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風(fēng)

一

縣城長途車站有股叫人想深呼吸的青草香，狄青站在檐廊下抽了支福貴才開步走。

他背著很大很重的背包，是以前出國當(dāng)志愿者時在巴基斯坦買的。包的復(fù)合面料結(jié)實(shí)，防水透氣，頂部還綁著睡袋，顫悠悠一卷，在后腦勺上方幾寸處跳動。

狄青身板厚實(shí)，穿深色旅行服，看見他的鄉(xiāng)人都忍不住打量他，曉得他是那種到山里來做點(diǎn)什么奇事的怪人。這些年，這扮相的怪人在偏僻鄉(xiāng)鎮(zhèn)多了起來。

狄青朝水獺村方向步行了兩小時，空氣里的芳香類型有所改變，越來越濃郁，證明他是走向群山深處。他遇到一個放羊漢，問水獺村怎么走，老漢滿臉堆笑，綻出黑黃崩壞的牙齒，手指南面：“直走，你看得見?！?/p>

狄青朝南又走兩小時，沒遇上人。他停下歇涼，掏出干糧吃午飯，南邊來個背一簍核桃的小伙子。狄青遞過去餅干，再問水獺村在哪，小伙子指的方向依舊是放羊老漢給的方向，邊嚼餅干邊說：“直走，你看得見。”

狄青又走兩個半小時，疑心自己真走錯了，小路上來位婆婆，笑吟吟打量他。他問婆婆水獺村，婆婆點(diǎn)頭：“這里就是，找哪個？”

婆婆引他走五百米，他看見了水獺村的石墻祠堂。水獺村雖藏在大山深處，但不在山上而在峽谷，四周有峰有水又避風(fēng)，簡直像縮微的江南平原。

狄青看見了稻田，稻穗青青，細(xì)絨毛直挺挺，刺向天。

祠堂空無一人，婆婆舀了一木勺清水給他：“我去喊村長，你哪來的？”

狄青交代自己是來觀察野水獺的研究人員，不是國家人，是自己感興趣，吃飯住宿都給錢。婆婆應(yīng)了聲，一溜小跑。

狄青放下背包，掏出毛巾到水臺上擦身。水是青竹片從后山壁上接下來的清泉，抹在身上，冰到發(fā)燙。他洗舒服了，掏出煙點(diǎn)燃，霎時間心花怒放。

終于來到水獺村，傳說里南部國土上最大的野生水獺種群出沒地。

村長谷本俞五十來歲年紀(jì)，不高，胖，走來時眼睛盯著狄青，沒絲毫笑容，身上有一股怪味。狄青彬彬有禮迎上，遞煙，點(diǎn)火，掏身份證，作自我介紹，表明來意。

谷本俞身上那股味像蹭了什么不屬于他的東西留的，氣息很復(fù)雜。若果真是沾上的，那恐怕不止一次也不止一天。這“沾上的氣味”黏成一團(tuán)，居留他軀體上了。

狄青對人不太在意，他在意水獺。不過，他眼梢還是留神了谷村長的面相。谷村長面貌不差，濃眉大眼，帶一種沉穩(wěn)威風(fēng);說話不緊不慢，嘴角有顆白痣。

谷本俞問狄青：“啥叫動物生態(tài)研究員？你不是吃公家的？為啥自己付房飯錢？”

狄青笑嘻嘻解釋自己不是國家事業(yè)單位編制，是個體研究者，就好比種稻子僅憑興趣愛好、吃口新鮮那種人，不賣糧。保證不是來水獺村打秋風(fēng)，住宿吃食都付錢，不給村長添麻煩。

谷本俞想了一會兒，點(diǎn)點(diǎn)頭，請狄青到祠堂中間空放的木椅子上坐，婆婆去泡來青葉茶水。谷本俞問：“上回有人來拍什么寫真，要咱村出人趕水獺給他拍。你要啥樣？”

狄青吃驚：“還有這事？這水獺是國家保護(hù)動物，可不敢驚動。我有睡袋，可以悄悄住到小河邊看水獺。只看不碰，你明白？就像看電影?！?/p>

谷本俞一拍桌子：“我曉得了，你不亂花錢，你跟來過的幾個外國人一樣，就想知道水獺怎么回事兒?！?/p>

狄青笑：“差不多。不過，我不會不花錢的。我除了食宿自己付，還會留一點(diǎn)捐款給村里，支持你們保護(hù)水獺?！?/p>

谷本俞站起來：“村里有個小招待所，好稱不上，倒還干凈;用餐的事我派下去，你每家每戶輪著去吃，隨便付點(diǎn)錢。你不會寂寞的，明天還有自愿支教的一個老師來，也是你們東面海邊來的，也只有住招待所。你們彼此認(rèn)識一下，自娛自樂，有需要還找我?！?/p>

狄青從背包外層扯出省城超市里買的一盒巧克力，伸出兩手恭敬地送谷本俞;谷村長不肯要，狄青連聲請他笑納。谷村長推不過，收了，氣度很大，交給那婆婆，說開會時讓大家吃。

招待所確還干凈，不過冷清至極，猶如棄屋。

狄青收拾一下，搖搖熱水瓶有水，便多喝一杯熱茶。傍晚，他順著村里人指引，自己走弓傾河邊來。

這弓傾河沒什么了不起好相貌，山頭流下的水匯聚而成，冬天枯水期縮小成溪流。如今夏秋相交，夏天暴雨恰壯聲威，闊了它的流域，河面上水流遲緩的節(jié)段長出大片香蒲和水蔥。河里有魚，一眼看去就看見魚影。

據(jù)說，水獺種群在弓傾河一線和附近人跡罕至的沼澤區(qū)都常見。

狄青沒帶睡袋，今天乘興而來，先觀察大概。他不著急，準(zhǔn)備在水獺村待上兩三星期，完成第一次觀察報告。

河面平靜，沒水鳥，云朵的倒影一開始還像白絮，漸漸沾上霞光，染出金水，又染紅水。啪啪連聲，有挺肥的白魚躍出水面……狄青愛這情調(diào)，幽靜常代表美麗。

他忍不住入手小帆布包掏出鐵皮酒壺，酒壺里灌得滿滿的燒酒。他喝一口，一口，又一口，身上暖熱，眼神更清。他看見一只小黑腦袋從香蒲里浮出，滑稽的胡須向兩旁彎彎張開……

很快，水面映出幾條波紋，小黑腦袋不止一只了，從香蒲叢往河面四散。一只小水獺縱身跳出水，又一頭扎下去，水花四濺，復(fù)從水里冒出，有條白鳊魚噼噼啪啪在它嘴邊扭動。

水面波紋集攏，往狄青這邊延展。狄青見水下魚群被水獺群趕得走投無路，越游越淺，映得河水白花花的，噼噼啪啪響聲不絕。所有水獺都叼了魚，浮起半個身子，小爪子捧食，咬破魚腦袋……開晚飯了。

興趣盎然觀看，狄青想的卻是些不相干的：水獺村所在的這縣是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貧困縣，他來時做了充分思想準(zhǔn)備。

研究水獺是正事，但好幾個朋友和老同學(xué)托他考察一下水獺村貧困狀況，他們這些人都算城市里成功人士，愿意定向扶貧。狄青想：水獺已見到些，窮孩子窮鄉(xiāng)民倒還沒遇上。

二

狄青就在弓傾河里洗了澡，為保護(hù)環(huán)境，沒敢打肥皂。他朝水獺游過去，好多只長胡須的小腦袋散開水面，看上去溜滑溜滑。那么多豆子般轉(zhuǎn)動的小眼對他好奇，他忍不住笑了。

回到小招待所，夜的空氣雖不如日里香濃，卻更清新;抬頭，漫天星辰。

狄青躺床上，心滿意足，很快沉入無夢的好睡眠。

清早天灰灰，他又急著跑河邊來看水獺。水獺沒傍晚活躍，他等了一會兒，沒見到大動靜。

回去恰遇那婆婆送早飯來，早飯有紅薯粥和一只油餅，婆婆還從衣兜里掏兩只熱雞蛋給他。

等歪在床上睡起回籠覺，狄青做了夢：同學(xué)畢業(yè)十周年聚會，個個喜氣洋洋，有些女生把孩子帶在身邊。他覺得自己冷清，忽然身邊鉆出小水獺，亮晶晶濕漉漉，跳到他膝蓋上，引發(fā)一陣歡呼……

招待所外頭這會兒挺喧鬧，有人大呼小叫，有人鼓掌。狄青揉揉惺忪睡眼側(cè)耳去聽，原來是谷村長說起的支教老師到了，女人和小孩子們正夾道歡迎。

狄青胡亂洗把臉，找件短袖白襯衣穿上，長褲有點(diǎn)臟，他撣撣灰，笑嘻嘻迎出去打招呼。

山道上擠了一群大嬸大嫂，毛孩子們穿得千奇百怪，摟女人大腿站。男人只一個：村長谷本俞。谷本俞很噱頭地舉一面三角小紅旗，有節(jié)奏地?fù)]動，向來客點(diǎn)頭。

來客孤身一人，倒是個樣子不錯的姑娘。狄青看她有一米六五上下，一頭長發(fā)，瓜子臉，身形窈窕。因?yàn)槭痔嵝欣?，她走得有點(diǎn)東倒西歪，還努力微笑。大嬸大嫂上去把她手里和背上行李接下，她登時輕松了，一轉(zhuǎn)眼，看見狄青，愣了一愣。接著，她看見谷村長伸出的手，馬上笑著和他握了握。

支教女老師沒進(jìn)小招待所，一徑往鄉(xiāng)村小學(xué)去了。女人們過來，把她行李放到狄青左手第三間客房里。婆婆通知狄青：谷村長中午設(shè)宴歡迎女老師，請研究員先生一起上桌。

狄青沒事做，水獺大白天很少出來活動。他從背包里翻出一袋子大家塞給他的要他捐給窮人的東西，往肩上一甩，就朝村寨里走。

招待所附近的房子大體兩種。一種是石頭壘砌到半米多高，上頭搭起木房子，薄石做成斜頂上的瓦片，最好房子有上下兩層。另一種房子沒這般考究，本沒石頭地基，就用木料架空了，房子凌空建在木架子上。這種房子是平房，屋頂一般也是薄石片斜頂。

所有這些房里都一片喧聲，不時有半大小孩冒出屋來鬧騰，他們看見狄青，瞪著他，既不打招呼也沒笑容，不過并無惡意。

狄青慢騰騰走，不曉得要不要停下來敲某棟小房子的門。他細(xì)細(xì)打量膚色黑黑的小孩，看不出饑饉相。他有點(diǎn)明白了，停步問幾個半大孩子：“村里最窮的人家在哪里？”

有個壯小孩笑瞇瞇。他膚色黑黃，頭頸和梨形腦袋融合一體，一對三角眼不太安分。他睨狄青：“你袋子里是送窮孩子的好東西啰？我看看。”

狄青笑答：“你壯壯的，家里條件好，看這些干啥？你帶我去窮孩子家吧！”

“你有煙給一包，我?guī)闳??！眽研『⑹种竸澾^一圈同伴，“扶貧，從發(fā)煙做起?！?/p>

小孩們抽著狄青的福貴，打打鬧鬧帶他往坡下走。沿路石瓦頂?shù)姆繘]了，零散是些單薄失修的小木屋，屋里有人住，也有自留地圍著。自然這些也不算窮家，小孩子們絲毫沒停腳的意思，帶狄青往一片農(nóng)地去，隱約，地的那頭有炊煙和奇怪的建筑物。

壯小孩把煙蒂往地上一扔，扭頭問狄青：“老板，今年你們不會光給村里孩子送書吧？”

“什么？”狄青不懂。小孩子們?nèi)Φ冒l(fā)噎。

“送書我們不反對，不過你能給城里人帶個話就好了：村里孩子不光要書，更需要有用的東西！”

“嗯？”狄青等他往下說。

“煙和酒你們是不會給的，你們留著自己享受吧。喏，要有淘汰掉的游戲機(jī)，送給我們玩玩嘛，開發(fā)我們智力！”壯小孩笑著，揚(yáng)起了小三角眼上眉毛。

他手一指前頭村落：“你自己去吧，我們不奉陪了！”一群小鳥圍起了狄青，要他再發(fā)一輪香煙。

狄青走幾步，打量這里的“房子”。如果這些搭建物可稱作“房子”的話，這堆人勉強(qiáng)也可稱“居民”。

不成形狀的建筑物是用破爛木片、銹鐵皮和臟兮兮的泡沫塑料搭建的窩棚，就像樹葉上吊著的蓑蛾幼蟲用莖葉做的睡袋。

窩棚都靠在樹干上或灌木叢邊，竭力借助植物遮擋，不叫風(fēng)吹散。

大白天，住窩棚的人們都出來了，老老小小低頭彎腰在地上忙活。見狄青過來，這些人紛紛直起腰來看他，手抹額頭汗珠……狄青聞到了他們身上的氣味……

全是老人和小孩，壯年人一個不見。

狄青問：“老人家，家里干活的當(dāng)家人呢？”

老頭老太太們困惑地望狄青，手背青筋虬曲，手里捏著些狄青覺得毫無用處的垃圾。狄青笑說：“有些朋友托我送點(diǎn)東西給孩子們，我直接給了?。俊?/p>

他放下肩頭袋子，解開扎袋子的皮繩。暖熱天氣里，小孩們很多光著身體，一個個都往袋前蹭。

狄青單膝跪下，對著袋子搖頭，這些城市人也不知道怎么想，托他帶給窮孩子的都是些什么呀？他一把把抓出袋子里小包裝的蜜餞和糖果，放在他面前攤開的許多小手掌上，急著提醒：“先洗洗手再吃，小心拉肚子！”小孩子和老人們吃吃笑，食品包裝紙立馬撒了一地，臟手指一根根，捏著黏黏的蜜餞和糖果，往小嘴巴里塞……

狄青把幾本嶄新的圖畫書遞給女孩子，小女孩子把書夾在腋下，繼續(xù)探頭看他袋子。狄青翻出兩件特別漂亮的半新羊絨背心來，他想了想，撥開擠得密不透風(fēng)的孩子們，走近擠不進(jìn)來那兩個模樣最臟最蠢的小女孩，把羊絨背心送給她們。兩個小孩子一下子摟緊了好衣服。狄青回身，孩子們已像老外打橄欖球那樣撲在他那袋子上，袋子里剩下的東西活動起來，從小人堆里往外冒……

狄青嘆口氣，對眼巴巴看他的老人們說：“不好意思，沒東西給你們老人家，我一路走進(jìn)來的，背不動了?！?/p>

這些人臉上皺紋深刻，倒并沒餓相，只是清瘦。

狄青一轉(zhuǎn)身，沒走幾步，聽見小女孩哭，他回頭看，一個老婆子把那兩件羊絨背心從小孩手里奪了。

狄青遲疑了一下，說：“這衣服給這兩個小孩吧，回頭我再寄些來！”

“哼。”老婆子翻白眼，“寄來？那哪還有我們的份？村外這邊可是我說了算，東西全得給我，由我來分！”

狄青看看這老婆子，再看其他老人，他們沖他點(diǎn)頭。小孩子們一個個把拿到的東西遞給兇老婆子，兇老婆子把東西仍放回狄青那口袋，連袋子一背，進(jìn)窩棚了。

三

村長谷本俞招待新來的支教女教師五個菜。

第一個菜是用一只破臉盆端上來的，臉盆已磕破所有搪瓷邊，但盆里盛著魚鮮，好大一條野生鯽魚燉了湯，還摻上雞湯;第二個菜就是燉完雞湯撈出來剁碎了油鹽炒的那只公雞;第三四五個菜是蔬菜，一個涼拌魚腥草，一個炒木薯葉子，還有一個野菜，說不上學(xué)名，谷村長說山里叫它毛葉邊。

支教女老師耿蓮見狄青進(jìn)門，扭轉(zhuǎn)臉和村里女教師說話;還是谷村長咳嗽清嗓子，把狄青簡單介紹給長桌上所有人。桌上原來還有村小學(xué)校長，是谷本俞小舅子。

狄青同大伙兒打了招呼，手里翻出一瓶酒，是背進(jìn)山來的劍南春。谷村長翹著大拇指：“研究員的酒好，我們就借花獻(xiàn)佛喝這好酒?！?/p>

大家酒過三巡，女老師耿蓮告訴大家她愿意給山里孩子教英文，她知道山里沒英語教師，所以特意停一年工，進(jìn)山來盡盡義務(wù)。她看一眼笑瞇瞇的狄青，補(bǔ)充介紹說：“我在英國留過學(xué)，是利茲大學(xué)碩士?！?/p>

谷村長敬大家三圈，問耿蓮：“耿老師心怎么這般好，扔了大事不做，到窮山溝里愛護(hù)我們小孩子？”

大家喝得臉紅紅，齊齊觀看耿蓮怎么答話。

村長老到，他問得好。這小女子別是有啥心病到山里來躲幾天，到時候不辭而別，反弄得孩子們沒趣。這種事，到處有聽說。

耿蓮默然好一會兒，站起來敬酒，喝了兩三杯，坐下來咳。她倒扣了酒杯：“我來山里純屬自愿，或者就是成全自己一個心愿。我拿出一年，也許有些小孩就有了一輩子的好開始?！?/p>

