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媛
內容提要:本文以無錫地方報紙《錫報》《人報》《導報》以及《無錫年鑒》《無錫縣政公報》等史料為基礎,在社會變革的連貫線上探尋阿炳作為當家道士、街頭藝人的生存狀況,探尋時代變遷與社會變革作用于一個群體而產生的階層位移。值得一提的是,筆者新近發(fā)現(xiàn)一篇《街頭藝人阿炳》(《錫報》1947年4月11日)的報道是目前所知唯一一份阿炳生前的報刊史料,彌補了阿炳生前非回憶錄類史料的不足。
1950年夏天那次意義非凡的錄音使阿炳一直“活”在時間的延長線上,在過去的七十年里,阿炳及其音樂擁有如此廣泛的傳播,從小人書到大熒幕,從專業(yè)學者到普通大眾,從耄耋老人到十二三歲的孩童,從中學音樂教科書到大學專業(yè)音樂史教材。①阿炳及《二泉映月》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阿炳曲集》是印刷數(shù)量最大的民樂譜集,《二泉映月》是中外音樂交流舞臺上上演率極高的曲目。由于藝術家們驚人的改編熱情,《二泉映月》擁有最為廣泛的改編版本,“文革”后每幾年就有一個《二泉映月》的改編版本出現(xiàn),但是學界對于阿炳的認知并沒有因其作品的廣泛傳播而變得更加深入,事實是有關阿炳的信息頗具爭議?!肮蛑牎睂⑺葡蛏駢?宿娼吸毒將其劃入城市亞文化人群的行列,學界對于阿炳的認知猶如鐘擺運動,在“美化”與“丑化”、“貧病交加”與“擁有廟產”、“倒頭光”的沒落道士與“苦大仇深”的民間藝人之間搖擺。對阿炳階層流動的原因始終局限在個性化的層面,沒有從社會變革的歷史中看待阿炳職業(yè)身份的轉變。阿炳跌落至另一個階層的社會結構性因素應該予以關注,當歷史的研究者不急于解釋這次流動的原因,而是一點一點復原歷史中的關鍵細節(jié),把阿炳歸入無錫人及道士群體中的一員。對阿炳階層流動的理解才可能更加完整。
通常歷史研究者的工作是以已知的結果為起點在時間序列上作反向思考,解釋為什么會產生這一結果,即重塑歷史的過程。阿炳的研究者們很容易在這個過程中感受到其生前與死后的巨大“溫差”,原因在于1950年的錄音使阿炳的音樂得以傳世,由于錄音的時間與阿炳去世是同一年,因此呈現(xiàn)出生前的“落寞”與死后的“繁華”。盡管阿炳死后作為民間音樂家擁有無可比擬的光環(huán),但是學界對阿炳生前的了解十分有限,對阿炳階層流動的原因及其生存狀況知之甚少。如果將阿炳的認知從個體上升為對一個群體生存狀況的理解,并把這個群體的浮沉歸入社會變革與時代變遷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就可以看到阿炳階層流動背后復雜的結構性因素。
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同一座城市、從事同一種職業(yè)的人,由于時間序列上的重疊、空間結構的重合,以及職業(yè)身份的相同,這個群體猶如一個新的生物,擁有許多共同的經(jīng)歷和情感。阿炳是無錫道士群體中的一員,作為道士的阿炳是引起學界最多爭議的部分,無錫道士在20世紀上半葉社會變革中經(jīng)歷的變遷能夠幫助我們了解阿炳階層流動的社會因素。傳統(tǒng)中國子承父業(yè)是具有普遍性的現(xiàn)象,如果不是中國社會發(fā)生劇烈的變革,阿炳可能在父輩所屬的道士階層里終其一生,但是阿炳處在中國社會變革十分劇烈的年代,這次變革使社會流動在垂直方向上發(fā)生劇烈震蕩。阿炳從衣食無憂的當家道士到鶉衣百結的街頭藝人,從階層流動的角度看,是一個在垂直方向由上向下的流動,任何時代都存在類似的階層流動,流動的原因當然有個體遭遇的偶然性。慣有思維將阿炳的階層流動歸為個性化的偶然因素,即失明、宿娼吸毒及經(jīng)營不善,并沒有從普遍性即道士階層的結構性變化的角度看待這一身份轉變。
