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松
芍陂水利碑刻初探
李 松1,2
(1.安徽師范大學,安徽 蕪湖 241000;2.淮南師范學院, 安徽 淮南 232001 )
作為淮河流域最著名的水利工程,芍陂以其古老而持久的灌溉效益為世人所矚目。而與之相關(guān)的水利碑刻作為芍陂水利歷史發(fā)展的重要見證,不僅記述了芍陂水事活動的因果流變,而且涉及芍陂歷史地理環(huán)境、工程沿革、治理情狀、基本面貌、水利規(guī)約等諸多層面。其形制數(shù)量、圖文內(nèi)容已成為芍陂水利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極高的歷史研究價值和文化價值。這些碑刻的內(nèi)容是審視明清時期地方水利社會和民間組織運行的一扇窗戶,是我們理解地方基層社會的一把鑰匙,亦是傳承中國水文化的重要載體。
芍陂; 碑刻 ;水利
芍陂(安豐塘)作為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水利灌溉工程之一,不僅年代久遠,而且規(guī)模龐大,集引、蓄、灌、排于一身,以其完整的灌溉工程體系,澤被江淮平原。其“津渠交匯,古饒農(nóng)利,垂二千數(shù)百年不敝,為淮水流域水利之冠”[1]。
芍陂水利工程自創(chuàng)建以來,延續(xù)了2600余年。圍繞芍陂遺存下來的各類文獻記載,成為研究中國水利史的珍貴資料。而其中芍陂水利碑刻以其獨特的價值,成為研究芍陂和中國水利史的第一手資料。這些碑刻不僅記述了芍陂相關(guān)水事活動的因果流變,也成為芍陂水利文化的重要載體。但如此重要的水利史料,學術(shù)界對其尚缺少專題研究(1)。本文擬就芍陂水利碑刻的起因、數(shù)量、形制、內(nèi)容以及所勾連的社會問題等進行初步探討,以求教于方家。
目前所知,有關(guān)芍陂的最早碑刻應是東漢建初八年(公元83年)廬江太守王景所立。當時,他親率吏民對芍陂進行修治,推廣犁耕,“由是墾辟倍多,境內(nèi)豐給”。為了鞏固修治成果,他“銘石刻誓,令民知常禁”[2]。這次修治是芍陂創(chuàng)建以來見諸文字記載的首次大修,也是第一次使用刻碑的方式來維護芍陂水利工程。雖然王景所刻碑文已不可考,然其“令民知常禁”的舉動為后世所承襲。
魏晉至宋元時期,芍陂雖屢有修治,但未見有撰文立碑的記載?,F(xiàn)存最早的碑記,是明成化十九年(1483年)金銑撰寫的《明按院魏公重修芍陂塘記》。此后至清末,遺存下來的碑文日漸增多。
關(guān)于芍陂水利碑刻的數(shù)量,此前學者說法不一。有學者認為是17通,也有學者認為是19通(2)?!栋藏S塘志》記載碑刻為19通,其中18通是明清時期碑刻,1通為20世紀80年代碑刻[3]84-86。筆者經(jīng)過現(xiàn)場實地考察,綜合歷代《壽州志》以及《芍陂紀事》等文獻資料,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明清留存的碑刻應為21通(詳見表1)。在這21通碑刻中,有6通是明代碑刻(其中3通無碑有文),15通為清代碑刻(其中4通無碑有文)。
20世紀80年代,壽縣人民政府再次鐫碑立傳。先后制作了“安豐塘記”碑和“芍陂”碑兩通碑刻,均由書法大師司徒越先生撰文并書寫。這兩通碑刻均不在孫公祠內(nèi)?!吧众椤北⒂诎藏S塘東北角,為單面文字碑?!鞍藏S塘記”碑位于塘北堤“天下第一塘”碑亭中,為雙面圖文碑。其正面是記述芍陂歷史變遷的碑文,背面為芍陂現(xiàn)代水源暨灌溉示意圖。
綜上所言,目前芍陂水利工程所存古代碑刻應為21通,現(xiàn)代碑刻2通,總計23通。
表1 芍陂水利碑刻情況表
