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瑩,孫書磊
(1.浙江傳媒學(xué)院 文學(xué)院,浙江 杭州 310018;2.南京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曲目書簿的著錄水平,往往反映出一個特定階段戲曲研究的開展面貌?!盵1]306作為戲曲文獻學(xué)的一項基礎(chǔ)工作,戲曲目錄學(xué)歷來為研究者所關(guān)注。中國古典戲曲歷經(jīng)元明兩朝,雜劇、傳奇作品迭出,入清以后,劇壇趁前朝之熱鬧,新作不絕,余勢未減,給戲曲文獻的考訂與著錄留下了空間,也給后世戲曲目錄整理與研究工作提出了新的要求。一代有一代之劇目文獻,這些劇目文獻,或斷代于一時,或通載而及元明清三代,大致符合后出轉(zhuǎn)精的文獻著錄規(guī)律。尤其董康自晚清開始廣泛收羅國內(nèi)外所藏戲曲目錄文獻,于1926年召請吳梅、陳乃乾、王國維等學(xué)者以《樂府考略》傳抄本為基礎(chǔ)編撰《曲??偰刻嵋?,使之成為元明至清,集古典雜劇傳奇作品內(nèi)容提要、考證、品評為一體的大成之作。該書于1928年由大東書局正式刊行,然自其問世至今近百年間卻持續(xù)引發(fā)了一系列爭議。
《曲??偰刻嵋废盗袪幾h的引發(fā),與主持編撰者董康對《曲??偰刻嵋烦蓵^程及其命名之緣由的論述有關(guān)。該書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為在董康看來,《曲??偰刻嵋匪罁?jù)的《樂府考略》是清乾隆年間揚州詞曲局黃文旸所撰《曲?!贰肚D俊?。
董康《曲海總目提要》自序先敘述其獲見《傳奇匯考》《樂府考略》的經(jīng)過:“曩從清宗室寶瑞臣侍郎處得閱《傳奇匯考》一書,有十巨冊,喜其翔實。聞黃陂陳士可都護亦有之。與寶本互有出入。兩書惜未流行。坊間有石印本,任意刪節(jié),已非完書。嗣于廠肆獲《樂府考略》四函,乃自清內(nèi)府佚出者,楷錄工整,鈐有朱圈,標簽用黃蠟硍箋,書法尤精妙,文多與《匯考》同,而強半為《匯考》所不載。近歲避囂南來,得讀盛氏愚齋藏書,亦有《考略》三十二冊,裝潢與廠肆所得內(nèi)府書同,乃一書而失群者。借歸迻錄,合之前帙。凡得曲六百九十種,戲劇大觀,于斯稱盛?!盵2]2而后指出,“今《考略》所存之目,均見于《曲海目》中,是所佚僅三分之一,其為織造所進無疑,亦即《曲?!匪鶕?jù)之藍本也”[2]3。胡適在為《曲海總目提要》所作的序中對這種觀點表示附和。董、胡二人均以黃文旸《曲海目》為《曲海總目提要》所據(jù)之最初原本,故而“仍用舊名”,成書為《曲海總目提要》。吳梅強調(diào),將此書“仍名曰‘曲?!?,蓋不沒文旸匯集之盛心也”[2]1。自此將《傳奇匯考》《樂府考略》視作黃文旸《曲海》《曲海目》殘本,引發(fā)學(xué)界種種爭議。
而此類爭議自《曲??偰刻嵋肪幾潦技匆汛嬖?。吳梅在《曲??偰刻嵋沸蛑性疲骸啊秱髌鎱R考》者,不知何人所集?;蛟萍础肚!窔埍?,疑莫能明也?!盵2]1吳梅認為仍不能確定《傳奇匯考》《樂府考略》為《曲?!窔埍?。杜穎陶曾對《曲??偰刻嵋愤M行長期深入的研究。經(jīng)過多年搜尋,他從私家藏書收錄了多種《傳奇匯考》抄本,輯錄了《曲??偰刻嵋匪词?、失收的劇目和提要文字,先后輯成《曲??偰刻嵋斑z》及《補編》,他因見《傳奇匯考》所收“往往溢出總目(黃文旸《曲海目》)之外,作家姓名亦不盡符”[3]20,認為《傳奇匯考》并非黃文旸《曲?!