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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如鏡

2021-01-28 10:34秦邇殊
滇池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姑媽茶館

秦邇殊

1

在傳說中的炸彈落下來之前,向南遷徙逃難的人流像一條望不到盡頭翻騰濁浪的河流,流經(jīng)中國大部分省市、縣城和村莊,浩蕩悲號、不可阻擋地緩慢流動。凝咽滯動的河流不時分叉、停頓,在四川、貴州、云南各地分流成無數(shù)的小支流,隱沒在腹地、邊疆厚密的樹林、肥沃的大地上,混雜在說著濃重方言的人群中。更多新奇的東西涌進僻靜邊地,比如工廠、學校、商號和卡車,如同五顏六色的顏料浸染單調(diào)透明的溪流。

雨季,天青色、水墨畫般的昆明被突如其來的渾濁顏色攪動得惴惴不安。本應飄散稻谷、樹木香氣的土地因戰(zhàn)爭而荒廢,裸露出血肉般的紅土荒崗,四散而來的人群似暴漲的河水漫溢城市和鄉(xiāng)村。

十五歲的我不知道外面紛亂世界的情形,只想吃飽肚子,找條活路,父母讓我離開文山邊遠村寨來昆明投奔在青云街開茶館的姑媽于鳳棲。聽說姑媽需要幫手,我不顧林中野狼亂竄、山上土匪成窩,冒死前來。

我跟隨一群叫花子進了城,東尋西問,好容易找到了青云街。當我站在于鳳棲面前,只見過兩次面的姑媽拍著烏木門框大聲咒罵著驅(qū)趕我。

“姑……姑媽。”看到穿著墨藍色棉布旗袍的姑媽,餓得暈頭轉(zhuǎn)向的我才倒在地上。

十五歲在村寨是個尷尬的年齡。自小與我訂了娃娃親的徐家窮得揭不開鍋,不告而別,遠走他鄉(xiāng)。我們于家有四個女孩,全靠父親一人租地吃食,沒打仗前還勉強過活,聽說外面打仗,村寨里也不安生起來,沒人出門馱鹽運糧,黑夜里常有狗叫。我和妹妹們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只是覺得上山挖野菜的人多了,村里不時有人消失。日子緊巴,肚子老是吃不飽。家里的空氣沉重得比墻壁還難以穿透。身體佝僂、愁眉不展的阿爹常說:“我到外面喘口氣?!?/p>

我也想到外面喘口氣,這個愿望強烈得都不怕死了。我揣著幾坨野生三七,穿過幽暗恐怖的山林,踩過林蛙、蜈蚣、竹葉青蛇、鐵頭蛇活躍的山路,攀巖趟水,像只懷南的鷓鴣,撲棱棱向昆明飛來。一個人在山林里走了八天,終于見著了泥濘不平的路。光腳走在昆明城的石板街面上,清涼潤滑的感覺從腳底向小腿、大腿、小腹、胸膛傳來,沒有層層疊疊的大山阻擋,胸口的悶氣倏地消散了。

我進城的清晨,像是走進了個大集市,街道狹長,密密匝匝的低矮土木房子如同森林里的灌木叢,挑著竹筐、背著竹籃、挽著竹籮的人來來往往,碎石泥路泥濘凸凹不平。尋問到光華街,又是另一番景象,街面上的雕花木樓在淡薄的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街面上是水珠、霧氣、微薄光線和蟲鳴的天堂,往來的人著長衫西服,有的腋下夾著書。同仁街的騎樓雪白整齊,窗外還有弧形小露臺,把我看得呆住。南屏街的人漸漸多起來,穿短衫的伙計惺忪著眼,打開白墻平頂三層的洋樓門鋪,這里有電影院、戲院、歌舞廳和酒吧,我可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房子。大街道鋪著石板路,在晨曦中發(fā)出金屬般的光澤,我猜想姑媽也住在這樣的大街道旁,而不是碎石泥路的小巷子里。

“青云街,青云街……”我默默念叨著,頭暈目眩,辨不清方向。

直到淺灰色的光線漸漸變成魚白色,爾后成了暈黃,漸次橘紅,最后亮白。水珠和霧氣像怕光的精靈消失無蹤,我仍在不同建筑風格的大街上繞圈子,嘴里的碎碎念斷斷續(xù)續(xù),氣若游絲:“青云街,青云街……”

終于抓住個人,瘦長的,穿青灰長衫,搖搖擺擺,好像在夢游,提著小竹籃閑閑走過來。

我擋在他面前,把他嚇了一跳,眼神哆嗦,嘴唇發(fā)抖:“你,你想整哪樣?”

我怕他跑掉,雙手攥住他:“青云街在哪里?”

“青云街?”瘦男人使勁掰開我的手,像要撕掉一張過了藥性的狗皮膏,翻著白眼說:“貢院你咯曉得?就在龍門橋和玉龍堆中間,哎呀,你就問著貢院拐過去就找得著——”

我聽得云山霧罩,失望地縮回手,看著瘦男人走開,如同一尾脫鉤而去的草魚。在昆明城里沒人帶路,我找不到姑媽的茶館。我能在樹藤纏繞的森林里嗅出回家的路,卻對從林立的木樓和曲里拐彎的大街小巷之間尋找一條通往目的地的道路毫無辦法。

街上來往的人多起來,空氣中飄蕩著烤餌塊、糯米粑粑和小鍋米線的香味。我貪婪地狠狠吸了幾口,咽下溢滿整個口腔的津液,向人影綽綽的地方走去。

我自小嘴甜,阿媽說大路就在鼻子底下——只要肯打聽,沒有找不著的人和找不到的地方。昆明城的一角在我心里慢慢畫出模糊的輪廓,它完全不同于故鄉(xiāng)的村寨,不光樣貌,連氣味和顏色都不同。它是片半彎的新月,充滿人間美味的香氣。

早晨我打開雙扇木窗門,總要依著窗臺看遠處的樓門發(fā)一陣子呆?!皩毺m,寶蘭——”姑媽尖細的嗓門擾得我無法靜心去體味這座神秘陌生的城市。

“來啦,來啦?!蔽掖饝栈厮奶巵y飛的思緒,趿拉著膠底拖鞋從閣樓上咚咚咚地跑下樓廳,提起銻壺到水缸前面添水。

姑媽捂著胸口說:“寶蘭,你樣樣好,就是腳步重。上木板樓梯就像頭牛,隔三條街都能聽到?!?/p>

我不好意思地捋捋頭發(fā),把大銻壺支在煤爐上,拿起竹扇子扇扇火,火起來了,再用鐵鉤扒拉出爐門里的殘灰,方才去擦桌抹凳。一天就開始了。

茶館的生意不好不壞,養(yǎng)個挑水工和雜工綽綽有余。我的活計不多也不重,比起在村寨里干的農(nóng)活,這里的活計就像在玩耍。最重要的是我每天都吃得飽,米飯、包谷粑粑、米線和蔬菜,還有時鮮水果。吃這些東西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村寨里面黃肌瘦的父母和妹妹們,感到愧疚。有時候,吃著吃著,就流眼淚,只好把鼻子和嘴全陷在柔軟潔白的米飯里,免得讓人看見。姑媽見過幾次我這樣子吃飯,眼睛朝下地說我的吃相像頭豬。

我不計較姑媽的話,這個亂哄哄的世道,只有尖酸刻薄的姑媽能給我米飯吃。而我也知道姑媽的嘴為什么不饒人,因為生活從沒饒過她。她的丈夫病死了,兩個兒子上了戰(zhàn)場,生死未卜,她對生活、對所有人都百般挑剔,惡狠狠的。

挑水工是個身材短粗、滿口黃牙的家伙,表情油滑得看不出臉上的歲月痕跡。他趁姑媽不在,兩只長出手的眼睛在我臉蛋、胸脯和屁股上不安分地亂摸。我一看見他,就像看見索命的鬼,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戰(zhàn)。

我忍不住對姑媽說起挑水工放肆的眼睛。

姑媽心不在焉地在柜臺前撥弄算盤珠子,左手支著小巧的頭顱,腕上碧綠的玉鐲子滑在小臂中央,使她那截白膩如脂的手腕鮮嫩生香。她用冷冷的眼風掃我一下,說:“你曉得哪樣?他是最便宜的?,F(xiàn)在外面打仗,死了多少男人,哪里有勞力來使喚?”隨手撥出幾個清脆的木珠撞擊聲,抬起頭,往門外張望一陣,埋頭記賬。

我臊紅了臉,木呆呆站著,見姑媽不理我,想起灶洞里扔進去的兩只紅薯,趿拉著鞋緊跑兩步,突然想到姑媽的提醒,趕緊縮起腳趾放輕腳步。

待茶館歇了業(yè),我和姑媽分享兩只烤紅薯時,姑媽才像姑媽,不像柜臺前的老板娘。她輕聲說:“昆明還會來好多人,喝過洋墨水的教授也來?!?/p>

我不知道教授是什么,只管香甜地吃著黃燦燦的紅薯,發(fā)出難聽的聲響。

姑媽朝我的腦袋上戳了一指頭,又罵:“你吃東西簡直像豬?!?/p>

我抬起頭問:“那要怎么個吃法?”

“這樣子?!惫脣屢Я丝诩t薯,緊閉起嘴巴,兩頰嚅動,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我學著姑媽的樣子吃起來,雖然不盡興,但姑媽歡喜。她的眼睛笑成好看的彎月亮:“這才像我侄女?!?/p>

姑媽說得不錯。昆明城每天都涌進來許多人,穿著黃色制服的學生,配著短劍的軍官,頰上一邊留有一撮毛的藏人,穿花布長裙的緬甸男人,花綠肥褲窄腰身的安南女人。偶爾有政府主席坐著嘀嘀亂叫的黑饅頭轎車從門前經(jīng)過,拉滿貨物的人力車穿梭不斷……我哪見過這么多稀奇古怪的人,常常看得癡癡傻傻,忘了替客人續(xù)水。

茶館里經(jīng)常人滿為患,來的人各行各業(yè),大多是商人和學生。姑媽對幾個穿西服、戴眼鏡的北方人分外殷勤,除了喝茶,還替他們另備了果點。我問姑媽:“他們是大老板嗎?給甜點吃,不是貼錢?”

姑媽笑笑,鼻子里吹出一陣香氣:“他們是喝過洋墨水的教授,北京、上海、南京來的大知識分子,他們能來,就是白吃我也愿意?!?/p>

教授們使的是重慶法幣,與昆明城的“老滇票”兌換比例為一比十,手頭闊綽,出手大方,姑媽虧不了錢。聽說,城里有錢人巴不得這些教授去家里給少爺小姐們上課,備了好禮上門去請,人家還不去呢。有教授光顧的茶館,自然賓朋滿座,熱鬧非常。

以前我守著茶館,一直到人散,滅了房頂?shù)钠麩?,才回閣樓睡覺。后來,來茶館的教授、學員多起來,常常點一碗茶,一碟花生或者葵花籽,埋頭看書、討論到很晚。我實在熬不過,跑過去哭喪著臉催促,人家才肯走。姑媽知道了,就讓我到晚上九點把大銻壺灌滿水,支在煤爐上,自己上閣樓睡覺,自有最后走的學生,把爐門封好,關(guān)了汽燈,鎖上茶館。

我不識字,在家鄉(xiāng)村寨里男孩子也認不了幾個字。父輩們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下的崽兒會打洞。說的是農(nóng)民的娃娃,就別做上學的夢。

現(xiàn)在茶館里擠滿了學生,空氣中飄蕩著墨汁和紙張香味。潔白的襯衫,藏青色的褲子,棱角分明的臉龐,閃閃發(fā)亮的眼睛,這些幸福的學員像是從山后面變出來的太陽、月亮和星星,不知道他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他們嘴里說著好聽的北方話,每個字都能聽清,可連在一起的句子卻根本聽不懂。我不敢在他們面前趿拉拖鞋,不敢大聲咀嚼食物,連續(xù)水進杯盞里的聲音,都覺得打擾了他們的談話。

“寶蘭變安靜了?!惫脣尭舯谏烫柪习宓囊烫e聊時說。

我從村寨來時只想填飽肚子,現(xiàn)在吃飽了飯,我又開始羨慕這些來來往往的學生。他們有時會沖我笑笑,也有幾個女生問我從哪里來。我老老實實的回答,可她們聽不懂我說的話,相互擠擠眼睛,不再問了。我變得苦惱,想說跟她們一樣好聽的話,語調(diào)輕柔,像暖風吹過樹林一樣。而我這鼻音沉重的鄉(xiāng)土話,就像一群牛擠擠搡搡從舌尖上跑出來。

街面上打架的事兒時有發(fā)生。有一回,一群本地男子圍著外地人打,也有外地人追著本地人打。我害怕他們沖進茶館砸壞了東西,連忙關(guān)了幾扇門板,看書的學生們跑到窗前門邊,看那些人打架。

“都是中國人,誰沒有難處會跑到這荒山野嶺來討飯吃?!?/p>

“打吧,打吧,被日本人打得還不夠,自己人也要打兩拳?!?/p>

“留著力氣和小命去打日本人,只會在窩里橫,算什么本事!”

