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十年時間，鐘小麥長高了，壯實了，微微駝背的習(xí)慣沒改。他穿一身制服，西服式翻領(lǐng)，硬挺的肩章，到得最晚，說是剛送完信趕過來。那身制服比軍裝顏色深，和警察制服一樣挺拔，穿在鐘小麥身上，讓他有了脫胎換骨的味道。那是孔莉自初中畢業(yè)后，第一次見到鐘小麥。

來了三十多位同學(xué)，孔莉和鐘小麥沒坐一桌。熟稔的感覺乍然而生，是在鐘小麥過來敬酒的那一刻。

“白孔雀，你現(xiàn)在成白衣天使啦，可敬可敬。”周圍的同學(xué)頓時炸開了，“白孔雀？白孔雀！原來你叫孔莉白孔雀啊……”末尾的“啊”字拖得山高水長?！鞍卓兹浮迸率俏ㄒ粵]在班上傳揚開來的綽號。

“對了，你們可是‘同桌的你！換杯，換杯！”說這話的是“夜游將軍”，他將鐘小麥手里的小杯奪過去，換上喝紅酒的高腳玻璃杯，白酒“咕咚咕咚”跳進杯子里，雀躍得很。鐘小麥笑得憨憨的，似乎不曉得反駁，也不曉得拿手去捂杯子，一杯酒直倒得盈盈欲溢?！耙褂螌④姟鞭D(zhuǎn)過頭，想換掉孔莉手里的杯子，鐘小麥似乎醒了過來，一把護住，“男女有別，男女有別?！?/p>

同學(xué)們哄笑得更來勁了?！暗降资峭腊。瑳_這感情，今天鐘小麥也得干了這杯！”“夜游將軍”站到了椅子上，“感情深一口吞。同學(xué)們，你們說是不是？是不是……”

鐘小麥將滿滿一杯52度白酒倒進了喉?？桌蛑坏剿募珙^高，看著玻璃杯里的酒少下去，少下去，見了底。她以為鐘小麥酒量了得，可是很快，鐘小麥就軟成了一灘泥，歪在沙發(fā)上一聲不響了。等醉醺醺的一眾同學(xué)打算離開時，才有人發(fā)現(xiàn)他，這時的鐘小麥面色慘白，任人怎么拍打都沒反應(yīng)了。大家慌了，老班長建議送去醫(yī)院，可半醉狀態(tài)的他看起來很不讓人放心，孔莉站了出來，和老班長一起送鐘小麥去醫(yī)院。

三人相互攙扶，歪歪倒倒走進急診科。掛號時，老班長和鐘小麥坐在椅子上等。隔著五步遠，就能聞到?jīng)坝康木茪??？桌蜻h遠望過去，白熾燈光下緊緊倚靠的兩個人，一個滿面豬肝紅，一個滿臉雪色白;蒼白的那個頭耷拉在胸前，頭發(fā)蓬亂成一團，綠制服緊緊箍住厚實的肩背?？桌虿唤麚u頭，真像一只埋著頭的鴕鳥。

兩天后，鐘小麥請吃飯，美其名曰“感謝宴”。孔莉到時，沒看到老班長，也沒見到其他同學(xué)，可她還是留了下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問。

“你是一只鴕鳥，綠鴕鳥。”飯間孔莉沒忍住，也像靈光一閃。鐘小麥愣了，垂下眼瞼，將一?；ㄉ姿瓦M嘴里，憨憨的臉上浮出了笑紋，“女人的邏輯就是混亂，世上哪有綠鴕鳥？”

孔莉一翹嘴角，同桌一年多，她早諳熟了以其人之理還制其人，“這世上哪有白孔雀？你不是說萬事皆有可能，地球不過是無邊宇宙中的一粒塵埃，塵埃之內(nèi)，有難以窮盡的可能，塵埃之外，有更加遼闊的無限的可能，你就確定這世上沒有綠鴕鳥？”

鐘小麥憨憨一笑，說得認真，“真有白孔雀，幾時我拿圖片給你看?！?/p>

白孔雀是鐘小麥給孔莉起的外號。中學(xué)時代，用動物名稱給人起外號，是鐘小麥的愛好和專利。鐘小麥平素憨憨的，不顯山不露水，愛好有限，但他對動物世界情有獨鐘。他的課桌抽屜里塞滿了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各種關(guān)于動物的書和雜志。有人喜歡滿嘴跑火車，鐘小麥是滿嘴跑動物，一說起動物就滔滔不絕，眉飛色舞?？桌蛴X得那都是些廢話，每天的功課都消化不了，作業(yè)做不出來，還有心情去關(guān)心大象怎么睡覺，母螳螂和公螳螂結(jié)婚后會吃掉公螳螂，鴨嘴獸雖然是哺乳動物卻和爬行動物一樣下蛋，大眼睛的眼鏡猴是世界上最小的猴種，倉鼠冬天會“假死”……鐘小麥簡直是一顆心完全撲在動物族群身上，成績一直在班級下游浮沉，這讓孔莉頗看不上眼。