表1 芍陂水利碑刻情況表(續(xù))
從表1中不難發(fā)現(xiàn),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中,芍陂水利不斷得到人們的維護治理。尤其是明清時期,隨著治理頻率的提高,圍繞這一工程的碑刻數(shù)量呈現(xiàn)日益增長的趨勢。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不外有三:
首先,教化育人以維持地方社會穩(wěn)定,是芍陂水利碑刻形成的重要原因。在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時代,地方社會在治理芍陂時之所以要銘石刻誓,是為了更好地教化育人,以維持地方社會的穩(wěn)定。明清兩代,地方官主政壽州時,往往視修治芍陂水利工程、解決民生之需為重要任務。農(nóng)民得水之利,便容易豐產(chǎn)豐收,自然會對地方官的恩德感念于心。地方官府借機刻碑立傳,既能立德樹人、傳播美名,也能教化后人,以進一步維護芍陂水利,澤惠百姓。“使大政大事,皆得以行其志,其有俾于治化者豈少哉?”[3]85這對地方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社會發(fā)展也起到了積極地促進作用。
其次,將水事活動鐫刻于碑是凝聚共識,形成水利共同體的需要。縱覽芍陂碑刻內(nèi)容,不僅記述大量治水活動,許多碑刻還詳述了這一水利工程的空間地域范圍,讓人們無形中形成一個區(qū)域共同體的概念。在這一區(qū)域內(nèi),環(huán)塘民眾因水結(jié)緣,有共同的利益需求,有共同的地域生活,有共同的文化習俗,有共同的方言系統(tǒng),進而形成以芍陂為核心的水利共同體,而碑刻便成為維系這種共同體的重要載體?!摆橹d廢,固由官長主之。生斯土者,亦與有責焉?!且跃S系乎上下者,董事也。而董事之任勞任怨者,亦即有功于陂者也?!保?)從碑刻記載的情況來看,民眾參與芍陂水事活動體現(xiàn)在三個層面:一是出工出力,參與芍陂修治;二是捐資出錢維修芍陂;三是與破壞芍陂水利工程的人與事作斗爭。凡此種種,都展現(xiàn)了碑刻之于芍陂水利共同體形成的重要意義。
第三,立碑示禁是芍陂水利碑刻形成的又一重要原因。芍陂水利碑刻中常有“禁”“限”這樣的字詞文句出現(xiàn),其意是為了警告破壞芍陂水利的行為,起到示禁規(guī)范的作用。如道光年間的《示禁開墾芍陂碑記》針對當時豪紳占墾一事,壽州知州令人“除集提江善長、許廷華等到案訊詳外”,還勒石永禁:“示仰附塘紳耆、居民人等知悉……現(xiàn)已開種及未經(jīng)開種荒地,一概不許栽插,如敢故違,不拘何項人等,許赴州稟究。保地徇隱,一并治罪,決不姑貸。”(5)在某種程度上,刻碑是為了讓環(huán)塘民眾在心理上產(chǎn)生一定的畏懼,不敢再肆無忌憚地阻源占墾、破壞芍陂水利工程,從而起到良好的警示作用。“水利碑刻不僅是封建社會水利管理的工具, 也是官方介入控制的重要手段;它是基層社會民眾的共同生活準則、共同信念、共同生活理想的外化?!?4)因此,立碑示禁,形成約束性規(guī)約,是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基層治理的一種有效手段。
作為維護芍陂水利工程的重要載體以及見證芍陂水事活動的物證,芍陂水利碑刻有其自身的特點。
首先,碑刻數(shù)量較多,形制多樣。作為一個單體水利工程,芍陂水利碑刻數(shù)量眾多,形制也各有不同。從時間維度來看,芍陂水利碑刻跨越600余年的歷史,延續(xù)至今。從形制上看,各碑尺寸大小不一,既有單純的文字碑,也有圖文并茂的圖文碑。從字體上看,既有莊重典雅的楷書碑文,也有瀟灑飄逸的行書碑文。碑石材質(zhì)以青石為主,碑文在形制上以方形居多,大部分為無額碑,少數(shù)有額碑,碑額為圭形或半圓形。