谷村長暴雷也似叫聲好，端起酒杯又敬酒。耿蓮?fù)妻o不掉，臉喝紅了：“我就這點(diǎn)酒量，不能再喝。我知道大家奇怪我這么來，我再說點(diǎn)原因吧?！?/p>

沒等別人打斷她，她打開話匣子：“我也是小鎮(zhèn)考大學(xué)到省城，大學(xué)畢業(yè)，考去英國，英國回來，我去上海找工作。起先找不到，后來我放低標(biāo)準(zhǔn)，只要人家雇我，我不計較工資。親戚介紹我去一家私人公關(guān)公司，這公司服務(wù)很多外資企業(yè)，生意做得大。既然客戶好，我就當(dāng)這工作跳板吧。唉，那可是沒日沒夜的活兒，我外語好，玩互聯(lián)網(wǎng)的招數(shù)也熟，女老板把我當(dāng)成干活好手，我呢，確實(shí)也學(xué)到點(diǎn)新東西?！?/p>

谷村長端著酒聽，臉上是那沉穩(wěn)表情，他打斷耿蓮：“來來，喝酒，喝一杯再講?！?/p>

大家都喝一杯，狄青看酒要沒了，想去把背包里剩下那瓶也拿來，谷村長不動聲色從桌子底下?lián)瞥鲆黄烤?，開了瓶放在桌上，是瓶五糧液。

耿蓮就接著往下說：“你們不知道，我一星期要干六天，每天早上八點(diǎn)到公司，常常晚上十一點(diǎn)還下不了班。女老板每年賺好幾千萬純利，猜猜我收入多少？”

“私人女老板一年好幾千萬？”谷村長的小舅子狠舔干裂的嘴唇。

“你也不會少?！惫却彘L哈哈笑，“明白了，耿老師人好，賺夠了錢顧念鄉(xiāng)中父老，回鄉(xiāng)教一年英文，幫扶我們子弟?！?/p>

“您說呢？”耿蓮看看狄青，“您應(yīng)該有數(shù)那些公司？”

狄青搖搖頭，笑道：“你這么貢獻(xiàn)公司，叫公司掙大錢，你又是英國留學(xué)的碩士，我看，每個月掙個幾萬元工資很正常?！?/p>

耿蓮一仰脖子喝了一杯，小臉發(fā)白，慘笑起來：“我說出實(shí)情，你們眼珠子都掉下來。那個女老板自己是個本科畢業(yè)生，她只肯給我一個月兩千六百元工資，獎金一分沒有。我和別人合租房子付了一千元，其他就吃淡飯?！?/p>

狄青驚奇，谷村長不但驚奇，還問：“耿老師那你不是有病，為啥給她干活？”

耿蓮點(diǎn)點(diǎn)頭：“我從學(xué)校到學(xué)校，從前沒工作經(jīng)歷。在大城市里，光有學(xué)歷很難找工作的。我想湊幾年工作經(jīng)歷?？赡銈冎溃虾：霉ぷ麟y找，所以只好接受這種工資，我也無奈。女老板知道我不滿意工資，她同我解釋過?！?/p>

“她解釋個啥？”狄青笑問，“她還敢跟你解釋？”

“是，那一毛不拔的女人同你說啥？”谷村長也笑了，“說出來叫我這農(nóng)民長長見識?！?/p>

“她說工資是不高，可這位子有人排隊(duì)等。她還說自己也是苦出來的，小時候家里吃飯用鹽當(dāng)菜，她能苦，我憑什么不能苦一苦。”

谷村長嘆口氣，臉上又現(xiàn)沉穩(wěn)之色。狄青發(fā)表意見說：“換個老板吧?！?/p>

耿蓮點(diǎn)頭：“不光換個老板，我還需要換換空氣，換換環(huán)境。這一年我心里積下了怨，已經(jīng)很難愛。我到山里來教教孩子，希望能把愛的感覺找回來?！?/p>

村里的女教師聽哭了。谷村長的小舅子給大家滿上新開的五糧液：“為耿老師的愛心，我們大家喝一杯。干！”

狄青酒量大;耿老師堅(jiān)決不肯喝了;谷村長的小舅子后來鉆桌子底下;谷村長表現(xiàn)得比沒喝酒時更沉穩(wěn)，狄青覺得他有醉意，因?yàn)樵趺赐f話他都不回答。

狄青就自告奮勇陪耿蓮回招待所。一路上跟耿蓮聊了村里那些窮孩子。

四

下午，狄青開始擺弄自己物件，他不是個偷閑看大自然的游客，他算是專業(yè)動保人士。

狄青早就加入了國際性動物保護(hù)組織當(dāng)義工，對這片國土上殘存的野生動物自然種群，他看得十分重。每次出來寫田野報告，他盡量把能帶的工具都帶上，以求詳盡報道野生種群的困境。

對野生動物而言，它們正當(dāng)亂世，只擁有困苦或死亡。

他在招待所的兩張床上整理他的用品和器具。一床放野外扎營用具及照明燈，另一床放觀察和記錄用的機(jī)器。光攝影工具他就帶了五六種，還有小小便攜攝像機(jī)。他把東西分類，重新在背包里放好，準(zhǔn)備傍晚去弓傾河邊扎營。

他聽見室外動靜，耿蓮在洗衣服晾衣服。這女生勤快，手腳挺麻利。

中午酒足飯飽，狄青覺得今天不必再吃任何東西。舒舒服服等太陽落山，稍涼些就可開拔，帶上所需東西，加一本用來消磨夜的小說。

目前，他很想喝冰鎮(zhèn)啤酒，伴一把椒鹽花生，可這兩樣都沒有，睡覺又睡不著。他打開《族長的秋天》讀馬爾克斯，看馬爾克斯寫人，就像拿顯微鏡看微生物。

耿蓮在門外喊“狄老師”，狄青放下小說，打開門。只見姑娘換了身衣服，上身白襯衣，下身淺藍(lán)牛仔褲，一雙白色運(yùn)動鞋;臉上不化妝，洗得干凈。

耿蓮問：“你有煙？借我一包？”

狄青把門開直，回轉(zhuǎn)去打開背包，頭直鉆進(jìn)大包去，摸了幾下，摸出一盒沒舍得抽的盛世貴煙。耿蓮在門外沒進(jìn)來，他走出去，遞煙給她;打火機(jī)拿手里，替她點(diǎn)了。

耿蓮抬臉吐了個煙圈：“你不忙，有空聊聊？”

狄青鎖了門，同耿蓮走到村口來，站香椿樹下一起吞云吐霧。從這里望出去，山勢陡峭，墨玉般長滿樹木，煞是好看。

耿蓮問：“你來得早，這里到底有多窮？”

他沉吟：“我昨天才到，就是今天上午轉(zhuǎn)了個圈。后面有個貧民窟，是些赤貧的?！?/p>

“我想教的是貧民窟的小孩，”耿蓮垂下手臂，輕彈煙灰，“我想幫幫那些連求助心也沒的絕望的人。”

“你是說村長那些人其實(shí)還過得去？”狄青笑，“今天我去給窮人送點(diǎn)東西，我覺得若不親自面對窮得沒辦法的人，城市來的捐助都到不著他們身上?！?/p>

“你也這么認(rèn)為？”耿蓮點(diǎn)頭，“就是這么想，我才來這里?！?/p>

“不過貧民窟也有貧民窟的霸王?！钡仪嗤⑸徝枥L早上那兇老太婆，“東西都得經(jīng)過霸主手，又窮又無奈的人什么也得不到，只好繼續(xù)發(fā)抖。”

“太可惡了?！惫⑸徱а狼旋X啐一口。

“同雇傭你的那個女人一般可惡?！钡仪嘈?。

“你研究什么？這里有什么可研究的東西？”耿蓮看狄青。

“生物原生種群?！钡仪嘀?jǐn)慎答道，“這里叫水獺村，應(yīng)該有原生的水獺，不知道是普通水獺、江獺還是小爪水獺，我還沒來得及觀察。不過，昨天傍晚我已在弓傾河看到了一些?！?/p>

耿蓮睜圓眼睛：“好玩不？你研究水獺是為了好玩？”

“我想幫到它們?！钡仪帱c(diǎn)頭，“野生動物很難生存，這里交通閉塞經(jīng)濟(jì)不發(fā)達(dá)，所以還有水獺種群。若有人為配藥打水獺主意，或貪圖它們毛皮，趕盡殺絕的一天早晚會來，所以趕緊做個野外調(diào)查，夠格的話，就提請野生動物保護(hù)。”

“你真有心。”耿蓮在衣襟上擦擦手，“你啥時去看水獺，叫上我?！?/p>

“傍晚我就去，你去不？”狄青笑道，“我今晚在河邊支帳篷，水獺白天睡覺晚上才活動。不過，怕你覺得不方便?！?/p>

“沒啥不方便。”耿蓮笑笑，“反正沒開課，閑著，我跟你去玩。”

狄青特意跑去找谷村長，告訴他新來的女教師晚上想跟他去河邊觀察水獺，讓村里放心。另外，如果有饅頭餅子什么的，想買一點(diǎn)帶著防餓。谷村長笑笑：“正怕城里姑娘住不慣，在村里委屈。研究員帶著去玩是好事。中午有剩下的吃食，我叫人送去給你。不必著急，記著賬，以后一起算?！?/p>

狄青見谷本俞和氣，就問：“農(nóng)地那邊很多窮苦人家，也是這村里的人吧？我今天去了，看見都住滾地龍里頭?！?/p>

谷本俞問清楚狄青說的“滾地龍”是啥，嘆口氣：“誰家沒個窮親戚？山里人多少沾親帶故，都是一村的。不過，人好吃懶做，日子難過好。這邊靠著祠堂好好住著的人家都手勤腳勤，天道酬勤不是嗎？”

狄青點(diǎn)頭：“村長說得是，但小孩子沒過錯，還要給他們受教育的機(jī)會嘛！耿老師既然來了，倒是窮孩子上進(jìn)的機(jī)會?！?/p>

出乎狄青意料，谷本俞哼一聲，鼻子出氣：“這個，狄研究員你不一定能了解。龍生龍，鳳生鳳，青蛙蛤蟆下蝌蚪。你住下時間一長，就知道?！?/p>

狄青是個聽話聽音不鉆牛角尖的人，給村長敬支煙，回招待所了。

關(guān)上門，擰開鬧鐘，他一下子睡過去。

晚上要忙……

到達(dá)弓傾河邊是下午五點(diǎn)。狄青背著大背包，耿蓮有說有笑跟著他，叫他心里很開心。耿蓮算得上漂亮姑娘，盡管有點(diǎn)憔悴。

到達(dá)前一天傍晚看見水獺的草灘，狄青放下背包，找地方支帳篷。草灘靠河的地方潮濕，他在靠近林子的高灘上下帳，打下幾個木樁，晚上就算起風(fēng)帳篷也不會跑。等帳篷一豎起來，他就在帳篷周邊焚起了蚊香。

耿蓮想幫忙，狄青讓她要么歇著，要么去樹林揀些干燥枯枝，夜里恐怕要燒一堆篝火，用來熱茶水和防備野物。也許他還會下水，給水獺來個近距離攝影，那樣就更需要篝火取暖。

耿蓮去揀枯枝了，狄青拿出小鏟，繞篝火點(diǎn)周圍挖出防火溝，架木棒豎起燒水架子，到時候能把小鐵壺吊篝火外焰上。

五點(diǎn)半時候，弓傾河里水獺劃出水紋，慢悠悠靠攏岸邊，好奇來看狄青和耿蓮這一對。

耿蓮?fù)δ軇谧?，捧來的枯枝質(zhì)量不錯，狄青就沒再去砍樹枝，就地生火，燒水煮茶。他把望遠(yuǎn)鏡遞給耿蓮，耿蓮瞄準(zhǔn)著河里油滑小腦袋，笑道：“胡須滴著水呢！小眼珠子賊溜溜的呀！”

狄青拿出一模一樣兩只搪瓷綠缸子，請耿蓮喝茶。他削了兩根硬木枝條，把婆婆送來的八只饅頭取了四只放火上烤。做饅頭用的是雜糧粉，在火上一烤比精白面粉做的饅頭香，聞得人胃口大開。耿蓮仰望發(fā)紅晚霞，誠心嘆息：“謝謝你，我好久沒這般開心過了！現(xiàn)在，我?guī)缀醢压纠锸艿钠圬?fù)都忘了！”

狄青笑說：“你來支教，給窮人送福音，老天會讓你開心的，好人有好報?！闭f著到帳篷里換了兩毫米厚潛水衣，額頭扣上潛水目鏡，手腕掛了防水相機(jī)，挾起大腳蹼，請耿蓮守篝火，他乘滿天霞光下水去。

他慢慢浮潛到已經(jīng)不怕他的那一家子水獺間，拍攝它們天然之態(tài)。原來是一對水獺夫妻帶五只小水獺，小水獺估計三五個月大，捕魚技巧已很嫻熟，一家子總是打伙兒趕魚，沒一次落空。

近看外貌，狄青覺得這很可能是國家二級重點(diǎn)保護(hù)動物小爪水獺！

五

篝火燒旺旺，狄青上岸時天已全黑了。他坐河沿上，才脫腳蹼，一缸子熱茶就送到面前。耿蓮?fù)聜€煙圈在夜色里：“水獺不咬人？我有點(diǎn)怕靠近野物?！?/p>

狄青喝了好幾口茶，舒服得不得了，平時自己一個人在野外，凡渴望有杯熱茶時總喝不上，有個人作伴真好。他不由得嘆氣：“你怕接近動物？我倒相反，我不怕動物，有點(diǎn)怕人?！?/p>

耿蓮沒接他話，她過會兒說：“饅頭還在火邊焐著，是熱的，趕緊再吃點(diǎn)吧?！?/p>

狄青去帳子后面換了干衣，擦擦濕頭發(fā)，走火邊吃饅頭。

“你看見什么了？水獺抓魚吃嗎？”耿蓮對著篝火理頭發(fā)，用彈力發(fā)圈把長發(fā)扎成馬尾。狄青聞到火焰烘暖的發(fā)香，心一癢，像有東西被火熱熔掉。

“一對水獺生了五只小水獺，我看見的就這一家。”他笑，“還好這是一條河，魚游來游去，若是小池塘，它們這么吃，魚就被吃盡了?！?/p>

“它們怎么捕魚？用爪子嗎？”耿蓮問，她撥開一堆灰燼，露出幾只烤得正好的土豆，“吃土豆，我跟學(xué)校女教師要的。”

土豆比饅頭好吃，狄青說：“水獺捕魚是團(tuán)伙作案。這河里鯽魚和鳊魚多，兩只老水獺負(fù)責(zé)找魚群，它倆一追魚，五只小崽子就一擁而上，魚群被趕到水淺地方擠成一團(tuán)。水獺都有本事，一口咬下去就是一條，銜在嘴里，好在每次只抓七條魚而已。它們像松鼠啃果子那樣捧著魚咬，吃起來還挺快的，也不嫌骨頭多。你要是包個魚塘遭了水獺，肯定恨死。”

“那水獺到底長啥樣？我遠(yuǎn)看就像水老鼠?！惫⑸徴f，“溜滑溜滑，皮子既讓我想摸摸，又叫我犯惡心。”

“水獺長得很俊美呀。”狄青反駁，“在水里，它們看上去肯定比我好看。眼睛圓溜溜，頭皮滑滑，胡須尖尖，胸口還有白毛，像電影里的俄國老爺。”

“講童話呢。”耿蓮收拾吃剩的土豆皮。

“唉，你說到我痛處了?！钡仪鄧@氣，“童話都不長久，我見過太多野生種群滅絕?？瓷先?shù)量不少的動物，說沒，一下子就再找不到一只！”

狄青說起很多蛙類的消失、鳥類的寂滅和昆蟲的突然減少。說到自己專業(yè)，他掩藏不住心痛。

耿蓮沒了聲音，只顧聽他講。狄青又說一種他小時候很常見的弄蝶，后來到處都見不著了。說到動情處，哽咽……

“看來你對動物確實(shí)有感情?！惫⑸忺c(diǎn)頭，“愛動物的人都有社交恐懼癥嗎？你說你怕接近別人?！?/p>

狄青喝口茶：“我其實(shí)也不是怕人，只是和動物打交道多了，心眼兒直。人總打量我，看得我發(fā)毛，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會不會惹事得罪人。你懂？”

耿蓮沒回答，狄青看她，她在火光里伸手抹了抹眼角。

狄青不再多說，跳起來把篝火扒拉得小些：“你在帳篷里睡吧，蚊子應(yīng)該都熏跑了。我在帳篷門外?！?/p>

耿蓮猶豫了一下：“你會著涼的。我信得過你，你也進(jìn)帳篷好了?！?/p>

“不了?！钡仪嘈π?，“你信得過我，我不一定信得過自己。”