“夜游將軍”是班上一個皮膚偏黑的男生，愛拿手摳出鼻屎，放在拇指和食指間慢慢揉搓成一個球，再放到鼻子下聞一聞才滿臉不舍地扔掉。鐘小麥悄悄向孔莉闡明了這個綽號的含義后，她仔細觀察，果真是這樣。

“輝亭鳥”是一個愛穿艷色衣裳、超短裙，跳炫感熱辣舞蹈的女生。有次她上臺表演迪斯科，在校園引起轟動。她的造型是艷紅明黃交織的緊身上衣配黑色超短裙，后面還翹出兩根用鐵絲彎成的、貼滿了紅紙片的東西，尾巴不像尾巴，羽毛不像羽毛，它們隨著節(jié)拍在空中快速亂顫……

這些綽號，起先只在鐘小麥和孔莉之間傳遞，有點像只有兩人知道的暗語。但沒有例外地會傳揚開去，成為全班同學(xué)的共識。這些綽號太形象、有趣了，孔莉沒法不和閨密分享。

起初，“夜游將軍”十分得意，走路時不由得昂頭挺胸，時時做出超拔威武的姿態(tài)，后來不知是誰捅破了玄機，“夜游將軍”沖到鐘小麥面前質(zhì)問。鐘小麥一臉憨憨的表情，“夜游將軍是屎殼郎？屎殼郎怎么會有將軍之名？”

“你是個動物通，怎么會不知道？”

“鄙人識淺。漲知識了！”鐘小麥煞有介事地拱一拱手。

“你為什么不叫我別的將軍，偏偏叫‘夜游將軍？”

“你不是愛上課睡覺嘛。”鐘小麥平素有點駝背，此時從側(cè)面看去，肩背縮得脖頸只剩了一寸長，憨厚的表情顯得十分無辜。

近在咫尺的孔莉，有點意外。她本以為鐘小麥會爽快地承認，男子漢敢做敢當(dāng)嘛，可鐘小麥不僅不承認，還顯得一臉無辜。這讓傳播者孔莉不免尷尬。兩人同桌坐了一學(xué)期零三個月，到畢業(yè)時，孔莉連畢業(yè)紀念冊也沒讓鐘小麥寫。十年后，兩人才重新連上線。

孔莉第一次見到白孔雀，是她二十八歲生日那天。鐘小麥的生日禮物異乎常人，倒是讓人期待。他送過一條天鵝造型的項鏈給她，是專門請城里的老匠人按他勾勒在紙上的草圖打制的。

天鵝造型，孔莉很喜歡，鐘小麥的詮釋更讓她喜歡。他說這不是普通的大天鵝或小天鵝，是珍稀品種疣鼻天鵝，“你看它的前額突起，這是瘤疣，是疣鼻天鵝的獨特標志。疣鼻天鵝又叫‘無聲天鵝，通體羽毛潔白無瑕，體長一般是……”鐘小麥給孔莉上了一堂關(guān)于疣鼻天鵝的科普知識課。孔莉聽得津津有味。末了，孔莉說，“如果是一只白孔雀就更好了，不過白天鵝我也很喜歡。”這話說得有些矯情，鐘小麥憨厚地笑了。

白孔雀站在他們家的地板上，尾羽張開如扇，一把白扇子，上面沒有藍瑩瑩的孔雀眼?？桌虿桓蚁嘈牛娴氖前卓兹?？盡管它不是活的，是鐘小麥花了不少功夫?qū)⑺哆M他們家的生活空間的。多年前，鐘小麥見過白孔雀圖片，卻記不清在哪里見過。答應(yīng)孔莉后，他一直在尋找，跑圖書館，跑書報攤，問詢信寄了一堆，反正他在郵局方便。送信的時候，逮著人便問一句。還真被鐘小麥找到了！

白孔雀圖片背景是樹林，鐘小麥翻拍洗印出來，剪下白孔雀，從不同角度拍了家的內(nèi)景照片，按不同比例洗印放大，反復(fù)挑選出最適合白孔雀嵌入的一張，重新拍照，印制成兩米寬的圖片，裝進玻璃框里，掛上了墻……