窔埍??!耙欢ㄒ炎髡哒f是黃文旸,這是絲毫沒有理由和根據(jù)的?!盵4]4趙景深對比黃文旸《曲海目》與《曲??偰刻嵋罚J為“二者是兩種東西”[5]2。陳慧杰指出,“董康在《曲??偰刻嵋颉分姓J為:‘今《考略》所存之目,均見于《曲海目》中’,這也是和事實不相符合的。將《提要》與《曲海目》對照一下,可以看出,《提要》中有一半以上的劇目是《曲海目》中所沒有的……可見《曲海目》雖出于《考略》之后,但與《考略》性質(zhì)不同”[6]20。黃文旸的《曲海目》與《樂府考略》毫無關(guān)系,只因董康誤把《樂府考略》當作黃文旸的《曲海目》,故而將書題為此名。此舉“不過是董康的誤解”[7]51?,F(xiàn)今學(xué)界對董康《曲??偰刻嵋放c黃文旸《曲?!贰肚D俊分g無甚關(guān)聯(lián)這點已基本達成共識。
盡管如此,《曲??偰刻嵋匪l(fā)的系列疑問并未完全解決。由此,學(xué)界繼續(xù)圍繞《曲?!放c《曲海目》之關(guān)系、黃文旸《曲海目》與《重訂曲海總目》之關(guān)系、《傳奇匯考》《樂府考略》與《曲海目》《曲??偰刻嵋分P(guān)系、《傳奇匯考》與《樂府考略》之關(guān)系及《傳奇匯考》《樂府考略》與揚州詞曲局進呈劇曲提要之關(guān)系等方面進行研究,相關(guān)爭議也隨之而來。
關(guān)于黃文旸《曲海》的記載,最早見于李斗《揚州畫舫錄》?!稉P州畫舫錄》卷五云“黃文旸著有《曲海》二十卷”[8]111,同書卷九說黃文旸“錄金元以來雜劇院本,標其目而系以說,為《曲?!窋?shù)卷”[8]214,均未直接提及《曲海目》。
《揚州畫舫錄》卷五轉(zhuǎn)錄黃文旸《曲海》自序云:“乾隆辛丑間,奉旨修改古今詞曲。予受鹽使者聘,得與修改之列,兼總校蘇州織造進呈詞曲。因得盡閱古今雜劇傳奇,閱一年事竣。追憶其盛,擬將古今作者各撮其關(guān)目大既,勒成一書。即成,為總目一卷,以記其人之姓氏。然作是事者多自隱其名,而妄作者又多偽托名流以欺世,且其時代先后,尤難考核。即此總目之成,已非易事矣。”[8]111苗懷明據(jù)黃文旸自序所言“擬將古今作者各撮其關(guān)目大概,勒成一書。既成,為總目一卷,以記其人之姓氏”一語,認為其中“總目一卷”的內(nèi)容就是“將古今作者各撮其關(guān)目大概”,所謂“總目”即《曲海目》,就是說《曲?!放c《曲海目》為同一部書。[7]51王瑜瑜根據(jù)《重訂曲??偰俊匪珍淈S文旸《曲海目》序,認為《曲海目》是撰寫《曲?!分暗臏蕚涔ぷ?,二者并非同一部著述;且《曲海目》的編纂在《曲海》之前,這與學(xué)界一般認為的《曲海目》成書于《曲海》之后、《曲海目》是在《曲?!坊A(chǔ)上刪節(jié)而成的觀點完全相反。王瑜瑜將《揚州畫舫錄》本《曲海目》序與《重訂曲??偰俊繁尽肚D俊沸蜻M行對比,以為《重訂曲??偰俊繁尽肚D俊沸蚋玫乇A袅它S氏自序的原貌。[9]218彭秋溪認為,李斗所見《曲海目》序?qū)嶋H上是黃文旸潤色過的《曲??偰俊沸颉=Y(jié)合《揚州畫舫錄》卷五所錄黃文旸《曲海目》自序與《重訂曲??偰俊匪珍淈S文旸《曲海目》自序,彭秋溪認為黃文旸的確撰有《曲?!罚敃r(乾隆末年)尚未完成,且《曲海目》成書早于《曲海》。[10]314—328