有關阿炳為什么從道士階層跌落至街頭藝人階層在《阿炳小傳》不同版本中均有表述,楊蔭瀏先生在《阿炳曲集》1954年的版本中講到“他做道士的時候,因為愛奏音樂,同時參加了吹鼓手的集團,在人家婚喪喜慶時,到街頭儀仗中去演奏;因為參加吹鼓手的集團,道士們認為他喪失了他們的面子,把他排擠出了他們的集團,這樣,他便變成了吹鼓手,他當吹鼓手時,又因為愛奏音樂,時時到廣場市集的所在,立出場子,當眾演奏,或游行街頭,讓人家請他去,這樣,他便成了純粹的一位街頭流浪的藝人”②。而在1979年的版本《阿炳曲集》中講到“阿炳二十一二歲的時候,患了眼疾,又死了父親……瞎了眼睛的道士,是得不到有錢的齋主們的歡迎的,所以,他三十歲左右,便只能離開了道門,開始以賣唱為生”③。第一個版本,將其跌落至街頭藝人階層歸為對行規(guī)的逾越。第二個版本,將其歸為眼疾。個體在社會流動中的垂直位移,其因素并不是單一的,上述兩個因素并不矛盾,可以同時并存,在阿炳的職業(yè)身份的轉變中可能同時發(fā)揮作用,但是除了這些個性化的因素之外,無錫道士群體在20世紀上半葉的經(jīng)歷并沒有被關注。
從無錫迎神賽會在民國的演變過程,可以看出無錫道士群體職業(yè)身份認同的改變,窺見阿炳階層流動的社會因素。把神像抬出廟來游行是中國許多地區(qū)流行的傳統(tǒng)民間習俗,稱之為迎神賽會(廟會)。信徒們把廟宇里的神像請進神轎內,沿街巡游,接受民眾的香火膜拜,寓意神明降臨,庇佑一方百姓。迎神賽會不僅保存了傳統(tǒng)中國的民間信仰,同時也是娛樂、消費的盛大節(jié)日,迎神賽會打破了日出日落、四季更替這些自然節(jié)奏對人的束縛,形成了勞作與娛樂的人為節(jié)奏,一張一弛,綿延數(shù)百年。
在中國傳統(tǒng)民間信仰中人們最崇拜的天象是雷,對雷的敬畏逐漸演變?yōu)閷椎某绨?雷神是公正的化身,是懲罰罪惡的神。雷神崇拜在民間有非常強大的生命力,滲透在語言、戲劇中有十分生動的表現(xiàn),民間俗語“遭雷劈”、京劇《天雷報》、花鼓戲《雷公報》、近世話劇《雷雨》……多種多樣與“雷”有關的戲劇無不滲透著有關雷公的民間崇拜,“雷”在推動劇情中發(fā)揮的作用早已超出了自然現(xiàn)象的范疇,上升到民間信仰、精神寄托的心理層面,體現(xiàn)了雷公崇拜在民間信仰中的根深蒂固。與阿炳所在的雷尊殿密切相關的迎神賽會稱為禮雷尊。秦頌石《錫山風土竹枝詞》中有一首“無多殘夏趁荷辰,小隊華燈夜向晨。誰詡胸羅經(jīng)萬卷,屏香烈日禮雷神。”④描繪的就是無錫人“禮雷尊”的習俗。相傳六月二十四日是雷神誕生日,無錫人從六月初四開始吃素,俗稱吃雷齋素,至六月二十三日,雷尊誕辰的前一天神轎在崇安寺停駐,各香堂的信徒,在各自的神轎前分班輪流拜香,持續(xù)至二十四日上午,信徒們衣冠端整,跪在烈日中,朗誦之聲與木魚銅磬之聲相應和。⑤民國以來,例行破除迷信,20世紀40年代轟轟烈烈的禮雷尊習俗日漸衰落,僅有少數(shù)善男信女進雷尊殿焚香,與20世紀20年代的盛況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取消迎神賽會影響了道院的收入,街頭賣藝自然成了阿炳越來越重要的生存方式,雖然擁有廟產“屋三間”,但是由于迎神賽會被取締,⑥至1948年往昔壯觀的禮雷尊習俗已不復存在,無錫禮雷尊的習俗在民間保留下來的是吃雷尊素。因此,阿炳根本無法從禮雷尊的迎神賽會中獲得“夠當家主持吃二年的香燭、香錢”⑦。