難怪幾個晚上，鐘小麥都神神秘秘地在小臥室鼓搗到深夜?？桌蜃谏嘲l(fā)上，將墻上的白孔雀瞅了又瞅，摸著肚子里不時踢腿伸拳的寶寶，“寶啊，這就是白孔雀，你爸沒騙你媽?！?/p>

趙忠祥的《動物世界》，鐘小麥期期不落?？催^的，逢到重播，一樣看得眼睛都不愿多眨一下，那勁兒就像一旦錯過一個畫面就再也補不回來似的。家里堆滿了關(guān)于動物的報刊雜志和書，鐘小麥7歲開始玩剪貼、摘抄，那些本子摞起來齊他的腰高。鐘小麥是郵二代，他爸是郵遞員，他從小集郵，和動物有關(guān)的郵票攢下了有十來本。戀愛期間兩人約會，多半是窩在家里一起翻讀這些本子、冊子，邊翻邊聽鐘小麥講動物世界，那是他倆戀愛的獨特樂趣。

從一張郵票，鐘小麥可以扯到非洲熱帶雨林里的一只鳥，大洋深處的一尾魚，或是上溯到100萬年前冰川期的物種，聽得孔莉不時發(fā)出驚嘆。鐘小麥完全顛覆了她對于動物的有限認知。她奇怪，算數(shù)字比別人慢一拍，背課文比別人多幾處錯，英語也說不順溜的鐘小麥，咋一碰到動物的話題就像被切換到了另一頻道，瞬間換了一個人。她也覺得奇怪，當(dāng)年難以入耳的那些動物知識，現(xiàn)在聽來咋那么趣味橫生。

鐘小麥搬回家的動物資料源源不絕?？桌蛏踔劣X得，他之所以愿意干郵遞員這一行，圖的就是這點便利。他咋不去做生物學(xué)家、動物學(xué)家呢，鐘小麥自嘲“學(xué)習(xí)天賦不足”。但凡和動物有關(guān)的，鐘小麥都不舍得丟棄，寶貝一樣存起來，他有個愿望，辦一個博物館，關(guān)于動物的博物館。

第一次透露給孔莉時，鐘小麥忽然間變了語調(diào)，臉上涌現(xiàn)一抹羞澀，孔莉忍不住撫掌大笑起來。在她的笑聲中，鐘小麥一張臉漲得通紅，連耳朵根都紅透了。他自嘲地一揮手，“小時候瞎想的……”

孔莉忽然意識到自己笑得不合適。小時候她也有過荒誕念頭，像變成仙女啦，去挖古墓啦，北極探險啦，攀登珠穆朗瑪峰啦，不過是些經(jīng)不得歲月一戳就破的念頭罷了。眼前這個男人，居然還固執(zhí)又羞怯地保持著小時候的一點熱望……她端正了表情問鐘小麥，“這博物館開給誰看呢？”

鐘小麥低頭整理翻亂的剪貼本，肩背微駝，“孩子啊，年輕人啊，老人啊，反正像我一樣喜歡動物的人唄。”

“像你一樣喜歡動物的人，還真是少?！笨桌蛘f得認真。

強者生存，不只是自然界的法則，也是社會生活的法則。孔莉似乎比鐘小麥更早認識到這一點。女兒鐘琴一歲時，鐘小麥的動物資料被裝箱打包，從小臥室一角移到了陽臺上。家里空間逼窄，鐘琴的用品不斷增加，搖床、圈椅、兒童車、玩具、木馬凳子、電子琴、畫架、小書桌、兒童書柜……鐘小麥將動物資料打包裝箱時，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幾個箱子堆起來有一人高，再翻找起資料，就沒那么輕易了。小生命一天一個樣，生活太過真切，不切實際的動物世界只能做出讓步?？桌蛳?，作為父親，鐘小麥肯定能正確認識這一點。

醫(yī)院分房時，孔莉月子里大出血剛出院不久，她讓鐘小麥去單位提交申請，他們從兩口之家變成了三口之家，申請住房的理由更充分了。盡管分到房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還是想為自己、為這個家爭取一下。鐘小麥下班回來，她著急上火地問，“申請交了嗎，領(lǐng)導(dǎo)怎么說？”