囿于材料所限,關(guān)于黃文旸《曲?!放c《曲海目》二者的關(guān)系問題,學(xué)界頗有分歧,有待于進一步研究,且研究角度也可作調(diào)整。若從文獻題名慣例角度看,《曲海》與《曲海目》則更有可能分屬兩類不同性質(zhì)的文獻,《曲?!匪茷榍x類文獻題名,即如明代謝肇淛所輯《文海披沙》、清代黃宗義所輯《明文?!返摹段暮!奉愇墨I為文之選本一樣,《曲海》似為曲(戲曲)之選本。從這一角度分析,將《曲海目》看作《曲?!分夸洠嘣谇槔碇?。若果如此,關(guān)于《曲海》與《曲海目》問世孰早孰晚的探討,就無多大意義了。
黃文旸《曲海目》問世之后,依附《揚州畫舫錄》廣泛流傳。今日可見之《曲海目》除《揚州畫舫錄》本外,尚有清同治年間管庭芬所藏《重訂曲??偰俊?《銷夏錄舊五種》所收本)。對于《重訂曲??偰俊返闹赜喺邽楹稳思啊肚D俊放c《重訂曲??偰俊分P(guān)系等問題學(xué)界仍有爭議。
學(xué)界多數(shù)研究者認為,《重訂曲??偰俊返闹赜喺卟⒎枪芡シ??!吨袊诺鋺蚯撝伞?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版)之《〈重訂曲??偰俊堤嵋氛J為此目即出于管氏之手,但缺乏根據(jù)。徐永明《管庭芬未曾重訂〈曲??偰俊怠芬晃?,根據(jù)浙江圖書館藏管庭芬《日譜》稿本所記載“錄丹徒黃文旸《重訂曲海總目》一卷畢”,認為管庭芬沒有重訂過《曲??偰俊罚⑶矣伞度兆V》所記“錄丹徒黃文旸《重訂曲??偰俊贰敝Z,覺得“顯然,在管庭芬看來,重訂者乃黃文旸本人”。[11]89繆荃孫曾見管庭芬手錄本《重訂曲海總目》,彭秋溪據(jù)繆氏《云自在龕隨筆》卷四所載“黃文旸《曲??偰俊罚笕酥赜?,管芷湘手抄本”,認為不足以確知重訂者是否為黃文旸,姑且歸之于無名氏。[12]166王瑜瑜也認為目前尚缺乏充足文獻資料證明重訂者是黃文旸,應(yīng)當存疑待考。
《重訂曲??偰俊肥欠褚罁?jù)《揚州畫舫錄》本《曲海目》重訂而成,學(xué)界已有討論?!吨袊诺鋺蚯撝伞诽嵋J為《重訂曲??偰俊返牡妆臼恰稉P州畫舫錄》本《曲海目》。杜海軍《曲??偰坑袆e本——論〈重訂曲??偰俊捣菍Α磽P州畫舫錄〉載〈曲海目〉的重訂》一文反對《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本的說法,認為《重訂曲海總目》所據(jù)底本并非《揚州畫舫錄》本《曲海目》,而是《曲海目》的另一版本。[13]59—62王瑜瑜經(jīng)過對比《揚州畫舫錄》本《曲海目》與《重訂曲海總目》,認為即使《重訂曲??偰俊匪鶕?jù)之本并非《揚州畫舫錄》本《曲海目》,亦當與《揚州畫舫錄》本《曲海目》同出一源,有共同的祖本,進而推斷這一祖本極有可能是據(jù)《曲考》和《納書楹曲譜》增補后的手抄本。[9]288彭秋溪依據(jù)《銷夏錄舊五種》本《重訂曲海總目》與嘉慶丙本系統(tǒng)《揚州畫舫錄》本《曲海目》進行對勘,推定《重訂曲??偰俊芳捌涞妆揪皇歉鶕?jù)《揚州畫舫錄》本《曲海目》增補、重訂而來,但《重訂曲??偰俊放c《揚州畫舫錄》本《曲海目》二者之間有淵源關(guān)系。
從上述爭議所依據(jù)的材料看,管庭芬自撰《日譜》和繆荃孫在其《云自在龕隨筆》中所記的有關(guān)管庭芬抄錄《重訂曲??偰俊分聭?yīng)當可信。抄錄,并非重訂。重訂者或許另有其人,然無法確知此人是否為黃文旸。因為除浙江圖書館藏管庭芬《日譜》稿本所記“錄丹徒黃文旸《重訂曲??偰俊贰敝Z外,未曾見到其他材料能證明黃氏在現(xiàn)存《揚州畫舫錄》本《曲海目》之外,另有所謂經(jīng)其重訂而成的《重訂曲??偰俊贰?/p>