……

我很少有時間逛街,腳步?jīng)]離開過青云街。青云街上貨品便宜實惠,我最關(guān)注吃的用的,小吃鋪子與陽光如影隨形,哪里有陽光,哪里就有小吃攤子,燒餌塊、糖麻花、生肖糖稀、豆粉、烤豆腐、核桃糕、桂花糕、絞絞糖,應有盡有。用竹篾條手工編織的碗兜、筷籠、簸箕、撮箕、篩子、桌凳也有,偶爾還有人用竹片做成螞蚱和蝴蝶來賣,小孩子圍著一大圈,稀罕得很。下雨天,家家店鋪關(guān)門,娛樂也多,吹煙泡、打麻將、聽戲、喝茶,鬧到半夜才安生。

姑媽出門去打麻將,我就獨守茶館,在青云街待得越久,越不舍得離開,總擔心做了場美夢,終歸要醒過來。擔憂變成個蟲子鉆進心里,咬得我骨頭酥癢,焦慮難安。

2

青云街拆掉了幾處破舊的老屋,電視臺要做一期“茶館文化”的節(jié)目,大李作為實習生想掙個好印象,忙得見不著人影。有時候給他打電話,話還沒說完就被掐了。接連幾次,我也來了氣,把他的電話、微信、企鵝全拉黑。

也不是電話的事,我和大李之間出了問題,但我們不知道該怎么解決,一直慪在心里,成了結(jié)。

大李從邊遠山村考到昆明,大學畢業(yè)后就在昆明漂著。我認識他的時候剛考完研究生,也剛結(jié)束了一段感情,正處在空窗期。我考研究生不是熱愛學習研究,只是暫時不知道該干什么好,家里也不催我工作掙錢,就先在學校里混著。大李長得像彭于晏,深眼直鼻,一米八的個頭,很招女孩子喜歡。我一看見他,就喜歡上了。

我們在電視臺附近租了間房住著,過起了小日子。大李是那種什么事都藏在心里的人,剛開始有熱乎勁,他挺愿意跟我說點工作上的事。沒有背景,沒有關(guān)系,甚至也沒有錢的窮孩子在城市里漂著,深切的無奈無助會讓他在午夜沉默地緊緊靠近我,摟抱我。

大李特別能吃苦,也很聽領(lǐng)導的話,表面上人緣挺好,什么人有什么事都會請他,而在實質(zhì)性問題上,他又顯得可有可無,沒人為他的去留說句負責任的話。他在生活上盡可能地照顧我,早晨先我半個多小時起床,準備早餐,叫醒我,準備自己工作上的事。傍晚回來,也幫我?guī)э?,我睡著了,他還在趕通告,看樣片。他對我的生活關(guān)心得無微不至,什么都順著我的意,跟前任男友相比,他完美得太不真實。

我漫不經(jīng)心地跟閨蜜佳宜說,大李什么都好,就是窮。

佳宜對農(nóng)村人懷有偏見,總覺得他們想圖點什么,不客氣地說,表面完美的人最可怕。

我理解她,她被去了美國的男友拋棄,心里正有氣呢。那家伙上大學時就滿嘴的西方好,自大得像希特勒上身。不知瞄上了佳宜什么好處,冷不丁兩人就談起了戀愛。戀愛中的佳宜像掉進油瓶里的老鼠,哪聽得進忠言勸諫,迷迷瞪瞪圍著男友轉(zhuǎn),眼望著男友的飛機劃破長空,消失無蹤,還沒醒過神來。天天練習英文,學習美國社交規(guī)矩,張口必言人家美國怎么怎么。直到男友一封措辭講究、三段式結(jié)構(gòu)的絕交信寄到手里,佳宜的美國夢才算醒過來。

好在我們這些被稱為不靠譜的一代并不會在失戀的事情上尋死覓活,愛情的影子隨處可見,談的次數(shù)多了,愛的定義慢慢浮現(xiàn),只是愛情的甜蜜度嚴重下降,像一罐擺放過久的蜂蜜。佳宜還是為此次無疾而終的愛情沉淪了很久,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變得特別愛吃,不愛動。

我去過大李家。那真是一次糟糕的穿越經(jīng)歷。也許從那天起,我和他之間就出現(xiàn)了無形的劃痕,或者說大李早就看到了這條裂痕,只是一直不說。

我現(xiàn)在不想跟佳宜聊這些,問她,翠湖邊有家好吃的烤肉館,去不去?

噴香流油的烤五花肉沒激起佳宜的欲望,她只是動了幾筷子,吃得緩慢,表情呆板。分別前說想出去散散心。接著就消失了。

大李忙著做專題片時,我常常一個人在青云街、文林街和翠湖一帶閑逛,有時候看看紅嘴鷗,有時候避開人流,躲在榕樹下給已成關(guān)機狀態(tài)的佳宜打電話,刷刷微信,看看別人的幸福。我們都是蜘蛛,困在一張網(wǎng)里,看上去似乎能離開網(wǎng)到處走,但終歸走不出束縛自己的心網(wǎng)。我相信佳宜會在埃及的沙漠里或者印度的恒河邊想念我,想念昆明的一切,這是她的網(wǎng),也是我們的網(wǎng)。

我不能像佳宜一樣來去自由,還得寫畢業(yè)論文《滇潤楠化學成分和生物活性的研究》。實在熬不住,就一個人跑到西山的密林里去,遠離書本和娛樂。

這一次,情形有些不妙。躺在吊床上玩手機過了頭,手機電量耗盡,我才抬頭望望枝葉遮掩的天空。太陽提前下了班,云團霞光漸漸暗淡,四周傳來山風吹拂松林的咆哮聲,恐慌像迅速生長的爬山虎密密麻麻爬上心頭。

一個如同鬼魂般的老婦人此刻出現(xiàn)在這荒山郊野,伴隨著狂風穿林似的沉重喘息聲,嚇得我屏息縮成吊在樹上的蟲蛹。

她緩慢地從霞光中走出來,突兀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滿頭白發(fā),身體肥胖,拄著木拐杖,右手挎著竹籃。紅霞在她白發(fā)上燃燒,她的容貌在霞光里模糊不清,腳步輕輕,像樹葉飄落在泥地上。

她從我身邊走過,清淡的五官幾乎陷入密密麻麻的皺紋和松弛的皮肉深處,眼睛沒有看我,仿佛我是放置在野外的廢棄雕塑。

老婦人彎彎拐拐沿著山丘前行,一副心無旁騖的樣子,似乎前面有個期盼已久的人正翹首等待她到來。

天快黑了,又是誰家患了阿爾茨海默癥的老人走丟了?我悄悄跟了上去。

老人應該覺察到我的跟隨,她一次也沒回頭看過,只是根據(jù)我的腳步聲快慢調(diào)整步幅大小和行走速度,這使我們始終保持相同的距離一前一后地走著。這個孤寂已久,渴望接近人到警惕性消失的老人,在這紅霞滿天的傍晚,急著去見誰?

老人終于停下了腳步,我累得只剩靈魂飄在半空,軀殼已經(jīng)委頓成泥趴在厚實的大地上喘氣。

老人吃力地蹲下去,撫摸著亂草叢里的一塊石牌,我看不出那里是路標還是其他碑文,直到老人從竹籃里拿出上墳用的黃紙錢、草香,我才意識到肉體復蘇,背脊上涼風嗖嗖,汗毛緊張地豎立。

墳墓太不像樣,沒有隆起的墳冢,沒有墓碑,一塊毫不起眼的石牌扔在草窩里。躺在里面的人,定是個無人惦記的孤魂野鬼。像這樣的人,每座青山都可能埋下一兩個。

老人對著石牌說話,語調(diào)輕緩,像是和里面躺著的人一起在回憶的海洋里懶洋洋地漂浮一陣。有一會,老人輕笑幾聲,白發(fā)被薄薄的暮色染得灰蒙蒙的,人就從老年返回中年,手臂上突生出許多力氣,把竹籃里一本厚厚的書拿出來,東指指西翻翻,眉飛色舞的樣子。

光線不是一點點消失的,似乎是清澈的水被慢慢攪渾,不知不覺間眼前的景物變得模糊不清。我看看與手機聯(lián)接的手環(huán),離新聞聯(lián)播的時間還有一刻鐘,老人毫無離開的跡象。

焦慮感來得洶涌澎拜,我聽到自己粗重的呼吸聲,咝咝啦啦,像得了重感冒。

我硬著頭皮走向老人搭訕:“奶奶,是什么書?”

老人抬起頭望著我,皺紋密布的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發(fā)灰的瞳仁有閃亮的光點,像金黃的雛菊開在遙遠的山崗。

老人把攤開的書遞給我,我莫名變成了她信賴的人。一本很厚很沉的書,用蠅頭小楷寫成,配有手繪圖案。我的心狂跳幾下,翻到封面,是用紅細絨仔細包著的硬皮,中間用刻刀小心裁出寫有字的空位。端正雋秀的楷書,墨跡濃厚,寫著:《云南植物考? 費玥華》。

這個人叫費玥華?我指指石牌,視線迅速從荒草叢中飄過。

老人望著那蓬亂草,目光久遠飄忽,沒有回答我。

我就這樣認識了她,成為那本手稿為數(shù)極少的讀者之一。

我?guī)Ю先巳チ伺沙鏊?,等待辦理手續(xù)時,給手機充了幾分鐘電,習慣性地給老人拍照,發(fā)朋友圈。

大李立刻秒回:是于寶蘭奶奶,前幾天我剛采訪過呢。她家在青云街,老伴去世,子女都在國外。等著我。

我、大李帶著于寶蘭坐出租車回到了她所在的小區(qū),她家鑰匙存了一把在物管室。她獨自一人住在一樓狹小的房間里,有塊5平米左右的小院,堆著廢棄不用的木柜和幾個裝滿空塑料瓶的蛇皮麻袋,房間里彌漫著發(fā)霉食物的氣味。

物管保安抱怨說,每天都要幫她開門,沒盯緊她就跑出去了。93歲了,死活不去養(yǎng)老院,身體好,頭腦糊涂,出門就找不回來。

老人進家后也不理我們,自己到廚房里找了一碗黑乎乎的粥放在客廳木桌上,打開收音機,自顧自地吃。

大李悄悄拉我走,走到門邊,老人突然問,阿杏,你要去哪里?

阿杏?誰是阿杏?我和大李面面相覷,走不是留不是。

老人走過來用手拉我,露出慈祥的微笑。我一時間覺得有股不好的味兒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低頭一瞧,她右腳邊攤起燒餅大的黃液,強烈的尿臊味頓時彌漫開來。

3

攝像機靜靜地錄著訪談場景。于寶蘭面對話筒語無倫次,內(nèi)心掀起的巨大波瀾洶涌地拍打著傾訴之門??墒情T鎖早已銹跡斑斑,找不到打開的鑰匙。她無法面對好奇探究的眼睛說出那段往事,那段生命中唯一值得訴說的記憶。

大李說整個錄制過程中,于寶蘭像個茫然無知、受到驚嚇的孩子,一點有價值的東西都沒采到。但社區(qū)提供的資料上看,她是那段歷史僅存的親歷者,土改前是青云街最大茶樓的繼承者。

費玥華是誰?我問大李。

不知道。

我想起那本手稿,《中國植物志》十五年前就出版了,手稿已無多大參考價值,但是在七十多年前,寫稿的人必定是位了不起的植物學家。

節(jié)目做得怎么樣了?

就那樣。畢業(yè)論文怎么樣?