由此可見,雷尊殿道觀破敗并不僅源于經(jīng)營不善,也是社會變革使然,失明使阿炳在社會變革的連貫線上找到自己的位置變得難上加難,官方管制及民眾價值觀的改變是阿炳及道士群體發(fā)生階層位移和產生垂直流動中不可逆轉的、非人為因素。當一個群體被社會否定,他們的信仰和行為準則不被鼓勵,他們曾經(jīng)篤信的規(guī)則被打破,這個群體在社會中會呈現(xiàn)出一種離散狀態(tài),以往可以看到既定的人生軌跡,在劇烈的變革中不得不努力掌握自己的“人生小舟”,個體在大風浪里的浮沉,其結果差別巨大到令人唏噓不已。
從現(xiàn)有史料分析,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阿炳的生活沒有任何改善,通貨膨脹使阿炳的生活陷入了十分艱難的境況。由于阿炳的研究是在史料相當匱乏的情況下進行的,因此學界對此時阿炳生存狀況的認識并不深入,甚至出現(xiàn)了左右搖擺的狀態(tài),這種研究狀態(tài)也為世人理解阿炳音樂帶來困難。筆者新近發(fā)現(xiàn)了《街頭藝人阿炳》(《錫報》1947年4月11日)的報道,這份報道是阿炳生命最后幾年生存狀況的珍貴史料。全文如下:
《街頭藝人阿炳》
我住公園邊,終日不見天。鳳凰廳中物,雙雙如噪蟬;紅嘴獅毛狗,爭奇不斗研;高聲似牛喘,低音比貓眠。夜夜復夜夜,魔鬼苦相纏;歇且不知節(jié),遑論律與旋;室中多長客,不欲久流連! 忽聞有雅韻,錚錚弄三弦;驟然孤魂泣,聲聲血淚鵑。此曲何人奏?阿炳名早傳;阿炳雙眼瞎,老婦一旁牽,鶉衣成百結,絲竹無不全;藝人沿路乞,一曲值三千。琴聲如流水,淙淙響玉泉;精哉《眉梢月》,聽之俗慮觸;萬馬奔騰遠,為彈《鬧龍船》;千軍盡辟易,《霸王卸甲》篇;《春雷》轟轟起,憾山復震川。五指序七七,我疑是隱賢;不然何高古? 知音不需錢! 我問賣藝事,阿炳涕漣漣! 所入值多少? 物價如脫鳶! 家糧無隔宿,風雪走市塵,偏是寒入骨,老天不憫憐! 敗絮難蔽體,愛惜勝璣璇,來歲三九日,恩物尚須穿。兩老相依活,將近花甲年;走遍崎嶇路,世道任遷變! 嗟吁乎! 爾等不算苦,世人苦不宜,君老無人問,征兵不著鞭;鬩墻手足斷,皆為爭陌阡,糧吏難兇悍,君無半分田;子女是孽債,無○少受愆,黃金雖耀目,不見何垂涎? 擾攘人間世,不見心自○? 世人常戚戚,惟君獨坦然! 羨君空四大,世上第一仙;羨君六親絕,抱琴靜如禪。⑧
這篇短文記錄了1947年阿炳街頭賣藝的情景,作者署名陸墟。從文章看,作者聽完阿炳的演奏,與阿炳進行了一次較長時間的談話。短文中關于時間、空間、人物、行為、背景、經(jīng)濟狀況以及樂曲的描述非常完整(見表1)。作者為什么花費筆墨在一個鶉衣百結的街頭藝人身上? 僅僅是為阿炳演奏技藝所打動嗎? 為什么在1947年發(fā)表這樣一篇題為《街頭藝人阿炳》的文章? 文章中包含了哪些有關阿炳的重要歷史信息? 這篇文章能夠幫助我們解決哪些關于阿炳的研究難題?