其次,碑刻年代以明清時期為主。就留存下來的碑刻而言,以明清兩代為主,其中清代芍陂水利碑刻又占據(jù)大多數(shù)。這一方面反映了清代地方社會對芍陂水利的重視,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芍陂水利在清代維護治理的頻率遠超前代(3),是這一時期地方水利自治程度提高的表征。
第三,碑刻內(nèi)容豐富,涉及面廣。從碑刻內(nèi)容上來看,芍陂水利碑刻涉及水事活動的方方面面:既有人物事跡記載,如孫叔敖像傳;亦有芍陂水利地圖,如道光八年的《安豐塘來源三支全圖并記》;更有以“分州宗示”為代表的水利規(guī)約等內(nèi)容。這些豐富的內(nèi)容成為今天研究芍陂歷史流變和水利社會的珍貴文獻。
芍陂延至明清,在持續(xù)發(fā)揮灌溉效益的同時,頻繁的水事活動勾連起壽州地方社會治理的諸多問題。小到祭田購買,大到工程修筑,均在水利碑刻中有所體現(xiàn)。具體而言,這些碑刻主要涉及芍陂水利的五個方面。
大部分芍陂水利碑刻往往開篇即敘述芍陂起源及其歷史沿革。例如《明按院魏公重修芍陂塘記》碑,開篇即指出:“芍陂,春秋時楚相孫叔敖之所作也。在壽縣境南,以水逕白芍亭,積而為湖,故謂之芍陂。舊屬期思縣,又謂之期思陂。后為安豐廢縣,故地志又謂之安豐塘也?!薄皾h王景、劉馥、鄧艾,晉劉頌,齊垣崇祖,宋劉義欣,我朝鄺埜,皆常修筑第?!?6)碑記敘述了芍陂的創(chuàng)建、名稱由來以及歷代維護修治芍陂情況。在《按院舒公祠記》中同樣對芍陂的創(chuàng)建沿革、修治歷史以及萬歷三年到四年治理過程進行了詳細描述。
類此者還有《顏公伯珣自作碑記》:“孫叔敖治大小陂三,安豐為最巨。自秦漢迄今二千余年,代有廢興。至明成祖永樂間,壽民畢興祖上書請修復,上命戶部尚書鄺埜駐壽春,發(fā)徒二萬人治之。成化間,巡按御史魏璋大發(fā)官錢,嗣其余烈。嘉靖間,潁州兵備副使許天倫、州守栗永祿興復之。萬歷間,兵備賈之鳳、州守閻同賓、州丞朱東彥又復之。國朝州守李大升又繼修焉?!?7)將芍陂自創(chuàng)建以來到順治十二年的歷代修治情況一一展現(xiàn)。再如《施公重修安豐塘滾壩記》則記述清代統(tǒng)治者修治滾水石壩的過程:“于眾興集南建滾水石壩,所以泄涌流,亦以障平水也?!薄按藟巫h建雍正八年,因捐資不敷,延至乾隆二年,請帑助修而壩始成。”(8)
這些碑刻一方面追述前朝芍陂水利變遷過程,另一方面增入時人修治內(nèi)容,迭次推進,全面反映了芍陂歷史變遷的軌跡。
應該說,勒石刻字、立碑樹傳不僅在于追功述遠,更在于記述當時人們修治芍陂的功德,所以在芍陂水利碑刻中,這部分內(nèi)容占據(jù)了重要地位。
《明按院魏公重修芍陂塘記》中對魏璋與張鼐修復芍陂的過程有詳細記載,并稱贊二人復塘之功不減于孫叔敖?!胺俏汗蛔阋耘d其廢,非張公不足以成其美,奚可以不書?”(6)碑記極力夸贊魏璋和張鼐的功德并刻碑留念,讓后人謹記他們的貢獻。
《本州邑侯栗公重修芍陂記》中記載了路可由、許天倫、李愈、栗永祿修治芍陂后,當?shù)鼐用駥λ麄兊母屑ぶ?。碑文記載:“戊申夏,工殫告成,澤鹵之地自茲無歉歲,壽之人不有河洛之思矣乎?”[5]同樣《按院舒公祠記》碑中記載了鄭公與舒公二人修塘的貢獻以及當?shù)鼐用駥λ麄兊馁澝篮透屑ぁ!坝谑乔畯屯ǎ灺暣笞?,謀祠侍御公,且以州守配?!?6)碑記