還在搜集資料和實驗數(shù)據(jù)。我干巴巴地回答。穿過崇山峻嶺,去往楚雄、下關(guān)、保山、麗江的大山里,分散著這種與我有關(guān)的小葉喬木,當?shù)厝擞盟岣吣酀{粘度,提煉芳香油和治療胃腸疾病。它的藥用價值是我的導師最為感興趣的部分,誰不想成為第二個屠呦呦呢。

去年春節(jié)大李要回老家,我一時多巴胺分泌過多,纏著要跟他回去,順便到大山里多采集些潤楠屬植物標本回來。完美男友在我心目中就像金盛大廈櫥窗外的巨幅廣告,背景虛化的大帥哥,我相信自己不會因為大李貧困的原生家庭,對他產(chǎn)生絲毫顧忌,我會像癡情的祝英臺一身喜裝地扎進愛情墳墓里去。

下了動車,小城市的天高地闊撲面而來。我拉著大李興奮地查找當?shù)孛朗常谘b修精致的飯店吃過午飯,又坐上了大巴車。鄉(xiāng)路崎嶇,三個小時的搖晃讓我的胃很不舒服,軟軟地靠在大李肩頭。到了鄉(xiāng)鎮(zhèn),大李見我臉色蠟黃,就找了個賓館安頓下來休息。因為剛下過幾場暴雨,水龍頭出的水像一股黃湯,散發(fā)著濃烈的腥臭味。聽說鄉(xiāng)村路多處塌方,大李焦急地跑出去打探消息。

我忍住腸胃不舒服,蜷縮在散發(fā)異味的被褥里發(fā)抖。以前采集標本經(jīng)常到山區(qū)、郊外,作為研究生和作為女朋友下鄉(xiāng)的感受可不一樣,我討厭現(xiàn)在的感覺。以前為了學業(yè)到偏僻的外地,無論住多長時間,條件多艱苦,都是一種他者聯(lián)系,心里清楚自己不屬于這里,必將很快離開。一想到這兒的貧困會與自己建立長久持續(xù)的關(guān)系,不免感到緊張和不愉快。好在大李很快就回到我身邊,買來雞湯和白粥,一口一口地喂給我,吃了幾片感冒藥,我便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大李的家在云霧繚繞的群山后面,連綿不絕的山巒露出嶙峋堅硬的輪廓。村路被雨水沖刷得面目全非,狹窄坑洼的村路兩邊堆放著來不及清理的泥土、枯枝,垮塌出缺口的山坡觸目驚心。充滿雞毛、腐菜和腳臭氣味的中巴車如同遭遇狂風巨浪的輪船,顛簸搖晃得令我心驚膽戰(zhàn),一路泥漿飛濺,車窗玻璃很快就被爛泥覆蓋了。大李緊緊抱著我,像守護一只易碎的玻璃器皿。

回想起那兩天路途上的景色,仿佛電影里穿過顏色混亂的時空隧道,令我頭暈目眩,恐懼難受。

土木結(jié)構(gòu)的老屋和新蓋的大瓦房分散在幾個山頭,我們拖著行李下了坡,又上了坡,一路走來,有幾個面容憔悴、情緒飽滿的中老年女人跟大李打招呼,語氣親熱,搞得我分不清誰才是真正的關(guān)鍵人物。半路上接到消息的大李母親見到我們時,我被長途奔波和感冒耗費完了耐性和熱情,只虛弱地朝她勉強笑了笑。

安頓下來后,時間便停滯了。夜晚,大李被安排到另一間屋里睡覺,我和大李未出嫁的姐姐睡在一張單人床上,整個晚上我都斜靠在床邊,半夢半醒地驅(qū)趕在耳邊嗡嗡亂叫的蚊蟲。

半夜,我推醒大李姐姐,問她哪里有衛(wèi)生間。

沒有。

那你們到哪里上廁所?

她打著哈欠說,我陪你去。

她打手電照著我從后門出去,沿著斜坡到了幾叢黑黢黢的樹影前站著等我。我無心觀賞巨大璀璨的夜空,更不覺遠處的雞鳴狗吠有什么詩意,只聽見自己的委屈抱怨傾瀉而出,在寂靜的黑暗中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熬過第一天,后面的日子就好過些。辭舊迎新的日子,荒涼的鄉(xiāng)野也平添幾分熱鬧喜慶之色。每天都有簇新衣裳的親友前來,灰黑的臉上浮現(xiàn)歡欣的酡紅色,空氣里多了烈酒和肉香的氣味。村民們不厭其煩地為了采集食材、屠宰、烹調(diào)和腌制,花費所有時間和精力,鞭炮聲和年豬尖利的慘叫聲此起彼伏,大李一家很享受這樣熱鬧閑散的時光。

我沒能融進這歡樂的大家庭里,開始因為陌生和羞怯,后來卻因為熟悉和了解。我感覺回到家鄉(xiāng)的大李和我一樣像個客人,有種聽任安排的無力感。在這個別離很久偶爾探視的原生家庭,沒拿出時間和金錢來報答養(yǎng)育之恩的大李似乎也喪失了主人的權(quán)利。他已成家的兩個哥哥和未出嫁的姐姐比他有話語權(quán),他只擁有浮于表面的關(guān)心和寵愛。很快,連這點溫情都將喪失。

大年初二過后,村里漸漸恢復平靜。趁著大李回來祭祖,埋藏在日常雜務下的問題被擺在了桌面。大李在外打工,看樣子混得不錯。而家里的老父親一直被高血壓、糖尿病和類風濕關(guān)節(jié)炎折磨著,母親的眼睛也需要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老屋粗略修葺過一兩次,還得置辦濾水池和更換線路、瓦頂,圍墻該修繕了,門前的石臺階也有些歪塌,要重新鋪設(shè)。

怎么樣,老三?大李的大哥悶頭吸了一陣水煙筒,抬起頭來問。

大李低著頭不作聲。我背脊竄上來一股冷風,同情地望著大李。

以前跟你說這些事,你都忙,電話里三兩句說不清楚?,F(xiàn)在你回來了,當頭對面的,把話說清楚。爹媽不是只養(yǎng)了兩個兒子,現(xiàn)在輪到我們養(yǎng)他們了。二哥的眼神像饑餓了很久的胃病病人,怨恨地盯著大李。

我知道大李有幾個月沒領(lǐng)到工資,年前領(lǐng)到兩萬多塊錢,為了彌補我一直支付房租、生活費,他給了我一萬。他新?lián)Q了個手機,手里最多還有一萬塊。大李把頭垂得更低,看上去像折斷的柳條掛在水面上。我熟悉大李的肢體語言,他準備把自己變成一塊無關(guān)風雨的石頭。

你倒是說句話啊。姐姐提高了嗓門,刺耳的聲線追得大李無處遁形。

我想去握握大李的手,它一定冰涼透骨。但終究沒有伸出手去,我體會到了他深切的孤獨,坐在一大堆親人面前的無助。

手機鈴聲響起,大李親戚們不滿的目光投向我,我迫不及待地從窘迫中逃離出來。

媽媽擔心我第一次到男友家,表現(xiàn)不夠得體,在電話里嘮嘮叨叨說了一堆。我沒有像以往那樣不耐煩地打斷她,聽著電話,漫無目的地向幽暗茂密的后山樹林里鉆。

媽媽。我剛開口,喉頭發(fā)緊,哽出了一串淚水,悲傷被捅了出來,勢不可擋地淹沒了我。我站在一棵茂盛的馬纓花樹下放聲大哭。

我和媽媽通話結(jié)束,擦干眼淚,忽然想起海明威的一句話,當你不再那么愛的時候,你就會注重金錢。一直以來,我支付著我們的房租和生活費,大李像對待他的原生家庭一樣偶爾買點食物和禮品回來。我在樹叢里坐下來,眼前圍繞著不少添亂的蠓蟲、細蚊。鄉(xiāng)村和田野在陽光下舒展,與翠綠的山林相接,林中煙霧浮繞,閑適感油然而生。在這一刻,荒涼僻靜的山村純美靜好得讓人產(chǎn)生詩意和幻覺。

我不想回到談論責任的院落中去,在樹林里轉(zhuǎn)悠了許久。吸引我的仍是滇潤楠,云南中部地區(qū)大部分山林里都有這種植物,它們平凡得像街道兩邊的園林樹,卻蘊藏著無可估量的藥用價值。利用現(xiàn)代色譜方法和波譜學新技術(shù)從潤楠中分離鑒定出上百種化合物,然后對分離得到的部分化合物進行活性篩選,很長一段時間,我在實驗室里就忙著干這些事,反反復復,一遍又一遍,我們得到了一些有用的數(shù)據(jù)和化合物,但離導師的理論和猜想還有距離。我曾經(jīng)以為我厭倦了這種周而復始的單調(diào)工作和研究,就像我曾經(jīng)以為我深愛著毫無背景和金錢的大李,我并不了解自己,至少沒有自以為的這么了解。與在鄉(xiāng)村無所事事相比,我更喜歡待在實驗室忙碌,獲得有用的數(shù)據(jù)和新發(fā)現(xiàn),會讓我產(chǎn)生興奮感。我也會因為大李逐漸清晰的生活背景和錯綜復雜的社會關(guān)系,改變愛的成分。

我回到大李身邊,有了些精神頭,因為重新認識自己而覺得內(nèi)心煥然一新。大李拉著我的手,悄悄告訴我問題都已經(jīng)解決了。

爾后的兩天,我?guī)е嘲痛罄钤诿芰掷镉问帲瑢P耐度氲讲杉参飿吮镜墓ぷ髦?。除了潤楠屬植物,還采集了衛(wèi)矛科、毛茛科、蘭科植物,收獲頗豐。大李說,你說你不喜歡植物學我都不信。

原定要待七天的計劃最終還是在現(xiàn)實中流產(chǎn),第五天大李幾乎是帶著我慌亂逃離。臨行前,大李的親友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二十多人圍著青松毛鋪就的宴席吃了送別飯。我吃得很少,并不是不餓,幾乎每道菜里都能找出奇怪的東西,幾根卷曲的毛發(fā)、尖銳的樹梗和無法描述的可疑物。大李表情從容地用筷子把這些東西剔除,整齊地排列在綠色的“桌面”上。

愉快的晚餐過后,大李姐姐提出要拍個合家照。大李想把我拉進家族照片中,一直沉默順從的我突然犯了倔。無論大李如何勸說呵哄,我都不進入隊列拍照。拍張照留個紀念而已,你怎么了?

沒怎么,就是不想照相。

大李沒再勉強我,我?guī)退麄兣恼眨高^鏡頭,我看到大李的臉色陰沉,酷似端坐前排臉色灰敗的他的父親。

從大李的老家回到昆明,一路上我們很少說話,幾乎也不看對方。我變得客氣有禮,不再像從前那樣對大李頤指氣使。

我不愿回想這次沮喪的經(jīng)歷,有時候我寧愿回盤龍區(qū)的父母家中,也不愿待在出租房里。我對佳宜說,我想考博。

你不是不喜歡讀書嗎?都上了二十四年的學了,還沒讀夠啊。

除了讀書,不知道干嘛啊。其實我是真心想讀書了,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迫切。

也是,你家也不指著你掙錢。

我開始想念佳宜,她出去散心快兩個月了,去非洲也該回來了。可她的電話依然關(guān)機,發(fā)微信也不回復。

房東打來電話催要房租,我看了一眼在電腦前忙活的大李,壓低聲音躲到衛(wèi)生間去接聽電話。

有幾個晚上,我連續(xù)夢見同一個場景,在一所沒有門的空曠穹頂?shù)姆块g里打轉(zhuǎn)。有漆味飄散的樓梯,似乎盤旋而上,走上去是陽臺和懸崖。有寬大的窗戶,外面云騰霧繞,如同飛機飛在了云層之上,不敢往外跳。沒有人,卻有很多聲音,他們嘀嘀咕咕,說著關(guān)于我的事。我無可辯駁,他們說的是真的,我自私冷酷,并不像刻意表現(xiàn)出來的這么乖順溫和。

我偶爾去看望于寶蘭,她允許我看一會那本手稿。我對手稿的興趣不大,好多植物分類已經(jīng)建立了數(shù)據(jù)庫,只是在炮火歲月里畫植物形態(tài)圖、認真記錄植物特征的那個人讓我好奇。他也和我一樣喜歡植物學?他是個怎樣的人,也曾有過和我一樣的迷茫和消沉么?

我不喜歡和于寶蘭待在亂糟糟又有令人不舒服氣味的小房間里,昏暗的光線讓人無法看清細小的文字,但我們沒地方可去。她大部分時間在院子的竹躺椅上發(fā)呆或者打盹,不看電視,只聽收音機。我每次去,她都叫我“阿杏”,指派我做些收拾東西的活兒。

我不會做家務,想不清楚自己為什么來這里做這些。而且于寶蘭太老了,吃東西成了極度耗費體力的事。我望著她吃飯、喝水、張著嘴睡覺,感覺到時間的殘酷和生命的虛無。

精神好的時候,于寶蘭會找出一個黑匣子,讓我看費玥華的照片。他站在一群穿著簡樸的學生中間,毫不起眼。

“會好起來的?!庇趯毺m在客廳里嘆息般地說話。

“你說什么?”