“交了?！辩娦←湊烆^答一句，進了廚房。當(dāng)著公公婆婆的面，孔莉不好再問什么。分房方案公示的時候，孔莉從同科室的姐妹那兒得知，鐘小麥確實遞交了申請，但他是寄到醫(yī)院辦公室的，收到時院里已經(jīng)開完會討論過了?？桌蚋械揭还蓯灮鸺彼偕宪f，當(dāng)年鐘小麥回答“夜游將軍”的樣子浮現(xiàn)，像一滴油砸進火里。

孔莉強忍著。入夜，公公婆婆在客廳打地鋪睡了，孔莉壓低聲音，“你們單位的郵票還真是多得沒地方用了！”鐘小麥眼睛盯著《動物世界》，生怕錯過一個畫面的樣子。

光線明暗中，油珠子噼里啪啦往下落?？桌蜃テ疬b控器，關(guān)了電視。鐘小麥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一言不發(fā)。兩人都不說話。忽然地，像是一盆大水兜頭潑下，孔莉心里的火滅了，可也寒透了。那些溢出來的水，撲簌簌從眼睛里掉下來。

孔莉主動轉(zhuǎn)崗到急診科，她想攢資歷為下一次分房做準備?？蓭啄赀^去，單位再沒分過房，后來大家開始自掏腰包購買商品房了。他們一直住在小兩室一廳里，這還是雙方父母合力資助的。

急診科素來缺人手，培養(yǎng)出一個多面全能型熟手不容易。轉(zhuǎn)到急診科，激流勇進的孔莉，再想退出來就難了。好在急診科待遇不錯，孔莉的工資加福利很快漲到了鐘小麥的兩倍。女兒鐘琴是在鐘小麥的背上、胸前長大的。郵政所所長是鐘小麥爸爸的老朋友。鐘琴兩歲半時，郵政所所長幫忙托請，讓她提前進了托兒所。托兒所離郵政所不到一百米，鐘小麥早送晚接，鐘琴是郵政所的常客。

郵政所清閑，有了座機、BB機、移動手機，寫信的人越來越少。家里有點門路的職工紛紛跳槽，放下這個原本不錯的鐵飯碗，去捧銀飯碗、金飯碗了?？偩趾鸵恍┼]政所緊跟時代步伐，換成騎摩托車送件，整個社會都在追求速度。偏偏鐘小麥不換，騎著他的二八自行車跑他熟悉的線路。他說自行車騎著踏實。線路他也不愿換，那幾條線路上的居民成了他的熟人、朋友，好些人家的家底他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而且，線路上有寵物市場、集郵市場，不忙的時候他正好順路去逛逛。

孔莉騎摩托車上下班，忙碌的她必須提速。她的五年計劃里列入了小汽車一項。駕照拿幾年了，就等汽車了。對于她的五年計劃，鐘小麥未置可否。他越來越沉默，孔莉很久沒聽他滔滔不絕談過動物了。她有時覺得鐘小麥像進入了夢游狀態(tài)，游離在喧騰的社會生活邊緣。他們共同的那撥同學(xué)，不時有消息傳來，班長升遷了，“夜游將軍”開公司了，“輝亭鳥”舞蹈得獎了，還有誰誰當(dāng)教授了，誰誰的生意做大發(fā)了。在孔莉看來，唯有鐘小麥在原地踏步，還甘于原地踏步，一點奮進的精氣神都沒有。

鐘小麥一成不變守著每周的《動物世界》，看完首播看重播。陽臺一角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孔莉借女兒的話題發(fā)過一次脾氣后，再沒看見鐘小麥往家里搬動物資料了。有一天，她突然發(fā)現(xiàn)陽臺上的箱子不見了，留下一處讓她錯愕的空白，她本想問鐘小麥的，可事情一多就給忘記了。她升任了急診科副主任，要操心的事情實在太多，無暇去留意鐘小麥的動物世界搬去了哪里。

女兒鐘琴倒是繼承了鐘小麥對動物的癡迷，大有長成第二個鐘小麥的趨勢。父女倆常湊在一起聊動物，只聽見鐘琴的小嘴巴吧啦吧啦問個不停。孔莉一靠近，父女倆就不約而同地噤了聲。后來，父女倆干脆關(guān)在小臥室里面，一關(guān)小半天，美其名曰輔導(dǎo)作業(yè)。弄得一門之隔的孔莉，心里酸溜溜的。為了培養(yǎng)和女兒的感情，沒有夜班的時候，她哄女兒睡覺。一開始女兒不習(xí)慣，嚷著換爸爸來講故事?？桌蛱氐刭I了幾本童話書，這才穩(wěn)固了自己睡前陪伴的地位?？伤恢苌俨涣酥狄拱啵芘闩畠旱臅r候還是少。