董康和吳梅二人在所撰《曲??偰刻嵋沸蛑芯峒啊秱髌鎱R考》與《樂府考略》,指明《曲??偰刻嵋返幕緛碓词恰稑犯悸浴贰H缜八?,董康在《曲??偰刻嵋沸蛑兄赋觯稑犯悸浴窞辄S文旸《曲海目》所據(jù)底本。此種論斷影響到后來的戲曲目錄學(xué)家。即如杜穎陶據(jù)國內(nèi)見到的三種《傳奇匯考》殘抄本進行劇目增補,成《曲??偰刻嵋斑z》一文,發(fā)表于1936年的《劇學(xué)月刊》,由世界書局出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杜穎陶又搜集到兩種不同的《傳奇匯考》抄本,對其《曲??偰刻嵋斑z》加以增補,成《曲??偰刻嵋a編》一書。然而,《傳奇匯考》《樂府考略》與《曲海目》《曲海總目提要》之間是否存在著聯(lián)系,學(xué)界看法并不一致。
關(guān)于《傳奇匯考》《樂府考略》與《曲海目》之關(guān)系,學(xué)界存有爭議。雖然學(xué)界對董康《曲海總目提要》與黃文旸《曲海目》之間無甚關(guān)聯(lián)這點基本達成共識,但對《傳奇匯考》《樂府考略》與黃文旸《曲海目》之間是否存在聯(lián)系尚有分歧。如李慶在其《兩種日本現(xiàn)存〈傳奇匯考〉抄本考》一文中說道:“如果說《傳奇匯考》和《樂府考略》與揚州的刪改雜劇傳奇、與編制《曲海目》的黃文旸毫無關(guān)系,那么,在康熙以后到道光間,又有什么人做過這樣的戲劇提要,并且在內(nèi)府宗室,在鄉(xiāng)間書生,在高級官僚,乃至后來流傳到外國人那里?是什么力量可以使在信息不發(fā)達而且充滿動亂的社會中,不同社會階層都關(guān)注到這樣的書呢?還有,如何解釋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傳奇匯考》所反映出的各種現(xiàn)象呢?比如,現(xiàn)所存的日本兩個抄本和石印本有關(guān)系,和《樂府考略》近似,它們都趨于一個共同的源頭,這個‘源頭’何在呢?凡此等等,都還沒有結(jié)果。可見,似乎問題并不那么簡單。”[14]48問題的確較為復(fù)雜。《傳奇匯考》石印本的殘缺不全已為學(xué)界所知,至于日本所存《傳奇匯考》抄本,這本身并非難以解釋,日本歷來重視中國文化,尤其重視中國古籍文獻,凡有所得即傳抄、翻刻,已然成為舊時日本社會的一大文化現(xiàn)象。
關(guān)于《傳奇匯考》《樂府考略》與《曲??偰刻嵋分P(guān)系,學(xué)界一般認為,《曲??偰刻嵋肥窃凇秱髌鎱R考》和《樂府考略》的基礎(chǔ)上綜合匯訂而成的。趙景深《所謂〈曲??偰刻嵋怠芬晃恼J為:“現(xiàn)存《曲海總目提要》是《樂府考略》和《傳奇匯考》二書所湊合攏來的。”[5]1苗懷明認為:“它是由《傳奇匯考》和《樂府考略》這兩部書拼合而成,從所掌握的材料來看,這是沒有疑問的?!盵7]52王瑜瑜亦認同《曲海總目提要》是由《樂府考略》《傳奇匯考》二書綜合匯訂而成的觀點。[9]181
然而吳梅在《曲??偰刻嵋沸蛑刑岬健肚?偰刻嵋返膩碓磿r,只提及《樂府考略》,并未將《傳奇匯考》明確認作是《曲海總目提要》所依據(jù)的材料:“武進董廷尉康得《樂府考略》四函,又從盛氏愚齋假《考略》三十二冊,為一書而失群者,互相比核,得曲目都六百九十種……于是就《考略》所存者排比纂錄,厘為四十六卷,鍥印行世?!盵2]1鄧長風(fēng)根據(jù)董康《曲??偰刻嵋沸騼?nèi)容,認為“董氏雖然見到過寶瑞臣所藏及石印本兩種《傳奇匯考》,《曲??偰刻嵋匪鶕?jù)其實是兩部不盡相同的《樂府考略》”[15]141。陳慧杰認為“《曲??偰刻嵋穼嶋H上是《樂府考略》的改編整理本”[6]20。趙景深指出《曲??偰刻嵋凡⑽词珍洝秱髌鎱R考》的全部篇目,其書應(yīng)為《樂府考略》。他在《所謂〈曲??偰刻嵋怠芬晃牡淖詈髮懙溃骸霸谶@一點上,我同意于青木正兒的意見,以為《曲??偰刻嵋肥且徊坑杏玫臅?,惟書名須改稱為《樂府考略》,同時各劇的作者也應(yīng)該從新一一加以考訂?!盵5]4