表1 《街頭藝人阿炳》中的信息分類
文中涉及的空間包含“公園”和“鳳凰廳”,其中“公園”指的是無錫“公花園”,建于1905年,公園是無錫城市最繁華的市中心,也是最重要的城市公共空間,阿炳所在的雷尊殿在公園南面,阿炳出門往北走幾分鐘就可以來到人員密集的“公園”,這個路線應該是阿炳賣藝常走的路線,由于常年在街頭賣藝,文中說“阿炳名早傳”,由此可見阿炳在無錫擁有較高的知名度?!傍P凰廳”是無錫一家西式的咖啡茶室,因有女服務員開風氣之先,因此名噪一時,餐廳有兩位廣東籍的妙齡女服務員,一位叫阿鳳,一位叫阿梁。⑨鳳凰廳里面有樂隊演藝(后改為播放西樂唱片),⑩但是與阿炳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藝術積累之間存在天壤之別,只是作者用來作對比和鋪墊的。
文中的外貌描述包括“雙眼瞎”“鶉衣百結”“敗絮蔽體”,可以斷定“阿炳”即華彥鈞,“老婦一旁牽”“兩老相依活”中的“老婦”即董催弟,這個描寫證明此時阿炳賣藝時有董催弟陪伴在身旁?!皩⒔啄辍弊C明阿炳年齡為50歲至60歲之間,關于阿炳真實年齡存在幾種說法,?根據(jù)這個記載,1947年阿炳年近花甲,因此出生年份不可能是1898年。阿炳沿路賣藝,“一曲值三千”中的“三千”并不代表實際的所得,而文中關于阿炳演奏的四首樂曲《眉梢月》《霸王卸甲》《鬧龍船》《春雷》極有可能為真實的曲名,因為作者對每一首樂曲都有描述。文中作者關于阿炳演奏樂曲的描述有多處,例如“驟然孤魂泣,聲聲血淚鵑”“琴聲如流水,淙淙響玉泉”“精哉《眉梢月》,聽之俗慮觸;萬馬奔騰遠,為彈《鬧龍船》;千軍盡辟易,《霸王卸甲》篇;《春雷》轟轟起,憾山復震川”。從這些描寫可以看出阿炳演奏技藝的高超,但這些描寫都不是作者寫作的重點,作者重點表達的內容是阿炳經(jīng)濟上的苦狀,因此在阿炳外貌以及交流中加入了許多有關阿炳生活困苦不堪的記述。
從報道中看,抗戰(zhàn)勝利后阿炳在溫飽線上掙扎。1946年12月,來自西伯利亞的寒流越過華北上空,抵達江南地區(qū),545名上海人在寒流中凍死,?刺骨的寒風使無錫呈現(xiàn)出一片蕭條的景象。?阿炳靠救濟得到的棉衣幫他熬過寒冷刺骨的冬天,但是阿炳并沒有迎來美好的春天。根據(jù)文中阿炳“鶉衣成百結”“敗絮難蔽體”“家糧無隔宿”等經(jīng)濟狀況的描述,可以看出阿炳在1947年4月經(jīng)濟狀況已經(jīng)非常困苦,當文章作者問及賣藝所得時,“阿炳涕漣漣”,由于物價飛漲每天收入難以維持溫飽。這一信息與前文所述的歷史背景相一致。民國南京政府時期無錫取締迎神賽會,將寺廟道院空間納入城市公益事業(yè)的范疇,1930年的無錫寺廟登記中,萬壽、鎮(zhèn)溪、希夷三家道院內已經(jīng)附設了小學校、救濟會、慈善會等公益事業(yè)。?禮雷尊的習俗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盛況。經(jīng)過近二十年的變遷,道士身份根本無法維持阿炳的生計需要,街頭賣藝成為阿炳最重要也可能是唯一的收入來源,可見僅通過阿炳擁有廟產及死后安葬在“一和山房”道士墓地圈內,?判斷其屬于富裕階層是失實的,阿炳死后身著鶴氅,道士為其超度,并不是阿炳富有的象征,只代表阿炳作為當家道士的身份,為從道而終的一生畫上看似圓滿的句號。這里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信息也是作者表達的重點,即“物價如脫鳶”。戰(zhàn)后通貨膨脹的經(jīng)濟背景下,物價如脫韁野馬,漲勢一浪高過一浪。公務人員和教師在戰(zhàn)后通脹中成為需要請愿救濟的群體,1945年9月至1948年7月的35個月里,上海公務員月薪始終無法購買一家五口所需的大米?,公教人員需要靠配給米糧維持生活。1947年4月南京、上海、北平、東北物價普遍上漲,尤其是糧食價格漲幅最大。?1947年4月受其他城市糧價上漲的影響,無錫糧價有一波很大的漲幅。無錫糧價上漲的原因并非商人抬價,常州等地的糧商向無錫購米,輸出多、供應少導致無錫米價上漲。?無錫成為36個物價管制地區(qū)。?因此文章雖以“街頭藝人阿炳”為題,實則間接表達通脹之下城市中升斗小民的苦狀。最后作者安慰阿炳“爾等不算苦,世人苦不宜”,“君老無人問,征兵不著鞭”“糧吏難兇悍,君無半分田”,從當家道士跌落至鶉衣百結的街頭藝人,阿炳的一生是無錫方言中“倒頭光”的典型,阿炳“空四大”“六親絕”,但是卻“獨坦然”“靜如禪”!