當然,碑刻之中雖然大部分都是在稱頌地方官的治水功德,但也有對普通胥吏乃至環(huán)塘百姓的歌頌。例如《顏公伯珣自作碑記》記載:“沈生近陂而寡產(chǎn),倡義而不私其親,真能志仲淹之志者?!?7)表彰了當?shù)厣鷨T沈捷在修治芍陂過程中“倡義而不私其親”的功勞?!吨匦薨藏S塘碑》中更是羅列了一份長長的治水參與者名單:“董其役者,州同知趙君隆宗、正陽司巡檢江君敦倫;矜士則李紹佺、周官、沈裴似、陳宏猷、李猷、程道乾、李吉、梁穎、戴希尹、鄒謙、陳倬、張錦;義民則金向、余加勉、潘林九、桑鴻漸、李貴可、余金相;塘長則劉漢衣、張謙、江厚、江天緒、江必,咸有成勞?!?9)其中有12位矜士,6位義民,5位塘長。這些普通士民是維護芍陂水利的中堅力量,不應被歷史遺忘,因而記錄在碑文中,以褒贊他們修治芍陂的功勞。
芍陂千年延續(xù),其面貌多有變化。除卻歷代史籍和地方志中有部分記載外,碑刻成為記述其歷史地理環(huán)境及面貌變遷情況的重要載體。
明代的六通碑刻中,有五通記載了當時芍陂的地理環(huán)境與基本面貌。在《明按院魏公重修芍陂塘記》中指出芍陂:“首受淠水,西自六安騶虞石,東南自龍池山,東自豪州,其水胥注于陂。舊有五門,隋趙軌更開三十六門。今則有減水閘四座,三十六門尚存。輪廣一百里,溉田四萬余畝,歲以豐稔,民用富饒?!?6)碑記詳細記述了芍陂水源情形、水門情況、面積大小和灌溉效益。《本州邑侯栗公重修芍陂記》碑中寫道:“嘗于壽州南引六安流谿、沘、淠三水,潴之以塘,環(huán)抱一百余里,可溉田萬余頃,居民賴之?!苯榻B了芍陂的水源、周長和灌溉面積。并明確提到:“構(gòu)官宇一所,殺水閘四,疏水門三十六,漒水橋一?!盵10]進一步記述了芍陂周邊的建筑和閘門數(shù)量等情況?!栋藏S塘積水界石記》:“上引六安孫家灣及朱灰革二水入塘,灌田萬頃,其界起賢姑墩,西歷長埂,轉(zhuǎn)而北至孫公祠,又折而東至黃城寺,南合于墩,周圍幾三百里,為門三十有六,乃水利之最巨者?!?10)則記述芍陂上游來水經(jīng)過的詳細線路、面積以及閘門情況,對芍陂水源水道情況作了詳細描述,是考察當時芍陂水利環(huán)境的珍貴文獻。
同樣,清代的十余通碑刻對芍陂基本面貌也多有描述?!秶局菀睾罾罟匦奚众橛洝繁姓f道:“此塘周圍數(shù)百里,受淠、氵比 之、淠三水支流而下,蓄氵曳以時,灌田可至萬頃?!?11)《顏公重修芍陂碑記》中寫道:“本五門,后更開三十六門,后更設(shè)減水閘,以備蓄泄。輪廣三百余里,支流派注,溉田五千余頃,蓋壽之水利也?!盵8]乾隆四十年《重修安豐塘碑》指出:“楚令尹孫叔敖,引六龍谿沘淠之水,匯于壽春之南芍陂。入漢為安豐縣之地,周回一百許里,溉田萬頃。有水門三十六,門各有名。有滾壩一、有石閘二、有殺水閘四、有漒水橋一,有圳、有堨、有堰、有圩,時其啟閉盈縮。”(9)記述了芍陂上游水源、閘門數(shù)量、附屬建筑、灌溉面積以及運行情況。
值得注意的是,清代芍陂水利碑刻出現(xiàn)了對孫公祠的專門記載,涉及孫公祠的位置變化、重修活動、規(guī)模大小、祭田演變等情況。乾隆十四年《安豐塘孫公祭田記》對孫公祠祭田的來歷和演變過程作了細致描述,對祭田原委悉數(shù)講明。乾隆五十九年《重修孫公祠記》碑,描述了新修孫公祠的規(guī)模:“其后之大殿,左右夾室中之戲樓,東西二廂,前之儀門、山門,并東之顏公祠,皆因舊制而撤蓋更新之。其東復立角門以便出入?!?12)《孫公祠新入祀田碑記》則記述道光八年朱士達新征祀田的情形,將塘之東南的高埠幾處荒地“歸公,各俱佃約,交祠存執(zhí)”(13)。這些關(guān)于孫公祠的相關(guān)記載,是芍陂水利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研究芍陂水利祭祀和民間信仰的珍貴資料。