耿蓮笑道：“人又不是動物。女人要是不愿意，男人真能有什么滋味？如果女人自己愿意，那又是另一回事。”

狄青聽她講話透徹，便說：“我還看看馬爾克斯的書，借著外頭火光。你先睡吧，要是實(shí)在冷，我再進(jìn)帳篷?！?/p>

天色如洗，一月清朗，眾星閃爍。狄青聽見耿蓮很快發(fā)出了輕輕鼾聲，這女子倒定心，想必一路上來也累著了。他端起放在火堆邊溫?zé)崃说臒?，往喉嚨里灌了小半瓶，足夠抵擋半夜?jié)駳狻Ｋ那恼酒?，拿望遠(yuǎn)鏡走到火色之外，往河面上看。

眼睛很快又習(xí)慣了墨色，能看見河面小小動靜。水獺們?nèi)匀换顫姖娤硎苤东C的夜晚，如大城里夜貓子們在酒吧消磨長夜。狄青經(jīng)歷過夜夜不眠的咨詢公司生涯，從客戶酒桌上轉(zhuǎn)進(jìn)夜總會，從夜總會又跑回公司連線美國總部開會……后來他棄絕了那種生涯，成了個自由人。狄青看見黑色水面活躍著“水妖”，高興，笑了。

不知哪一塊河岸上發(fā)出挺重的撲通一聲，像有個成人躍入水中似的。水獺集中到一起，在水里一起舉頭瞭望，忽然全逃進(jìn)香蒲和水蔥叢中的洞穴。

河面沉靜下來。

狄青想那響聲是什么，想了半天，想不出水獺有什么知名的天敵。

他回轉(zhuǎn)帳篷邊，從背包里掏出手電，沿河岸開始深夜漫步。手電光掃過岸邊深草，腳步聲不斷驚起大小蛙類。他仔細(xì)尋找獸類腳印，一無所獲。

沿原路走回時，有只貓頭鷹在樹枝上陰森地瞪著他，他不肯拿手電照貓頭鷹眼睛，悄悄從它底下走過去。如果今晚耿蓮不在，他想他很可能動手逮上十來只普通青蛙烤著吃，但女人素常不喜歡這種殺戮，他也并不很餓。

鉆進(jìn)睡袋，狄青很快也睡著。篝火好比黎明前的太陽，向他傳遞熱量。平素他在野外露宿都不做夢的，今晚他卻夢見了很久之前的自己，他夢見了前妻，以及他倆一起度過的日子。

鳥鳴聲把他從夢里拽回，天空淺映出鴨蛋殼的淡青。

狄青琢磨了一番殘存夢境，把夢歸因于自己帳篷里偶然睡了一個年輕女子。只要有誘因，人的罪性就會蘇醒。他很滿意自己睡在帳篷外睡袋里，不給任何可能性留余地，不去招惹不應(yīng)該的麻煩。

耿蓮睡得很香，帳篷里還沒聲音。他輕手輕腳鉆出睡袋，把篝火撥開加入新的枯枝，準(zhǔn)備做早飯。

他踏著滿是露水的草葉去找特別的野味，采到淺淺一塑料袋野蘑菇，摸到一窩七只野鴨蛋，他給野鴨留下三只……

走回帳篷路上，狄青看見遠(yuǎn)處有一隊(duì)男人往山谷深處走，端著木頭制的長矛和一桿鳥銃。里頭有一個是那小學(xué)校長，谷村長的小舅子。他們看不見狄青，他們很著急地趕路，好像錯過了什么要緊的時辰……

六

這樣過了幾天，狄青輪流上有石頭瓦片的幾戶人家吃客飯，新認(rèn)識幾個日子過得去的村民。他們請狄青吃家常飯，蔬菜瓜果管夠，肉少些，年上留下來的臘肉拿出來待客，村里這陣子沒人新宰牲畜。

耿蓮在學(xué)校吃飯，不跑人家，所以她在飯桌上見不到狄青。她和狄青總是薄暮時分不約而同到村口吸煙，交流一番見聞，揮揮手各自消磨夜晚。

狄青看完《族長的秋天》，背包里還有一本路上不認(rèn)識的人送他的《魚類愛情故事》，不怎么樣，但還可以翻翻。他獨(dú)自又去河邊過了兩夜，兩次都烤了青蛙，就著沒喝完的燒酒。有件事讓他困惑不已，那家水獺的五只小水獺似乎少了一只，只見水獺夫妻帶著四只小水獺捕魚，不知道不見了的那只是死了，還是病了躲在洞里。

谷本俞走來招待所給狄青和耿蓮送過一次熟玉米。這老玉米真好，又香又糯。谷本俞到狄青房里坐了會兒，狄青讓他看自己拍攝的弓傾河水獺照片，確認(rèn)是國家二級保護(hù)動物小爪水獺。

“谷村長，這可是你們村的招牌，寶物呀?！钡仪嘟o老谷支招，“這是村里開發(fā)旅游業(yè)的天然資源，好像外國，人家都靠家門口的野生動物賺了游客錢。發(fā)展旅游的前提是保護(hù)好野生種群，否則就太魯莽了?！?/p>

“遠(yuǎn)水救不得近渴。”谷本俞大氣不喘一口，不為所動，“這村子已窮得過不下去啦?！?/p>

“再窮也要為國家留下這野生動物種群，谷村長，道理不用我跟你說，你明白得很?！钡仪嘣S諾，“我完成觀察報告就替你們村申請野生動物保護(hù)經(jīng)費(fèi)。不但國家可能出錢，有可能聯(lián)合國都會資助?！?/p>

谷本俞嘆氣：“再怎么樣，那種錢是用在野物身上的。我們這些野人可不值錢，否則早該有人可憐！”

狄青語塞，谷本俞問他：“你是專家，野生種群這回事到底怎么算？到底多少數(shù)量算一個種群？”

狄青搖頭：“這問題難答。不同動物繁殖力不同，如果不能在一定范圍內(nèi)有昌盛景象，成了衰退性種群，珍稀動物是很容易絕種的。”

谷本俞不太滿意這答復(fù)，不過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們村把名字起壞了，如果不叫水獺村，水獺死光了也和我們沒關(guān)系。現(xiàn)在叫了幾百年水獺村，要改改不了，讓水獺活好了像是我們的義務(wù)了，可誰給我們村丁點(diǎn)兒照顧和好處呢？”

狄青拿煙敬谷本俞：“村長不容易，如果不身在其位，別人不懂你難處的。我雖不是國家干部，但我寫這觀察報告，一定也把村里難處報告出去。有關(guān)方面有眼睛都可以看到。”

谷本俞伸手摸了自己一圈臉，點(diǎn)頭：“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

說完這句話，下午就出事。

坡下農(nóng)地那邊住窩棚的“窮親戚”，老老小小像窩螞蟻似的把水獺村祠堂圍了。他們找谷本俞。

狄青在三角眼壯孩子家吃的午飯，吃過午飯他在村口椿樹下抽煙，看見人流往這邊來，一路哇啦地嚷，鳥雀四散逃。

他們把祠堂圍上，用本地方言開罵，狄青走過去看，但聽不懂，只驚奇老婆子們有能量拉開蒼老嗓子發(fā)尖利而令人不安的詛咒。他琢磨了半天，一個詞引起了他警覺，他聽見那享有窩棚區(qū)財物分配權(quán)的老婆子不停重復(fù)“皮子”這兩個字。

谷村長帶著幾個男人猶猶豫豫出現(xiàn)在祠堂前小路盡頭，往這邊張望，越走越近。村長身邊的男人吼叫起來，像古裝片里替縣官開路的衙役。

狄青在谷本俞看見他之前躲到一堵廢墻后，他不探頭看，只支起耳朵聽。

“鬧啥？不想過了？”村長用狄青能聽懂的官話厲聲訓(xùn)斥。

“……皮子？”蒼老的男聲和女聲混在一起，竭力讓自己聲音富有敵意。

“皮子？”谷本俞哼了一聲，“你們想靠皮子發(fā)財？這畜生你們少打主意。沒了這畜生，再過一萬年也不會有人惦記這村子，你們就窮死吧！”

“……窮死了?！眱蠢咸诺穆曇舾呖浩饋恚啊@畜生的錢都叫你們……”

一陣粗嗓門的呵斥簇?fù)沓龃彘L沉穩(wěn)的回答，谷本俞聲音帶陣陣?yán)湫Γ骸梆B(yǎng)這畜生的錢我還沒見過，你們不能想說我貪就說貪，說話要摸下巴。如果不是我護(hù)著你們，春天你們就該死在逃荒路上，早發(fā)臭了。我告訴你們，這水里的畜生你們就是不敢碰，全村都指望著它們帶財神來！誰動水獺我弄死誰！”

“你得了吧。”一個老漢發(fā)聲音，狄青聽懂了，“不讓我們弄皮子，你自己販皮子，以為我們不知道？只許州官你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點(diǎn)燈？”

狄青一點(diǎn)疑心，這下落實(shí)，心頭一涼。

谷村長沒再說“皮子”，他冷笑：“別鬧了，年頭到年尾，鬧得還不夠？我今天把話擺在這里：大家都沾親帶故，所以忍你們到今天。如果哪只老畜生再敢?guī)ь^鬧，明天我就電話，叫縣城谷老五解雇你們家那些打工的，趕回來跟你們爛一起?！?/p>

狄青聽見群老的聲音弱下去，只有呼呼喘息和小孩子哭鬧，那聲威脅管用。

谷村長最后又說一句：“今年又有城里人送扶貧物資來了，這么著，今年送來的東西不開封，你們村尾巴上的人家直接拖一半回去。縣里來的扶貧款，也是村頭村尾對半，這樣子，別再說我谷某人不公平！”

狄青咬著青草根一直坐在廢墻后，人群散去，紡織娘又在草叢里鳴叫。村里人難免打水獺謀皮貨，他早有預(yù)想，只不知他們打獵的范圍和力度會否影響種群生存。

狄青不曉得如何摸清這情況，若貿(mào)貿(mào)然調(diào)查，村里人互相沾親帶故，瞞不了谷本俞。直接問谷本俞吧，他城府深，更不可能坦陳。

狄青想自己該擴(kuò)大考察范圍，周圍的濕地沼澤地都要去野營，這恐怕得花上幾星期。身上的儲備（尤其煙酒）不夠了，先得回縣城補(bǔ)充。他決定先寫份簡單匯報，到縣城郵局寄給上海的動保人士，讓他們盡可能給予一些支持。他身薄力單，就像從前眼巴巴看野生蛙群和長江白鰭豚種群消失那樣，絕望常是動物保護(hù)者無可抵擋的情緒。動保是種巴望能絕處逢生的事業(yè)，“生”卻是小概率事件。

傍晚和耿蓮在村口吸煙，狄青問她要不要他捎帶什么?？h城靠兩條腿走著來去，村里人都如此。

耿蓮拿錢給他要煙，她猶豫說：“要不要再帶點(diǎn)鄉(xiāng)里人用得著的東西？我已和校長村長講妥，給村尾窩棚里小孩們單獨(dú)開個識字班?！?/p>

狄青問：“耿老師，能不能幫我刺探村里一個秘密？”

耿蓮聽他說完皮子的事，點(diǎn)點(diǎn)頭：“這是你來的目的，保護(hù)水獺是你的愿望，我有數(shù)了?！?/p>

七

沒等去縣城，狄青先陪耿蓮下村尾窩棚堆里招學(xué)生。

谷本俞對這事本不贊成，窩棚群老圍了一次祠堂，他改變了心思，特地告訴耿蓮“給窩棚后生送一堂課很好”。

狄青告知谷本俞自己要去一回縣城，聯(lián)系某些動保組織的上海辦事處。谷本俞認(rèn)真提醒狄青：“研究員，你幫我問問保護(hù)水獺種群需要留下多少頭野水獺？你知道這些水老鼠多了也不是好事，把河里塘里魚都吃盡，村里人吃啥？還有，能不能幫我們爭些補(bǔ)貼，就算不給錢，弄點(diǎn)生活物資來也行。”

狄青點(diǎn)頭：“我一定問。保護(hù)動物不是一句空喊，這里條件差，需要支援?！?/p>

谷本俞對狄青的態(tài)度挺滿意，說：“研究員，你不知道，我是在夾板里夾著，左右難做人。過幾天有人來捐物資，你來現(xiàn)場看看，你就知道那叫怎么一回事！”

狄青甩著兩只空手輕輕松松跟耿蓮去村那頭。耿蓮是明白人，問清狄青窩棚一霸那兇婆子是誰，一到氣味熏人的窩棚，她直接就和兇婆子套近乎。

狄青到處看看，這番見聞比上次更叫他吃驚。

窩棚區(qū)似乎正晾曬被雨水打濕的東西，各種破爛攤開在坡地上。狄青先看窮老們儲存的食物，除了山區(qū)常見的一些腌肉、魚干、干辣椒、蒜頭和花椒，還有些奇怪的腌過的野物，他仔細(xì)推敲，看出了腌野兔子和風(fēng)山雞，水獺應(yīng)該不是人的食物，不必太過擔(dān)心。他找來找去，也沒看見水獺皮子。

耿蓮的交誼辦得順利，兇老婆子收下她帶來的一袋子女人用的東西，親戚似的招呼她和狄青進(jìn)窩棚喝茶，攤開個油鍋，立馬烙餅。

窩棚區(qū)一共五六十個小孩，全參加耿老師的識字班，耿老師什么時候決定開課，孩子們就什么時候上課。兇老婆子扯開嗓子喊來一群老婆子，個個皺皮老筋，但點(diǎn)頭如搗蒜，要立馬為小孩上課搭個新窩棚。

后幾天耿蓮正做準(zhǔn)備，谷本俞讓老婆婆到招待所請耿老師和研究員一齊去祠堂幫忙，原來上海來了幾個自稱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的企業(yè)家，押一批物資來捐獻(xiàn)。

人都在水獺村祠堂里呢。

谷本俞擺開幾張方桌，請來客在祠堂喝茶，檐上飛落灰燕。

狄青看見三男二女陌生客，其中一男一女大概是被雇來拍錄像拍照的，正端著機(jī)器忙活，見人拍人，見物拍物，只恨水獺村拍不著水獺。另二男一女必是搞捐獻(xiàn)的主腦，一個長得油汪汪的李總同谷本俞寒暄，但眼睛不看谷本俞，光朝著攝像機(jī)笑;那一個大眼睛中年婦女很能說話，看見耿蓮和狄青，也不問誰是誰就趕著握手，說：“我們送書來了，書是孩子們的朋友，也是孩子們踩著展望未來的梯子?！?/p>

開進(jìn)鄉(xiāng)村的兩輛面包車正往祠堂門口青磚地上卸貨，不一會兒，東西就堆滿了青磚地。李總踱步到青磚地上，攝像機(jī)對住他猛拍，像蛇追獵物。李總把谷本俞肩膀一把摟住，對著攝像機(jī)哈哈大笑;大眼睛中年婦女也一個箭步站到李總另一側(cè)，朝攝像機(jī)端莊地點(diǎn)頭。

谷村長皺眉頭，細(xì)聲問一句：“都是書？”

李總打個哈哈，大眼睛中年婦女朗朗而言：“今年送來的書是我們基金會李總帶著大家精心挑選的，都是成功企業(yè)家和政治家的奮斗經(jīng)歷，非常勵志。這些書適合孩子們閱讀，鼓勵他們在貧乏中求豐富，逆境里求發(fā)展，從大山深處走向世界?！?/p>

谷村長不悅地?fù)]揮手：“年年送來的書都沒人讀，放圖書室里發(fā)霉。”

油光光臉膛的李總和同伴交換了一下眼光，那個一直沒聲音的男子溫柔地笑笑：“谷村長，我們還給村里帶了一些上海土產(chǎn)，另有三千元是基金會成員的捐款，捐給村里，用于村圖書館或圖書室的建設(shè)?！?/p>

谷本俞點(diǎn)點(diǎn)頭：“遠(yuǎn)道而來，我已備下薄飯，先吃飯吧。”

耿蓮和狄青推辭不參加宴請，兩個人捂著嘴笑，跑到搬書人面前，一同去祠堂背后的圖書室。

圖書室里一股濕霉味，沒開封的歷年送來的書捆胡亂扔在一起，現(xiàn)在新的書捆又往上壘。谷本俞的小舅子校長跑來一笑：“每年都送紙來，巴巴地大老遠(yuǎn)跑來，也不嫌累得慌。”

往書捆上壘書捆的鄉(xiāng)人都笑：“村長不看那三千元捐款面子，都沒飯給他們吃?！?/p>

狄青發(fā)煙：“那你們說說，村里到底缺什么？人家不知道該送啥才算雪中送炭嘛?！?/p>

男人們靠著書捆抽煙，捏住煙屁股笑：“缺什么？什么都缺，就不缺破書?！?/p>

“也不勞他們大老遠(yuǎn)跑來，把這書賣了廢品，錢匯到村里就是了?！?/p>

耿蓮笑道：“這你們就不對了，太沒志氣?！?/p>

“老師，你以為我們沒志氣？讀這些破書就有志氣？不要說，前年他們送來的書我還抽一本讀了，叫啥子《我的成功可以復(fù)制》。我想復(fù)制呢，沒幾天電視里說寫書的那個就是個騙子，學(xué)歷都是偽造的?！币粋€男人把煙蒂踩腳下，笑得打跌。

