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源
11.遇到詩人
清晨厲風疾吹,為此公共汽車比平時快了整整十五分鐘。樹木一夜之間萌發(fā)新綠,瑞典人的詩歌使它們爭相在街頭疾走。天空中飛蕩著幾只烏鴉或垃圾袋,地面上,有數(shù)量龐大的、用紗巾裹住整個腦袋因而看不見臉孔的騎車者。悲觀主義詩人坐在高層建筑的辦公室內,不免認為風暴神遲早要把整座大樓撞塌。這天上午,萬物無不受到瘋狂大氣的拖拽:陽光、磁場、廢煙、影子,以及飄礫組成的骯臟云塊。道德的頻率與腦電波之間一再產(chǎn)生偏差,愛情慘禍百尺竿頭,如盛開的鮮花告訴人們這世界依然溫暖。
我向熱血閱讀小組推薦過不少剽悍的書籍,其中一本叫做《無悔人生的三十三條鐵則》。它值得反復推敲,它教導你們要勇于將天命的鑰匙,果斷插入運數(shù)的鎖孔。絕不可在懊悔中度過一生!此刻,我瞑目跏趺,感到瞼板上光影雜駁,水波澹蕩,感到肛門附近的靜脈正寂寞生長,那顆理應是凡夫俗子的屁眼里才有的痔瘡很快要令我膺受種種苦難……深宵時分,月亮在烏云間慍怒翻滾,住宅區(qū)內外,聳立著一堵堵光線受阻所形成的玄暗之墻,而本人不休不眠,忘形忘物,給一部剛印好便該丟進垃圾堆的馬屁社科專著編寫新聞稿。半夜三更,風沙陣陣,我專注于案牘,手握修辭術的九齒釘耙狠命梳理著一長段冗言贅語。唉,兇險的道途!目不辨黑白,鼻不分香臭!近來我一直在琢磨如何消極怠工,腦子里盡是蒸汽朋克、機甲搖滾、河外星系的高能水晶礦……但主編女士對我很信任,讓本人給她讀六年級的兒子補數(shù)學。原以為殺雞用了宰牛刀,不料看過兩道所謂思考題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那點兒還夠用來應付研究生課程的微積分技法可算是白練了。難堪啊,數(shù)學竟以這樣的方式嘲弄一個跟它戰(zhàn)斗了二十余年的失敗者!……下班時我好像結束偷情的烏爾比諾醫(yī)生,全身濕淋淋的,仿佛剛從池塘里撈上來。假如我是一名老態(tài)龍鐘的獨裁者,那么數(shù)學就是本人的疝氣包。
歸途中看到很多衰疲的男子、裸露美腿的姑娘、不愛吭聲的藏族小販,以及清一色單眼皮的保安人員。過街天橋上,有個衣冠整潔的青年跪地乞討,自稱找不到工作,肚子餓,沒錢回家。我真想一腳把他踢下橋去?!吧畎桑瑧泄?!”死而不僵的感應論老古董波德萊爾附身于一位新時代浪子沖本人怒吼,為我那羸瘦已極、其形衰衰的神魂貼秋膘。生活吧,懶鬼!撒歡吧,狗崽!鉆天打洞吧,婆娘!……
好友懷抱一沓舊報紙,站在一座大門前。他擁有離譜的狄俄尼索斯式狂放,頭發(fā)散逸如馬匹的長鬃。我邀請他閑暇時到陋室一敘。他腳步輕快,眼睛灼灼發(fā)光,咧嘴露出可愛的虎牙。與詩人的會面短暫而愉悅。街頭廣播在回蕩,押尾光太郎的急促琴弦敲打著城市的千巖萬谷,伴以割草機的轟鳴。薄暮結晶之際,世界似乎空無一人,穹窿的色調實難言喻,歸鳥緩緩切過夕陽,那輪噴吐著橙焰的巨大夕陽……哦,天幕的銹跡,晚霞的藏紅花!這零亂悠閑的奇妙錯覺。