明清兩代芍陂水利碑刻對于當時的民間水利沖突亦多有記錄?!睹靼丛何汗匦奚众樘劣洝分兄赋雒鞔捌谏众楸弧熬用癯酥?,得以日侵月占,掩為一家之私”[7]碑記。這種不顧大家利益占塘為田的自私行為,為民間水利沖突埋下隱患。到了嘉靖年間,《本州邑侯栗公重修芍陂記》碑則進一步描述芍陂因占墾引發(fā)的沖突?!疤林杏俜e可田,豪家得之。一值水溢,則惡其侵厲,盜決而陰潰之矣。頹流滔陸,居其下者苦之?!盵5]萬歷四年的《按院舒公祠記》碑中說道:“不記何年旱甚,朱灰革為上流自私者阻,大香門為塘下豪強者塞,渠日就湮,不可以灌、漕,民皆兩失利。”(6)碑記指出豪紳的占墾行為使芍陂無法發(fā)揮它的水利灌溉作用,水利矛盾日益突出。到了萬歷十年,《安豐塘積水界石記》碑中寫道:“成化間,豪民董玄等始竊據(jù)賢姑墩以北至雙門鋪,則塘之上界變?yōu)樘镆印怨胖坡山裉?,則種而田者十七,塘而水者十三,不數(shù)年且盡為田矣?!盵10]這通碑刻較為詳細地記載了芍陂從成化年間開始,豪強是如何占塘為田的。透過碑文不難看出,豪強因一己私利占塘為田的行為,致使大部分人的灌溉利益受損,民間的水利沖突愈演愈烈。
到了清代,芍陂水利碑刻對豪強占塘為田引發(fā)矛盾的情形也多有記載?!额伖匦奚众楸洝分姓f道:“近塘之奸民暗穴之,防大決,波濤澎湃之聲聞數(shù)十里,民田素不被水者,多波及焉。塘之頑愚復開堤放壩,竭澤而漁,道路相望,夜以繼日,不一月而塘涸矣?!保?)也就是說,由于芍陂附近居民的自私行為使得周邊民田暴受洪澇之苦。道光八年的《重修安豐塘碑記》中還記載了上下游之間的矛盾沖突:“其患有二:一則塘旁居民利其淤淀為田,得以專享其利,不顧塘之廢也;一則上游六安之人筑壩截流,淠水不下行,其害二也?!盵6]308明確指出芍陂附近居民與上游居民為了各自利益或占塘為田,或阻遏上游水源,“更有強梁攔溝筑壩,盡己車使,水不下注,弱者吞忍,強者用武,輕止受傷,重則致命,鄉(xiāng)愚兇頑,殊堪痛恨”(6)容川贅言,是當時民間水利沖突的典型表現(xiàn)。
在區(qū)域水利社會中,解決水利矛盾沖突的有效手段是制定帶有規(guī)約性質(zhì)的水利示禁條款,建立水利秩序,規(guī)范用水行為。在留存的芍陂水利碑刻中,涉及水利規(guī)約性質(zhì)的有四通,分別是《安豐塘積水界石記》《顏公伯珣自作碑記》《示禁開墾芍陂碑記》《分州宗示》。
明代《安豐塘積水界石記》中說道:“若曰:田止退溝,踰此而田者罪勿赦。”“若曰:田止于新溝,逾此而田者,罪無赦?!薄耙驎擞谑?,樹之界上。界以新溝為準,東起常子方家,后貫塘腹,西至婁仁家后云?!保?0)碑文所記,是明萬歷年間地方官員為明確芍陂的墾田范圍而劃定的四至界限,是典型的規(guī)約性條款,對芍陂水利的延續(xù)起到了保護作用。
到了康熙年間,顏伯珣在其《顏公伯珣自作碑記》中規(guī)定:“堤岸門閘吐納防衛(wèi)之道,鎖鑰畚杵之器,樹藝漁蘇之約,友助報本之義,無不備悉。講求先后,依堤植千樹柳,明年將還舊林?!保?)是碑所載,明確了水事活動的秩序,并規(guī)定通過在陂塘大堤上植樹來保護芍陂水利工程。為解決占塘為田問題,道光年間的《示禁開墾芍陂碑記》進一步指出:“為出示曉諭,永禁開墾,以保水利事?!薄叭缬猩米哉挤N者,立即牒州嚴拿究辦。除集提江善長、許廷華等到案訊詳外,合即出示,勒石永禁?!保?)展示了當時官方禁止民眾占墾芍陂的決心和處理占墾的處罰方式。
在《分州宗示》中更是規(guī)定:“禁侵墾官地,禁私啟斗門,禁竊伐蘆柳,禁私宰耕牛,禁縱放豬羊,禁罾網(wǎng)捕魚。”[7]該碑是一塊典型的示禁碑。對可能危害芍陂水利的行為作出明確禁止,以“約法三章”。這些規(guī)約性碑文對當時減少芍陂水事矛盾,預防水利糾紛,規(guī)范水利秩序具有重要指導意義,對促進灌區(qū)生產(chǎn)發(fā)展和社會安定也起到了積極作用。