“媽媽，今天老師和我說對不起了。”

“哦，寶寶，為什么呀？”

“寶寶畫得棒！”鐘琴從枕頭下面翻出一張紙。

“這是寶寶畫的？真好看！中間的是寶寶嗎，寶寶是什么呀？”

“寶寶是會飛的小飛龍！”

居中的小飛龍綠白相間，像長著翅膀的小蛇。左邊是張開尾巴的白孔雀，頭上別了粉色的蝴蝶結(jié)，右邊是有著圓乎乎肚子和細長腿的綠鴕鳥，歪歪扭扭的長脖子。一個大大的心形將孔雀、鴕鳥、飛龍圈在一起。筆觸稚拙?？桌蛉滩蛔”ё＄娗伲陀H了兩口。

“老師說，琴琴畫錯了，沒有白孔雀，沒有綠鴕鳥，琴琴哭了……”

“哦，琴琴哭了？”

“嗯，爸爸去告訴老師了，有白孔雀，爸爸拿了圖給老師看。老師和琴琴說了對不起，琴琴和老師說沒關(guān)系……”

“琴琴真乖！”

“媽媽，真的有綠鴕鳥嗎？”

孔莉語塞，還真沒法和孩子解釋。想了想，她拿手指著紙上的綠鴕鳥，“爸爸就是一只綠鴕鳥呀，綠制服是他的羽毛……”

“媽媽，你可不可以給我做一對翅膀。我是小飛龍，有一對翅膀……”

“好，媽媽給你做。”

那張畫被鐘小麥裝了相框，掛在小臥室的墻上。五歲生日那天，鐘琴背著一對翅膀去了幼兒園。電話里，聽起來琴琴很開心。

孔莉被抽調(diào)到醫(yī)院定點發(fā)熱門診有一周了，省里一個縣發(fā)現(xiàn)一例輸入型非典病例，全省拉響了警報。

掛了電話，孔莉躺在值班床上，睡不著。轉(zhuǎn)眼琴琴五歲了，女兒的成長日記，一直是鐘小麥在寫。她看過了，女兒第一次翻身是鐘小麥在她身邊，女兒獨立邁出第一步是撲向鐘小麥，甚至女兒第一次叫“媽媽”，也是沖著鐘小麥……孔莉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象那對用風(fēng)箏架子、舊衣裳、白紗巾做成的翅膀，和鐘琴戴上翅膀的樣子。

疫情沒有蔓延到省城，孔莉從定點發(fā)燒門診撤出，得隔離觀察21天才能回家。其間，鐘小麥抱著鐘琴來看她，隔著兩道玻璃門，鐘琴騎坐在鐘小麥的肩膀上，她特意讓鐘小麥轉(zhuǎn)了個圈，給孔莉看她的一對翅膀。從生日那天起，除了睡覺，她一直戴著這對翅膀。

“媽媽，爸爸收到了錦旗?！?/p>

“哦，爸爸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電話里琴琴說不清楚，孔莉示意鐘小麥接電話。“沒什么，送信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個老人病了，幫忙送到了醫(yī)院?！辩娦←溦f得輕描淡寫。

孔莉在報紙上看到了消息，鐘小麥救的是一位80歲老人。信塞進信箱三天沒人取，鐘小麥知道這家老人獨自生活，兒子一家在國外，老伴去年走了。他不放心，叫了半天門沒人應(yīng)，便通知了管段民警。民警打開門，發(fā)現(xiàn)老人躺在床上發(fā)著高燒，大小便失禁，鐘小麥和民警一起將老人送到醫(yī)院，又幫著照護了兩天，直到老人有親人從外地趕來。老人出院后，他兒子請人將一面錦旗送到了郵政所。

鐘小麥被推為郵政系統(tǒng)學(xué)習(xí)的典型。這個行業(yè)太需要堅守一線的榜樣了。大小媒體記者被省局請來挖掘鐘小麥工作、生活中的閃光點。都市報的一位女記者為了挖到獨家素材，和孔莉熱線聯(lián)絡(luò)，她說鐘小麥太低調(diào)、太謙虛了，是個不合格的采訪對象，問五句答一句，還干巴巴的，毫不出彩。在女記者的啟發(fā)下，孔莉全力配合回憶，將兩人當(dāng)年同桌的往事都傾倒出來，還有鐘小麥對動物世界的情有獨鐘，女記者邊記錄邊點頭，“太好了太好了，這個有意思……”