小客廳靜悄悄的,老人背對著我,銀白稀疏的頭發(fā)遮不住大塊裸露出來的頭皮。

我到小客廳削蘋果給她吃,她把蘋果拿在手里,像拿著一個難題,不知從哪里下口。

我“咔咔”地咬著蘋果,有力的咀嚼就是要刺激她對歲月的仇恨。歲月比戰(zhàn)爭殘忍,奪走的不光是青春和生命,還有一切,所有都煙消云散,記憶、經(jīng)驗、存活的痕跡,統(tǒng)統(tǒng)抹殺,像黑板擦一樣輕松擦去一個時代。她把蘋果放回桌上,把薄毛毯從膝蓋上拉到胸前,身子一歪,閉上眼睛,不再理我。

我一口氣吃下兩個蘋果,打著冒酸氣的飽嗝,重新回到桌子旁接著看書。

于寶蘭的情緒突然變得很壞,哆嗦著身體從沙發(fā)上站起來,走到書桌邊,布滿老年斑的右手敲著桌子嚷嚷:“你跑到這里來做哪樣?我又不認識你?!?/p>

她搖晃不止,胸脯上下起伏:“我沒哪樣跟你說的,趕緊去認字?!?/p>

“好吧,我去?!?我正好要去圖書館,也許那里有費玥華的資料。

4

每次費玥華來茶館,都像從很遠的地方回來,身上散發(fā)我熟悉的山野氣味,清香樹、踩爛的草汁、溪流和暴曬的陽光氣息,夾雜淡淡的類似麝香味的汗味兒。他的衣著不似那些唱歌看書閑聊總穿雪白襯衫的同學,總是穿青灰色磨起絨毛的粗布短衫。

我正給客人續(xù)水,有人叫:“費玥華,這里?!蔽乙惶ь^就看到了他,他在找尋同學,我是先知道他名字才看到他人的。

他來茶館,不為喝茶,只為頭頂上明晃晃的汽燈。懷抱一大摞硬板紙和書,急匆匆地進來,堆了一整張桌子的紙張,埋頭看書,寫寫畫畫。我嫌他占了兩位客人的位子,替他續(xù)水時沒有好聲氣,他連頭都不抬,有時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謝謝”,不夠利落的尾音透出被打擾的語氣。更多時候,他完全沒有覺察到我走過來,查看許久未動的茶水,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無論我做什么,有什么樣的臉色,他全不在意,結(jié)了賬,該來還來,該走就走。

我總想尋個不是攆走他,他帶來的枯枝敗葉減少了茶水生意。姑媽倒不介意,她喜歡這些教授和學生來茶館喝茶,時不時還賠上幾顆烤洋芋和半把蒸花生。我可不會這么好說話,兩個位子能多收兩分錢,平白就讓他占了去。他倒知趣,墻角歪木頭桌子成了他的專座。我坐在高高的獨腳凳上嗑著瓜子打量他,他長得不像云南本地人,皮膚又白又光滑,像沒出過門的地主小姐。亂蓬蓬的頭發(fā),閃動青春光澤的皮膚。濃密的眉毛下,一雙深潭似的眼睛深陷下去,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有著蜂蜜的顏色。如果不是長期勞累,下眼瞼現(xiàn)出淡青的陰影,他是個俊秀的人兒呢。

費玥華每次出現(xiàn)在茶館整理樹枝之后,必定會消失一段時間,有時半把月,有時三個多月。說來也怪,他坐在茶館里擺弄草木,我嫌他礙眼擋財。他不來,我的心又空落落的,沒法專心做事,眼睛像自己長了腿,老是往門外遛。明知他不會出現(xiàn),每次聽到門口的腳步聲,整個人就會受驚似的怔住。

教授和學生拿著法幣來,一元能當老滇票十元,兩元法幣能辦桌四葷四素的酒席,所以很受商家歡迎,昆明城里到處都能看到他們的影子。但有大批學生沒有收入來源,有的就近辦中小學教育,有的就到更遠的鄉(xiāng)村、縣份上去當老師,往返于山路之間。時間長了,我也生出想識字的愿望。街面上的孩子都挎起小書包唱著順口溜從石板路上跑過,跑到榕樹、大石板前等待他們的老師,他們拖聲拖氣地背古詩時,一臉看不上我們的樣子。來的次數(shù)多了,我能分得清來喝茶的學生們的身份。比如臨窗高談的那幾位,是學中文和社會學的??磿吹骄手?,手舞足蹈地高聲朗誦,把縮在角落打盹的挑水工嚇醒幾回。隔三差五光顧的還有低聲交談的考古學學員;一落座就埋頭寫個不停的數(shù)學系學員;眉頭擰得緊緊,抱著肚子苦想的物理系學員……起先,我以為費玥華是學美術(shù)畫花花草草的,遇到山野村姑用背簍背來叫賣的花草,總要買上幾枝,壓在硬紙板上。還給她們錢,買她們采摘的山茶、杜鵑、蘭草和龍膽花。后來我才打聽到他是學植物學的,硬紙板是他用來固定從野外采來的植物標本。學校突然多了這么多學生、老師,房子緊缺,他和幾個男生住在對面的面館樓上。面館老板家使用煤油燈,他就把“工作”搬到茶館里來做。姑媽開的茶館在青云街是汽燈最亮,茶品最多的了,說起“青云茶館”,沒有不知道的。費玥華每次在茶館做完分類注解,又跑到野外去。

有時候我會和喜歡說話的中文系學生搭訕,順給他們一碗烤蠶豆。他們便教我認字寫字。我和他們混熟了,常問東問西,打聽他們的來處。有時不用我打聽,他們會說些教授的奇聞異事,不知真假。

“老是穿長衫,瘦長臉,戴眼鏡,留八字胡的教授。喏,還拄著棍子,給東來順酒樓寫對聯(lián)的那位?”

“是聞一多先生,他創(chuàng)了詩社,常常在月上柳梢的時候跟同學們圍坐草地上講課?!?/p>

“那個母雞下不了蛋,打電話叫醫(yī)生的教授呢?”

“金岳霖教授。他喜歡斗雞?!?/p>

“在場壩里展覽死人骨頭的呢?”

“歷史學家傅斯年先生。那些死人骨頭是出土骨骸?!?/p>

“還有硬逼著瀟湘館酒樓老板改招牌的?”

“是吳宓教授——他很浪漫?!?/p>

我不懂“浪漫”這個詞,女學生就念了一句詩: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學生們七嘴八舌爭辯起來:“這是馮友蘭先生為學校值夜巡邏時所作的詩句,說的不是浪漫,是風骨。”

“是氣節(jié),也含有極大的浪漫主義?!?/p>

……

我不明白風骨和氣節(jié),只覺得他們是群很奇怪的人,讓人羨慕又向往。尤其女學生們,身上有我從沒見過的東西。她們的皮膚沒有受過高原紫外線的暴曬,像浸在水里的豆腐,白白嫩嫩。她們穿著土布衣服,胸脯驕傲地挺著,齊耳的短發(fā)隨時都會飄飛起來。她們的臉上、身上,有特別明亮的光芒,像肚腹里藏著太陽、月亮和星辰。

他們?nèi)ツ掀岭娪霸嚎赐觌娪盎貋?,都要激動地爭論,而坐在茶館安靜看書的其他學生絲毫不受他們干擾,埋著頭繼續(xù)在書上勾勾點點。

偶爾,他們低沉地唱起歌:

“天上飄著些微云,

地上吹著些微風。

微風吹動了我的頭發(fā),

教我如何不想她?!?/p>

唱歌的中文系學生們眼睛里閃耀著淚光,像噙了粒白玉在眼角,聲音漸漸哽咽在喉頭。我知道他們想家了,我也會時不時想起那個天特別藍,樹特別綠的家鄉(xiāng),家里的弟弟妹妹和阿爹阿媽,不知道他們收到我托人帶回去的蔗糖和面粉沒有。

我小心地挑選合適的機會,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起:“那個每次都要占一整張桌子,畫些花花草草的,是學美術(shù)的?”

有人茫然地搖搖頭,表示不認識。認識他的便詳細地說出:“他叫費玥華,山東人,之前就讀清華大學,學物理的。現(xiàn)在隨吳征鎰助教調(diào)查云南植物資源分布情況。”

費玥華消失期間,茶館里來了些卡車技師。那段時間昆明城好像每天都會涌進來許多人。他們大多是從南洋招募回來的華人,還未得到機車,滯留在昆明城里等消息。他們身上帶有海洋的腥味,曬得黑紅的臉龐和結(jié)實的胸膛,戴著鴨舌帽,叼著香煙,派頭十足。

技師跟學員之間像油和水不可調(diào)和,各自坐在屬于他們的圈子里,保持禮貌的距離。年輕的技師們喝著茉莉花茶,火辣辣的目光追逐著女學生。孔雀般傲嬌的女學生,根本不理會莽撞直白的目光。技師們接受不了這樣慘痛直接的挫敗,有的急于離開,到僻靜巷子尋找目標。有幾個留了下來,他們也喜歡頭上扎藍帕子、目光低垂的本地姑娘,本地姑娘不來喝茶,是向?qū)W生們請教或者兜售生意的,手工繡品、腌菜、草藥和餌塊都是學生們喜歡的。姑媽喜歡熱鬧,從不攆她們走,也不驅(qū)趕乞丐。

如果我沒看到領(lǐng)口潔白、溫和儒雅的男學生和活潑大膽、識文斷字的女學生,我會喜歡黑紅臉膛、肌肉結(jié)實、言語粗魯?shù)臋C車技師的,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會寫自己的名字,每晚躲在閣樓偷偷寫毛筆字,我不能和他們隨便說笑,姑媽也不喜歡。他們像一股強勁的橫風,吹到哪里,哪里就變得亂糟糟的。我有時候很喜歡這種粗魯富有生氣的沖撞,有時候則厭煩得很。也許因為我的態(tài)度曖昧,他們不光用眼神撩撥我,還趁我續(xù)水的時候,偷偷握住我提壺的手指。我不敢叫喊,暗暗使勁把手指從粗糙的手掌中抽出來,順手在他們腦門上來一記響亮的爆栗子。有一次有個技師吃了一響,居然腆著臉抱住我,我又羞又急,整個身子跟著扭動用力,嘴里不停地尖叫。其他技師看到我們僵持著,哈哈直樂。我看見學生們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心里有些害怕,嘴里叫得更響亮了。很快,白色和藍色的人流混雜起來,嘈雜的聲音招來了更多人。學員和技師打成一團,不久又有本地人參加進來,打成一片混戰(zhàn)。

姑媽和一直哭泣的我收拾了一整晚才清理干凈。打架事件讓我的名聲在龍翔街、鳳翥街、珠璣街、文林街、青云街的茶館里傳揚,毀譽參半。

姑媽問我:“你定親的徐家人當真一點消息也沒有?”

“沒有。”

“那你還打算等嗎?”

“我不知道?!?/p>

“女大不中留。姑娘大了不找歸宿,總會惹出亂子?!?/p>

我明白姑媽是在責怪我,怕她攆我回文山鄉(xiāng)下,便更加勤快,晚間等到她歇下后才敢封了爐門,悄悄上閣樓練字。

過了幾天,費玥華腋下夾著藍布包的書走進茶館。

清晨八點半,來茶館的人很少,這個時候?qū)W生們都開始上課了,而技師還沒出門。我見到他心突然怦怦亂跳,給他沖泡菊花水時,竟控制不住情緒,淚水滴滴答答掉落下來。費玥華被嚇了一跳,連忙站起來,慌里慌張地掏手絹,塞給我問:“你,你怎么了?”

我接過手絹,有股肥皂的香味,止不住哭聲,站在他面前抽抽搭搭地哭著。姑媽從樓上下來問:“寶蘭,誰又欺負你了?”

費玥華驚慌地辯白:“我來得不是時候,等過幾天再來。”

我怕他真的走了,忙拉住他,往他慣常坐的位子上,添置茶盞。

姑媽疑心地打量著我,說:“我去買菜了?!?/p>

姑媽出了門,我頓覺羞慚。到爐前平息了情緒,從水缸里舀水來把手絹洗凈,鋪在高背椅上晾著。又提了提壺過來給客人續(xù)水,走到費玥華桌前輕聲說:“新采摘的菊花,剛放了白糖煮好,香得很,你嘗嘗?!?/p>

費玥華點點頭,頭也不抬地說:“你沒事就好。”

我看著他又在眼前忙碌,心里高興,干活也有力氣,還哼起了女學生教的歌。趁著人少,我給他續(xù)水時,斜倚在木桌上,俯下身子去看那些半干的植物標本:“這些花草,云南滿山遍野都是,你采它們有什么用?”

許是我第一次這么近和他說話,他的臉淺淺紅著,略微向旁邊躲了躲,點點頭:“有大用處?!?/p>

一個多小時后,茶館和平常一樣坐滿了人。因為有費玥華在,別人高聲說話、吆喝、爭論,我都聽不見了,只覺得茶館靜謐如深山草屋,灶膛里跳躍著溫暖的爐火,茉莉花茶、菊花茶、山楂紅棗茶、枸杞甘草茶、云霧茶、春尖茶……淡綠淺粉暖黃的茶水在爐火上沸騰。只有他和我兩個人,他在埋頭整理植物標本,我在爐邊添柴煮茶。

費玥華那天的工作似乎很多,中午央我去買兩個夾油條的燒餌塊吃了。我和姑媽吃過晚飯,他仍伏在桌上整理記錄,沒有要吃東西的意思。我等姑媽出去打麻將,溜到灶間煮了碗面條,臥了兩個雞蛋,端在他桌上。他感激地看著我,摸摸口袋,羞愧地說:“沒有錢了。你給我記賬吧?!?/p>

我當然不會記他的賬,為免他不安,就假裝在賬本上亂寫。

往后幾天費玥華常來茶館,姑媽查看賬本時覺出不對,就問我:“那個畫花草的是不是沒有茶錢了?”

我見瞞不住姑媽,急著說:“他的茶錢從我工錢里扣?!?/p>

姑媽從柜臺上抬起頭盯著我看,問:“你有多少工錢替人付茶水錢?”

“您別攆他出去。說不定過一陣子他就有錢了?!?/p>

“現(xiàn)在可不比去前年,連教授夫人都織圍巾、做定勝糕賣,窮學生哪里來的錢?”