有個男人調(diào)皮，撕破封皮，從書捆里抽一本書來看，大家全嚇一跳，封面上正是陪著李總的那個大眼睛中年婦女。

“這女人寫的書？”眾人大為驚疑，去讀書題目。

那題目寫得醒目《我在美國如何成功》。

男人怕燙般扔開書，大呼小叫：“乖乖不得了！”

這天下午在半娛樂的氣氛里過去，大家揮別上海來的客人，谷本俞把三千元現(xiàn)款交給了村里出納。

耿蓮看天色晴好，問狄青：“你去不去看弓傾河的水獺？我想去看看?！?/p>

倆人帶上望遠(yuǎn)鏡就去了弓傾河，路上，耿蓮告訴狄青，窩棚里那些大娘說每年村里都會打一兩次“水老鼠”，把收集到的皮子賣給收山貨的，這是村長的經(jīng)費(fèi)來源之一。不過，村長不許私自獵殺水獺，也不讓打弓傾河里的水獺。弓傾河離村子最近，來看水獺的客人都要去那里。

弓傾河依舊倒映著晚霞，說漂亮也真漂亮。水獺已出來活動，耿蓮詫異：“為啥今天不太熱鬧？”

狄青拿過望遠(yuǎn)鏡細(xì)細(xì)瞭望了一回，只看見兩只大水獺帶著兩只小水獺，其他三只小的蹤影全無。他心頭一暗，難道三只小水獺全病了，還是河里來了什么怪物魔王？

他對耿蓮說：“按理，水獺沒啥天敵。那三只小水獺兇多吉少，這種年齡，沒病沒災(zāi)的幼崽都不離開老水獺?！?/p>

耿蓮苦著臉跳腳：“狄兄，你想想辦法，幫幫它們，太可憐了?！?/p>

八

窩棚區(qū)老太婆們對耿蓮的熱情正是她渴望已久的人類感情。她啥也不缺，缺的是這種從體溫中散發(fā)來的暖熱。她很久很久沒被當(dāng)成有用且需要感激的人了，她希望人家當(dāng)她是個工作中的女人，不是一個人形工作機(jī)械。

耿蓮發(fā)覺狄青同自己一般出過洋，他還懂得蜷縮起來，攏住私人情緒，安全地從周圍密集人體中穿越而過，不讓自己被粘住。耿蓮佩服他這點(diǎn)，要知道人群有時就像粘鼠板，沒經(jīng)驗(yàn)的家伙很容易被粘住，脫身不開。

窩棚區(qū)的小孩識字班已上了兩周課，一切順風(fēng)順?biāo)?。耿蓮覺得這不是自己能力強(qiáng)，倒是窮老頭窮老太們渴望自家小孩能識字，幫了她很多忙。

天上掉下個不要錢的老師，他們像平白撿到了錢，不想放手。小孩子們?nèi)狈甜B(yǎng)，但卻害怕外頭來的耿老師這種齊齊整整的女人，他們的害怕基于本能的仰慕。

時間一長，放縱慣了的小人兒們還是管不住自己的，各色奇招怪樣總會像泥地上草花綻放。有孩子很響亮地放屁，有孩子站起來拿頭撞墻，有孩子突然高喊幾聲，也有女孩子翻白眼抽搐好比發(fā)了羊癇風(fēng)……兇老太婆是窩棚區(qū)秩序的制定者和維護(hù)者，她時刻注視這個神圣地成了“識字小學(xué)”的新窩棚，不斷進(jìn)來倒水送餅，供著耿老師，順便維持“學(xué)?！敝刃?，懲罰那幾個不成體統(tǒng)的小孩。

兇老太婆對耿蓮的懷柔政策不但體現(xiàn)在食物和飲料上，還用肢體表達(dá)。她同耿老師說話，拉著耿老師的手，又拍又撫，親熱零距離;請耿蓮吃東西，會端起她的碗替她吹吹，讓滾燙的玉米棒子或玉米餅快點(diǎn)涼下來;她把吃點(diǎn)心的耿老師拖到太陽底下，讓她坐舊凳上，散開她長發(fā)，替她篦頭發(fā)。雖說耿老師衛(wèi)生，不長虱子，篦頭發(fā)總歸也是種享受，該讓這好閨女舒服舒服……

耿蓮?fù)砩匣氐秸写块g享受一份城市化的獨(dú)處，賦予白天集體生活一種平衡。正因?yàn)檫€沒失去平衡，她非常享受這短暫的、被沒血緣關(guān)系的人當(dāng)“親人”待的感覺。

耿蓮平時是化妝的，到了水獺村她還化淡妝，并非完全素面朝天，她覺得無論如何仍需要遮蔽自己，不讓人一眼就看進(jìn)來。

讓人一眼看進(jìn)來是件危險的事，她擔(dān)心被看穿。

她盡心竭力教窩棚區(qū)孩子和水獺村小學(xué)的學(xué)生，一天跑兩邊。但一旦把煙叼在嘴里松口氣，她明白她對這些小孩只懷有理論上的同情，她可以不厭其煩教他們，但必須微妙地保持距離，不讓臟乎乎的小人體靠自己太近，正如她當(dāng)初很努力地不讓英國男人過分靠近。

她朝周圍微笑，微笑里充滿了隱秘的戒備。

無論狄青、谷本俞還是那些同她打交道的婆娘，耿蓮覺得他們把自己當(dāng)姑娘或少婦看都很“眼窩淺”。

耿蓮認(rèn)為自己早就是個老資格婦女，對身處的這世界有戒除掉情緒的觀感，也有足夠的被害經(jīng)驗(yàn)和教訓(xùn)。

她不但見過世面，也多多地吃過虧，她對吃虧這事已看得純哲學(xué)了，對人也就沒了浪漫期待。她覺得地球上沒好人，也沒那種閑人臆想出來的壞人，只有一會兒被鬼附身、一會兒又被鬼放開的普通人，男男女女，熙熙攘攘。

若別人把她當(dāng)個閨女愛護(hù)，或當(dāng)美女奉承，她當(dāng)然喜歡，照單全收。這有什么奇怪？就算年紀(jì)再大再“妖婆”的女人也是女人，是女人就喜歡被區(qū)別照顧。

說到底，一氣之下放棄大城市上海，中斷積累履歷的努力，還不是因?yàn)槭懿涣斯九习灏阉?dāng)男人用？耿蓮甚至委屈到認(rèn)為那榨汁機(jī)般的女老板把她直接當(dāng)畜生用了。哪有一周讓女生工作六天，每天工作十四五個小時的道理？工資竟然給得出兩千六，她英國碩士的學(xué)歷實(shí)在狗屎不值。

她想起這些就羞恥，怪自己當(dāng)時鬼迷心竅會接受這種聘用，這和賣身為妓在理論上沒差別，都極端藐視了自身尊嚴(yán)和價值。

她很想對那個女老板伸出自己中指，罵一聲“sort of bitch”。

羞恥之余，心田里長出憤怒。她憤怒到什么程度呢？憤怒到?jīng)Q定放棄原先的人生計劃，跑進(jìn)山里，要用自己的愛心否定女老板的不仁。這么做，等于輕蔑地往那女人肥圓的臉上啐一口。

她保持某種警惕，這是她長期東漂西漂的生活教給她的。

耿蓮提防別人把她想象成一只可以隨意刺針下卵的蠶蛹。

有那么幾個瞬間她羨慕狄青。狄青往自己額頭上貼了個標(biāo)簽，表明他主要是和動物和畜生打交道，和人來往對他來說是次要的。

他完全可以漠視周圍的人際氣象，假裝看不懂或與他無關(guān)。

聽他自己夸耀是在為國際性的動物保護(hù)組織工作，那么他至少有固定的經(jīng)費(fèi)來源，讓他延續(xù)這種獨(dú)來獨(dú)往的生活方式。可能很多人不屑過他這種不安定生活，但耿蓮卻很羨慕，她的生活更漂蕩，背后連一個虛無縹緲的組織也沒有，無依無靠，辜負(fù)父母含辛茹苦支持她的那些盼望，她甚至都沒勇氣告知父母她離開上海是去干什么，他們還以為她在為公司出差。

還有件事，不提也罷，但她心里已敏感了：谷本俞看自己的眼色有異。他是這個屁大村子的猴王，也許他看女人從來就這番德性。但她決定提高這方面的警戒度，她不是沒吃過虧，吃一虧就得長一智。

九

狄青去了縣城，他說沒兩三天回不來。不但要采購必需品，還要留在縣城與駐扎上海的動保人士通過視頻溝通，爭取能帶點(diǎn)資源回來給谷本俞，讓村子在即將到來的嚴(yán)酷冬季對水獺種群手下留情。

對野生動物來說，每個冬天都是鬼門關(guān);若再加上點(diǎn)外力打擊，野生種群很容易莫名其妙地崩潰。

狄青把一個背包留給耿蓮保管，包里除了攝影攝像儀器，還有他的筆記資料。他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告訴她背包外側(cè)袋里有把護(hù)身的藏刀和兩罐不同品牌防狼噴霧劑，雖是他常年帶著在旅途保命的，她需要的話，請盡管取用。

“你認(rèn)為我留在村里有危險？”她吐一個煙圈，問狄青。

狄青回避她眼光，表現(xiàn)得很輕松地回答：“有備無患而已。”

實(shí)在大大出乎耿蓮意料，狄青上午才從村口走出村子，下午谷本俞就在她下課路上迎面截住了她。她看出谷本俞眼神里彌漫了那種渴念，他遞給她一袋子上好的野紅蘋果，說：“耿老師，我有個發(fā)言稿不對付，你幫幫忙，晚上我忙完了去你屋里，你給改改！”

耿蓮沒接蘋果，看著谷本俞那雙白越來越多、黑越變越少的眼睛：“單身女人房里晚上不接待男性。發(fā)言稿我可以幫忙，白天你給我，我在學(xué)校改給你?！?/p>

谷本俞愣了一下，臉上紅得一紅，那種沉穩(wěn)的氣色又占了他臉盤。他點(diǎn)點(diǎn)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放下手里蘋果在路上，轉(zhuǎn)身就走了。

耿蓮站了一會兒，沒碰那袋子蘋果，朝小學(xué)校舍去了。

也沒曾想，學(xué)校里的架勢更粗糙。谷本俞的小舅子校長像個長輩不在忽然發(fā)育出來的新造男人，嬉皮笑臉攔住耿蓮，手在她手臂上又拍又碰：“晚上一塊兒喝酒，聯(lián)誼聯(lián)誼?！?/p>

耿蓮略微躲躲，說：“聯(lián)誼？我從不和頭發(fā)不梳臉不洗的男人一起喝酒聯(lián)誼。您這是在做夢吧？”她不慌不忙走去自己辦公室，聽見背后哐當(dāng)砸了個破杯子。

管他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話雖這么說，耿蓮還是做了該做的準(zhǔn)備。她仔細(xì)察看了自己在招待所的客房，雖沒特殊，她還是臨時拿狄青給的鑰匙打開了狄青房門，悄悄把東西搬進(jìn)狄青房間，準(zhǔn)備晚上移動到這兒過夜。

她把狄青整理成一卷的野外帳篷取出靠在門后，萬一有必要，拿上就去弓傾河邊露營。她沒動狄青的藏刀，她自己行李里頭有東西。說來好笑，這些東西是在英國買的，當(dāng)時防的是比谷村長和他小舅子更高大的英國流氓，卻從還沒機(jī)會用。希望也不至于招呼到水獺村男人身上。

英國有粗鄙男人，水獺村也有，區(qū)別是什么呢？耿蓮泡了杯伯爵茶，嚼著餅干，想這個問題。

英國男人的粗鄙在于他們相信自己的體魄能讓亞洲女人折服，而水獺村男人沒英國人的體魄，他們信的是自己的頭銜帶來的威權(quán)，哪怕長得像只蜘蛛，權(quán)力就是蜘蛛網(wǎng)，可以捆上蝴蝶，敲骨吸髓享用。

晚八點(diǎn)，山村已潑墨般黑，耿蓮?fù)鎮(zhèn)€孩子游戲：她往一臉盆水里加了英國造的靛青色劑，小心翼翼架在自己虛掩的門上，下面用個小木楔穩(wěn)住。

她側(cè)身慢慢擠出門，悄悄住進(jìn)狄青房間。不管哪個倒霉鬼來碰運(yùn)氣，染色劑一兩天之內(nèi)是不會從皮膚和頭發(fā)上褪色的。她往枕頭下塞了狄青給的防狼噴霧，門后頂三把椅子，鉆進(jìn)英國帶回的女式睡袋，這睡袋自有它的機(jī)關(guān)。

她覺得一切很滑稽很丑，不過也自有一種游戲的快活。她放肆地在狄青房里抽煙，回想自己留學(xué)海外時并不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

耿蓮可不是什么貞潔女，她放開的時候，只擔(dān)憂被老鄉(xiāng)們恰巧碰見。要知道凡漂來漂去的女人都有彈性，好比一粒漂洋過海的種子，一旦碰見泥土，就抓住機(jī)會發(fā)芽生根，不計較貧瘠或肥沃。

不過，主動權(quán)必須在她自己手里，否則她就成了物，非人了。她既有甩掉女老板闖到山里來的氣場，怎可能把谷本俞這種人放在眼里。

耿蓮抽完煙不久就差不多睡了。

半夜里隔壁果真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夾雜一聲悶哼，有人像被獸夾打痛的野物發(fā)瘋地在原地踩腳發(fā)狂，然后漸漸滅了聲響，去了。

耿蓮等到天發(fā)魚肚白，出來看笑話：臉盆扣在地上，地染成了藍(lán)色，很多雜沓染色腳印……

校園里她遇見神色不善的校長，這說明他不夠膽做什么;她故意去找村長要他的發(fā)言草稿，村長病了，不見人……

耿蓮忽然有了種久違的快活。她都記不得上一次這種快活曾在哪里光臨她。她快活得想做件冒險的事，超過自己能力，做到了能覺得自我提升。她眼睛落在狄青的野外帳篷上，去野營吧！等他一回來，她就沒可能獨(dú)自做這事了。

找了找，狄青的望遠(yuǎn)鏡也在，手電也在。

等耿蓮在弓傾河邊扎下營，她唯一辦不來的是生篝火。從前沒干過，她怕燎著林子。

但她不一定需要篝火嘛。她吃了點(diǎn)帶來的涼食，就在黃昏河岸看水獺。果不出所料，水獺夫妻如今只剩下孤孤單單一只小崽。水獺們打魚不再是全攻全守的足球，是投籃般的籃球了。有時候水獺嘴里有魚，有時空著嘴上來;小水獺什么也逮不著，只能從父母嘴里接過小魚……

耿蓮滿腹狐疑地沿著河岸走，不明白小水獺為何消失。既然狄青說水獺沒明顯的天敵，窩棚村的老太婆又說這村里人不捕弓傾河水獺，小水獺似乎就只有病死這一個解釋了。什么病一下子能弄死四只小水獺？

她順著長滿水蔥的河岸漫步，晚霞紅得讓人懷疑霞光之后不再是黑夜。

前面有一個密集不能跨越的灌木叢，耿蓮正要繞開，忽聽見移動聲，似來自重大身體。她倏地藏身一株大松樹樹干后，探頭窺看。不見人影，也不聞人聲，只聽見自己心跳。

晚霞變成暗淡鵝蛋色云層，耿蓮從樹干后出來，正要躡手躡腳往帳篷走回去，忽有樣?xùn)|西左右搖擺著躥出來，皮粗肉糙，眼睛賊亮，慌里慌張。她的驚叫肯定滿河道都能聽見，聽見的人一定以為她被野獸吃掉了……

后來，等她心有余悸把那頭有成年男人身長的野物描繪給狄青聽，狄青猛一擊掌：“明白了，吃小水獺的基本就是這家伙了。這是水巨蜥，我國最大的土產(chǎn)蜥蜴！”

耿蓮宿營回來，直接去了窩棚區(qū)窮人家，她對兇老太婆說想在窩棚區(qū)住幾天，直到狄研究員回來。兇老太婆啥也沒說，跟耿蓮回招待所取了狄青寄放的東西，收拾自己窩棚，讓耿蓮在床邊放睡袋過夜。

耿蓮半夜對兇老太婆講了她在上海工作的那些日子，兇老太婆默不作聲，末了嘆口氣：“妹妹，世上一物吃一物，訴苦可以，恨沒必要。學(xué)會躲，惹不起躲得起，就看誰活得自在吧！”

耿蓮覺得兇婆子說得通透，連聲答應(yīng)。想起村長這些天藍(lán)頭藍(lán)臉躲著不見人，又得意好笑，忍不住對婆子說了。婆子冷笑道：“他不算最狠的人，他那死了的爹和死了的叔才真狠。要是你落在他爹手里，你這城里女子，肉包子打狗回不去了。”