通脹之下,無錫進入了限價城市的行列,但是限價措施如同一紙空文,1947年5月由于限價過低,黑市猖獗,升斗小民無處買米,不得不求助于黑市,哄抬物價愈演愈烈,白色恐怖籠罩百萬無錫人。?政府按照米價調整公務人員工資。?1947年5月,無錫公教人員配購公糧。?政府控制米價上漲,但糧商以限價過低拒絕售賣。工人以米價折算工資,按照限價領取的工資卻買不到限價米,民眾要求政府制止黑市。?在官方作為、糧商利益、百姓活命的博弈里,社會秩序陷入崩潰的邊緣,社會矛盾一觸即發(fā)。1947年5月5日,搶購糧食的貧民與米行之間發(fā)生了爭執(zhí),積蓄的恐慌在“搶米”的呼聲中瞬間演變?yōu)槁又琳麄€無錫的搶米風潮,數(shù)千人沖進米行搶米,無錫米行幾乎無一幸免。1947年5月6日,被搶米行的商人數(shù)百人聚集在縣政府門前請愿。?搶米風潮持續(xù)數(shù)天,引發(fā)了暴力流血事件,無錫城內一片混亂,全市七十多家米行被搶。?風潮平息后,人們仍活在物價上漲的持續(xù)恐慌之中,公教人員的收入難以維持一家老小的基本生活。?無錫其他行業(yè)店鋪紛紛關門以提防那些因饑餓和恐慌而失去了理智的人們,無錫市面百業(yè)蕭條,數(shù)日后縣長慰問被搶米店勸糧商復業(yè)。?無錫各行各業(yè)日常經(jīng)營逐漸恢復了正常,但是持續(xù)的通貨膨脹使經(jīng)濟秩序無法步入正軌。
1948年8月19日,政府發(fā)行金圓券,不再議價,物價被鎖死在“八一九”防線上,政府要求市民在限期內將手中的黃金白銀兌換成金圓券。?無錫的經(jīng)濟狀況進一步惡化,此時阿炳仍然在無錫街頭賣藝,他曾演唱過《金圓券滿天飛》?(另一說為《金圓券害煞老百姓》)表達惡性通脹和政府巧取豪奪之下無錫人的困苦,與阿炳演奏的那些樂曲相比,當時的無錫人更喜歡阿炳自編自演的這些說唱。十幾年的道教音樂訓練、社會變遷之下發(fā)生的階層垂直流動、個人遭遇的種種不幸使阿炳擁有對底層疾苦的敏銳感知,阿炳用無與倫比的音樂表達能力唱出了數(shù)量眾多、處于社會底層那些無錫民眾的苦難,可惜的是這些說唱并沒有得以留存。今天,我們只能在無錫地方報紙記錄的寒流、時疫、物價飛漲、市面蕭條、底層的苦狀中想象阿炳正站在無錫街頭自彈自唱,圍觀的無錫人為那些針砭時弊的唱段拍手叫好,而阿炳“搏命”的演唱只為得到幾個吃飯錢。1950年,楊蔭瀏為阿炳錄音時,阿炳已有兩年沒有彈琴演唱了,?一說為樂器被老鼠咬壞,阿炳認為“天意不可違”;一說為阿炳諷刺政府發(fā)行金圓券巧取豪奪,被強行關進了戒毒所,地方政府以破壞國庫金融政策為由,不許阿炳在公共場所賣藝。1950年阿炳錄音時用的二胡是去樂器店借來的,?金圓券發(fā)行的時間(1948年8月19日)至阿炳錄音時(1950年9月2日)恰好相距兩年。阿炳從衣食無憂的當家道士到鶉衣百結的街頭藝人,最后淪為衣食無著、被城市“拋棄”的人,在這條垂落的人生軌跡中伴隨著國家轉型、民族危難、地方危機、戰(zhàn)亂時疫、道士沒落以及個體遭遇的種種不幸,所有內容構成了阿炳音樂的深邃和復雜,社會變遷作用于個體浮沉和數(shù)十年街頭賣藝中遭受的白眼冷遇通過音樂表達出來的是默默承受,而非簡單化的抗爭。