芍陂作為中國歷史上最古老的水利灌溉工程遺產(chǎn),是古人因地制宜、科學蓄水、自流灌溉的典范,堪稱中國“庫域型水利工程”的鼻祖。其水利碑刻記載的不僅是芍陂水利工程的歷史沿革、修治經(jīng)過和基本面貌,也反映了明清時期淮河流域水環(huán)境變遷的某些特征與規(guī)律,是淮河中游地區(qū)農(nóng)田水利事業(yè)發(fā)展進程的歷史見證。碑刻中有關(guān)水事活動的治理記載,是我們理解明清時期淮河兩岸“庫域型水利工程”運行機制的重要參考,具有極高的歷史研究價值。透過這些碑刻,我們可以跨越千年歷史,認識淮河流域的先輩們是如何興水、用水、親水、管水的。也可以窺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中,民眾守土一方、興利除弊的豪情壯志,更可以借助碑刻理解淮河兩岸鄉(xiāng)村社會政治、經(jīng)濟與社會運行的狀況,是探究淮河流域水利社會的第一手資料。
“水利碑刻是見證地方歷史的活化石,又是透視地方社會發(fā)展變遷的重要載體。”[8]因此,地方水利碑刻,記載的不僅僅是地方水事活動,其以水為中心,勾連起整個地方社會的人、水、地關(guān)系。這其中又牽涉地方基層組織的運行、民間秩序的維持、官民的群體互動以及地方民眾的水利觀念和社會心理,等等。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芍陂水利碑刻給我們展示的幾乎是地方社會歷史的全貌?!八麄儚淖匀坏乩砑夹g(shù)事實,水利制度和民間管理組織諸多方面介紹了豐富的地方知識,讓我們能夠從中分析基層社會的組織形式和組織能力,基層組織與縣級官方政府的關(guān)系,和由自下而上的角度所折射的當時社會和國家的形象,我們由此得到了一把分析基層社會的鑰匙,這正是我們的研究目標所在。”[9]4因此,透過這些水利碑刻,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中國地方社會的種種面相,更好地理解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時代,地方社會是如何圍繞“水”展開基層管理、日常生活和觀念信仰的。
芍陂水利碑刻本身既是芍陂水文化的物質(zhì)載體,也承繼者中國水文化的重要精神。所謂“興一利而澤被當時,法垂后世,非賢者莫之能創(chuàng)。因其利而制存千古,惠及萬民,亦非賢者莫之能繼也”[9]。其中所彰顯的“治水護陂”精神豐富了中國水文化的內(nèi)容。這些水利碑刻大多數(shù)“都掌握在村民手中,發(fā)揮了應有的民俗作用,它們都豐富了地方文化遺產(chǎn)”[9]3。歷代地方官員通過立碑樹傳的方式,將“治水護陂”的精神傳統(tǒng)進行強化延續(xù),使芍陂在2600余年的發(fā)展中不至湮廢為田。同時,環(huán)塘民眾也在長期的親水、用水、護水實踐中形成了“欽崇祀典,以報本源”的水利信仰和維護芍陂水利資源的契約精神?!冻鄬O公像傳》《安豐塘積水界石記》《重修孫公祠記》《孫公祠新入祀田碑記》《分州宗示》等系列碑刻的存在便是這種信仰和精神的反映。正是在這種休戚與共的精神關(guān)懷之下,芍陂之澤方能歷千年而不竭。從某種程度上來說,芍陂水利碑刻是中國人民長期水利實踐的重要成果,是中國水利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碑刻通過文字、圖形、圖像所展現(xiàn)的水利環(huán)境、水事活動、水利制度、水利信仰和水利觀念,早已成為中國水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偉大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和傳承的寶貴精神財富。