“怎么村長的爹和叔都死了？從前也當(dāng)村長嗎？”耿蓮好奇。

兇婆子嘆氣：“睡不著，可以多說幾句。祠堂那頭的人和我們這邊同祖宗，但差不多又是冤家對頭。我那死鬼老頭原先也當(dāng)過村長，也成天盤在祠堂里拿個算盤過日子的，后來被谷本俞他爹和他叔弄?dú)埩?，那兩個就是魔鬼披張人皮變的呢。我們干不過，然后啥也沒了，不出去逃荒，只好去求他們給點(diǎn)吃食。越來越?jīng)]志氣，兒子們都跟他們出去賣苦力打工，留下老的小的自己掙命。現(xiàn)在我還有口氣，等我老熟，谷本俞不曉得還容不容得下這幾個窩棚！”

耿蓮來支教可沒想這般多，她安慰兇婆子，說善惡到頭終有報，該忍就忍，等待未來。兇婆子嗯一聲，忽又一嘆：“惡有惡報是對的，可我已經(jīng)糊涂了。不怕說死人壞話，我那死鬼老頭也不是善人，他當(dāng)村長那會兒，我知道他也不是盞省油燈，連谷本俞吶，都不曉得是不是他偷偷下的種呢！到底惡報何時到，報了誰，我想不明白了?！?/p>

耿蓮被兇老太婆的話鎮(zhèn)住了，她到英國留學(xué)，沒像其他留學(xué)生那般覺得英國花好桃好，不過，回國經(jīng)歷了上海公司和這弓傾河畔小村落，她有點(diǎn)理解那些個留學(xué)生為啥死活賴在倫敦不肯回。

人，無非也擇枝而棲。

十

谷本俞看自己流年不利，隱約覺著這和水耗子有關(guān)。去年冬天貪圖財利，讓收山貨的人蠱惑，多打了幾窩來謀皮，今年似乎就走霉運(yùn)。

不光耿蓮灑藍(lán)這件事叫村長吃了窩心腳，窩棚那邊人家更暗暗在搗鬼?？h城里谷老五是谷本俞堂兄，谷老五叫人帶信給他，說工程隊(duì)那些窩棚子弟里出了強(qiáng)人，在醞釀些啥，要谷本俞看好村子。

要看好村子需要手腕和城府，谷本俞有這兩樣?xùn)|西沒？

半夜偷雞不著反倒弄得藍(lán)頭藍(lán)臉，只能裝病躲起來，可有個人他是躲不過的：老婆鳳英。

鳳英早晨一看他頭臉就明白了，頭一件事是跳下床踩爛了谷本俞的心頭好。苦了十幾只各種品種的蟈蟈兒，谷本俞頗花了番心思逮來聽動靜的，全成了綠色肉泥。天籟啞了，谷村長愛的音樂沒了。他不久前還和人吹噓，說當(dāng)個水獺村小村長雖比不過古時候曾侯乙聽編鐘，但曾國能有這么多品種的蟈蟈？

鳳英干的第二件事更絕，她把谷本俞珍藏的幾壇子蛇酒和藥酒砸了。那些有了年月的寶貴珠液竟流進(jìn)了臭水溝，這可是谷本俞的壯身佳釀啊。鳳英說：“去死吧！就是這些壯陽藥作怪！”

第三件事讓谷本俞感嘆女人畢竟是女人：村長夫人情緒高過了理智，害了自己了。鳳英宣布從今之后不許谷本俞沾身，你這男人太臟！

谷本俞至今只有一個女兒，努力著要和鳳英再生男孩。難道，天下還有比這事更大的？你不許我碰，是不是逼我找別人去生？

心里把鳳英這個蠢女人罵了個狗血噴頭，谷本俞又暗罵耿蓮這娘們心太壞。好歹你是個客，從前那些跑來支教的、自愿來扶貧的女人們怎不像你這樣刁蠻？

好歹臉上藍(lán)色洗下去了，村長差點(diǎn)搓碎自己臉皮;頭發(fā)上的藍(lán)沒辦法，只好讓小舅子校長幫著推了個光頭。這下子，成了光頭村長。

狄青踩著這點(diǎn)回村來了，他什么也不知道，興沖沖直接就去找了谷本俞，高高興興夸谷村長的光頭很精神。

狄青想給垂頭喪氣的谷本俞打打強(qiáng)心劑：“動保組織在上海的分部已經(jīng)把我拍的水獺照片和弓傾河棲息地照片發(fā)總部去了;而且，你聽了會開心的：他們要求我提供更多棲息地資料，現(xiàn)在先籌集一點(diǎn)物資，然后，一旦立項(xiàng)，錢款會按我們發(fā)現(xiàn)棲息地的大小規(guī)模撥給我們?！?/p>

谷本俞心里把狄青和耿蓮分開來看，這種智慧他畢竟有的。狄青和那女人沒搞在一起，證明他很會權(quán)衡利弊，是個有主意的男人。谷本俞知道自己弱點(diǎn)，所以一貫看重能克服這弱點(diǎn)的男人。辦大事，谷本俞曉得自己不行，得跟著行的人，才有好處。

“作為水獺村這會兒還當(dāng)家的，我能幫你什么？”谷村長問興致勃勃的狄青。

狄青放下兩條煙當(dāng)禮物：“村長，你得讓人帶我去其他水獺棲息地，能去的我都要去拍照，這是爭取經(jīng)費(fèi)的前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年年在打獵賣皮子，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和我結(jié)成聯(lián)盟了，過度打獵會把你們自己的寶毀掉。那樣，你這個村子就徒有虛名，再不會有人光顧了?！?/p>

谷本俞覺得狄青在理，凡在理的話他都能接受：“狄研究員，我托你問的，你問了沒？”

“問了。不過沒你期望的答案。什么數(shù)量的捕獵不至于破壞野生動物種群的生存，必須基于翔實(shí)的實(shí)地調(diào)研;再說，這些水獺都列于當(dāng)今國家保護(hù)動物名錄，總體上是瀕危物種。你捕獵就違法?！钡仪嗝偷晒缺居帷?/p>

谷本俞臉色一變，欲言又止。狄青察言觀色：“你放心，如果你真心從現(xiàn)在起配合我進(jìn)行動物保護(hù)，我個人絕不會去控告過去的捕獵行為。另外，我還會幫你爭取可能的補(bǔ)貼。”

谷本俞笑著點(diǎn)頭：“狄研究員，我沒看錯你，你是個好人。來，這么辛苦跑一趟，我請你喝酒，我那兒還有扶貧的公司給的一點(diǎn)兒五糧液?！?/p>

狄青惦記耿蓮：“喝酒另找時間吧，我給耿老師帶了東西，著急給她。”

谷本俞一陣肉緊：“耿老師這陣子都和窩棚學(xué)生住一起，不在招待所。你見了耿老師，就說我請你倆一起來喝酒，你們在我這小地方，辛苦了?！?/p>

狄青答應(yīng)著，先要了備用鑰匙回招待所，把東西擱下。他沒直接去找耿蓮，拔腿往弓傾河邊跑。

淡淡秋意籠罩了他離開不久的原野和樹林，風(fēng)已清涼，有些樹木的樹葉泛黃了，有些葉子淡紅。眺望遠(yuǎn)方，狄青覺得這亙古未開發(fā)的山地?fù)碛猩铄涞拿溃庆`魂可以返歸的故土。青色山巒在地平線上起伏，遠(yuǎn)方神秘柔和，招引人們負(fù)重前往。

他接近弓傾河，看見一幅奇異景象：河水里到處都是小爪水獺，竟有二三十頭之多。仔細(xì)看，大多數(shù)是成年水獺，只有幾頭小水獺。

狄青心里一喜一憂。喜的是看見了更多的野生水獺，憂的是原來那一窩水獺兇多吉少。這水域本是那窩水獺的領(lǐng)地，如果它們不消失，其他水獺一般不會大舉遷入，畢竟這是弓傾河相對寧靜的一個河灣，不是水流湍急的主流。

原來那窩水獺看上去挺健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等找到耿蓮，坐在兇老太婆窩棚里吃油餅，狄青才明白這里竟還棲息著水巨蜥。水巨蜥也是國家保護(hù)動物，它們成了小爪水獺的天敵。

“狄兄弟既回了，耿老師回招待所吧。我這兒條件太差了?！眱蠢咸耪f，“這些天我倒是和耿老師談得投機(jī)，我們這邊的小孩子全靠你呀，好妹妹！”

耿蓮空手，吸著狄青新買的煙卷。狄青背著所有他和她的東西，一起往回走，晚霞滿天。

“你什么計劃？”狄青說，“我可能會留下來過冬?！?/p>

“過冬？”耿蓮撩起額發(fā)，想了想，“我本想回上?？纯吹?，如果你留下不走，我就留下同你做伴如何？想給那些窮孩子多講幾堂課，萬一我下回回上海不再回來，也等于幫他們打下點(diǎn)基礎(chǔ)?！?/p>

“那多好??！”狄青樂了，“我留下保護(hù)水獺，你留下教窮孩子。我們不可能一輩子做有益人類、有益大自然的事，但畢竟有段時間能在一起做好事?！?/p>

“你不要自己的生活嗎？你不顧家嗎？”耿蓮看著他，吐出一個煙圈。

“我已離婚了。我一個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狄青輕聲說，望著遠(yuǎn)處樹林上飛翔的歸鳥。

“我也是一個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耿蓮說，把煙頭按在泥里熄滅，放進(jìn)衣袋。

狄青笑笑：“走，放下東西，到谷村長家里喝酒，他讓我喊上你的?！?/p>

“他讓你喊上我？”耿蓮遲疑了一下，豪邁地笑起來，“去！有你在，我正想好好吃一頓。這些天我可真沒吃上啥好的?！?/p>

鳳英拿一塊豬皮嗤嗤在熱鍋上榨油，準(zhǔn)備灑辣椒炒香蒿子，她看狄青進(jìn)來，招呼一聲“等你喝酒呢”，又一看，那個女教師跟了來。鳳英愣了一下，也就大聲招呼：“老師來了，一起喝酒。”

耿蓮沒跟著狄青往里屋進(jìn)，她走到灶臺上，親熱說：“嫂子，我當(dāng)你下手?！?/p>

屋里全是炒菜香味。谷本俞和小舅子已經(jīng)喝上了，招呼狄青上桌。狄青說：“我把耿老師帶來了，一起喝點(diǎn)?！?/p>

谷本俞不動聲色，那個當(dāng)小學(xué)校長的忸怩得不行，差點(diǎn)砸了自己酒盅。

狄青敬了兩個一杯：“校長，你得帶我把弓傾河上上下下走一遍。另外，你上次扛著鳥銃去獵皮子的沼澤、野塘子，我都要去統(tǒng)計數(shù)據(jù)。你懂的，我資料做得越全越好，你們將來得到的好處越多?！?/p>

校長勾倒了頭蔫蔫地不說話，谷本俞回敬狄青一杯：“這個不擔(dān)心，我想過了，我作為水獺村村長，對水獺情況不掌握也不行。我陪你走這一遭。你我兩面四目，一起把情況看清楚?！?/p>

“好嘞?！钡仪鄳?yīng)一聲，正巧鳳英和耿蓮一前一后端菜進(jìn)來。

鳳英瞅大家一眼，放下菜出去了;耿蓮裝天真喊聲“村長”“校長”，坐到狄青身邊，也拿一盅酒。

校長像只縮頭烏龜，捏著酒盅低頭看菜;谷村長摸摸光頭，笑嘻嘻說：“來，喝酒。研究員和老師都是我們村的貴人，以往若是有啥不周，多有得罪之處，怪我們眼窩子淺、不懂規(guī)矩。今后我們和研究員一個目標(biāo)，和老師多加配合，我先干為敬了！”

大家一陣吃喝，耿蓮說：“女人不上桌這條規(guī)矩不好，我也是女人，也上了桌，我要請大嫂一起來喝酒。”

谷本俞像聽見什么福音似的，笑呵呵站起來，到灶臺下硬拖了鳳英來。狄青親熱地把自己座位讓給鳳英，拖了個矮凳坐;好在他個子高，并不礙事。耿蓮注滿酒盅給鳳英，大家舉杯喝了一圈……

谷村長這回坐言起行，約定三天后帶上人啟程，陪狄青上下弓傾河統(tǒng)計水獺數(shù)量，然后轉(zhuǎn)入原生林地，把常年獵水獺的池塘和沼澤都走一遍。

耿蓮也想去，就議定小學(xué)校長代村長看家，谷本俞帶上鳳英，相陪狄青和耿蓮，再帶上六個往日常去、手快路熟的男人作幫襯。

出發(fā)前那個傍晚，狄青照例和耿蓮在村口椿樹下吸煙說話。耿蓮說村長帶我倆看水獺，起碼兩天才回得來;正主不在，村里可能鬧出事來。

狄青問端倪，耿蓮說村里既分了上下，窩棚區(qū)那幫自然是手下敗將落難人，不過他們往日里也作威作福過的。聽兇老太婆說，在縣城打工的窩棚子弟們可能會回來。

回來干什么，聽上去就引人遐想了。

狄青前后推敲，覺得這和自己的事無關(guān)，也和耿蓮支教無關(guān)：“盡量別摻和，我急著獲得野生水獺種群資料，外邊的朋友等著我?？炷甑琢耍骷覚C(jī)構(gòu)都要定明年的預(yù)算，有時候，野生種群的生存就差幾個月一年的機(jī)會??！”

十一

弓傾河是山區(qū)天然降水形成的中型河流，往東北方向匯入省內(nèi)最大的河。由于歷代交通不便人口稀少，弓傾河相對而言還是條野河，保持著原始生態(tài)。

山民當(dāng)然已走通了弓傾河上下游，不過除了雙腳走出的蹊徑，沒有可供車行的正式道路。越往西南山勢越高，有些河段是不同流量的瀑布，只能靠攀爬才能往上游去。

谷村長選的六個隨從里有個老頭，幾乎每次找水老鼠都有他的份，他每到水獺出沒的河段就停下，瞇縫著眼睛看，指給狄青。狄青看了幾個河段，首先證明了弓傾河上下游都有水獺出沒。因?yàn)榫嚯x遠(yuǎn)，一開始他沒其他發(fā)現(xiàn)，后來湊著望遠(yuǎn)鏡拼命分辨，懷疑自己有了新的考察成果：有一種水獺明顯不同于小爪水獺，可能是江獺。

還好有個人替狄青背裝備，第一天到達(dá)弓傾河源頭后往山下走，傍晚在弓傾河大拐彎處停下扎營。狄青換上潛水服就帶著相機(jī)下了水，大家在河岸邊遠(yuǎn)望他身影，天漸漸就暗了。鳳英和耿蓮忙著做飯，幾個幫手從河里釣出白魚來。谷本俞擔(dān)心說：“狄研究員水性好不好？這是野河，別弄出三長兩短！”

大家做好了飯，連十來?xiàng)l魚都烤熟了一半，狄青才“嘩啦”一聲從河岸邊冒出身子：“好消息，這河里有兩種水獺，另一種我拍到了，應(yīng)該是江獺！”

連谷本俞都明白這消息的價值：水獺原生品種越多，區(qū)域保護(hù)價值就越高！

喝著鄉(xiāng)人自釀的苞谷酒，谷村長心情愉悅，他給了狄青輕輕一指：“研究員，上次談起經(jīng)費(fèi)的事，你說經(jīng)費(fèi)將來給到我們，這個‘我們肯定指的是你和咱們村吧？我今天問問，心里有個底，咱們之間到底怎么分錢呢？是對半分嗎？”

鳳英聽見笑了，她和耿蓮在邊上坐著，聽男人們講話。狄青愣了愣，喝一口苞谷酒，說：“村長，我覺得這事得看著水獺說。你要是保護(hù)水獺心誠，付出多，我不拿經(jīng)費(fèi)都可以，全部給村里。當(dāng)然，我本有權(quán)要一部分的，抵支我的費(fèi)用?！?/p>

“那，你當(dāng)然也得有?！惫却彘L大度地宣布，“不過，外邊來的錢總是雷聲大雨點(diǎn)小，我們到底能得多少錢？”

狄青想了想，仿佛沒啥好保留，和盤托出：“如果種群有一定規(guī)模，值得大型動保單位列入保護(hù)計劃，加上還出現(xiàn)了不同品種，我想，一切順利的話，第一次撥款能有五六十萬元人民幣?！?/p>

谷本俞脫口而出一聲“不少”，興奮得捶了一下狄青。

“這水老鼠從此不能碰啦！”他哇啦啦朝那幾個男人喊，“我們得靠河吃河，靠水老鼠過日子！”

“是的，”狄青進(jìn)一步鼓動他，“等我把這次照片發(fā)出去，我想辦法讓動保單位請你村長大人去一回上海，當(dāng)面溝通。”