12.答辯在即
這一年,海王星位于水瓶宮,五月的風光使人陶醉,飽蘊太陽火力的瓜果持續(xù)膨脹,午后低垂的濃云投下一道道紫灰色陰影,而虛實天地之間是無比明麗的夏日真髓。我們扛起各自的碩士畢業(yè)論文——剛剛裝訂成冊,還殘留著打印機的余溫——像一伙新招募的搬運工,東張西望,承受無形之力的獨斷操縱,磨磨蹭蹭朝學院辦公室,朝那個毒霧籠罩的詭戾場所進發(fā)。街道另一側,兩名露肩裸背、唇彩鮮亮、分別身穿木蘭紫和電光藍包臀短裙的美女,跺著北美馴鹿般驕傲的步子,向我們款款走來。喔唷,好一對風騷又標致的姑娘,好一服明目祛痰的清涼散,令我等賞看不夠,令飄飛的草籽爭相閃避!……你們是大魔頭馬爾多羅派來的嗎?你們出自誰人的斧鑿,竟堪比歐洲黑死病流行時期的仿希臘雕塑?……喔唷,糖霜潔白的蜜棗,你們腰肢曼妙,大腿緊致,無異于一個熠熠生輝的形容詞,或者一部封面燙金的詩集,將世界變成了巴別爾的五月牧場!……昏沉下午因兩位俏女郎的姿容而猛然蘇醒,劇烈呈現(xiàn)其灼爍、輕盈、歡快的實質,生命的實質。陽光填滿姑娘的衣褶。她倆無視旁人的千形萬狀,滿含不屑與憐憫,猶如雙姝并蒂的朱麗埃特和朱斯蒂娜,猶如薩德侯爵筆下這對鉤心斗角、相似又不相同的純真姐妹花……凌空虛蹈吧,宛若蒲公英!交出你們的素顏照吧,試想那舉不勝舉的瘠弱年月!遼闊乾坤充斥著一團團名為“意義”的未知氣體。在蠻荒古代,美人的嫣然一笑會時不時催生一場血流漂杵、永載史冊的毀滅性戰(zhàn)爭……
我身后,油胖油胖的呼嚕王打了個噴嚏,眼中噙淚。也許他尚未察知物候的轉化,還穿著一條棕褐色燈芯絨長褲。這老兄平日只喜歡待在宿舍里,徹夜折騰《籃球經(jīng)理》的單機版,并且不停放響屁……今天,他肩頭的論文壘成厚厚一摞,從樓上扔下來,足可奪命。鬼曉得為什么,有個家伙提到呼嚕王的未婚妻,那名樣貌清純、跟他青梅竹馬、奮戰(zhàn)在律師事務所的知識女性。實際上室友們的恭維不過是出于禮貌。誰料呼嚕王卻義憤填膺,他大聲宣布,禁止自己沒過門的媳婦像眼前這兩個靚妞兒一樣穿衣打扮……哦,姑娘,秾纖合度的姑娘,與豐盛季候同源的姑娘,青春的火炬,乳房堅挺的愛欲天使!……我不住點頭有如呆瓜,臉上的表情是朋友們非常熟悉的那種嚴肅。畢竟長大了,成年了……唉,道德,暢快流淌吧,咕嚕咕嚕冒泡吧……
孤獨是無邊無垠、不可量度的!在寂寞難耐或者如置荒漠中生存,直到你撥動一根神秘的琴弦,直到你精通岑夜的加密算法!狂躁,無可安撫的狂躁,長久附結在我們沉重的骨頭上。癆病鬼里爾克給一個年輕人回信說:“如果你的親近都離遠了,那么你的曠遠已經(jīng)在星空下開展得廣大……”
13.賣舊書