董康序文的確并未強調(diào)《曲??偰刻嵋穼Α秱髌鎱R考》的利用。筆者將《曲海總目提要》與石印本《傳奇匯考》所收劇目對照比勘得知,《曲海總目提要》共收685條劇目,其中與《傳奇匯考》所收相同者有245條,另有440條不見于《傳奇匯考》;《傳奇匯考》共收261條劇目,其中有16條未見于《曲??偰刻嵋?。顯然,《曲??偰刻嵋凡⒎且浴秱髌鎱R考》為底本?;诖?,筆者以為董康和吳梅序文的表述與《曲??偰刻嵋穼嶋H情況是一致的,《曲??偰刻嵋樊斒窃凇稑犯悸浴返幕A(chǔ)上編纂而成。
《曲海總目提要》所引發(fā)的一系列爭議的根源,除對黃文旸《曲海目》與《傳奇匯考》《樂府考略》關(guān)系的不同理解,還在于對《傳奇匯考》與《樂府考略》二者之間,以及此二書與揚州詞曲局進呈劇曲提要關(guān)系問題上理解的差異。
董康于《曲??偰刻嵋沸蛑醒浴稑犯悸浴贰拔亩嗯c《匯考》同,而強半為《匯考》所不載”,指出《樂府考略》規(guī)模大于《傳奇匯考》,而二者也存在一定關(guān)系,并在后來所著《書舶庸譚》中,通過考察《樂府考略》《傳奇匯考》二書的日本藏本,對二書之間的關(guān)系有了進一步推論?!搬饕安┦克汀秱髌鎱R考》第二函來,與《曲海》目互勘,多廿二則,擬是日起每日手錄數(shù)葉,以期速成。內(nèi)《小江東》有云:‘劉備等事跡互見《赤壁四郡記》,詳《考略》中,不復(fù)多引?!恰犊悸浴放c《匯考》各為一書,《匯考》系后出,欲補《考略》之遺,雖竊錄《考略》原文,而撰人則每有出入也?!盵16]22董康認為《傳奇匯考》之編撰晚于《樂府考略》,且多有竊錄《樂府考略》原文之處,二者雖各為一書,但二者之間的承繼關(guān)系是明確的。嚴敦易認為,《樂府考略》應(yīng)該就是《傳奇匯考》。他說:“這《樂府考略》名字雖與《傳奇匯考》略有差異,內(nèi)容大概實是同一東西,或是傳抄的人有意或無意更改的罷了。”[17]171他強調(diào)二者內(nèi)容上的共同性,但沒有判斷二者的孰先孰后。彭秋溪將舊抄本《傳奇匯考》與舊抄本《樂府考略》對勘,同樣認為“可以肯定,這兩種書確實是‘同書異名’”[12]220。
但是據(jù)杜穎陶考證,《傳奇匯考》的年代在《樂府考略》之前。杜氏在《曲??偰刻嵋a編》序中云:“如果兩者是一書,那么《匯考》也是初稿而《考略》乃是修訂稿;如果不是一書,那么《考略》一定是據(jù)《匯考》為底本而加以改編的?!盵4]1—2鄧長風(fēng)則在杜氏推論的基礎(chǔ)上又跨前一步,他發(fā)現(xiàn)《傳奇匯考》中元人雜劇部分所據(jù)實為《元曲選》加幾種散見雜劇,推斷此書初撰時僅取傳奇,故名為《傳奇匯考》;后因增改、補充,后人更名為《樂府考略》。[15]140—176俞為民《歷代曲話匯編》(黃山書社,2009年版)、王瑜瑜《中國古代戲曲目錄研究》(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以及江巨榮、浦部依子《〈傳奇匯考〉及其相關(guān)戲曲考釋書目──從〈傳奇匯考〉到〈曲海總目提要〉及〈曲??偰刻嵋a編〉》[18]125—145均認同杜氏的觀點。