“??？”谷本俞和老婆鳳英都聽呆了，“這也太刺激了吧?！?/p>

第二天天一亮，大家早飯吃過，谷村長就興致勃勃催大家往森林里走，帶狄青去看往年狩獵謀皮的地方。

“我們還是手下留情的，沒趕盡殺絕。”谷本俞為狄青和耿蓮砍斷攔路的樹枝，“我們也想留口飯吃呢。”

林子是原生林，如果沒向?qū)?，很容易迷路。到達(dá)第一個池塘前，眾人過了三條湍急溪流，水從山上下來，嘩啦啦水聲，涼氣逼人。等看見水塘子，沒來過的人全睜大眼睛：這池塘太美了，藍(lán)鏡子般的池面，有十來公頃大，池邊長滿五針?biāo)?云朵倒映池面，白，溶在藍(lán)中。

走近些，依稀望見了水獺在塘里游動的波紋;等到了塘邊，水獺看見人群，加速朝對岸游去，隱入岸邊草叢。

狄青取出望遠(yuǎn)鏡瞭望，其他人掏干糧吃，耿蓮悄悄過來，伸手往狄青嘴里塞了顆剝好的熟雞蛋。狄青嚼著雞蛋，看見對岸的水獺又有獨(dú)特長相！

這發(fā)現(xiàn)像一顆小炸彈叫鄉(xiāng)里人激動起來，大家打賭如果山里有三種水獺，那中國該有的品種在這里都全了。這該多特殊？除了動物保護(hù)組織給好處之外，難道我們自己不曉得打廣告搞旅游？旅游可是山區(qū)烏雞出金蛋的好事！說著這個，大家抬頭看天，天也比平時亮堂！

狄青又換了潛水衣，拿著照相機(jī)下水。這邊人齊齊站岸上看他，替他加油。等照片拍回來，大家湊著相機(jī)輪流看。狄青說：“這個是普通水獺。中國三種土產(chǎn)水獺，齊了！”

馬不停蹄又看其他三個小湖泊，狄青做了記錄，留了相片。

大概這山里以普通水獺數(shù)量最多，主要分布在淡水湖泊;小爪水獺數(shù)量第二，全在弓傾河中;江獺罕見，也只在弓傾河流域出沒。狄青說：“這次倉促，不能過夜觀察，我想知道河和湖塘周圍水巨蜥的數(shù)量。”

當(dāng)?shù)厝寺犃藢λ掾岬拿枋?，有幾個也知道，從前都當(dāng)怪物，土話叫“泥龍”，不過不常見。

狄青特意對谷本俞說：“這‘泥龍不要小看，說不定比水獺還寶貴，你一樣要保護(hù)好。”

谷本俞走了這一回，不但不累，臉上放出光來。鳳英也忘了同谷本俞計較些什么，一個勁兒問老公將來這兒能不能通上火車。

十二

一伙人馬迤邐往回走，想回家美美吃頓熱菜飯?；氐酱蹇冢宦狓P英“哎呀”一聲，大家立馬意識到出事了。

燒得焦黑的祠堂突兀矗在視野中央。

祠堂的頂燒穿了，樣子成了個砸壞的大盒子，烏鴉在破洞里跳進(jìn)跳出，哇哇喊叫。谷本俞不敢相信地?fù)u晃腦袋，無助地轉(zhuǎn)頭對著狄青笑：“這，這，這是什么事呀？”

狄青嗅嗅空氣，冷淡淡地說：“焦味都沒了，不是今天的事?！?/p>

只見照看祠堂和招待所的老婆婆從小道上跑來，還好，沒受傷。她一把抓住鳳英就打機(jī)關(guān)槍似的說本地話。谷本俞仔細(xì)聽著，臉色鐵青。

鳳英喊道：“殺千刀的呀！我弟管著個學(xué)校，礙著他們什么，下這毒手！”

谷本俞問燒祠堂和打人的那些蟊賊現(xiàn)在在哪里，阿婆指指遠(yuǎn)處窩棚堆，她縮在路邊，頭上灰白頭發(fā)飄動。

狄青看著谷本俞，谷本俞喃喃說：“連祠堂都燒了，我還忍個啥？”

一行人憋著氣走進(jìn)村子，狄青招呼耿蓮先回招待所。打開房門時，狄青說：“村里的事，你也留神聽著，不過，我勸你千萬別摻和進(jìn)去。我們是外人?！?/p>

耿蓮點(diǎn)點(diǎn)頭：“我這就到窩棚那兒看看?！?/p>

狄青放下東西又出來，站在門邊抽煙。耿蓮栓上門，連狄青遞過來的煙也不要，匆匆往窩棚那兒去了。狄青看她背影，呆呆想著什么。

耿蓮心急，連奔帶跑往窩棚來，想找兇老太婆問問村里出了啥事。她一頭扎進(jìn)窩棚區(qū)，只聽一聲呼哨，等反應(yīng)過來，已被一群樣貌丑陋卻個個生氣勃勃的年輕男人圍住了。打頭一個身材肥壯、長兩只大耳朵的細(xì)長眼男人笑瞇瞇瞅著她，張開的嘴巴露出了齙牙：“哪來的小娘們兒？比縣城里小姐還正嘛?！?/p>

耿蓮?fù)艘徊?，看那男人逼上來，男人們圍的圈子登時窄了，她拉開嗓子喊：“齊嫂子，齊嫂子，我耿蓮！”

聽見兇老太婆應(yīng)聲，那大耳朵男人笑道：“原來是找我媽，好啊，到家里坐?！?/p>

兇老太婆趕開那伙年輕人，帶耿蓮進(jìn)自己窩棚：“他們從縣城回來了。昨天和那邊干了一仗，這個村，又要出人命了?！?/p>

耿蓮知道大耳朵男人笑嘻嘻地站在他媽的棚下看自己，她照直問：“齊嫂子，是你兒子領(lǐng)頭的？弄出人命可要吃官司！”

兇老太婆點(diǎn)點(diǎn)頭，頭也不回，忙著沏茶：“知道。吃官司咱們這兒的人吃慣了?，F(xiàn)在到了讓谷本俞把村長讓出來的時候，我兒長大了！”

大耳朵男人有種奇怪的氣場，他那種笑容，讓耿蓮怪不舒服的。他接住他媽的話開口：“我跟我媽姓，村長該姓齊啦！”

兇老太婆把茶水端到耿蓮門前：“最近這陣子先不忙給孩子們教課吧，這里男人閑雜，你還是待自己那兒，別過來，萬一我照應(yīng)不上你呢;另外，別指望村里太平，昨天有幾個人已經(jīng)讓打壞了，雖還沒死，可這非得爭出個短長啦?！?/p>

兇老太婆讓兒子帶幾個人送耿蓮回去，耿蓮想了想，說：“那就麻煩齊大哥一個人送。路上沒人埋伏?！?/p>

大耳朵男人笑道：“我怕他們不埋伏我！”

出了窩棚區(qū)，耿蓮就問：“齊大哥，誰被打傷了？重不重？”

齊大耳朵笑道：“我們這邊傷了幾個，除了一個胳膊斷了，其他人沒啥。他們那邊，校長給砸開了腦瓜，沒死也癱，呵呵。有個小孩著了棍子……”

耿蓮想問是哪個孩子，齊大耳朵一把撈住她胳膊：“晚上我來你房間？”

耿蓮甩不開，哈哈笑起來：“找死？問問你媽，你們沒回來時候，村里誰吃了老娘我苦頭？我不想讓你這看著挺精神的人吃虧，咱倆還是交個朋友的好！”

只見前頭路上狄青大踏步過來。

耿蓮對齊大耳朵說：“看見了沒有，我不是一個人進(jìn)山?！?/p>

“男朋友？”齊大耳朵放開耿蓮，狐疑地望著狄青。狄青走上來，耿蓮介紹說這是齊哥，窩棚里的男人們都聽他的。

狄青皺眉：“快去看看受傷的小學(xué)生，你幫我說服他父母，我看，得立刻送孩子去縣城醫(yī)院?！?/p>

“你們干的好事！”耿蓮瞪齊大耳朵一眼，拉著狄青的胳膊朝一間石瓦屋快步走。

谷本俞正在那屋里和男主人打商量。受傷的正是曾敲詐狄青煙卷的梨腦袋壯小孩，聽說打架沖前頭，見人就咬，被一木棒打厲害了，昏迷了一天，現(xiàn)在剛醒，哼哼唧唧，也不知道內(nèi)傷多重。家里沒想送孩子去醫(yī)院，要先跟窩棚那邊的人算賬，叫他們賠錢。

小孩父親前日里招待過狄青吃派飯，他看狄青和支教老師來了，就對谷本俞點(diǎn)頭：“曉得。你放心?！?/p>

耿蓮到床前看受傷的學(xué)生，狄青問谷本俞，谷本俞冷冷地說：“要送醫(yī)院的恐怕不止他一個，等明天再說。研究員，我還指望你到山外幫我們引水老鼠的保護(hù)款來。你聽好了，你帶著女老師好好在招待所待著，今晚無論聽見什么都別出來！”

狄青啊了一聲：“你們要動手？這可不能沖動。再下去，要不可收拾了！”

小孩的父親抬起血紅眼睛，瞪狄青：“喂，城里人，少管閑事。你吃米長大的，我們可是吃刀子長的呢。有好多人，沒機(jī)會長大就死了！”

這當(dāng)?shù)南乱庾R轉(zhuǎn)頭看看哼哼唧唧的兒子，低頭又不說話了。

谷本俞揮揮手，聲調(diào)平靜：“萬一我谷某人出了點(diǎn)什么事，研究員，看在我薄面上，無論將來誰當(dāng)村長，你都要幫我們爭取水老鼠的款子。我們這兒就叫‘水獺村，誰在這兒住著，都要靠水吃水、靠山吃山的，都一個祖宗?！?/p>

狄青點(diǎn)頭走開，也去看那小孩。棍子吃在胸腹部，不曉得打壞了什么，小孩面紅耳赤，眼睛被眼屎和眼淚糊住，只會哼哼，間或罵一兩句臟話。

狄青拉上耿蓮出了門，告訴她今晚這村危險，即使不用“仇殺”這種強(qiáng)烈字眼，也躲不過一場激烈械斗。狄青說：“我們先去弄點(diǎn)吃的，半夜再看情況。既要保護(hù)自己，能制止他們的話，也嘗試一下?！?/p>

耿蓮答應(yīng)著，對狄青言聽計從。兩個人弄了些冷餅子，在狄青房里用小煤油爐熱了，就著熱水吃。狄青鉆進(jìn)睡袋，讓耿蓮躺床上，休息，警覺，等待半夜的兇險時分。

十三

雖說她身臨其境地?fù)?dān)心半夜里可能發(fā)生搏殺，又后悔自己從和平的城市跑進(jìn)危險山鄉(xiāng)，不過，耿蓮更奇怪自己心里此刻卻存不住這些人事。她聆聽狄青輕微的鼾聲，使勁琢磨身邊這位冷靜理智、似乎戒絕了沖動的男人。

說真的，她曾懷疑狄青假正經(jīng)。

后來，又為他對自己始終彬彬有禮、非禮勿視而感到自卑。自己雖不是什么性感尤物，但總能讓男人多看幾眼琢磨琢磨機(jī)會的，為啥狄青既不呼吸急促，也絕不利用私下相處謀求機(jī)會？

他單身、年輕、強(qiáng)壯，難道沒人之常情？就算我耿蓮不是他的菜，難道他沒生理問題要解決？沒見他接近過哪個村里婦女，難道他搞禁欲那套嗎？

說得露骨些，耿蓮自己倒是個有生理需要的人。自從下決心進(jìn)山支教，她考慮過這方面的事。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她做好了就地解決問題的準(zhǔn)備。為此，她的內(nèi)衣口袋里永遠(yuǎn)都備著避孕套和事后避孕藥。

她覺得狄青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人選。

然而，對男人，耿蓮也有迥然不同的珍藏著的情感，那種初始的甜蜜記憶是無可替代的，和偏向肉體的親近完全不同。她記得她初戀的男人，她把那段記憶密封在心底。她相信也只有密封或埋葬那種情感，女人才能真正生活在現(xiàn)實(shí)世界中。

為什么此時此刻她聽著狄青的鼾聲琢磨他？

狄青不靠近她，顯得與其他男子不同。她想弄清楚真正的原因。不過，他的鼾聲既令她安心，更令她隱隱地惱火。一個與自己同室而眠竟能酣然入睡的男人簡直是對女性魅力的諷刺。耿蓮有點(diǎn)糊涂了，難道自己已墮落成了小混混眼里的獵物，而狄青這樣的卻看她不上了嗎？

一陣糾結(jié)一陣氣惱，她終究慢慢睡著了。這兩天長途考察山地水獺，畢竟辛苦。

夜色里，鄉(xiāng)村萬籟俱寂，天空云淡月白。

凌晨兩點(diǎn)，窩棚區(qū)的探子們回到齊家，報告對面家家都睡了。村長長途跋涉回來，看來今晚不會起來使壞。

“有防備沒？”齊大耳朵問。

“像是沒有，除了各家的狗?！碧阶踊貜?fù)。

差不多也就這時候，谷本俞坐起身子，接過鳳英遞過來的肉餅，熱乎乎吃了三個。他穿好衣服看墻上掛鐘，快兩點(diǎn)半了。各家弟兄也在吃東西喝水了吧？再過一會兒，就操家伙。他交代過了，砍人可以，不可以砍老人小孩;照明可以，不能拿火把放火。

月亮從冷云后探出臉，俯視著山鄉(xiāng)大地，亙古如此。

暗夜中，兩股人馬悄悄從房子或窩棚里摸出來，左手待燃的火把，右手短棍或斧頭。拿短棍的人在前，操斧頭的人在后。他們走進(jìn)了窩棚區(qū)和石瓦房區(qū)之間的那片空地，迎面悄然而行，但還沒發(fā)現(xiàn)對方的蹤跡。

若在面對面這兩班人馬間劃出連線，取中點(diǎn)垂直往南，有一排平房，就是村招待所。一男一女兩個人穿戴妥帖走出平房，什么裝備也沒帶，就拿了手電。他們互相握著手，在手電光里往前走。

兩邊的人都先看到招待所那邊走來的一男一女，他們都遲疑了一下，亂了腳步;轉(zhuǎn)回臉，借著月光，忽然看見了對面拿武器的仇家。

幾乎一瞬間，狄青和耿蓮看見無數(shù)火苗從暗夜里躥起，一道道火把映亮了夜色中滿臉殺氣的村人們。

他倆站住了，兩群暗夜男人正在他倆面前二三十米處，互相瞪視，磨著牙床，舉起棍棒。

狄青放開耿蓮，站到耿蓮前頭，他大喝一聲：“別動手！”

村人們還是互相瞪著，村長和齊大耳朵不但互相瞪，還緊咬牙。

狄青又喊道：“放著現(xiàn)成的鈔票不要，蠢貨才拼命！”

這一下子，村人們齊齊轉(zhuǎn)過臉，紛紛質(zhì)問：“你罵誰蠢貨？”

狄青吐了口氣，臉色和緩下來：“我替你們村爭取到了保護(hù)水獺的錢，好幾十萬，拿來大家一起用，好過在這里動刀動槍拼命。”

“錢？幾十萬？”陣型登時散開，人全和狼那樣看狄青。狄青往地下一坐，口袋里掏出一張白紙：“這是保護(hù)款審批的通知，村長，還有那位姓齊的兄弟，一起過來商量?！?/p>

火把在曠地上集攏成一團(tuán)旺亮燈球，村長和齊大耳朵并肩面對狄青坐到一起，耿蓮坐在狄青身后，其他人拿著火把武器圍成一個壯觀密實(shí)的大圈。

神奇之夜，對錢幣的渴望讓人們忘記報仇雪恨。

狄青說明了水獺保護(hù)款的審批、領(lǐng)取和監(jiān)督使用條例，他對著喜不自禁的村長和齊大耳朵說：“你們?yōu)檫@筆款子打架是沒用的，款子雖給到你們村，怎么用，要受監(jiān)督的。不過，有一點(diǎn)可肯定，這錢若用得好，不但水獺永遠(yuǎn)是你們搖錢樹，而且今后游客會來。游客吃你們，住你們，讓你們帶著去開心，他們只管交錢?！?/p>

兩個聽著的男人咧開嘴笑。耿蓮撇嘴：“光會笑了是吧？握握手講和吧。你們中間只要任何人打起架來，這筆錢就飛了。規(guī)定這錢不能給有犯罪記錄的人或單位?！?/p>

齊大耳朵大聲說：“只要村里一碗水端平，好處大家分，我沒必要打架。”

谷本俞冷笑一聲：“聽好了，這錢是我和研究員一起核計，研究員辛苦爭取來的。不過，既然你們愿意放棄暴力，作為村長，我自然會考慮全村每一戶?！?/p>

狄青一直冷著臉說話，這時候又冷冷加上一句：“大家都聽好，第一不許使用暴力，誰打架，這錢就飛;第二，關(guān)鍵不在于你們這些人，關(guān)鍵是保護(hù)水獺，一只也不許捉。如果發(fā)現(xiàn)村里殺了水獺，這錢也沒了?！?/p>