我蹲在東區(qū)食堂對面,穿著四塊錢一雙的塑料拖鞋,樣子活像個賣假藥酒的。時值下午兩點,日焰噴濺,暑氣蒸騰。各色專業(yè)的混賬的私印的公然盜版的圖書引得路人頻頻光顧。我一邊向他們即興開價,一邊重讀布爾加科夫的回憶錄,不由感慨八十年前的莫斯科與今天的北京竟如此相似。有位大姐走過來,花了四十元買走三十斤重的必修課教材,包括兩本將近一千頁的《經(jīng)濟學》。這些個書籍曾經(jīng)讓本人付出種種代價,今天我重新把它們換成票子,皺皺巴巴的票子,少得可憐的票子。另一個女人捏著本滿是錯字的《百年孤獨》問道,為什么她小時候讀過的那本比眼下這本厚很多?我說因為當初你尚年幼,單純無知。又跑來幾名青年,精神抖擻,卷走了排版緊密而紙質粗糙的梁實秋文集、林語堂文集、世界經(jīng)典文庫、海明威小說選……攤子上好書壞書一冊一冊減少,中關村大街下面的地鐵一米一米往前延伸。時代的步伐好比穿著超短裙的長腿姑娘,擁有盲目的高傲以及無從抵御的吸引力。我忽然明白為什么小流氓都喜歡蹲在街邊,兩手直直搭在膝蓋上:那是一個奇妙的視角,藉此收獲的啟悟要比站著或者躺著觀望世界更為精彩,也更為深刻。
在本人左邊,戴著黑邊眼鏡、穿著香草色低領兔毛衫的胖臉美女端坐于一只精致的小馬扎上。你瞧,圓勻豐潤的面龐,果真名不虛傳!姑娘的表情動作,據(jù)我數(shù)年窺察,乃是搶到碩士研究生保送資格且雅好文藝的驕矜才女所特有。她鋪開花棉布墊子,將那些一塵不染的書本擺放得猶似幼兒園里可愛又可惡的五歲孩童,此外她還賤價出售一雙嶄新的涼鞋、三瓶定型啫喱水、半打從白石橋批發(fā)市場買來的廉價皮包,以及一枚西方女巫們使用的水晶球。姑娘的攤位如此精致,就像她二十多年的人生,她腴而不膩的華麗人生。胖臉美女哪里是在賣書,簡直是在炫耀。目光的暴雨向姑娘猛烈射去,匯入她誘人的乳溝??淇淦湔劦男』镒觽儚呐宰哌^,無不沉默幾秒鐘,以表欽敬之情。不久,胖臉美女的父母共同登場,拿著一份剛從報刊亭買來的《參考消息》和兩杯冷飲,笑容蓋過整個夏天,這甜軟的老派夏天。很顯然,無論是過往行人還是陰沉、悶熱的傍晚,皆不能忽略他們金燦燦的肉夾饃式幸福。
右邊的幾個老兄連連呼喊著各式口號,但他們無聊的考試習題集極少處理得掉。他們中有一個長得頗像不太高明的奸商,喜歡跑去調戲胖臉美女,卻一再遭到適度、冷淡的回絕。我埋頭閱讀,臉上仿佛刻著布爾加科夫的題詞:“看書賣貨,兩不耽誤?!?/p>
然而我定下的價格令人們難以抗拒。有個花三塊錢買下兩本小冊子的家伙感到不解,連連追問為什么賣得那么便宜。因為想讓你讀書啊。
年輕詩人來了。他是一柄切火腿的利刃,鋒芒畢露,是一把缺乏方向感的鐵榔頭,時常亂砸一通。他沒規(guī)沒矩又自成方圓。他孜孜以求的硬派文學仍渴盼著更多靈感。他飄逸的長發(fā)又一次推高了鄙人的銷售業(yè)績。五分鐘后,我們緩緩爬上食堂二樓,為即將展開的重大討論而事先填飽肚子。
14.天氣陰沉沉……
天氣陰沉沉,想下雨又不下雨?!幊脸吝@個詞總讓我想起隱翅蟲,因為每次使用輸入法拼寫“陰沉沉”三個字,“隱翅蟲”便緊隨其后出現(xiàn)。隱翅蟲是頗有意思的動物,不過搜索引擎只會告訴你“隱翅蟲皮炎”之類的知識。某天,在圖書館一間無人問津的閱覽室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下面這段說明。
