是,明愍帝升周、程、張、朱、邵六子孔廟從祀之位,清圣祖升朱子于大成殿配享,理由皆是其人闡明圣學,厥功至偉。堯、舜之母亦認為孔子“刪述六經(jīng),垂憲萬世”之功遠超唐堯、虞舜。若以為傳注經(jīng)籍不過是口舌之虛、空言無補,則絕大多數(shù)儒者都沒有從祀孔廟、傳承道統(tǒng)之資格。質言之,若過于推崇除滅佛老這樣的事功而輕視傳注經(jīng)籍之功(小說中未言文素臣有訓釋經(jīng)籍之作),不僅會出現(xiàn)前圣、后圣不能相安之局面,還會引發(fā)弟子僭越老師這樣傳道與人倫沖突之危機,甚至孔廟從祀制度、儒家道統(tǒng)理論之合理性亦有顛覆之危險,夏氏對此似乎也缺乏應有之警惕與自覺。

四、 結語

綜上所述,《曝言》末回以四世同夢終結整部小說,與《論語》以“咨命”“誓師”、《孟子》以“無有乎爾”終篇相似,亦有微言大義存焉——夏氏意欲借此表達自己對儒家道統(tǒng)觀念之理解與思考。水夫人夢中之圣母公府與文素臣夢中之薪傳殿分別以現(xiàn)實里的啟圣祠及圣師祭、傳心殿為藍本??讖R因從祀、配享之分別導致儒者所處之地位不同,由此引發(fā)公道與私親、傳道與人倫沖突之情形,啟圣祠設立之初衷即為化解這一矛盾。作為與孔廟“主從祀”制度相應而生的“副從祀”系統(tǒng),啟圣祠先賢、先儒之父所占之位置,完全倚仗其子在孔廟所處之地位。啟圣祠之人選、位次問題,其實是孔廟人選、位次問題之連鎖反應。圣母公府之性質與啟圣祠一樣,圣賢之父入祀啟圣祠之理由在于開其子圣學之先,即父憑子貴;圣賢之母入主圣母公府之原因在于啟蒙其子之功,即母以子顯。圣母公府因匯聚德位兼?zhèn)涞牡弁踔概c有德無位的儒者之母,德、位沖突之問題顯而易見。周家二后、紀太后與至圣母之座位如何安置,象征德與位之矛盾如何化解。水夫人與程子母、朱子母之位置如何擺放,象征言與功之沖突如何調解。夏氏援引朱子論“斯道之統(tǒng)”與“斯道之傳”的兩個原則,以“君臣之義”、“師弟之禮”為理據(jù),試圖解決上述問題。

圣師祭、傳心殿源自熊禾天子太學祀典之議,但動機顯然不同。熊禾之用心在于推尊孔子,明世宗、清圣祖之用意在于揚治統(tǒng)抑道統(tǒng)。薪傳殿明孝宗之神主如何安放,象征德與位之矛盾如何化解。文素臣之神位如何排列,象征言與功之沖突如何調解。“君臣之義”、“師弟之禮”兩個原則其實不能完滿解決上述問題。夏氏大約是受明末清初學術風氣之影響,建構的道統(tǒng)譜系呈現(xiàn)鮮明的治、道合一之特征。夏氏特別推崇“實見諸行事”的行道之功而輕視傳注經(jīng)籍的“立言”之功。對于無限拉近治統(tǒng)、道統(tǒng)之距離及過分強調事功,可能消解理學道統(tǒng)論之超越性,甚至導致道統(tǒng)理論之破產(chǎn),夏氏缺乏應有之警惕與自覺。質言之,夏氏雖然堅持程朱理學之學術立場,也認可朱子建立的理學道統(tǒng)論,但夏氏綰合治統(tǒng)、道統(tǒng)之舉措及偏重事功之行為,可能與朱子建構道統(tǒng)以抗衡治統(tǒng)之理念相悖,甚至可能動搖、顛覆朱子之道統(tǒng)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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