你一言我一句，停不下來，越說越熱鬧，村里人都惦記河塘里那些水老鼠了，恨不得立刻跑去看上一眼。天漸漸變出鴨蛋青和灰白，這一宿，沒人傷亡。

狄青對谷本俞說：“今天我要收拾收拾，和耿老師一起送傷員去縣城。然后，我從縣城直接去上海，等我落實(shí)好保護(hù)款，也許會安排村長到上海去簽字。中間，我們隨時聯(lián)系?！?/p>

齊大耳朵踴躍道：“縣城我熟，村里沒馬只有驢車，我送研究員他們?nèi)タh城。”

十四

耿蓮整夜坐在狄青背后，從前她覺得狄青肩寬背厚，是肉體美的男人;很奇怪，眼下這感覺異化了，她覺得他的力量不再出自他骨骼和肌肉，他擁有超乎眼前所有這些男人的腦力。事實(shí)正如此，狄青幾句話鎮(zhèn)住了殺氣騰騰的人群，讓一大群男人放棄了械斗。他挽救了生命，還給這地方帶來憧憬。

水獺村本就有水獺，但水獺們似乎有了狄青才有未來。

狄青在暗夜里很實(shí)在地牽牢她的手，保護(hù)她不讓她摔跤，提防著可能的危險;他很自然地想要保護(hù)她，正如一個男子應(yīng)該為女子做的。

耿蓮對狄青說話的口氣一下子變了，她幾乎帶著夢幻氣息：“我也和你一起去縣城么？”

“聽著，也許這是你暫時離開水獺村的時候?！钡仪嗫礈?zhǔn)她眼睛，“我不在，你一個人不太安全。我去了縣城就去上海，你可以和我同行。”

耿蓮點(diǎn)頭：“我也許先留在縣城，守著那孩子，等他傷好，你也該回來了吧？”

狄青嚴(yán)肅地在晨光里看她，他眼色里有一絲關(guān)心。

“我現(xiàn)在要到弓傾河邊再拍一組鏡頭。上次新遷來的水獺群，我還沒拍?！彼f。

“我和你一起去?！?/p>

她走進(jìn)自己房間，把門合上，背靠門，想著狄青，想著自己剛才那一句“我和你一起去”。

弓傾河的早晨一片歡愉，狄青站在河邊淺水里，用長鏡頭拍水獺群。他遺憾地對耿蓮搖頭：“沒機(jī)會拍到那只水巨蜥了，你是唯一的目擊者，也許，動物保護(hù)組織會想見見你的?！?/p>

“我和你一起去吧！”耿蓮熱切地說。

“是啊，咱們把東西都帶上。也許很久都不會回到水獺村的?！钡仪嗾f。

“好的，我本來沒多少東西，我還可以幫你背一些?！惫⑸彍厝岬乜此?。

狄青突然愣住了，他狐疑地看著耿蓮，像要確認(rèn)什么。耿蓮靠近他，嘴唇湊上去的時候，他甚至退縮了一下，才把手放在她手臂上。

他倆互相看，你呼出一口氣，我吸入一口，等真正的一個吻成為事實(shí)，狄青抱著她雙肩，抬頭對天：“不可思議！”

“帶上我，我和你一起！”耿蓮笑了，輕快地?fù)ё∷謮训难?/p>

到達(dá)縣城醫(yī)院，狄青和耿蓮為小孩支付了前期醫(yī)療費(fèi)用，醫(yī)院收治了傷者。齊大耳朵答應(yīng)收好所有醫(yī)藥費(fèi)單據(jù)，交給村里。

“讓村里給報銷?！饼R大耳朵一再對狄青和耿蓮說，“你倆快去快回，我等你們好消息！”

狄青指住齊大耳朵的鼻子：“回去好好保護(hù)水老鼠，不許村里要皮子。你給我看好谷本俞，我有點(diǎn)不信他的話?！?/p>

齊大耳朵放聲大笑：“研究員，要不怎么說你是個聰明人呢！你看人太準(zhǔn)了，我一定時時刻刻看好那家伙?！?/p>

登上了往上海方向的列車，耿蓮?fù)俗约赫f過要留下陪那孩子，跟著狄青走了。

一路兩個人有諸般甜蜜。

到了上海，狄青笑道：“不用住賓館了吧？我雖然一個人，倒是有房子。”

他家雖在一片不起眼的居民新村，打開瑟瑟落灰的門，竟是大大的復(fù)式房，上下兩層還帶寬敞地下室。盡管長時間不居住落下了灰，家里還是各色物品整整齊齊歸納好的。看得出狄青是個生活極有條理的單身男。

書房墻上還掛著他和前妻一起旅行的照片。耿蓮問“她在哪兒”，狄青聳聳肩說很久不聯(lián)系，想必還是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做她的貿(mào)易吧。

耿蓮幫他打掃房間，狄青就騰出手來和各地的動保組織通報水獺村的情況。他不停在電腦上輸送他拍攝的水獺照片，并且查找了三種水獺的拉丁學(xué)名。他用的軟件會主動生成電郵的去向——香港、臺北、新加坡、巴黎、蘇黎世、阿姆斯特丹、倫敦、紐約和東京等地，凡他有聯(lián)系方式的動保組織，他都發(fā)出了統(tǒng)一文件。耿蓮問：“這么多地方都聯(lián)系上，是不是會來好多筆保護(hù)款？”

狄青恢復(fù)了冷冷神態(tài)，聳聳肩：“但愿如此！”

等待回復(fù)的時間里，狄青整個人都不太主動，但只要耿蓮采取主動，他必后發(fā)制人，烈火熊熊。

他倆睡眠、出門吃飯、一起到美容院按摩、采買東西，回家后做飯、上網(wǎng)、查找資料，最后有兩人間的歡愉。

時間過得飛快，轉(zhuǎn)眼就兩個星期了。狄青接到一些動保組織的回信，都感謝他的努力，告知保持聯(lián)系，表示會對水獺項(xiàng)目予以關(guān)心和研究。

耿蓮起先不評論，有一天忍不住問了狄青：“這水獺保護(hù)款的申請看來也不容易，我看所有回信都沒表示撥款嘛！”

“是啊，”狄青伸個懶腰，臉上馬上又冷漠起來，“連三種水獺齊全都打動不了這些人！”

“那么，”耿蓮說，“看來只有那一筆幾十萬的款子了。這能維持多久呢？”

狄青坐直身子：“連一天也維持不了，因?yàn)槭聦?shí)上沒那筆款子?！?/p>

耿蓮瞪著狄青：“我不明白?！?/p>

“你那天看見的是我事先打印好帶進(jìn)山里去的信。你到書房抽屜里，可以找到五花八門很多我打印的‘批準(zhǔn)信，關(guān)于各種各樣的動物。”狄青漠然看著墻壁。

“你？為什么？”耿蓮忍不住感到一陣微弱的惡心，“你，你是一個騙子？”

“是，也不是?！钡仪嘞肼柤?，不過只是動了動身體，“這些假信很管用，很多被人濫捕濫殺的動物，現(xiàn)在都還安全地生活在棲息地;那里的人，因?yàn)槲业某霈F(xiàn)停止了殺戮，把身邊的野生動物種群當(dāng)成了潛在的寶貝，看成是他們將來致富的資源?！?/p>

“那么，一旦他們發(fā)現(xiàn)你騙了他們呢？”耿蓮問。

狄青抬頭久久看有裂紋的天花板，低頭對耿蓮說：“我沒騙任何人。那些野生動物需要得到保護(hù)，至少不該被趕盡殺絕。這些動物當(dāng)然都有價值，有一天也會成為那些地方吸引游客的寶物，我的話從長遠(yuǎn)看全是真話。我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去干需要千萬人去做的事，說話必須聰明點(diǎn)。你看，我是自費(fèi)到各地去的，我已賣掉了一套房子，我用的是自己的錢。你說我是個騙子嗎？”

“不，你不是。”耿蓮眼前出現(xiàn)了那些頑皮的、在河水和池塘里捕魚的水獺，“但我們怎么給老鄉(xiāng)們交代呢？”

在短暫無言的時刻，耿蓮對狄青看了又看，忍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上了當(dāng)，也受了騙。

狄青搖搖頭：“我在等待，耐心等待，我不相信所有的動保組織都只喊口號。他們說會考慮，也許是因?yàn)楦髯缘墓倭胖髁x制度，一件事，要走各種各樣的程序?！?/p>

狄青坦言：“他還在竭力維持與所有他許諾過的村落當(dāng)權(quán)者們的關(guān)系，他的賣房款，隔一段時間就一萬一萬地打出去，打給那些火氣越來越大的等不下去的人們。他像是從那些人手里續(xù)野生動物種群的命。”

“你要不要聽聽我建議？別忘記我是英國名校的碩士?！惫⑸徴f，“我發(fā)覺，你這笨蛋已落在‘剃頭挑子一頭熱的陷阱里了?！?/p>

狄青傻笑。

“我教你該怎么給人講故事，怎么讓外國人也發(fā)生興趣。我們得讓剃頭挑子那一頭也熱起來，才有機(jī)會！”耿蓮說。

十五

耿蓮和前雇主金女士約在淮海路一家澳洲牌子咖啡館見面。

說實(shí)話，被雇員背地里稱為“金阿姨”的公關(guān)公司女老板接到耿蓮電話小小吃了一驚。

這女人怎么又找上門來呢？從前的聘用關(guān)系不都了結(jié)了嗎？雖扣發(fā)了她幾千元押金，也并非對她一個人如此，對每個離開的雇員都一樣啊，她不會為這個找上門來吧？

不過，記得耿蓮當(dāng)初是稅務(wù)局的人介紹來的，也不能對她簡單粗暴。金阿姨決定見她一面，咖啡錢由公司埋單;聽聽她葫蘆里賣啥藥，不行再說。

耿蓮沒告訴狄青她出去見前雇主，她知道金阿姨在狄青心里的形象，狄青會認(rèn)為她一輩子也不會再去同這女人說一句話了。不過，她想她可以為狄青做點(diǎn)什么。

耿蓮準(zhǔn)時到達(dá)，金阿姨晚了十分鐘也到了。金阿姨遠(yuǎn)遠(yuǎn)就“嗨”了一聲，圓圓的還沒明顯皺紋的臉笑得討喜，張開臂膀像要擁抱般朝耿蓮跑來，跑到跟前卻只是在耿蓮手臂上輕輕打一下：“你倒瀟灑，扔開我們不管了，現(xiàn)在在哪里高就呀？大白天不用上班，羨慕死我。”

耿蓮想，逢場作戲我也會呀，她笑得燦爛：“金老板，我無事不登三寶殿，來送你一個好項(xiàng)目?！?/p>

金阿姨愣了一愣，原來這小妞不是個糾纏的主，倒好！有項(xiàng)目？誰有項(xiàng)目我都?xì)g迎，有錢大家一起賺。

金阿姨笑得像朵花，眼睛亮如電燈泡：“親愛的，你喝什么，我去買。”

她倆特地到室外座坐下，咖啡店里人多耳朵多。

耿蓮喝口咖啡，開門見山：“我這半年實(shí)地考察，找到個好項(xiàng)目。我沒實(shí)力做，只有金老板你有實(shí)力，我愿意當(dāng)個項(xiàng)目經(jīng)理?！?/p>

“啥好事，說吧。”金阿姨眉開眼笑，“項(xiàng)目能掙錢的話，你按比例提成。”

耿蓮露出一個淡淡冷笑，她不緊不慢把水獺村的事說了。

金阿姨聽得高興，臉上卻迷茫。

“金老板，按我在你公司學(xué)到的套路，這個是好項(xiàng)目吶。你想，你那些大客戶都是跨國公司，對動物保護(hù)有正面情緒，只要給他們一個專業(yè)方案，能增添他們在環(huán)保方面的美譽(yù)度，每年每家給點(diǎn)預(yù)算不成問題吧？我們設(shè)計出好的廣告詞，譬如那家美國鞋業(yè)公司，我做過項(xiàng)目的那家，一直找各種角度標(biāo)榜自己不用動物原料。他們要是出錢保護(hù)水獺，正符合他們宣揚(yáng)的理念。還有那家，那家法國名牌包公司，拒絕再使用動物毛皮那家……”

金阿姨咯咯笑了：“你說慢點(diǎn)，別這么激動。我想想，這事聽上去可行，可八字沒一撇，要有人一點(diǎn)點(diǎn)去做起來的，那么多細(xì)節(jié)，從無到有……”

耿蓮收起笑容，很嚴(yán)肅說：“金老板，這個我考慮過了，這是大好事，我愿意付出。這樣吧，如果你考評下來項(xiàng)目可以成立，我愿意無償為這項(xiàng)目工作，直到有結(jié)果?！?/p>

金阿姨搖搖頭，疲憊不堪用手掌捋了捋臉，眼里起了層霧：“蓮，你在我手下干過，你的脾氣我有點(diǎn)了解的。你有熱情有學(xué)歷，但有點(diǎn)天真。我呢，我也年輕過，我也魯莽過，我不是告訴過你，我十年創(chuàng)業(yè)破產(chǎn)過四次嘛！我知道創(chuàng)業(yè)成功是小概率事件喲。我是為你好，我不想哪天你又怪我做事太無情什么的。我是生意人，話先說明白。”

“這我知道，金老板。你不可能為我的嘗試埋單。我自己愿意這么做，不要你負(fù)擔(dān)我的費(fèi)用?！惫⑸徱ё∽齑?，咬出細(xì)密牙痕，“你照例收這些公司的公關(guān)服務(wù)費(fèi)，除非他們拒絕考慮這項(xiàng)目。我呢，我來做這項(xiàng)目的義工。”

“嘿呀，看你說的。你也想得過分了?！苯鸢⒁谭潘傻匦ζ饋恚斑@樣吧，你也要生活，我覺得這項(xiàng)目可以試，但重點(diǎn)是讓客戶們感到我們能幫他們建立熱衷公益的名聲，這是實(shí)在的客戶需求。我會負(fù)擔(dān)你的部分費(fèi)用，也不多，原來每個月你拿多少，我還是繼續(xù)給。但這次咱們就不簽合同了，每個月你拿發(fā)票來報銷?！?/p>

看耿蓮點(diǎn)頭，金阿姨倏然站起：“你下個月就來公司吧，不必坐班。不過，這項(xiàng)目目前只能你一個人做，我給不出其他人手。我還有會，先走啦?；匾?！”

梧桐樹葉在咖啡座前飛落，耿蓮眼前又空空，金阿姨仿佛沒出現(xiàn)過，只是場幻夢。自己要不要真投入進(jìn)去，又讓吃葡萄不吐皮的金阿姨吸血，為狄青、為水獺村去做這種奉獻(xiàn)？

回到狄青家，狄青抽煙抽得整個一層全是煙霧，他擬好了最新的“水巨蜥情況簡報”。

耿蓮拿過他打印出來的文件讀了一下，笑了：“說你是騙子吧，你只騙我們可愛的鄉(xiāng)親，在他們臉前畫大餅?？赡銓懡o動物保護(hù)組織的簡報卻這般平淡，一點(diǎn)不刺激。你知道，老外也是人，你只有給他們注射點(diǎn)興奮劑，他們才會理睬水獺、理睬我們?！?/p>

狄青絕望地抹抹出了油汗的臉：“騙騙他們？怎么騙？”

“也不能說就是騙啦，只是給他們沉悶的人生里放點(diǎn)刺激的調(diào)味料?！惫⑸忣B皮地笑了，“借一借那水巨蜥的光吧！反正你沒見過，就我見過，我愿意擔(dān)負(fù)起口述者責(zé)任。你借鑒一下尼斯湖水怪，別急著下結(jié)論那就是水巨蜥。我網(wǎng)上查查資料，加點(diǎn)史前動物的特征在目擊記里頭，反正目擊者是我不是你。我們西南的大山，完全對世界具有神秘色彩的?！?/p>

狄青摸摸下巴，苦笑：“我倆開始兩頭蒙了？”

“不騙不蒙。這只是公關(guān)手法而已?！惫⑸彴炎约汉徒鸢⒁桃娒嬲劦氖抡f了，“我有把握，先拉幾家大企業(yè)進(jìn)來，把這事先炒作一下，吸引眼球?！?/p>

事實(shí)最殘酷也最公正，事實(shí)證明，在上海這大城，耿蓮比狄青更有用。

不到兩個月，她經(jīng)金阿姨同意，靠項(xiàng)目首期收到的某企業(yè)給的啟動資金，安排水獺村村長谷本俞來了上海。

谷本俞待了三天，沒拿到錢，卻帶著新見識和燦爛希望歡天喜地回村去了。

可能是谷本俞半個親兄弟的齊大耳朵不滿意，窩棚區(qū)和石瓦房區(qū)差點(diǎn)又爆發(fā)沖突。聽說齊大耳朵威脅要在冬天狩獵水老鼠改善生活，逼得村長只好從村里公賬上撥出一千元錢給齊大耳朵。齊大耳朵不舍得坐火車，搭了朋友送貨的卡車輾轉(zhuǎn)跑來上海找狄青。耿蓮見到齊大耳朵就笑了，在村里狠三狠四的一個人，到了上海老實(shí)得像根木棍，撥他也不動。耿蓮故意安排他見了金阿姨客戶公司的一個老外，唬得齊大耳朵從此對她服服帖帖，管她叫“耿姐”。