雄性隱翅蟲分為兩種,一種是“正常的”,另一種較小,擅長假扮雌蟲。正常雄蟲有巨大的上顎,而較小的雄蟲只有柔弱的身體。正常雄蟲保衛(wèi)著自己的排糞堆,并積極吸引雌蟲,“男扮女裝”的雄蟲則在其眼皮底下偷偷摸摸與雌蟲私會。很不幸,假扮雌性的雄蟲有時會遭到正常同性的雞奸。
圖書館,住滿了老邁幽魂、庋藏著千經(jīng)萬典的多層洞窟,窗子上不規(guī)則的日光紋跡可用于占卜,四周嘹亮而圓潤的山鹛叫聲可清心提神。文明史的巖漿在此奔涌,注入我們吐故納新的腦袋瓜,且不時濺起一兩朵火花。大多數(shù)情況下,走進閱覽室不是為了尋求樂趣,但興許有助于一個人逃脫日常性的無聊。對我來說,泡圖書館比坐辦公室充實百倍,也愉快百倍。作為一只社會隱翅蟲,拒絕出賣勞動力基本沒指望養(yǎng)活自己,然而工作,無止境的工作,善于偽裝的懶蛋似乎不可能忍受太久。還要捱過多少個難眠之夜我才會明白,悠閑與工作并不對立?還要挺過多少個困倦清晨我才會實踐一位同性戀詩人的倡導,撣去手上野蠻的知識塵堁,拋下圖書館,救贖那沉溺的閱讀時光?……
早間天氣陰沉沉,想下雨又不下雨。逃走的日子不停向俗世償付著紅紅綠綠的季節(jié)貨幣。此刻,大地的觀察者或許蒙上了一層眼翳。此刻,渾然如一的靈韻之中,我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此刻,那一腔煩念飛鳥般遠去,消泯無痕。美妙的一天,幸福的一天,飽含雨意的一天。游乎塵垢之外!這類白晝完好無損,關于它們的體驗將永遠保留在我生命里,即使再過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依然鮮活可愛?!獙?,并不是記憶,而是生命本身,得以停駐于恒久深處了。那個名叫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哮喘病患者要找尋的奇跡,想來也大抵如此。
15.大年初一想起的
星湖路過去是一條偏僻、安靜但挺開闊的街道。其盡頭原為一個泛著尿騷味的停車場,停車場后面有一座溺死過小孩的游泳池,四周長滿了杜鵑花,七八月間蒴果頻頻炸裂。多少年來,我們已習慣圍聚在路燈和扁桃樹下,吵吵嚷嚷地吃烤豬鞭,串肉簽子扔得遍地都是。這種食物對我們而言無與倫比。它所引發(fā)的令人悒郁的聯(lián)想,深刻影響了少不更事的食客,助長著他們歷盡滄桑的錯覺。每逢除夕,有些人就像在一場潰敗中成功逃亡的士兵,深懷疲敝的幸福感,回到這座冬天飄蕩著毛毛細雨、位于熱帶邊緣的城市。
其實星湖路離我家并不遠。然而,在本人還十分幼小的老舊年月里,星羅棋布的水塘一度占據(jù)著從我家前往星湖路必經(jīng)的廣闊區(qū)域。每逢星期三之夜,父親便讓我坐在他自行車的前杠上,緩緩騎過民主路、建政路以及紅衛(wèi)菜市,耍雜技似的穿行于六七百方池塘之間。我憂心忡忡地抓緊車頭,聽著月光、蛙鳴、魚腥味與父親沙啞歌喉的合奏。男人低唱著云南小調,有時吹著口哨。四下燈光黯淡,沉寂的片刻,蟲聲滿耳,晚風吹送,褲襠涼颼颼緊繃繃。淚水在我眼窩里打轉,與蜿蜒、顛簸的窄徑共同將世界變成一支萬花筒。