作為淮河流域最重要的水利工程,芍陂水利碑刻凝結(jié)的不僅是一幕幕芍陂水事活動的因果流變,更是承載了環(huán)塘民眾對芍陂的拳拳愛心。這些碑銘猶如一面鏡子,折射出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社會中百姓親水、用水、護水的一片深情,是展示芍陂千年歷史文化的最佳物證,是人們了解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水利文化的重要名片,也為今天更好地維護這一古老水利工程提供了精神指引的方向。
(1)目前學術(shù)界涉及芍陂水利碑刻研究的僅有關(guān)傳友《皖西地區(qū)水利碑刻的初步調(diào)查》一文(《皖西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該文在芍陂水利碑刻的數(shù)量、碑刻年代以及碑刻名稱上未做細致考證與統(tǒng)計,多有不確之處。
(2)據(jù)關(guān)傳友《皖西地區(qū)水利碑刻的初步調(diào)查》(《皖西學院學報》2010年第4期)一文統(tǒng)計,芍陂古代水利碑刻為17通;而據(jù)孫叔敖紀念館統(tǒng)計該館藏碑刻19通。
(3)清代芍陂治理的次數(shù)達到22次。參見李松《從<芍陂紀事>看明清時期芍陂管理的得失》,載《歷史教學問題》,2010年第2期。
(4)夏尚忠《芍陂紀事卷上·興治塘工鄉(xiāng)先輩姓氏紀》,上海圖書館藏,光緒三年刊印。
(5)續(xù)瑞等監(jiān)立,《示禁開墾芍陂碑記》,壽縣:此碑現(xiàn)藏于壽縣孫公祠碑廊中,道光十八年。
(6)夏尚忠《芍陂紀事》卷下,上海圖書館藏,光緒三年刊印。
(7)席芑《乾隆壽州志·卷四·水利》,國家圖書館藏,乾隆三十二年刻本。
(8)環(huán)塘士民立《施公重修安豐塘滾壩記》,壽縣:壽縣孫公祠碑廊中,同治五年。
(9)鄭基《重修安豐塘碑》,壽縣:壽縣孫公祠碑廊中,乾隆四十年。
(10)黃克纘立《安豐塘積水界石記》,壽縣:壽縣孫公祠碑廊中,萬歷十一年。
(11)李大升《順治壽州志·水利》卷三,安徽省圖書館藏縮微膠卷,順治十三年刻本。
(12)吳希才《重修孫公祠記》,壽縣:壽縣孫公祠碑廊中,乾隆五十九年。
(13)朱士達《孫公祠新入祀田碑記》,壽縣:壽縣孫公祠碑廊中.道光八年。
[1]武同舉.淮系年表全編:第四冊[M]//中國水利史典·淮河卷一.北京:中國水利水電出版社,2015:829.
[2]范曄.后漢書∶卷七十六·王景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2466.
[3]安徽省水利志編纂委員會.安豐塘志[M]. 合肥:黃山書社,1995.
[4]余麗萍,趙志宏.大理古代水利碑刻研究[J].黑龍江史志,2017(9).
[5]栗永祿.嘉靖壽州志:卷二·山川紀[M]//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上海:上海古籍書店影印,1963.
[6]朱士達.重修安豐塘碑記[M]//道光.壽州志:卷七·水利志.復旦大學圖書館藏稀見方志叢刊:第25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0.
[7]李松,陶立明.《芍陂紀事》校注暨芍陂史料匯編[M].合肥:中國科學技術(shù)大學出版社,2016:572.
[8]楊天虎.清代曲靖地區(qū)的社會變遷:以水利碑刻為中心的考察[J].曲靖師范學院學報,2017(2).
[9]黃竹三,馮俊杰,等.洪洞介休水利碑刻輯錄·總序[M].北京:中華書局,2003.
On the Stone Inscriptions of Water Conservancy in Quebei