盡管《傳奇匯考》《樂府考略》二書內(nèi)容有許多相同之處,然二書條目亦有許多出入,內(nèi)容也不盡相同,故不宜將二書視作同一文獻的不同版本。
董康之所以將《樂府考略》與黃文旸《曲海目》聯(lián)系起來,是因為他將《樂府考略》視作乾隆年間揚州詞曲局總纂黃文旸奉命整理戲曲劇本時所留下的有關(guān)戲曲劇目信息的原始資料。董康在《曲??偰刻嵋沸蛑性啤敖瘛犊悸浴匪嬷?,均見于《曲海目》中,是所佚僅三分之一。為織造所進無疑”,其中“為織造所進無疑”之語,意指《樂府考略》是當時揚州詞曲局進呈的劇目提要。胡適在《曲??偰刻嵋沸蛑匈澩稑犯悸浴贰爱斒钱斎諆苫丛~曲局編纂進呈的提要”,并從當時學(xué)術(shù)風(fēng)氣來佐證《樂府考略》出于黃文旸、凌廷堪之手。由此引起學(xué)界關(guān)注和討論。
杜穎陶經(jīng)考證并于《曲??偰刻嵋a編》序中認為《傳奇匯考》《樂府考略》均完成于雍正之前,甚至早在康熙末年即已問世,不可能出自乾隆年間揚州詞曲局的黃文旸之手。之后鄧長風(fēng)《〈傳奇匯考〉探微》,江巨榮、浦部依子《〈傳奇匯考〉及其相關(guān)戲曲考釋書目──從〈傳奇匯考〉到〈曲??偰刻嵋导啊辞?偰刻嵋a編〉》,以及彭秋溪《清乾隆后期飭禁劇曲及相關(guān)問題研究》等,都對《傳奇匯考》《樂府考略》為當時揚州詞曲局進呈劇目提要的觀點表示否定。李慶《兩種日本現(xiàn)存〈傳奇匯考〉抄本考》一文對此提出商榷,認為“《傳奇匯考》等戲曲的‘提要’出自于黃文旸或出自于當時的揚州戲曲局的可能性還是存在的?,F(xiàn)在斷言《傳奇匯考》《樂府考略》‘與那位編制《曲海目》的黃文旸毫無關(guān)系’或斷言那就是黃文旸所撰的,這兩種看法,似乎都過言了。而筆者比較傾向《傳奇匯考》是和黃文旸、當時的揚州局有關(guān)系的”[14]50。
杜穎陶對《傳奇匯考》《樂府考略》成書時間的考證論據(jù)充分可信,他認為二書的出現(xiàn)早于揚州詞曲局整理戲曲文獻、編寫戲曲目錄及其提要,此觀點得到學(xué)界的廣泛認同。相比較而言,李慶的論述是建立在日本所藏抄本《傳奇匯考》基礎(chǔ)之上,支撐其立論的材料難以更有力地用于考察《傳奇匯考》原本及其成書過程與揚州詞曲局的關(guān)系,故其主張《傳奇匯考》與揚州詞曲局存在聯(lián)系的觀點值得學(xué)界進行更加深入的探究。
所謂“辨章學(xué)術(shù),考鏡源流”,學(xué)術(shù)之茍且,由源流之不分。學(xué)界對于《曲海總目提要》以及相關(guān)劇目文獻之關(guān)系的研究產(chǎn)生諸多疑難之處,溯源不清是癥結(jié)所在?!肚!分两癫灰姶姹?,甚至連黃文旸是否曾著錄或完成《曲?!范贾荒芤揽俊稉P州畫舫錄》本與《重訂曲海總目》本《曲海目》序文略加推測。由于目前學(xué)界所能見到的《曲海目》只有《揚州畫舫錄》本與《重訂曲海總目》本,《揚州畫舫錄》本《曲海目》被學(xué)界默認為黃文旸《曲海目》。然黃文旸《曲?!放c《曲海目》究竟是何情形,仍舊存疑。因此,與之相關(guān)的一系列問題盤根錯節(jié),只能憑借其他史料文獻進行佐證??季俊肚!放c《曲海目》二者之間以及《傳奇匯考》與《樂府考略》彼此之關(guān)系,對厘清《曲海總目提要》及其系列文獻的來龍去脈至關(guān)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