一個常年在街頭賣藝的人,多數(shù)情況下他的音樂只是城市聲音景觀中“可有可無”的“陪襯”。推動音樂發(fā)展的邏輯與演奏音樂的空間環(huán)境之間存在深度關聯(lián),錄制下來的六首作品中,《二泉映月》的音樂表達與街頭空間的對應關系最為緊密。音樂在主題上不斷重復和變化,通過極為細膩的音腔潤飾和多處“魚咬尾”的衍進手法最大限度地包容了需要表達的復雜情感,這是一種相當簡約化的音樂表達,它符合街頭音樂的空間特質。后世的演繹使《二泉映月》走向了舞臺,與街頭具有復合功能的空間相比,舞臺功能單一,演奏者由“可有可無”轉變?yōu)椤叭f眾矚目”,舞臺更有利于音樂技術上的精益求精,阿炳錄音中的弓法、裝飾音以及在一個長音上的細微力度變化都被仔細地揣摩和研究過,這使阿炳演奏中由于物質材料和演奏技術的局限而不能完美傳遞的表達意向在舞臺化的過程中逐漸走向極致,通過技術手段可以表達耗盡人生的蒼涼和時代變遷的無奈,但是很難傳遞“可有可無”的卑微,因為演繹空間、構成樂器的物質材料、演繹者的身份與原本的樣貌之間已存在天壤之別。因此,阿炳的音樂只能被演繹,永遠無法被復制和超越,雖然舞臺演繹中不乏經(jīng)典之作,所有的演繹在阿炳的錄音面前都顯得單薄或浮夸。
古往今來,“朱門生餓殍,白屋出公卿”,這種大起大落、階層垂直流動的歷史故事常常用來貶損沒落子弟的不爭,以及用于宣揚諸如勤奮之類的美德。但是如果我們不急于從道德評判的角度下結論,就總能發(fā)現(xiàn)其背后的社會因素。阿炳從當家道士到街頭藝人的階層流動也有其復雜的社會原因,其中取締迎神賽會與通貨膨脹是兩個最為直接的社會因素,前者弱化了阿炳的道士身份,使街頭賣藝成為阿炳越來越重要的生存方式,后者使阿炳的生活雪上加霜。至今我們無法確切地知道阿炳是什么時候走向了街頭,當家道士與街頭藝人的身份重疊持續(xù)了多久,可以確定的是無論主持道院還是走向街頭都是阿炳的生存方式。作為道士和街頭藝人的阿炳其生存狀況始終處于一個變化和流動的過程中,身著鶴氅與鶉衣百結,衣食無憂與家糧無隔宿是阿炳一生階層垂直流動的個性化特征,對于阿炳階層流動的理解僅局限于個體遭遇的不幸或將其歸為苦難大眾中的一員都是對歷史的簡化,并有可能導致誤讀。阿炳是落寞道士和街頭藝人群體中的一員,在社會變革的連貫線上可以看到道士群體的集體落寞,中國社會現(xiàn)代轉型作用于一個群體,在排列重組中逐漸將其擠入社會的“褶皺”中,人們的精神信仰與道士群體的關聯(lián)越來越不具有普遍意義。阿炳去世后楊蔭瀏先生有三個遺憾,一是錄音時沒有為阿炳拍照;二是計劃進行二次錄音未能如愿;三是沒有介紹阿炳參加新曲藝的工作。第三個遺憾是促使我進行本研究的直接動因,其中包含了極為豐富的歷史信息,是這個遺憾引領我完成了本選題的研究。
謹以此文紀念楊蔭瀏先生120 周年誕辰。
注釋:
①《二泉映月》是人民教育出版社《義務教育音樂教科書》七年級(下)的教學內容。
②楊蔭瀏:《阿炳小傳》,載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研究所編:《阿炳曲集》,音樂出版社,1954,第1頁。
③楊蔭瀏:《阿炳小傳》,載文化部文學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編:《阿炳曲集》,人民音樂出版社,1979,第1頁。
④秦頌石:《錫山風土竹枝詞》,載《中國風土志叢刊》,廣陵書社,2003,第20頁。