我聽了,不知怎么好,竟哭起來。

“你別忙哭,你看中了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上你,只是一時落難,終歸是有才學的人,你連字都不識,還是看看吉慶祥的伙計有沒有合適的?!?/p>

我知道姑媽的話雖然尖刻,是為我著想,可我偏不信門當戶對的理兒?,F(xiàn)在不是非常時期嘛,都逃到這里來了,還有什么門戶。教授和學生來到昆明,連省主席都對他們以禮相待,更別說把他們奉為上賓的尋常人家。我知道自己只是個鄉(xiāng)野窮姑娘,吉慶祥的伙計,東月樓的大廚,蕁麻巷的小老板,都有好的,可我偏偏不喜歡。我暗暗攢著勁,晚上比平日多寫一個時辰的字。

費玥華接連幾天都來茶館,有時我給他留飯,有時實在忙不過來做飯,也會跑出去買了烤紅薯和“雷稀飯”給他吃。他初時還客氣,后來實在太餓,就讓記賬,以后慢慢還。

偶爾我趁他有事離開時,悄悄翻看桌上的標本,每棵特征明顯的植株呈現(xiàn)出優(yōu)美的姿勢,壓干在硬紙板上,植株的主莖部分用細棉線固定,每個部分都用小楷加注標識,硬紙板右下方寫著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數(shù)字。我看得津津有味,在家鄉(xiāng)農(nóng)間生活,這些花草大多見過,有的草是牛馬愛吃的,每天都要從山坡、地埂、河溝旁找回幾籃子來。

“你知道它們?”我沒注意到費玥華在身后站了一會,嚇得慌忙放下標本,低著頭,雙手用力扯著土布衣服的下擺,搖頭又點頭。

“你不知道?還是知道?”費玥華的聲音很輕。在村寨里,男人跟女人說話都是粗聲大氣,帶有指令性的。如此溫柔的語調(diào)如同天上飄下的細雨紛紛揚揚灑在我身上,使我心里蜿蜒起一條叮咚歌唱的小溪。

“我知道一些,有的不知道名字?!?/p>

費玥華拿起我正在看的一張標本,微笑說:“蝙蝠草,蝶形花科蝙蝠草屬,葉片就像展翅飛行的蝙蝠。多年平生臥草本,葉片通常為三葉復出,也有極少單葉。花冠呈藍紫色或者玫瑰紅色,花期在每年5月到8月,果期每年9月到10月。本來以為在海拔500米以下的沿海地區(qū)生長,福建、廣東、海南,沒想到云南也有。啊,云南,真是神奇的地方,植物王國?!?/p>

我學著女學生的樣子掩著嘴咯咯笑,感覺真別扭:“一棵草也能說出這么多。我們叫它蝴蝶草,要是跌倒出血,就采來嚼爛敷在傷口上。老輩子人說它能利尿通淋,散瘀解毒。味道苦著呢。”

“你吃過?”

“煮水喝過?!?/p>

“你跟我說說,還知道什么?”費玥華饒有興趣地追問。

我紅著臉,把鄉(xiāng)間的生活經(jīng)驗,關(guān)于那些熟悉的植物一五一十地全盤說出。費玥華驚喜萬分地拿出鋼筆,認真記錄起我說的話。

那是我第一次和費玥華說那么多話,時間過得真快,一天眨眼就過去了。

5

費玥華離開的漫長日子里,我做完事就趴在方桌上練字。姑媽打著算盤,狐疑地譏諷我:“怎么?你還想考大學?”

我不理她,繼續(xù)寫字。

姑媽覺得我膽子太大了,居然打起了研究生的主意。一個窮得叮當響的鄉(xiāng)下黃毛丫頭,盡想些沒邊沒譜的事:“寶蘭,你可是許過人家的人。徐家那二小子呢?叫徐什么?”

“徐魁勝。他家早跑沒影了。”我的手指微微抖動,大滴大滴的墨汁掉在油墨報紙上。

“就算跑了,不是也沒悔婚嗎?萬一回頭他又找來,你爹可要交得出人來?!?/p>

我心里被姑媽的話戳出個洞來,捫著胸口含著淚說:“難道他家一輩子不回來,我就得等一輩子?”

姑媽被我的問話噎住了,兩只手懸在算盤和賬本之上,像被突然刮來的寒流凍僵了,眼睛睜得很大。

我意識到自己的唐突,畢竟是姑媽收容了我,我從不敢大聲對姑媽說話,這一次竟像著了魔:“姑媽,我知道您為我好?!?/p>

姑媽半晌才說:“你昏了頭?以為那個翻花弄草的研究生會看上你?說不定人家在山東有老婆娃娃了呢。你一天到晚想哪樣?”

我心里流出許多淚水,肚里裝不下,伴著喉頭、鼻子的酸痛,一直漫溢到眼睛。姑媽嚴厲擔憂的影像泡在淚水里,搖晃變形,模糊不清。

姑媽見不得人哭,生起氣來:“你哭哪樣哭,我又沒打你?!?/p>

我用手使勁揉眼睛,把淚水揩在棉褲上,吸溜鼻涕,不敢再落淚。

姑媽嘆氣:“我最后一次提醒你,以后你自己看著辦。”

等姑媽上樓休息后,我怔怔地坐在高腳凳上發(fā)呆,連有客人進門都忘了招呼倒茶。

進茶館的一群人等得不耐煩,叫嚷起來:“還做不做生意了?人都死啦!”

我忙抹了把臉,提著茶壺去擺茶碗倒茶。低著頭問那一桌子人:“先生要喝什么茶?”

“先生?”放肆的笑聲像從蜂窩里飛出來的蜂群吵得人頭疼,夾雜著輕佻的語氣說:“不如叫哥哥好?!?/p>

我在茶館沒少碰到想占便宜的潑皮無賴,從劉海處偷偷瞄出去,只看打扮,就知道來的是每天往返在滇緬公路上的技師。他們言語粗魯,快樂結(jié)實,出手闊綽,喜歡找點樂子。

我知道怎么應付他們,于是叉起腰,眼睛向上斜插,看都懶得看他們的樣子:“那就喝菊花茶吧?!?/p>

“菊花茶是女人喝的,給我們來壺最好的綠茶。”

“就喝菊花茶,敗火!”

“哈哈,還不如你給我們敗敗火!”我曉得他們心思,這幫提著腦袋跑長途的年輕人說再過火的話,也不會動我一指頭,他們只想找樂子,不想找麻煩。

我給他們一一倒了茶,剛把茶壺放下,坐在正中的技師突然喊出我的名字:“寶蘭!”

我驚疑地抬頭看他,頓時魂飛天外:“魁勝哥?”

“是我,就是我呀。”徐魁勝語氣中的急切親熱,像從半空落下的火星,禍福難料。

我不知怎么回事,提起茶壺慌不擇路地逃開,不想撞進了急于傾訴半道攔截的徐魁勝的懷里。于是哭喪著臉,責怨他:“你別跟著我!你不是全家都走掉了?現(xiàn)在回來做哪樣?”

“我正要告訴你呢。我家突然出了事,是一個挖路的親戚,得了瘧疾。那邊死了好多人,有人說政府要到各地征派青壯勞力挖路。被抓去挖路的差不多都會死,不是病死就是累死,要不然就被火藥炸死。我爹害怕我們?nèi)值軙蛔プ?,聽到消息,連夜就跑了。我想找機會告訴你,可我爹不同意,怕走漏了風聲,惹來更大的禍端。我們?nèi)チ四涎?,我學會開車,后來南洋華僑會倡議回國救援,我就跟著跑回來了。我回村里找過你,你爹說你來了昆明,我一路打聽過來,總算找到你了!”

我沒理由躲避他,可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遇見了使自己變得更好的人。我不知如何跟他開口,以前對徐魁勝的愛戀像夾在書里發(fā)黃的葉片,葉脈清晰可見,可生命力和激情卻永久地消失了。我無法想象跟從前一樣坐在亂草堆里縫著鞋墊,望著遠處埋頭鋤地的徐魁勝,油然升起的幸福感。那時的快樂很真實,如同現(xiàn)在的痛苦,撕咬著我的心。

“寶蘭,你……你還好吧?”

我感到手腳冰涼,推開他,默默地走開,回到煤爐旁邊,拿起竹扇胡亂扇火,把灶洞里的煤灰扇騰起來,一團風沙般的灰,嗆得茶館里挨近煤爐的顧客大聲咳嗽。

技師們稀稀拉拉站起來,催促徐魁勝離開:“走吧,再不走今天到不了了?!?/p>

徐魁勝卻不管不顧地向我走去,我聽到他的腳步聲就心驚膽戰(zhàn),害怕他提出要求。我已經(jīng)打定主意,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不會答應。

“寶蘭,我……我得走了,今天要把車上的貨運到保山,晚了就來不及了?!?/p>

“你快去吧,路上當心?!?/p>

徐魁勝從衣兜里摸索出一卷鈔票,塞在我手中。

我不能收他的錢,把鈔票扔在他身上:“你這是干什么?我的錢夠用?!?/p>

徐魁勝拉起我的手,親昵的樣子像對待剛為丈夫生下兒子的妻子,把鈔票放在我手掌里,再把我手指一根根合上,驕傲地說:“卡車運貨賺得多。等賺夠錢,我們就在城里住下?!?/p>

我的手被那卷承載婚約的鈔票燙得使勁往回縮:“我不要,不要你的錢!”

鈔票在來回推讓中掉到了地上,像看著嬰兒摔在地上一樣,我們都呆住了。

徐魁勝回過味來,瞪大眼睛問:“為什么不要我的錢?難道我的錢不是我們的錢?”

我搓著空空的手答不上來,委屈的淚水滾出眼眶,砸在地上。站在門邊等候的技師們?nèi)齼蓛蛇^來拉扯徐魁勝,撿起了鈔票,拉著他走出茶館。

姑媽聽說了徐魁勝來茶館遇見我,就日日勸說我好生對待徐家人。說費玥華是外地研究生,將來仗打完了,自然要回山東去。徐魁勝是知根知底的人,從小一起長大,訂過親的,人家從南洋跑回來,現(xiàn)在成了卡車司機,賺的錢大把大把的。她活了大半輩子,還沒見過被錢咬到手的人,倒是看多了一朝變了天就變了心的讀書人。

我聽不進姑媽的話,心里只想著植物學研究生。這次費玥華的野外考察時間比以往長,一個月過去了,仍不見他蹤影。徐魁勝倒是天天來茶館,每次都帶些精致的小物件來送給我。

6

太陽還沒升起,昆明城籠罩在白霧里,猶如剛剛畫好的水墨畫,飽含濕氣。挑擔背籃的人們早就忙碌開了,開鋪的開鋪,擺攤的擺攤,熱氣伴隨吆喝聲鬧嚷嚷地擴散開來。臨到中午,當空的太陽像四處找尋東西的手,把薄霧扒拉得干干凈凈,昆明便顯出古色古香的模樣,一半浸著天青色,一半流動金光。等到了傍晚,燈火點上,煙熏燭搖,人們涌上街頭,摩肩擦踵。城市像個大草地,各種晝伏夜出的蟲子都鉆了出來,自得其樂。

姑媽說我來城里之前,昆明被炸過,死傷不重,除了那條街的人,其余的人似乎很快就忘記了這場災難,不慌不忙地過著自己的小日子。姑媽不去打麻將了,看上去十分憂傷痛苦,我不明白她發(fā)生了什么事,只覺得她最近很反常,整天枯坐在屋子里抽煙。左手食指和中指夾住一根細長的女式香煙,右手半垂在藕色旗袍腰以下的位置。精心化妝的眉毛和眼睫毛,包圍著秋水濃霧般的眼睛,不適合年齡的猩紅唇膏殘了一半,煙霧一團團從張合的唇齒之間飄散。

“你二表哥死了?!蔽艺犂戆l(fā)店的小伙計說,悚然一驚。他抖抖白圍布說:“你竟然不知道?你姑媽收到了陣亡通知。這年月到處在死人,每天每時每刻都在死人?!彼f這話時,打了個激靈,好像親眼看到了一堆死人。

“昆明,昆明也會打仗?”

“不打仗,昆明哪來這么多人?北方丟了,人就往南方跑。這些教授學生都是逃難來了?!?/p>

我不敢回茶館。一個老之將至的女人,死了丈夫,死了兒子,我害怕看見她悲痛欲絕的眼睛。

姑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喝酒、昏睡,送去的飯菜原樣端了回來。挑水工也擔憂起來:“她要是垮了,我的工錢誰給我結(jié)?”