后來,傳聞是周邊居民為遏制蚊蚋滋生,把大大小小的池塘盡數(shù)填平,無數(shù)水蠆也隨之慘遭滅頂。又過了一陣子,眾多樓房如破土春筍般快速生長,引來成千上萬人棲住。星湖路已名不副實。這條好像同齡人的街道,不知為什么總讓我想起外公,想起昏妄中棄世的可憐外公……
16.那匹名為“光明”的夢的蹄響
仲冬黃昏,相識已久的好友向我講述他不可思議的童年經(jīng)歷。故事涉及瓦氏夫人的墓碑,它如同一則關于世界自行復原或因果循環(huán)的隱喻,而精彩程度又超過此類隱喻。朋友老家的奇談怪聞要多少有多少。我常常想起他六七年前對一個守靈之夜的描述。那些埃利蒂斯所說的“光明的神秘”使人懂得,唯有形象是無法虛構的。
又一個中午,辦公室融暖而清靜。我獨自躺在沙發(fā)上翻看一本文集。書名取自加西亞·馬爾克斯那篇動人的受獎演說辭,即《拉丁美洲的孤獨》。其中,編者為胡安·魯爾福撰寫的簡介有如下結尾:
“《回憶與懷念》系一九八九年所作?!?/p>
這個句子孤零零地懸于空白之上,像一段熟悉的旋律把我引入《佩得羅·巴拉莫》的氛圍?!啊⒎前凑諘r間順序前進的過程,我們的生活是分為片段的。”對胡安·魯爾福而言,死亡無非是穿越一條不大明顯的界線,既能走過去,也能走回來。
“不是我輟筆不寫了,我仍在寫我沒有完成的東西……”
天啊,胡安·魯爾福復活了,并且依然活著,盡管他已于一九八六年一月七日因心臟病長眠九泉。
愛默生認為,謝世的作者會因活人閱讀其作品而重生。這理論本身并不包含“光明的神秘”,除非你體驗過與之類似的神秘感。
剛上中學時,本人曾遇到一場小小的災禍。凌晨,我夢見滾軸狀烏云,夢見秋旻將凡間吞進肚子,夢見手持圓月之盾的黑夜巨人走向遠方,去開山填谷……迷離惝恍之際,我猛然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小半張“火毯”,燜燒的棉絮放射出殷紅光芒,房間充滿焦煳的氣味。多虧并非明火,姨母拎來一桶水便足以解除險情。禍因是蚊香點燃了滑落至地板的被子。父親次日下午才收到消息,當晚卻在熟睡中把一盅茶潑到床上,天快亮時還誤以為自己尿床了。
“你媽媽可以作證?!?/p>
至于為什么當初沒告訴我,老頭子的說法是:“那時你還小?!?/p>
不知何故,我忽然想到一個十八世紀的愛爾蘭人講過,做夢者同時是劇場、劇目、劇團以及劇作家。
17.夜間回憶
我醒來時,世界已經(jīng)被午夜的暴雨涂黑。大氣瀕于脫韁,以它們水霧的長鬃硬蹄掃蕩著市廛和郊野。玉蘭樹在窗外打盹。遠處是癲狂的小葉桉。白色馬勃菌在潮濕的天地間猛烈生長。