《“綠鴕鳥”的動物情結(jié)——走進一位普通郵遞員的精神世界》。

通訊見報那天，孔莉特地跑了幾家報刊亭，買了幾份《都市周末》。事先她沒告訴鐘小麥，想給他一個驚喜。這一天是鐘小麥36歲生日，文章寫了鐘小麥鮮為人知的一面，他對動物世界的極度癡迷。女記者文筆不錯，讓普通郵遞員鐘小麥散發(fā)出了光彩……孔莉?qū)蠹埛炙徒o公公婆婆、自己的父母，再將一份報紙裝進信封，寫上“鐘小麥（同志）收”，丟進了自家的信箱。

她家的信箱從來是鐘小麥負責(zé)管理。她特地換了班，買了生日蛋糕，炒了一大桌菜。鐘小麥帶著鐘琴進家時，手里除了書包，什么也沒有。鐘小麥的表情和往常一樣，甚至顯得有點沉悶。

“你爸開信箱了嗎？”孔莉悄悄問鐘琴。

“開啦?！?/p>

“里面沒什么東西？”

“信封裝的一份報紙，被我爸扔了。”

“扔了？”

孔莉糊涂了。鐘小麥到底看了報紙沒有，他可知道這是我為他準備的生日禮物？鐘小麥的表情，讓她的興奮勁兒一沉到底。晚上，等鐘琴睡下了，她將報紙伸到鐘小麥面前，鐘小麥瞟了一眼，沒接。

“怎么，不高興？”

“沒啥，你高興就好?！?/p>

驀然間，漫天漫地的委屈撅住了孔莉。她費心費力為他做的這些，居然換得這么一個態(tài)度。

“你以為我是為自己嗎？我是為了你！你看看，同學(xué)有誰像你這樣，十多年了沒挪過窩，整天騎一輛破自行車，風(fēng)里來雨里去?，F(xiàn)在誰還寫信啊，人人都有手機了，誰還有心思寫信啊，你難道沒有一點危機意識嗎，打算一輩子這樣消磨下去？”孔莉噼里啪啦說著，越說越激動。

鐘小麥始終不言聲，肩背微駝，時光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一刻，只是孔莉被無形之手置換成了“夜游將軍”。

郵政所旁辟出一塊門面，掛上了郵政儲蓄銀行的牌子。鐘小麥有機會轉(zhuǎn)崗到儲蓄銀行網(wǎng)點擔(dān)任二把手，可他推辭了?？桌蛑罆r，已經(jīng)板上釘釘。她沒問他的想法，這樣的選擇在鐘小麥那兒一點兒不讓人奇怪。這位郵政一線的典型人物如曇花一現(xiàn)，很快淡出了公眾的視線。鐘小麥依然騎著二八自行車，自行車換了一輛，每天跑線路，線路有了微調(diào)。在鐘小麥那里，生活似乎極其緩慢地位移?？社娦←溣趾鸵郧安灰粯恿?，他在家的時間少了。

接送鐘琴的任務(wù)移交到兩邊老人手上。很快，鐘琴就不用老人接送，自己上下學(xué)了。她的學(xué)習(xí)習(xí)慣不錯，成績一直保持年級上游。家務(wù)活兒少了鐘小麥這把好手，孔莉發(fā)現(xiàn)還真是問題不少。以前她很少操心家里的事兒，兩邊老人的電費、水費都是鐘小麥去交。三家的液化氣沒了，是鐘小麥換了新的扛上樓。三家的米、油，鐘小麥負責(zé)采買。母親每月的社保金是鐘小麥去取，公公的糖尿病藥、父親的高血壓藥是鐘小麥去藥店買，母親冬夏用的不同厚度的護膝是鐘小麥提前備好，公公用來敷肩背的中藥鹽袋是鐘小麥去醫(yī)院抓了藥方請人炒制的。鐘琴的生活學(xué)習(xí)用品，是鐘小麥操心打理，每天的作業(yè)檢查簽字百分之九十落的是鐘小麥的名字，與班主任、各科老師聯(lián)系溝通也是鐘小麥的事兒。現(xiàn)在家里一團糟，可孔莉不愿向鐘小麥開口求救。一直不求就應(yīng)的鐘小麥，也沒主動援手。兩邊老人看見他們這種狀況，自己撐著打理日常。在短暫的混亂之后，生活不覺又達成了新的平衡。