我不敢想離開茶館回到鄉(xiāng)下的生活,離開那塊焦黃的土地,我學著城里人穿衣吃飯說話走路,看書寫字聊天,喝酒跳舞唱歌,學著城里人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喜歡呼吸有墨汁香味的空氣,喜歡飄散跳動在血液里的歌曲,喜歡看到揚起來的臉,我得去摸摸姑媽的心思。

一個多星期了,姑媽坐在二樓房間內(nèi)的搖椅上,仿佛時間就此停止,所有的壞事情都不會發(fā)生。門開著,我慢慢走進去??匆姄u椅上方露出杯蓋般大小的灰白頭發(fā),搭在膝蓋上的舊毛毯拖了大半在地上。注重儀表的姑媽許久沒去燙染頭發(fā)了,現(xiàn)在連天天洗的澡也停了。屋子里有股酒精、嘔吐物和塵土混雜的味道,在以前,我每次來姑媽的房間,都是香噴噴的,像走進一間燈光明亮的戲院。

“姑媽?!蔽倚睦锬睾ε缕饋恚G色的細絨窗簾被風微微掀動,忽明忽暗的光線讓房間有種說不出的詭異沉悶。

姑媽沒有回答,也沒有動靜。我心里的恐懼像面團一樣發(fā)起酵來,房屋里的藤箱、紗幔、相框、香水瓶、熏煙爐、吊鐘都被鬼魂附體似的,緩慢晃動游離。姑爹的、二表哥的,還有姑媽半死不活的魂靈,四處游蕩,房間像個四處漏煙的蒸籠。我想象著搖椅轉(zhuǎn)過來是一張蠟白恐怖的死人臉,雙手緊緊捂在胸前,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向前,也不敢跑出去。

呆怔在灰暗怪味的房間里很久,我緊張地吞咽幾口唾沫,左腳輕輕邁上前半步,鼓起勇氣拔高嗓音叫喚起來:“姑媽,姑媽,姑媽——”

姑媽在搖椅上掙扎,我確定她有動靜,才敢上前去攙扶。

姑媽見老了,她的老不僅僅浮在皮膚表面,更有深入骨頭里的,一股子濕冷的衰敗。凌亂的灰白頭發(fā),暗色松弛的眼袋,木然干澀的眼神,軟弱無力的手指,就是再炙熱的火焰也溫暖不了她內(nèi)心的濕寒。

“姑媽,老滇票不用了,街面上的貨物價格跟放煙火一樣直往天上竄。茶館里雖說坐滿了人,大多是看書的學生教授沖著汽燈來的。一碗‘玻璃(白開水)就能坐整個下午。茶館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今天挑水工還問起工錢來。”

姑媽只是把灰白的眸子向我站的地方轉(zhuǎn)了轉(zhuǎn),閉上眼睛,痛苦地呻吟,像得了腸胃炎。

我從未見過她這樣,不敢說話,呆站在她面前半晌,默默地離開了。走的時候,小心地關(guān)上房門,里面的慘狀已讓人絕望,只能把它鎖在里面,免得擴散出來,讓更多的人沉入黑暗。

誤以為可以永遠持續(xù)下去的平靜生活假象被傳來的戰(zhàn)敗消息粗暴地撕碎了,一些流民沖進學校和民舍盜竊搶劫,還有些地痞流氓勒索恐嚇商家,惡霸們哄抬物價,屯糧聚鹽,荷槍實彈的軍隊不時穿過街巷,天空搖搖晃晃。挑水工威嚇我,再不給他結(jié)清工錢,他不但不挑水,還要把茶館里的大銅壺拿去換錢。

我把錢箱里的票子倒出來,丁零當啷,銅錢滿桌子亂跳,幾張印著孫中山頭像的藍色紙幣像破損皺巴的枯葉飄在泥水之上,毫無生氣。

給挑水工結(jié)完賬,我抱著空錢箱坐在高腳凳上哭。來茶館吃茶看書的學生問我,我抽抽搭搭地把錢箱子放在柜臺前,不說話接著哭??薜脻M屋子都是我的聲音,哭到最后連自己都忘了為什么哭,抹抹臉上的淚水,繼續(xù)給客人倒茶放水。

徐魁勝披星戴月來到茶館,兵荒馬亂的年月能活著就好。我答應徐魁勝的邀約,等歇了業(yè)就去看他駕駛的卡車。我咬著手指望見夕陽的光戀戀地舔舐對面酒樓的屋脊,給煤爐換好了煤球,捅了捅灶洞,把大銻壺支在火爐上,鎖上錢箱子,一塊塊合上門板,跟隨他出了街口。

綠漆鐵皮大家伙在昏黃的光線下閃動幽幽光芒,方頭大肚,車廂上的草綠色帆布被風吹得呼嚕嚕響,像個披著斗篷等待出征的勇士,讓姑娘們難以抗拒它的魔力。在它的神秘召喚下,我爬上了卡車,駕駛卡車的徐魁勝也似變了個人,渾身散發(fā)柔和甜蜜的氣息。我坐在駕駛室里,隨著車體搖晃顛簸,漲紅著臉,像喝醉酒般頭暈腦脹。

我又爬到車廂上站著,兩只手緊張地抓牢車廂板。向北吹的風撫摸著西南的山水,把我的頭發(fā)吹得凌亂。

徐魁勝加大馬力,卡車像頭怒吼的牛奮蹄而去,兇猛異常。遇到坑洼之地,卡車“嘭”地凌空跳躍,落到平地上時,煙塵四起。我快活地大聲叫喊,張開雙手,隨著車體飛翔降落,墜入塵土。如此反復,我并不覺得厭倦,每次顛簸都尖聲大叫。

終于,夜還是來了。徐魁勝停下卡車,從駕駛室內(nèi)出來,在車廂下站著,仰著臉,張開雙臂,接住從車廂上跳下的我。他磨蹭著不肯放開,兩頰通紅,鼻息變得火熱,咻咻地吹拂在我的臉上。我在迷蒙中被拉到漆黑的懷抱,周圍是燃燒的火焰,整個身心似乎一直下墜旋轉(zhuǎn)。徐魁勝的臉龐傾覆下來,我的眼前忽然閃現(xiàn)出費玥華的模樣。嚴肅的知識分子緊擰著眉毛,目光憂郁深沉,像凝視一株缺少根系和花冠的植株,輕輕搖頭。

我奮力推開徐魁勝,不顧他在身后呼喊,踉踉蹌蹌奔逃回了茶館。

7

沒有課和實驗任務的時候,我會去看望于寶蘭,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這么奇怪,我不常去看望自己的父母,可是見過于寶蘭,尤其知道她一星半點的身份后,便想去了解她,或者說想通過她去了解費玥華。雖然她時常頭腦糊涂,很少說話,還把我錯當作什么阿杏,可佳宜失聯(lián)后,我只想和她一起坐坐。

我和大李之間失去了曾有的親昵,雖然大李和從前一樣體貼關(guān)懷,但他看我的眼神總有些小心翼翼,我覺得自己的熱情冷了下來,不想撒嬌也不再無理取鬧,有時候看著大李帥氣依舊的背影總覺得于心不忍,他努力把自己裝扮成保護者的樣子,雖然他并不具備保護我的能力。

我跟大李聊過于寶蘭,他說特殊年代會制造出許多悲劇,有時也能產(chǎn)生奇跡。他覺得于寶蘭挺幸運。如果沒有戰(zhàn)爭,也許她一輩子也不能在昆明城里落腳??傆腥藭诓缓玫氖虑槔铽@益,就像《傾城之戀》里的白流蘇一樣。

現(xiàn)在大李說話帶著悲傷意味,不斷提醒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巨大差距,這都不像我剛認識的大李。他變得敏感挑剔,這很讓人不舒服。城鄉(xiāng)差異不是城里人造成的,他的樣子總讓我覺得從茂密的森林、奔騰的江河和連綿的山脈里攫取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然后把空蕩蕩的光山頭和挖得亂七八糟的土地扔給了他們。無論說到什么,他總不由自主地劃出分割線,然后逼著我承認我們不一樣。他不愿意偽裝和隱藏,變成了無處不在的怨憤,這和他的工作不順有關(guān)。像他這樣企圖用勤奮來改變命運,沒有石破天驚的創(chuàng)意和豐富的游學經(jīng)歷,除了忍受和掙扎,幾乎沒有他途。

穿過擁堵的車流和喧鬧的人群,森然林立的高樓和黑暗陰冷的地下通道,穿過懶散的早晨和空洞的夜晚,穿過沙漠般荒蕪的夢境和碎成一地玻璃渣子的意念,我站在青云街上。時空變幻,隱去了眼前的浮華,我看到黑白照片中整齊的木樓牌坊,一群意氣飛揚的男女學生呼喊著“讀書不忘救國,救國不忘讀書”的口號從身旁走過。

我會不會遇到費玥華?他從遙遠的北方來到西南邊城,改變了研究方向,學校面臨征召入伍,他連茶水錢都支付不起,擠在老鄉(xiāng)家的柴棚里。他在想什么?我坐在圖書館里,面前放著許多發(fā)黃破損的舊照片。他也許會隱匿在其中的某張照片上,面目模糊地出現(xiàn)在人群里,或者只是一個高瘦孤獨的背影。我放下書本,仿佛看見他腋下夾著藍土布包好的書籍匆匆走進茶館,更遠處的校園里響起低沉有力的歌曲:

“……

絕徼移栽楨干質(zhì),

九州遍灑黎元血。

盡笳吹弦誦在山城,

情彌切。

……”

青云街上已經(jīng)找不到一棟歪斜的木樓,消逝的老街隱沒在嶄新寬闊的大廈背后,我看到有光映襯著街衢,使之富有魅力。

我不該讓于寶蘭生氣,她這么大年紀,又辭退了鐘點工,沒有人照顧讓人放心不下。

保安給我開了門,說兩天沒看見她了,我來得正是時候。我沒有立即進到客廳,在狹長昏暗的走道上心虛地探頭往里看,于寶蘭坐在沙發(fā)上專心清洗假牙,看來她已經(jīng)吃過晚飯了。

她看到我,張著黑洞似的嘴盯著我,露出無辜茫然的神色,想不起我是誰,找她做什么。我也不想再提爭吵的事,編了個實習記者的假身份蒙混過去。

她今天精神很好,跟我說了不少話,還吃了兩顆花生糖。

她的講述讓我感到意外。她結(jié)過兩次婚,育有三個子女,其中一個夭亡,兩個分別在新加坡和英國。她沒有嫁給費玥華或者徐魁勝,嫁給了開關(guān)廠的工人和理發(fā)店師傅。兩個男人都短命,把子女撫養(yǎng)大后,她不想到其他任何地方去,只想守著青云街。她反復說,她的人生只活在這里。

“那九年,我們開茶館,人就餓死在眼皮底下,幫不過來,天天都有叫花子上門。物價天天漲,天上飛著日本的飛機,每天都要跑警報,人慌得跟耗子一樣,過著看不見明天的日子。滿大街是叫花子,到后來,叫花子去討飯,那人說,我是西南聯(lián)大的教授。叫花子就走開了?!?/p>

于寶蘭的講述越過厚重的歷史塵埃刺痛了我的神經(jīng),在我輕飄飄不知方向的心上尖銳地刺了一下。我有點羨慕她搖曳的白發(fā)和滿臉溝壑縱橫的滄桑,經(jīng)歷那樣的時代是場災難,對個人經(jīng)歷來說或許也是珍貴的財富。相比我輕浮潦草的青春,我感到深深的羞愧。

她忽然記起了我,情緒變得激動,還拿出那本我看過幾遍的云南植物分類手稿,像第一次拿給我看,重新講起山東學生費玥華。

我不忍打斷她盤根錯節(jié)的講述,她又往記憶中添加了新的東西,像是竭力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美好。地點不在茶館,在聯(lián)大的一棵榕樹下,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變化,費玥華一眼就喜歡上了她。這些過程都是經(jīng)過四五次講述變化過來的,也許在她腦子里已經(jīng)翻騰了幾十年,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和情感發(fā)展在變來變?nèi)ブ酗@得十分可疑。她看出了我的懷疑,敲著照片和手稿說:“你什么都不懂?!?/p>

“阿杏,”她又說:“你跑哪里去了,好幾年沒見你了?!?/p>

我愕然,從她的講述中,我已經(jīng)知道阿杏是她夭亡的大女兒,得了肺病死掉。她記不得另外兩個在國外的兒子,唯獨記得這個死去六十多年的女兒。

我也想憑空塑造一個阿杏,就說:“我去干活掙錢養(yǎng)你啊。”

“掙著沒有?”

“掙著了,不然哪敢回來見你。”

于寶蘭滿意地笑了,露出肉肉的牙床:“女人就是要好好穩(wěn)著錢。”

我心念一動,說:“你有這么大的茶館,餓不著。”

“是姑媽的茶館,不是我的?!彼肓讼胝f:“我去看看爐子封好了沒有?!?/p>

我忙攔住她,說:“我都看過了。你不是把茶館交給我了?”

這句話闖了禍,她立即就糊涂了:“茶館交給政府了,阿杏病了。今天沒有飛機來了,不打仗了?你是誰?”

我也慌了神:“打著呢,說不讓出門?!?/p>

“這仗要什么時候才打完?”她自己嘀咕,聲音越來越小,閉著眼睛坐在沙發(fā)上打起了盹。

我給她蓋上小毛毯,把她換下來的衣服放進洗衣機里洗好,晾曬在陽臺上,關(guān)了電磁爐,把開水灌進暖水壺,然后喚醒她,讓她換下褲子,到床上去睡。

我離開小區(qū)時,夜色像層薄薄的黑紗覆蓋著城市,街燈亮了。我忽然想去吃點東西,打電話給大李,他還在忙,電話那頭的聲音讓我應接不暇。我一個人去翠湖邊的水吧喝橙汁,坐在露臺上看夜跑的人、旅行的游客和趕著上下班的人來來往往,夜晚的喧囂讓我更加寂寞。

我給佳宜發(fā)了條微信,浪夠了沒有?