似乎還能回想起那個睜著驚惶大眼睛、久受異食癖困擾的六歲男童。他是一名月之子。他與我同名同姓。小家伙身穿太過寬松的睡衣,蜷縮在涼森森、滑溜溜的竹簟上,將嗅覺探入黑暗,搜尋霹靂破空的氣息及余韻,但他始終只聞到媽媽縫紉機的鐵腥味,只聽到爸爸收音機的嘎咤嘎咤聲。這是一場老雨神親力親為的笞刑,所以它陣仗極大,又咻咻直喘。然而,除了使眾牛蛙叫得更歡快,使病人臉龐發(fā)青,渾身顫栗,不停咳嗽,雷王漫天亂滾的惱怒對凡間也無可奈何。孩子喜歡雨勢滂沱的深夜,喜歡讓自己躲在墻角發(fā)抖的狂暴時刻。巨物恐懼癥發(fā)作了。他感覺塵世又廣大又安謐,仿佛洪水正要把一切,包括人們的夢境和現(xiàn)實,統(tǒng)統(tǒng)洗去沖走……這個晚上,淡灰透亮的云朵像無數(shù)龐大的海月水母,密密層層擠到一塊兒。與我同名同姓的小男孩認為,玉蘭樹是鬼魂之子,有如一團團冷焰,令空氣的脈絡顯形。至于閃電,那裂紋狀幽靈,星街已在其舞蹈中燃盡,咫尺之遙的天國花壇亦劫數(shù)難逃,慘遭焚毀……當初的小男孩并不知道,自己染上了孤獨瘟疫,這股時時涌現(xiàn)的病態(tài)情緒,注定將伴隨他終生,坐臥不離。
18.時光倒流
我們把記憶稱為神奇的儲物箱,開鎖鑰匙據(jù)說是一支曲子,但更多時候是隨便一只舊枕頭。間或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某個沉寂倏瞬,大都會閃亮的夤夜突然間黯淡下去,一個人想起多年前的星空下,父親教他辨認牧夫座的情景。對我而言,記憶更接近于一名在黑暗中火速重建一座城市的非凡魔術師。漸漸地,幻燈機敉平了白晝思緒的叛亂,拆除了時光的臃腫建筑,那些貧窮年代的遺腹子,于是瓦礫和斷垣潮水般退去,荒僻大院的萱草重新破土而出,玉蘭花又在窗前怒放,深眠的街燈如此敬畏夜的遼闊無邊。霧氣打濕的人行道上,少年人感到自己正是他未來王國的君主,是忘記了法術的年輕神祇,要去搶掠世間的一切幸福和燦爛榮輝。
然而,歲月給予他的與其說是啟悟,毋寧說是迎頭痛擊。登上列車,離開故園,負笈從師。走下站臺的那一刻,他便很清楚,要么在此成名,要么永不成名。但他手藝是否足夠精純,能否帶來歡樂?他將深陷名韁利鎖的泥潭,抑或韶華消磨而一無所獲?
19.詩人的天職就是還鄉(xiāng)……
“詩人的天職就是還鄉(xiāng)?!弊x到海德格爾這句話時,淚珠險些滾落下來。擠在滿滿當當?shù)牡罔F車廂里,我猶如一株仍未成熟的南方晚稻,或者一盞莢物發(fā)苦的石蓮子,捧著一本小書,對冷酷的現(xiàn)實閉上雙眼。立命維艱?。∏镉炅芾?,腹瀉不止。我已經(jīng)知道,離鄉(xiāng)是為了還鄉(xiāng),反之亦然??v使大地披著一襲絢爛的錦緞,飾物閃亮如鉑金,但遠方都市所賦予我們的語調,這最終的、唯一的語調,卻是詛咒的語調,也就是波德萊爾《惡之花》的第三稿。那些灰蒙蒙的建筑一直擴展至天際,融入一片迷茫的煙塵,構成暝暮……想當初,作為一名愛情的初學者,我被兩個風格迥異而破壞力難分伯仲的姑娘迷住了,她們絕不是溪邊自生自長的恬靜蘿芙木,不是僅供你居家觀賞的嫻雅百合竹,而是花朵艷麗、本質危險的食肉植物。她們一意孤行,狂奔疾走,讓人發(fā)怵。她們來自不同的星系,擁有不同的空間感。她們像北方一樣永遠不屬于我。她們需要深沉、無私的愛,巴特對草薙素子那樣深沉、無私的愛。臺風肆虐的夏杪時節(jié),世界散發(fā)著獸息,本人懷揣青澀的神秘果實,與天生好動的那一位雨中漫步,再與足智多謀的另一位傾談終宵,誰知不僅累垮了身體,更因為過度狂熱而燒壞了腦袋。