孔莉?qū)崿F(xiàn)了買車計劃，每天開車上下班，風(fēng)雨都被擋在了車外。有了車，送老人上醫(yī)院、辦事方便不少。偶爾，時間湊巧，她也接鐘琴上下學(xué)。這輛車是孔莉的專屬座駕，鐘小麥沒學(xué)車拿證，孔莉也不去強求。那次之后，她和鐘小麥再沒吵過架，她不再對鐘小麥提什么要求了，日子沒波沒瀾、不咸不淡地過著，似乎也沒什么不好。

鐘琴順利地考進了省重點初中，又考上了省重點高中，這讓孔莉深感欣慰。不知不覺，她和鐘小麥的兩鬢都見了白發(fā)。

生活卻出現(xiàn)了一道裂隙。

乍一看到“綠鴕鳥”，孔莉心里一動。都市報上的照片不甚清晰，她湊近去看，飄飛的旗幟上依稀可辨一只形態(tài)稚拙的鴕鳥。這鴕鳥挺眼熟，是女兒小時候畫的那只？

再看文章，里面幾次提到鐘小麥，說鐘小麥創(chuàng)辦“綠鴕鳥動物保護協(xié)會”八年了，麾下聚集了同城的八十多人，還有全國各地的網(wǎng)上會員三百多人。協(xié)會發(fā)起過針對動物保護的許多活動，針對虐貓事件的網(wǎng)上聯(lián)名抗議，拒絕白色垃圾行動，對象牙制品說“不”，給流浪貓狗一個“家”……寫報道的，是當(dāng)年采訪孔莉的都市報女記者?？桌蚍鲭娫捥柎a，打過去，這么些年號碼居然沒變。

電話那頭，女記者感到意外，“姐，這事兒您不知道？不是您告訴我，鐘大哥是個動物迷嗎？”

孔莉不知如何回答，掛了電話。

報道里還提到鐘琴，說她是協(xié)會創(chuàng)辦時最小的會員，和協(xié)會一同成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資深會員。孔莉想起來，前不久鐘琴拿了幾個布袋子回家，給親戚朋友各送了一個，拿給孔莉一個，說是以后買菜必須使用環(huán)保袋。布袋裝在包里，沒幾天孔莉就給忘了。鐘琴不滿，找出一篇文章念給她聽。文章講的是海洋生物深受白色污染之害，每年有800萬噸塑料進入海洋，在一條死亡的幼鯨胃里發(fā)現(xiàn)了八十多個塑料袋，數(shù)據(jù)驚人，圖片驚心……孔莉直感嘆，現(xiàn)在學(xué)校還真是進步了，孩子都有了環(huán)保理念。

孔莉從包里翻出布袋，袋面上印著一只綠色鴕鳥剪影，挺像女兒小時畫的那只，下面一行小字“綠鴕鳥動物保護協(xié)會印制”。

她將報道又讀了一遍，逐字逐句?！熬G鴕鳥”協(xié)會的根據(jù)地，在當(dāng)年被鐘小麥搭救的那位老人家里。老人住一樓，將臨街的屋子和院子無償提供給了協(xié)會。

孔莉在辦公室呆坐半晌，值班床上翻騰了一夜。她不打算拿這事去問鐘小麥和鐘琴，既然父女倆執(zhí)意瞞著她。從女記者那兒要到了協(xié)會的電話，用申請的一個QQ新號，加入了“綠鴕鳥”QQ群。在群里，她叫“無名”?！熬G鴕鳥”和“小飛龍”是群主，兩人的QQ頭像是多年前鐘琴那張蠟筆畫的局部。

“綠鴕鳥”活躍得很，會員詢問的所有關(guān)于動物的話題，他都能答上來，還滔滔不絕地延展開去，仿佛一部動物知識百科全書。他是協(xié)會的靈魂人物，負責(zé)將各地會員提供的信息進行分析、匯總、梳理和理論提升，再推出適合協(xié)會的活動方案，并指導(dǎo)大家落實到執(zhí)行層面。“小飛龍”也活躍得很，是協(xié)會的宣傳委員之一。

“無名”在群里一言不發(fā)。她說不上話。上班時手機QQ在口袋里震動，她沒法看內(nèi)容，但知道有一群人正聊得熱火朝天?；氐郊?，父女倆一個安靜地做功課——還有大半年鐘琴就高考了;一個鎖定電腦?？桌蜃屑毧戳?，播放的都是跟動物有關(guān)的視頻。坐在電腦前的鐘小麥，肩背微駝，屏幕的一抹藍光映亮他的臉部。手機QQ震動不停，“綠鴕鳥”在說話，在回答會員的提問，在布置新的活動。一切都無聲地進行。屋里顯得那么安靜，仿佛生活波瀾不興?？墒?，現(xiàn)在孔莉曉得了，身邊這個看起來渾身散發(fā)夢游氣息的男人，并不是她以為的那樣。