你在哪兒?她很快就回復了。

在翠湖邊喝橙汁。

等我。

佳宜趕來,她的臉色略微蒼白,下巴變尖了些,穿著米白色的毛呢短大衣,長筒皮靴。她說想喝紅酒。我們懶得換地方,又上了些話梅、瓜子。

去哪兒了?以色列?埃及?還是印度?

沒去,就在昆明待著。

一場戀愛就把你弄成這樣了?消失了三個多月。

爸爸得了肝癌,我一直在陪他。上星期,他走了。佳宜的語調(diào)輕輕,暗含哀傷。

我驚愕得找不到一句話來安慰她,卻突然滾出兩行淚水來。這么大的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還把我當你的好閨蜜嗎?

佳宜喝了幾口紅酒,臉色好起來,說,就是最好的朋友,最親的親人,真正的快樂和痛苦也沒辦法分享和分擔。也許恐懼能,痛苦不能。我陪著我爸爸,看著他一天天衰弱,病得脫了人形,腹水把他的肚子鼓得像皮球。他疼得直哼哼,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就像我失戀了,你陪著我,對我的痛苦,你也無能為力。自己的痛苦只能自己承受,別人沒辦法幫。這幾個月我忽然想明白了,他為什么拋棄我?他只是喜歡我,想找個人陪他度過命運轉(zhuǎn)折的幾年,他又興奮又害怕。等他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就不需要我了。我爸爸到后來,越來越不想見人,甚至連我都不想見,和我們也沒什么話說。每天就是昏沉沉地睡著,或者一個人坐在沙發(fā)里看電視,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有一天晚上,凌晨三四點了,我起來找水喝,發(fā)現(xiàn)客廳里有團黑影。他沒開燈,就坐在沙發(fā)上抽咽,悶在毛巾里的哭聲真是凄慘。我爸爸以前是多要強多健壯的人,在單位、家里都是說了算的人,可現(xiàn)在他對自己的病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沒有失去過親人,可能也沒不顧一切地去愛一個人,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佳宜幽幽地說,不是一條路上的人終究走不遠,我和他遲早是要走散的。

什么樣的人才算走在一條路上呢?我想到了大李和我。

起碼有相同的目標和興趣吧。我從來就不想出國留學,他卻一天也不想留在國內(nèi)。我一直都在欺騙自己。

我沉默地喝著酒,也許我和大李也在欺騙自己。

8

炸彈終于落了下來,仿佛之前躲藏在傳言的云層中,懸在那里,等待時機。市民們先是被一陣巨大嘈雜、類似無數(shù)蝗蟲扇動翅翼的聲音驚呆了。過不了多久,灰色的天空中出現(xiàn)了黑影。不祥的感覺瞬間爬上每張仰首呆怔的臉。飛機飛得很低,銀色的機身,鮮紅的太陽旗,甚至能聽見惡魔的獰笑。飛機“轟”地飛過來,機身輕輕一側(cè),炸彈像冰雹一般落下,爆炸聲震耳欲聾,火光迸爍,昆明城凄慘地抖動受傷的身體,到處是尖叫奔逃的人流,像遷徙的牛群橫沖直撞。

我尖叫著抱頭跑上茶館二樓,在樓梯口遇到從房間里跑出的姑媽,披散著頭發(fā)赤著腳,啞著聲音問:“怎么了?怎么了?”

“日本人扔炸彈了!”我和姑媽一起跑上大街,被氣浪掀起的一截木頭砸在姑媽頭上,頓時鮮血直流。我掏出白布絹子壓在姑媽的頭上,攙扶著她跌跌撞撞地跟著人群跑向圓通山。

尖厲驚恐的警報聲不絕于耳,我很快什么都聽不見了,鼻孔里全是硝煙灰塵的味道,恐懼攆著我們到處跑,街面上有幾具橫七豎八的尸體??植赖乃罓钭屓藷o法正視,不敢停止奔跑。

我們慌慌張張擠擠攮攮踉踉蹌蹌跑在路上,轟炸機已經(jīng)遠去,混亂漸漸平息。奔跑的人腳步慢下來,猶猶豫豫被人流裹挾著往前走,到處是哭號呼喊的聲音,有的人哭泣著逆流而行。姑媽半個身子挨著我,越來越重,先還半拖半抱地走,這會卻一步也走不了,只得停下腳步,檢查姑媽的傷勢。嚇壞了的姑媽面無人色,嘴唇顫抖,上下牙磕戰(zhàn)不止,傷情并無大礙。

我和姑媽虛弱地坐在路邊亂石堆里,不知該繼續(xù)跑還是回茶館看看。路上是不同方向臉色灰敗的人,哭叫嘶喊的兒童和絕望爬行的老人夾雜其中。我從不知道昆明城會有這么多人,如過江之鯽,綿綿不絕。

一張親切熟悉的臉倏忽而過,我連忙站起來,不由自主地朝那個模糊的方向走去。

“哎,寶蘭,你要去哪里?”姑媽緊張地尖著嗓子叫喚。

我的眼睛忙不迭地在人流浪潮中尋找那朵水花,嘴里支吾著:“去找個人,找個能幫我們的人?!?/p>

“寶蘭!寶蘭——”姑媽的聲音越來越遠,我仿佛墜入旋轉(zhuǎn)不停的水渦中,到處是黃色的水流,撞過來一張張凄惶恐慌的陌生的臉,看不到那個高瘦的身影。

“費玥華!費玥華!”無助的我學著姑媽的樣子立在人群中大聲叫喊,帶著哭腔,好像溺水的人發(fā)出呼救聲。

叫了不知多久,無人應答。我蜷縮著身子蹲在原地,臉埋在大腿間,雙臂抱著頭,失聲痛哭起來。

直到暮色昏沉,我和姑媽才相互依偎著回到茶館。轟炸的目標離青云街很近,街面上有的房屋震裂了,附屬物垮塌下來砸傷了人,其余并未有大的損傷。聽說文林街的幾個小巷子死傷慘重,許多學生正在那里救援。

我查看了煤爐,火燃著,水還熱。給姑媽洗完臉,替她清理創(chuàng)口。姑媽的目光盯在我的臉上,幽幽地說:“下次再來轟炸,我不會逃了。寶蘭,如果我死了,茶館被炸爛,你也要守在這里。這是我辛苦一生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你大表哥要是回來,你們兄妹倆各執(zhí)一半。我會把地契、房契交給你,寫下遺囑,給你大表哥說明?!?/p>

我心里沒底,像這樣的時局,我能否在昆明待得住。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心里牽掛著他,不知他有沒有被炸傷,恨不得馬上找到他,從此不分開,炸彈也不能把我們分開。

姑媽累了,腦袋歪在搖椅邊睡著。我封上爐灶,關(guān)了門,慌慌張張地向?qū)W生們聚集的地方跑。

嗆人的塵土落定,暴露出慘不忍睹的廢墟,穿著白色襯衫的學生和藍布衣服的本地人在飄散黑煙的焦土上忙碌。有人在救援,有人往死尸身上搜東西,我小心避過燃燒的木棍、松垮的斷墻殘磚,在白襯衫、灰長褂、藍衣褲里尋找。整整一個下午,我什么都沒有找到。

回到茶館,給汽燈加滿煤油,往底座的油壺里打了氣,點上火,明晃晃的汽燈照亮了茶館。我累極了,卻不想去睡,趴在柜臺前等。這樣不安寧的夜晚,不會再有人來看書閑聊,但我偏要等下去。

驚魂未定的街坊四鄰進來詢問、感嘆和好心勸解,別浪費油了,打起仗來,這些東西越發(fā)金貴。我微笑不語,疲乏地支撐著,像固執(zhí)不睡的小孩跟黑夜頑抗到底。

外面雜亂的聲音漸漸停止,讓人誤以為連時間都靜止了,夜長得沒邊,像望不到亮光的黑洞。

幾個探頭探腦的黑影竄進茶館,我迅速抓起抽屜里剪賬冊線頭的剪刀,護在胸前。地痞們走進茶館,擄走了值錢的幾件擺飾,連包著金箔皮子的算盤也順走了。地痞頭子臨走回頭望了我一眼說:“這種亂的晚上,一個姑娘家開這么亮堂的汽燈,不是招賊嗎?”

“我家有失散的親人,守著燈給他照亮?!?/p>

地痞頭子揮揮手:“要再有人來你家,就說我楊三來過了?!?/p>

我怕再有趁火打劫的歹徒進來,緊緊把剪刀抱在懷里。慢慢地,頭一點點低下去,眼前的亮光也漸漸縮小了。

日軍的轟炸成了昆明城上空的噩夢,噩夢驚醒或者死亡來臨,哪個結(jié)果會先到來,誰的心里都沒底。除了轟炸昆明城,據(jù)說日軍還要切斷滇緬公路運送軍火、汽油、軍用物資的通道。飛機盤旋在云嶺峽谷之上投放炸彈,炸毀的公路迅速被當?shù)孛窆ば迯推饋怼>幼≡谂瓋砂兜拇迕袢挤藕跓煆棓_亂飛機視線,保護連接兩岸的橋梁。盡管如此,奔跑在公路上的卡車還是像進入雷區(qū)的山羊,總有人死在半道上,或者連人帶車翻到深箐江水里去,尸骨無存。

昆明城里每天都響起刺耳的警報,時間長了,便摸清了飛機來轟炸射擊的時間規(guī)律。因為長途飛行,他們在昆明城空中盤旋的時間是從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左右。學生們七點左右起床上課,到警報響起,就離開學校跑到山上去。滿大街向山林、郊外流淌的人群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有錢人家的小姐太太先還收拾大包小包的包裹跟著跑,后來跑成了習慣,警報響起來,脫掉高跟鞋換成輕軟的繡花鞋,兩手空空地跑。

姑媽說了不逃,真的一次也沒逃過。警報響起來,她就從搖椅上站起來,走到大木窗前看人們跑。有幾位穿長衫、拄文明杖的教授走在跑警報的人群中煞是醒目,嚴肅從容,閑庭漫步般游走,讓我們?nèi)滩蛔∧抗庀嚯S。

每天例行公事般的轟炸和射擊,沒有傷到姑媽,茶館卻被子彈打掉了招牌。姑媽站在窗前,對著低飛轟鳴的戰(zhàn)斗機揮舞雙手,朝天詛咒,吐口水,從耳邊擦過的子彈沒有令她畏懼,反而讓她更加瘋狂。她一見到飛機,就急急忙忙跑下二樓,站在院子里大喊大叫,朝天空揮舞拳頭,一副找死的模樣。

我覺得姑媽瘋了,她顧不上茶館,更顧不上我,每天對著飛機又叫又罵,飛機一走她就縮在二樓不聲不響。我勸不走她,只能自己保命,一聽見警報響起,就抱起包著熱紅薯、烤餌塊、燒餅、烤玉米的包裹跑到學校門口等著。有一兩次,我能看見酷似他的身影,后來,我看到他和一個女學生拉著手混在人群中跑,那時候我就不跑了,希望炸彈砸在自己頭上。我曾跟著他們跑到臨近,看著他們一路甜蜜,眼里沒有別人,甚至也沒有炮火。我就那樣傻傻地遠遠看著,記住了他們傳遞的眼神和表情,幻想我就是費玥華身邊的女人。

現(xiàn)在我明白了,費玥華進青云茶館,是為著路近、燈亮,不是為我而來。我的目光從費玥華身上轉(zhuǎn)移到那個女學生上,如果我是費玥華,也會選擇那個皮膚白皙、眼睛閃亮的女學生。

我打聽到女學生的名字叫郝嫻怡,學地質(zhì)學的,跳遠非常厲害。她以前也來過青云茶館,也許他們就是在這里相識相愛的,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一點也沒察覺到。

茶館歇業(yè)期間,我就在閣樓寫字,躲在窗口偷看混在人流中的學生情侶和跑丟了父母的小孩子。我不敢把門打開,一旦開門就會涌進來一大堆驚慌失措的破衣爛衫者,怎么趕都趕不走。就是關(guān)緊門,我也害怕,再沒有大半夜亮著汽燈等待的勇氣。

寂靜得瘆人的夜晚,我點著馬燈坐在閣樓里想象費玥華描畫植物的樣子,學著畫一株開花的虎耳草,草葉被有柔毛,像一只圓形可愛的虎耳。白色的花朵細碎獨特,花冠三瓣短,兩瓣長,短的三瓣綴有勻稱的紅色小點,長的兩瓣潔白如雪,像兩把三齒刀呈八字形斜插在短花瓣下方。花絲長而細嫩,像蝸牛的觸角。

伏案時間太長,我抬起頭,活動活動酸麻的頸椎,忽然聽見木門外有輕輕的敲門聲,一下,兩下,三下。我悄悄從抽屜里摸出那把剪刀,握在手里,輕手輕腳地下了樓。

我慢慢走到門口,把耳朵貼在門邊傾聽。敲擊聲消失了,我從門縫隙往外看,街面上有兩三個人身子隱在暗處悄聲說話,從房屋里漏出去的光,像一大片散落在地上的或白或淡黃的面粉,上面連個腳印子都沒有。

我正在疑惑,有個低沉熟悉的聲音呼喚我:“寶蘭?!?/p>

透過門縫,我認出了他,盡管他滿臉胡茬和瘦削見骨的臉頰使容貌變了形:“魁勝哥。”

徐魁勝滿眼驚懼,全身禁不住抖顫,眼神里帶有一種從地獄里逃出來的寒氣。他雙手摳在門板上,迫切地懇求:“寶蘭,跟我走吧!求求你,跟我走。我們不要在這里等死,到處是死人、炸彈和瘟疫?!?/p>

我被他帶來的恐懼感染,嘴唇哆嗦:“去,去哪里?沒地方退了?!?/p>

“你只要跟我走,我們?nèi)ツ涎?,去馬來西亞、新加坡,開始新生活。我有很多錢,很多很多……”他怕我不相信,從懷里抖抖索索掏出幾根黃燦燦的金條來,懸在手里給我看,“我娶你,生很多很多娃娃……”他反反復復呢呢喃喃說著這幾句前言不搭后語的話。

我回頭看了看二樓,姑媽的房間沒有聲響,又看了看門縫里驚恐的徐魁勝,堅決地說:“我不走,我不跟你走!”