圣誕前夕，狄青買了機(jī)票，帶耿蓮去了香港。這旅行，既拜見香港的動保人士，又有點(diǎn)像沒名分的蜜月。

回來上海，金阿姨告訴耿蓮有家客戶對項(xiàng)目很感興趣。

金阿姨微笑：“我全力促成。我收的服務(wù)費(fèi)不多，不過，我也想為動物保護(hù)出力呢?！?/p>

耿蓮很酷地回答：“我會把金老板你的貢獻(xiàn)寫進(jìn)新聞稿的，放心?！?/p>

金阿姨咯咯笑起來，臨走，又關(guān)上耿蓮辦公室門，回身神神秘秘：“哎，自己人說句體己話。我從小有個夢想沒實(shí)現(xiàn)，你看方便時能幫我安排一下？”

“啥？”耿蓮茫然。

“我想有自己的皮圍脖?！苯鸢⒁萄劾镩W著亮晶晶的光，好比小女孩索要新年禮物，“聽說山里有三種水獺？你悄悄和村里說一聲，拿到捐款后，給我弄三種皮子，不用多，夠三個圍脖就行。這肯定不礙事的，對吧？”

十六

窩棚區(qū)推舉齊大嫂出面找村長谷本俞。

齊大嫂朝一旁的鳳英點(diǎn)點(diǎn)頭：“你兄弟的傷不礙事了吧？”

鳳英哼了聲，扭過頭去。齊大嫂也不忌諱她在場，就對谷本俞說：“大家都說你和我家齊耳朵是半個兄弟，這話我不愛聽。不過，我也不能打包票就不是。今天來，就是沖著你倆這萬一的情分。你聽著，耳朵那幫人都不要命，到了水火不容間，我也拉不住?！?/p>

谷本俞低頭聽著，臉上是他標(biāo)牌的鎮(zhèn)靜，他抬頭問：“耳朵他們要干啥？”

齊大嫂撇嘴笑了笑，低聲答：“重新分家的時候也到了吧？”

女人傳完話就走了，谷本俞知道自己沒人商量，特地翻出好久不抽的土煙，跑到龍眼樹下?lián)鋰鋰３榱艘幌挛纭?/p>

第二天吃了早飯，齊大耳朵穿上西服，打一條花里胡哨蝮蛇樣子的領(lǐng)帶，頭上抹了不曉得什么油，搖搖擺擺帶五個人來了。

谷本俞喊鳳英上茶，齊大耳朵說不麻煩嫂子，剛喝了茶來的。他讓手下放下幾個亂蹦亂跳的麻袋，也不知里頭啥活物。

谷本俞笑一笑，挺溫和地說：“你媽來過。你有話，直接說吧?！?/p>

齊大耳朵笑了：“我們從縣城回來了，你去過上海，我也去了。我琢磨著，既然大家都有前途，咱們也不想打打殺殺，壞了村里運(yùn)程。我們昨天商量了，由我?guī)ь^找村長你。”

谷本俞收起笑容：“說吧。我提醒你，適可而止，別提我做不了主的要求?！?/p>

“不會叫你太為難的，老兄。”齊大耳朵打一個哈哈，“你們算上村，我們算下村。下村明擺著比上村窮，理應(yīng)得多點(diǎn)照顧。不過，我是明理的人，不想革命，只求改革?！?/p>

“怎么改？”谷村長問。

“好。我們下村肯面對現(xiàn)實(shí)，不提過分條件。今后村長輪換做，今年你當(dāng)，明年就輪換我。我們雖住在棚子里，你要記得從前我們也住瓦房的。不求對換，只要上村讓一半瓦房出來給我們，我們讓一半窩棚你們。村里小學(xué)上下村孩子一起上，保送縣里上中學(xué)的名額從今起上下村各得一半。將來弄到的水老鼠保護(hù)款上下村平分?！饼R大耳朵笑著擺道道。

谷本俞看人一眼，自顧自笑了：“這還不算革命？問問其他人能答應(yīng)嗎？”

“不答應(yīng)也行，反正我們光腳沒鞋穿，你們都是穿皮鞋的嘛?！饼R大耳朵胸有成竹笑了起來。

“要是不答應(yīng)，你們想干嗎？”谷本俞問。

“問得好！有水平！”村長話音未落，齊大耳朵就站起來，揮揮手。

手下打開麻袋，谷本俞一看，是弓傾河里捕來的幾只水獺，眼睛鼓溜溜驚恐地望村長。

“你們不答應(yīng)，我們反正窮，破罐子破摔，把河里水老鼠斬盡殺絕，誰也別撈著好處！”

“你！”谷本俞氣得站起來。

齊大耳朵一個眼色，手下扎起麻袋，不知道哪里翻出條短棍，手起棍落，麻袋里水獺一片驚叫，繼而變成慘叫，麻袋上滲出血水。打的人是老手，沒幾下，幾個麻袋都死了，軟癱在地上。

齊大耳朵指指麻袋：“谷村長，給你三天時間，不答應(yīng)，我們不來找你，我們把滿山滿河的水老鼠連窩端光，出山賣皮子掙錢蓋瓦房！”

他們提著麻袋一路滴著血水走了，留下谷本俞滿臉鐵青坐自家竹椅上犯愁。鳳英瞧瞧氣色不對，一溜煙找人去了。

谷本俞想給狄青打個電話，又不敢打。狄青擺平不了村里人，反倒嚇跑了他。

他走到養(yǎng)傷小孩家，喊來了瓦房里那些當(dāng)家的商議。大家咋呼了一整天，要?dú)⒁吹模褪菦]好主意。谷本俞兩宿沒睡，熬得像張烤過的煙葉，開口傳下一個毒計。幾個男人馬上出了門。

第三天，他傳信讓齊大耳朵來。

齊大耳朵竟然不帶人，和他媽兩個笑嘻嘻走過這邊來。

谷本俞讓鳳英上了茶，還擺上了煙，對齊大耳朵說：“如果是過去，咱們就別啰唆，抄家伙下去打，愿賭服輸。不過，現(xiàn)在我們也出山見過世面，大家都是文明人啦，是吧？萬事可商量?！?/p>

齊大嫂撩了撩短發(fā)，笑道：“這就是我勸我兒子的話。村長說得是。”

谷本俞講：“你們開的條件過分了，退一步吧，不要把今后的好事都?xì)Я?。?/p>

“一步不能讓。”齊大耳朵笑道，“我們只求個公平，大家各一半。”

“但是你要一半，別人都不答應(yīng)。而且，你能干的，我們也能干。我已經(jīng)派了人出去，到弓傾河上游了。你只要同我鬧翻，我馬上派人送信去，他們都是老手，三天就可以把數(shù)量最少的江獺一只不留全殺光。我們也賣皮子，日后窮死算數(shù)。三個品種齊全的水耗子才值錢，弄掉一個品種，估計保護(hù)款也立馬泡湯了?！惫缺居嵋痪渚渎f，沒啥音調(diào)。

齊大耳朵和齊大嫂面面相覷，谷本俞等他們靜了一會兒，又說：“答應(yīng)讓你們的孩子過來一起上學(xué)，縣城中學(xué)的名額我去爭取擴(kuò)大，上下村一邊一半;我們幫你們蓋五棟新石瓦房，這邊原有的石瓦房不換;將來若有水耗子保護(hù)款，我們拿百分之七十，你們拿百分之三十;村長是國家任命的，有種你小子跟上級政府鬧去！”

齊大嫂一扯齊大耳朵袖子，母子倆好沒禮貌，轉(zhuǎn)身出了門。倒不走，就在院子里咬耳朵。咬了耳朵，又撩簾子回來。

齊大耳朵說：“村長，算了，我也知好歹，只是我要擺平那幫要打要?dú)⒌募一飩?，是吧？你說的，就一點(diǎn)讓了我：水耗子的保護(hù)款，我們拿百分之四十，這事就平?！?/p>

“成交?！惫缺居嵴酒饋?，還說一句，“村長么，哪天我不想當(dāng)了，你小子倒是個好人選！”

村里發(fā)生的這些事，上海這邊的人怎么能知道？

上海市里柳枝新綠泡桐花開時節(jié)，耿蓮的項(xiàng)目漸漸有了眉目。狄青聯(lián)系的動物保護(hù)組織也有一家準(zhǔn)備派人跟他進(jìn)山實(shí)地考察。

十七

破天荒村里來貴客，谷本俞和齊大耳朵這回“兄弟攜手”要好好熱鬧一番。紅地毯從修復(fù)一新的祠堂門口鋪起，喜氣洋洋逶迤到山路邊。

金阿姨自然不肯像狄青他們從前那樣走路來，她大大方方雇了車，從縣城帶隊(duì)進(jìn)山。除了狄青、耿蓮，她的兩個客戶公司各派了一位代表。狄青還陪著英國人道格拉斯，道格拉斯是個哺乳動物分類專家。金阿姨英文說得也很溜，一路上都她歡聲笑語，她說：“謝謝大家熱情支持和參與我們公司的項(xiàng)目。”

祠堂里擺開五張八仙桌，鳳英主勺待客，葷素皆山珍。道格拉斯是來考察水獺種群狀況的，不涉及動?？铐?xiàng)的發(fā)放。谷村長事先了解了這點(diǎn)，對外賓他特別客氣，催著狄青帶“老毛子”去看水老鼠，配的六個人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隨時可以出發(fā)。對金阿姨，谷村長就全神貫注了。明擺著這是個富婆，是財神婆。山里人沒把女人當(dāng)貴賓的習(xí)慣，所以這回萬事要謹(jǐn)慎，千萬不能把金阿姨得罪掉。聽說同她在一起的兩個臉皮白白的男女就是出錢主兒，不過他們的錢是要交給金阿姨管理的。

金阿姨笑嘻嘻，眼睛卻只看谷村長額頭，好像他就是一只空白的額頭。

這一招十分管用，谷本俞登時明白了對方的暗示，他覺得自己什么也沒有，什么也不是。

如果金阿姨拿這件事當(dāng)真，水獺村的命運(yùn)就可能一夜改變;如果金阿姨最終看不上這小山村，那今天就是今后持久的羞辱。作為村長，會被人嘲笑受了城里人的騙，村長就難當(dāng)了。這里的人才不懂什么項(xiàng)目考察呢，這里人只看結(jié)果論英雄喲！

谷村長忙前忙后招待客人;齊大耳朵好整以暇，憋著壞。

齊大耳朵瞅個機(jī)會迎面撞見上了洗手間回祠堂的金阿姨，一個笑容可掬的大鞠躬：“金老師好，我是副村長。我們給您個人準(zhǔn)備了禮物，方便時候悄悄交給您?！?/p>

金阿姨好笑，什么山貨木耳，這么神神秘秘，還開小灶，真沒樣子。她冷冷道：“有禮物送給每個客人呀，給我一個人，我可不能要。”

“這禮物金貴，送每人一份我們送不起?！饼R大耳朵不慌不忙，“只給您一人，您才是大老板?！?/p>

金阿姨心頭一樂，笑道：“副村長真會說話，你這是代村長送禮？”

“不是。您得保密，這是我個人一點(diǎn)心意?！饼R大耳朵神秘一笑，“這禮物真不能說，是我前幾年打下的幾張水獺皮子，送您做衣服。今后可沒有了，水獺都被保護(hù)了。”

金阿姨圓臉放光，這人真會送禮，難道是耿蓮安排的？

回了席，金阿姨心情大好，問了問兩個客戶代表，笑著對谷本俞說：“還不如聽我建議，咱們和村里一起成立個‘水獺村開發(fā)公司呢，除了保護(hù)水獺，還開拓旅游市場?！?/p>

谷本俞舉起酒杯就敬酒，大喊三聲“金總裁”。放下酒杯，他環(huán)顧四周：“咱們村得趕緊給金總蓋個鄉(xiāng)村別墅，就對著弓傾河，開窗能看見她保護(hù)的水獺！”

“真的？”金阿姨笑道。

“村里無戲言?！惫缺居嵋话驼浦刂卮蛟邶R大耳朵肩上，嘿嘿笑了起來。

道格拉斯和狄青沒喝酒就隨著向?qū)チ斯瓋A河和那幾個普通水獺出沒的湖塘。道格拉斯對“怪獸”沒太大興趣，他畢竟是英國人，知道尼斯湖怎么回事。不過，狄青告訴他那很可能是中國最大的蜥蜴水巨蜥，道格拉斯激動起來，因?yàn)樗浪掾?。他告訴狄青水巨蜥有個特點(diǎn)，別看它出沒湖塘林地，它是地球上最干凈的動物之一，據(jù)說可以當(dāng)家庭寵物飼養(yǎng)，不但身上很少各種細(xì)菌，竟然還性情溫順，這和食肉動物的屬性聽來矛盾。

“那可不是鱷魚?！钡栏窭共粩噙@樣說，仿佛是句警語。

他們兩天后才回到村里，一路拍了不少照片。

金阿姨受不了小招待所，已帶著客戶代表回縣城去了。谷村長笑呵呵告訴狄青，金老板喜歡上了水獺村，商議好同村里合資建個公司，她占百分之六十股份，村里占百分之四十。除了保護(hù)水獺，主要精力放在旅游業(yè)和將來可能的旅游房產(chǎn)上。這已確定，金總當(dāng)場給了五萬元現(xiàn)鈔，讓谷村長去注冊企業(yè)。

狄青淡淡一笑：“谷村長，恭喜了。既然萬事順利，我要和你說再見了，我有了新的項(xiàng)目，要去云南保護(hù)野象群。道格拉斯回香港后會跟進(jìn)水獺項(xiàng)目，只要得到批準(zhǔn)，我會及時轉(zhuǎn)告你。上次說的五六十萬的項(xiàng)目就是他們基金的，老外辦事慢，很多程序，你別著急?！?/p>

谷本俞倒一點(diǎn)不猴急，竟有點(diǎn)動感情：“怎么謝你呢？研究員，你花費(fèi)了那么多時間精力，為我們牽線搭橋?！?/p>

“這個不急啊，”狄青笑了，“將來有好處再想到我吧。歡迎到時候你作為村長、作為公司老板支持我其他的動物保護(hù)項(xiàng)目?！?/p>

“你和耿老師？”谷村長眼睛一笑。

“耿老師有喜了?！钡仪帱c(diǎn)頭，“我們已領(lǐng)了結(jié)婚證?！?/p>

第二天本要走，可村里不讓走，齊大嫂和鳳英一起張羅，全村喝了研究員和支教老師的喜酒。村里要送耿蓮一張皮子，被夫妻倆堅(jiān)決拒絕了。

到縣城趕上著急回家的金阿姨，當(dāng)晚車到省城，第二天早晨就飛了上海。

遞上辭職信的時候，金阿姨驚了：“耿蓮你怎么能走？我要把項(xiàng)目公司交給你管呀！嫌工資太低是吧？這個我已考慮過了，照著經(jīng)理級別給你加工資。以后還可以拿業(yè)績提成……”

“我跟狄青去云南山里?！惫⑸徯α?，“他這回要保護(hù)野象群，聽說那里的野象群比水獺還瀕危，他已經(jīng)坐不住了?！?/p>

“你不是懷孕了么？”金阿姨才不信耿蓮的理由，“該不是哪家公司引誘你跳槽吧？”

“懷孕也能去云南呀，生孩子也能在山里生呀?！惫⑸徯?，“你要是有空，歡迎你來山里看野象?！?/p>

“哎呀，你們這些人怎么搞的？”金阿姨搖著她的圓臉，苦笑，有點(diǎn)著惱，“走火入魔了吧？這種事不能當(dāng)真的呀，有利可圖才天長地久嘛。你們倆，又不是家里堆著金山銀山，好好靜下心為孩子為自己將來掙錢才好，怎么鬼迷心竅了呢！”

她發(fā)現(xiàn)話說重了，看見耿蓮拉下了臉，馬上拉開抽屜掏巧克力請耿蓮吃：“我是把你當(dāng)自己人才直說的，你別生氣。這樣，你要是有困難就回來，我公司總有你一個位置的。好么？”

耿蓮笑著告別，金阿姨嘆口氣：“說實(shí)在的，我從前也對你摳了點(diǎn)。這樣吧，我和財務(wù)說一下，多發(fā)你一個月工資，算我祝賀你倆大婚！”

“謝謝金老板?！惫⑸徯鸢⒁淌置嬲娲?。一個月的工資？一下子就送了紅包兩千六。

回到家，見狄青把東西和裝備攤了一地，耿蓮露出一個含義多重的微笑：“放心把水獺村交給金阿姨吧，她成了新聞人物，她要名聲的！”

狄青抬頭，笑道：“挺好！我心里已經(jīng)全是象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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