一腔情緒在孔莉身體里波涌、激蕩，碎裂又重組。她得適應(yīng)那道裂隙的存在。

兩個月后，“無名”第一次在群里“說話”。她發(fā)了一個視頻——電影《老炮兒》片段?；\子里的鴕鳥不知怎么跑了出來，跑到了大街上。越過人流和車流，它在大街上拔足奔跑，準備赴約的老炮兒騎車追著鴕鳥，沖它大喊，“跑啊你，快點跑，跑……跑啊哥們，快跑……”

孔莉沒想到鴕鳥跑起來是這個樣子，高昂著頭，細伶伶的雙腿快速邁動，步幅大得驚人，看似臃腫的身體顯得那么輕盈。它縱情奔跑的樣子，讓孔莉震動。

“綠鴕鳥”@“無名”：謝謝你發(fā)的視頻，讓我有了這次活動的創(chuàng)意，今年的“世界動物日”，我們將進行一次“別開生面”的表達……

還有半個月是“世界動物日”?；顒又黝}敲定——“還動物自由天地”，呼吁人們不要獵捕、虐殺、販賣野生動物。會員們分頭收集動物慘遭虐殺的圖片和文字資料，陸續(xù)發(fā)到群里。那些畫面讓孔莉不忍直視。資料由“綠鴕鳥”匯編整理，“小飛龍”設(shè)計制作成十幾個展板，“世界動物日”那天在中心廣場展出。同一時間，協(xié)會還將開展一次“綠鴕鳥行動”。

那天天色未亮，孔莉做好了早餐，在父女倆醒來前悄悄出了門。

她開車先與都市報女記者會合，兩人將東西運到C出發(fā)點。9點整，數(shù)只“綠鴕鳥”將從城市的不同方位出發(fā)，一起奔向中心廣場。“無名”是其中一只。

她的裝備是都市報的女記者幫忙領(lǐng)的，后者答應(yīng)替她保守秘密。她們已經(jīng)秘密練習(xí)了幾天。對于“綠鴕鳥行動”，女記者激動不已，她說這樣的活動在這座城市前所未有，她將寫出一篇堪與行動的精彩度匹配的報道。

在女記者的幫助下，孔莉?qū)ⅰ熬G鴕鳥”的頭高高豎立起來，雙腿套進灰色的褲套，身子鉆進胖乎乎的鴕鳥外殼。鴕鳥身子設(shè)計得不錯，前、后、左、右，各有一塊透明的塑料薄膜，可以看到四方外景。內(nèi)部空間寬適，不影響騎行。這是鐘小麥的設(shè)計?？桌虬l(fā)現(xiàn)他還挺有設(shè)計天賦。

孔莉小心翼翼將身子挪上自行車座，前面的塑料薄膜調(diào)整到眼睛的位置，戴上灰手套的雙手從洞口伸出去，握住車把。喧囂退遠，她聽見了自己的呼吸聲，一下一下。世界變得不一樣了，縱深向前，筆直去遠方……

騎行路線約一千米，也是鐘小麥精心設(shè)定的。女記者騎著電動車跟在她身后。每只“綠鴕鳥”都有這樣一位守護天使。

九點五十九分五十九秒，孔莉深吸一口氣，右腳用力一蹬，車滑行向前，車把打個晃，被她掌穩(wěn)了。兩邊的景物開始勻速向后滑行，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風(fēng)拂過雙手，從空隙處鉆進來，化解了內(nèi)里的憋悶感?？桌蛭站o車把，用力蹬動雙腿，越騎越流暢。

昨天，鐘小麥在群里說：鴕鳥是世界上跑得最快的鳥，每小時可以跑72千米，比馬跑得還快。他說，奔跑吧，兄弟姐妹們，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一只銳意奔跑的綠鴕鳥！

孔莉用力蹬動雙腿。她仿佛看見一只綠鴕鳥高昂著頭，在灑金的陽光中拔足奔跑。風(fēng)吹拂著它身后的旗幟，獵獵有聲。遠遠地，視線里出現(xiàn)了一只綠鴕鳥，又一只綠鴕鳥……綠鴕鳥們像數(shù)只箭鏃，射向中心廣場。

責(zé)任編輯：姚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