LI So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Sociology, Anhui Normal University, Wuhu 241000, Anhui;Huainan Normal University, Huainan 232001, Anhui)
As the most famous water conservancy project in Huaihe River Basin, Quebei has attracted worldwide attention for its ancient and lasting irrigation benefits. The water conservancy inscriptions, which witnessed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Quebei water projects, not only record the changing causes and effects of water affairs in Quebei, but also involve many other aspects such as local historical and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engineering evolution, governance situation, basic features, and water conservancy regulations. The shape, quantity and graphic content of the inscriptions, which have become an important part of Huaihe River water conservancy culture, are of high value in historical research and culture. These inscriptions are a window to examine the operation of local water conservancy society and non-governmental organization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a key to understandinging local grass-roots society, and an important carrier for inheriting Chinese water culture.
Quebei; tablet inscription; water conservancy
10.14096/j.cnki.cn34-1333/c.2020.06.03
K87
A
1004-4310(2020)06-0014-08
2020-11-02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歷史地理視野下的芍陂水資源環(huán)境變遷與區(qū)域社會研究”(18BZS164);安徽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從芍陂到淠史杭:晚清以來江淮地區(qū)的水利興廢與社會變遷”(AHSKY2017D94)。
李松(1977-),男,安徽淮南人。安徽師范大學歷史與社會學院博士研究生,淮南師范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區(qū)域歷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