哦,少女的奇思妙想,她們那一閃即逝、豈堪擷摘的豆蔻年華!曾有一段日子,由于懷舊情緒的滋長,我晚上常騎車繞行遠路,途經(jīng)一處既親熟又陌生的街角,在此默默等待片刻,等待月光盈滿,等待天輪轉動……我一個人慢慢漂流于明暗交錯的城市夜景,不聲不響地晃過整條惆悵的空敞大道,如同一堆病句,恍惚有所期盼。這樣的情境下,你豎起耳朵,能隱約聽見千百個家庭的電話簿正一點點霉爛,而晝光已深深退往大河上游,遙不可及、杳不可聞的時間上游……我打算長嘯一聲,又不想在變聲期再次喊破嗓子。于是一個一個這樣的夜晚飛速流逝,萬物仿佛翕聚成意圖不清的默示,促使我染上凌云壯志的瘧疾,不惜肉身引火,不怕竹籃打水一場空。窮困潦倒的前景何足掛齒?可見有些人確實生活在自己建造的幻象之中!……我追隨那兩位野心勃勃的女闖王來到京城,長久無人認領,好似一只落單的旋木雀。姑娘已開始衰老,已順從宿命的驅使,無意再跟誰慪氣。她們并不是什么貝雅特麗齊,也不是什么艾斯美拉達,兄臺你更不是大情圣卡薩諾瓦!唉,女人的心靈戴著層層面紗,而我依然沉醉于理想主義的酣夢。沒錯,步入虛無之境很容易,畢竟虛無的滲透難以察覺。整整六年,南下的列車一次次將現(xiàn)實拖入記憶,拖入輕佻的外顯記憶和頑固的內隱記憶。“恭賀新禧!開春大吉!……”哦,記憶之光,鐵軌和轉轍器送君歸去,迢迢鄉(xiāng)路與一條時間隧道重疊著。我走啊,走啊,除了陸續(xù)收獲三兩次令人加倍打不起精神的戀愛幾乎一無所得。街市風吼陣陣,不容置辯的寂暗在青年小說家體內延展,臭痂反復開裂,但正如詩哲所言,往事一瞬,永不復返……終于,我寫了個短篇,結尾是主人公領著他在大西北逮到的娘們兒,趕著馬車,回到他南方的老家去了。
20.深秋時節(jié)……
深秋時節(jié),空氣與陽光的組合臻于圓滿,仿佛一場持久的盛大舞會,終日沿地圖等高線波動,起伏,淹旬曠月。我蜷縮于狹促的出租屋內,頭腦因無望的涂寫而略顯沉重。姑娘還沒起床。她眼皮輕顫,蓋著半截薄毯子,透散著我所熟悉的肉體氣息。無窮無盡的睡意將其層層圍困,如遼闊的沼澤環(huán)繞一只金斑鸻。她八面來風的夢境是一條沒完沒了的街廊,里面擁擠著漫長的光陰和回憶,又是一艘凡人不可觸及的幽靈船,正緩緩漂往遠海,落向無從探尋的九重之淵……只要我走近床榻,姑娘便裝模作樣扭動一番,呢喃一番,似乎想表明自己正在轉醒。但兩年的相處經(jīng)驗告訴我,她暫時還做不到這一點。姑娘裹著毯子翻來覆去掙扎,搖擺長發(fā)凌亂的腦袋,無非是因為,仍有一絲微弱的意識在提防什么,興許怕男友責怪她貪睡。
“繼續(xù)躺吧,”我拒絕當討厭鬼,摸著她發(fā)涼的臉蛋說道,“你這小把戲,能騙誰……”
姑娘忍不住笑了笑,很快又沉入夢鄉(xiāng)。
禮拜六的上午,就這樣托載著我的希望、我的焦慮不安、我的疲困以及我丟失的生命,窅然遠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