⑤靜泊:《紀雷尊香》,載《錫報》,1948年7月30日,第4版。
⑥《無錫市宗教調查表》(宗教部分),載《無錫年鑒》,華豐印刷鑄字所,1930,第12-13 頁。《布告禁止迎神賽會》(無錫縣政府布告),載《無錫縣政公報》,1929年第1期,第1-2頁?!逗h府從嚴取締迎神賽會》,載《人報》,1933年4月15日,第2版。
⑦火神殿客師尤武忠的回憶。錢鐵民:《阿炳與道教》,載《中國音樂學》,1994年第4期,第52頁。
⑧陸墟:《街頭藝人阿炳》,載《錫報》,1947年4月11日,第4版。
⑨田甜:《鳳凰廳女侍》,載《導報》,1947年6月5日,第3版。
⑩雁沙:《我想鳳凰廳》,載《導報》1947年7月6日,第3版。
?關于阿炳的年齡有幾種說法:1.1893年農歷七月初九(阿炳錄音時所說);2.1892年陰歷八月十八(阿炳叔父所說);3.1892年陰歷七月初九(無錫市公安局戶口記錄);4.1898年(出自無錫市文化局)(梁茂春:《楊蔭瀏采訪錄》,載《中國音樂學》,2014年第2期,第19頁)。
?《凍死五百余人》,載《錫報》,1946年12月1日,第1版。
?柳君朔:《寒流下的人們》,載《錫報》,1946年12月2日,第2版。
?《寺廟管理條例》中規(guī)定寺廟按照占地面積大小參與公益事業(yè),在寺廟內開辦各級小學校、民眾補習學校、冬季學校、夜校、圖書館、閱報所、講演所、公共體育場、救濟院、殘廢院、孤兒院、養(yǎng)老所、育嬰所、貧民工廠、合作社。(《寺廟管理條例》,載《無錫縣政公報》,1929年第3期,第3頁。)
?同⑦,第53頁。
?李鎧光:《國共內戰(zhàn)時期上海市公務員工資與食米購買數(shù)量的變動關系(1945-1948)》,載《臺灣政治大學歷史學報》,2015年第44 期,第133-222頁。
?《制止?jié)q風》,載《華北日報》,1947年4月11日,第2版。
?《糧食價暴漲原因》,載《錫報》,1947年4月9日,第2版。《物價漲風又起》,載《錫報》,1947年4月8日,第2版。
?《物價評議會今開緊急會議》,載《錫報》,1947年4月15日,第2版。
?《限價米無處可買,黑市仍大肆猖獗》,載《錫報》,1947年5月3日,第2版。
?《公務人員待遇以米價作標準》,載《錫報》,1947年4月30日,第1版。
?《公教人員函縣切實發(fā)放配購》,載《錫報》,1947年5月3日,第2版。
?《客商搜購黑市猖獗,本幫堅持提高限價》,載《錫報》,1947年5月4日,第2版。
?《全市一片搶米聲》《各行損失統(tǒng)計》《搶風蔓延城內》《米商請愿》,載《錫報》,1947年5月7日,第2版。
?《被搶米號統(tǒng)計》《搶米風潮平息》《搶米犯二十一人被捕》,載《錫報》,1947年5月7日,第2版。
?《公教人員訴苦,呼吁調整待遇》,載《錫報》,1947年5月29日,第2版。
?《徐縣長慰問被搶米店,勸導糧商復業(yè)》,載《錫報》,1947年5月9日,第2版。
?《人民持有金銀限期截止兌換》,載《錫報》,1948年8月20日,第1版。
?楊蔭瀏:《阿炳其人其曲》,載《人民音樂》,1980年第3期,第32頁。
?同②,第2頁。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