徐魁勝被我斬釘截鐵的話嚇壞了,更加迷亂地懇求:“我差點死了,死了一大半,我想著你,天天想,盼著見你一面,盼著帶你離開這個鬼地方。跟我走,留在這里你會被炸死的,不被炸死也會病死,你到處看看,都是死人……”

他曾是我愛過的男子,我沒見過他這樣魂飛魄散、驚恐絕望,心痛得亂了主張??墒菍W生們?nèi)ゴ蛘塘?,大表哥也在打仗,姑媽病了,父母兄妹不知怎么樣,我能往哪里逃。而且,費玥華決不會離開自己的祖國,我流著淚輕聲說:“你走吧,我不會跟你走的?!?/p>

徐魁勝聽到這一句,痙攣的雙手像被抽去了指骨,從門板上無力地滑下,頹然地問:“你真不跟我走?”

我固執(zhí)地緊閉著嘴,站在門邊默然流淚。徐魁勝坐在地上,肩頭劇烈聳動,無聲地哭泣。我們之間相隔的不僅僅是一扇薄薄的門板,我和他以站立對峙癱坐的姿勢僵持了一陣子,沒再說話,只相對哭泣。

徐魁勝雙手抹去臉上的淚水,搖晃著從地上站起來,在門口放下兩塊金條,不再看我,離開了。

他凄惶的背影讓我心碎,我淚眼模糊地望著他閃進黑夜,如一個勢單力薄的人投身蒼茫大海。

9

跟于寶蘭相處越久,會發(fā)現(xiàn)她的思緒很亂。她僅存的大部分記憶都停留在那個時期,而近期發(fā)生的事會很快忘記,她的精神世界錯綜復雜,正跟她說著這件事,她卻跳到另一件完全不相關(guān)的事情上,跟她交談變得越來越困難。面對她,我常常感到無奈痛苦,她像一面映射我想要探知答案的鏡子,我卻無法穿透她失憶的玻璃,里面藏有一個不能居住的空間,盛放著我癡迷的物件。

于寶蘭給我講述她和費玥華在苦難歲月中的濃情蜜意,一次又一次重復,像是要說服自己相信。想到大李和我的尷尬情形,我甚至比她更珍視那場經(jīng)過炮火洗禮的珍貴愛情。

炮彈每天都會落到昆明城里,包藏嫉妒、瘋狂、征服和毀滅的金屬種子在沉靜的土地上炸開了花,把大地深處的血肉、內(nèi)臟支離破碎地翻騰出來。在強烈無恥的霸占欲望面前,善良無助的人們還不如四散奔逃的螞蟻。警報響起,大家拼命往外跑,朝山上、樹林里、低洼處、石頭后跑,躲在能躲避的一切地方。等轟炸機離去,人們還得蜂擁回來,收拾遍體鱗傷的大地和絕望無助的自己。這里就是爛成沼澤之地,大多數(shù)人依然要沉浮掙扎于此,直到死在這片泥沼里。

死亡的氣息到處飄散,廢墟硝煙中的愛情花朵燦然如血。于寶蘭和費玥華就著黃塵吃咸菜饅頭,于寶蘭望著費玥華吃完,麻利地收拾東西。她盛滿柔情的眼睛只看著他,他微笑地看了她一會,就把目光投向高而遠的藍天白云。

“跑警報倒跑出很多戀人來?!庇趯毺m把包食物的紙張收起來,用樹枝挖個小坑填埋后,回到費玥華身邊。

費玥華朝樹林里望望,笑笑:“惡劣的環(huán)境更激發(fā)年輕人追求美的向往。”

“天天狂轟濫炸,什么時候是個頭?”

“應該快了。任何瘋狂都不會持續(xù)太久,要么反抗,要么毀滅。”

冬天踏著比以往更沉重更悲涼的腳步來了,昆明城的殘敗破碎令它流下淚水,下了一個星期的凍雨。橡皮榕、香樟樹、滇樸、梧桐樹落了黃葉,而云南松卻綠得更加滄桑。

一顆紅色信號彈騰空而起,躲在山洞、殘磚斷墻和樹林中的人們鉆出了藏身之處。長了翅膀的惡魔在蔚藍的天空橫行太久,人們太渴望呼吸新鮮空氣,見見陽光。

綠色的飛虎隊與銀色的轟炸機在云端追逐截擊,轟鳴的聲響震碎了地面上仰首觀望的人們的呼吸。直到一架銀色轟炸機尾部拖著濃黑的長尾從空中栽進平靜的滇池,歡呼聲從地底噴涌,直沖云霄。這場眼花繚亂的空戰(zhàn)燒燙了所有人的心,廣播里證實當天三架轟炸機被擊落,六架在逃亡途中墜落。

人們把墜落郊區(qū)的飛機殘骸抬進昆明城,敲鑼打鼓,燃放鞭炮,扭起歡騰的秧歌舞。

費玥華激動地說:“我們就是為了等待這樣的日子而讀書。”

于寶蘭聽不懂費玥華的話,他說的都令她信服。

美國空軍的援助需要大量的翻譯和地面人員后勤保障,費玥華把植物考的標本全部交給于寶蘭:“它們陪著你,就像我在你身邊?!?/p>

此后的幾百個日日夜夜,于寶蘭不停地學習漢字和植物,給植物添注上本地名稱。

服完兵役、只受了輕傷回來的費玥華看完于寶蘭的圖畫,激動地說:“寶蘭,你該去學校旁聽,不要辜負了這大好的年華?!?/p>

于寶蘭以為費玥華會提出結(jié)婚,但費玥華沒提結(jié)婚的事,而是說他要繼續(xù)攻讀植物學博士學位。

于寶蘭感到淡淡的失望,很快又被費玥華的話打動:“中國很快就會迎來勝利。我們的孩子能夠有一個和平安定的生活環(huán)境,為了他們,我們要把青春熱血獻給這個偉大的事業(yè)。寶蘭,去讀書吧?!?/p>

這一切都被費玥華說中了。第二年的初秋,夏天長瘋了的樹葉遭受一場霜凍,剎那間變色凋敝,日本天皇宣布無條件投降?;\罩在苦難之地的烏云裂開縫隙,金色的陽光像從污泥里生長出來的皎皎蓮花,讓人賞心悅目。

勝利的喜悅沒在人們臉上停留很久,像要考驗人們對極限的忍耐力一般,新的苦難再次降臨。

于寶蘭聽從費玥華的建議,趁著白天茶館生意不好的時候,偷偷跑去旁聽教授講文學課。姑媽神志清醒時知道她夾著書本出去聽課,懶得去管,等她出門后,親自給客人提壺倒茶。兩人心照不宣,并不說破,一個前腳走,一個后腳頂替,裝著不知道這回事發(fā)生。

于寶蘭對我說,那是她最快樂最幸福的日子。夾著書本穿著土布衣服到西南聯(lián)大旁聽,沒人嫌棄她從未進過學堂。因為像她這樣的人很多,教授們有時在露天榕樹下講課,不在乎人多人少。而她最喜歡吳宓先生的“紅樓夢”課,他常常在月光下講課,一襲綴有補丁的衫子罩不住他飛躍的靈魂。

每次講到這段,于寶蘭被歲月刻畫得皺皺巴巴的臉輕輕抖動,灰白的眼眸像枯涸的泉眼再次涌現(xiàn)淚光,她那被時間帶走的情緒和感覺又重新回到被拋棄的身體。

于寶蘭講完這段,緊接著就鉆進最為悲痛的時光隧道,久久沉溺于此,無法擺脫。

月華璀璨的夜晚,大學生和旁聽生們聚在一起聽教授演講,不為文學藝術(shù)和科學,而是一場向當局要求取消禁止自由集會禁令的演講。于寶蘭說,她從來沒見過這么多人聚在一起如此憤慨,只為了一道命令。一直以來,她們只知道命令是必須被遵守的。

她真切地感到月光的柔美和滋養(yǎng),像母親的乳汁散發(fā)濃郁芳香,吸引著她們,越來越多的人回到最初無拘無束的自己。那月光呵,那么奇異,那么圣潔,把每個孩子的心緊緊拴在一起。

演講引起的反應超出人們的預料。微微寒冷的冬月,昆明城像鍋熱氣騰騰的開水。于寶蘭說,學生們開始罷課,緊接著各行各業(yè)罷工,連不問時事的姑媽也將茶館關(guān)閉。

她和費玥華并肩走在一起舉著自己制作的旗子,嘴里喊著口號。她不太明白這樣做的意義,但是她如此肯定這樣做的正確性。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游行隊伍像一條勢不可擋吸納百川的河流,以寬闊坦蕩的姿態(tài)向前流淌。

于寶蘭的講述會在此停頓較長的時間,痛苦抑郁的情緒沖亂她的思緒,就像當年軍警圍攻學生的紛亂情景。費玥華在圍攻中被一顆手榴彈炸死。于寶蘭很難繼續(xù)講下去,又回到不斷重復的開頭,她在清晨時分懵懵懂懂地闖入天青色的昆明城,腳上的千層底布鞋已破爛不堪。眼睛里的光亮迅速熄滅,手指無力地從半空垂下,她只是瞪大眼睛望著前方,像是質(zhì)問堅硬的大地,有什么權(quán)利埋葬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而把他的氣息、聲音和思想丟棄在某個黑暗的角落?

我在散發(fā)餿菜霉飯、尿臊臭味和死亡氣息的房間待得越久,越會產(chǎn)生一種我就是于寶蘭的錯覺。

于寶蘭說后來徐魁勝到了新加坡,她大兒子去新加坡定居,也是他幫的忙。我曾以小人之心揣度過她大兒子與徐魁勝的關(guān)系,但是時間對不上。徐魁勝在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后去了新加坡,而于寶蘭的大兒子是五十年代初期出生的。

我重新打開資料書,深深凝望照片上的裝束與我們迥異的他們的臉,他們和我們多像啊,一樣有著煩惱、憂愁和迷茫,同享了這縷未曾死去的月光。它曾撫慰他們眼眸閃亮的瘦削臉龐,也照耀我憂郁空虛的黯淡面容。

我沉浸在于寶蘭的講述中,大李打來電話說他要去深圳拍個專題片,可能去兩個月。他的聲音略微傷感,在視線逐漸模糊的黃昏,他的語調(diào)像正在下垂的夜幕。我把懷疑于寶蘭說了謊話的想法告訴大李,他說誰會像一條白肚翻天的死魚暴露所有的隱私,死上一百年,你說的這個人和真實的這個人都不是一個人,人人都有滿足自己窺探欲和虛榮心的本事。他的話語忽高忽低,像一條即將消失的地平線,忽隱忽現(xiàn)。

我累了,回家一趟,沒有大李的空房間空曠得連腳步都有回聲,我躺在沙發(fā)上,拿出手機刷朋友圈,像條冬眠的蛇深深陷入虛擬世界。

狡猾的黑夜像條鰻魚悄無聲息地鉆進我的房子,我被它濕滑的身體拉回現(xiàn)實。此時,月光如水,大地肅穆??蛷d里的茶色玻璃映射出一個與現(xiàn)實相似的世界,有兩個我身在其中。

在費玥華堅守不去直至捐軀的傍晚,在徐魁勝為了生存獨自逃離的黑夜,在我和大李無法開口說出再見的凌晨,月亮像一只亙古不變的巨人之眼,冷峻地看著人間劇目重復上演。黑夜吞噬掉的世界,只有在夢里重新構(gòu)建。我蜷成球狀,睡在柔軟的沙發(fā)里,蓋上毛毯,如同再次回到母親的子宮,睡意濃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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