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疊層表述與廢墟記憶:賈樟柯的《二十四城記》*

2021-01-28 09:00:31余夏云
藝術百家 2020年3期
關鍵詞:樟柯歷史

余夏云

(西南交通大學 人文學院,四川 成都 611756)

一、轉(zhuǎn)型中的城市記憶和文化抵抗

《二十四城記》(2008)以傳統(tǒng)城記的方式,對一座城市的縮影——420廠的興衰歷史進行了細膩再現(xiàn)。不過,跟過去一以貫之的大歷史敘事不同,影片充滿了各種彼此拉鋸、吊詭的聲音。正如同電影的題目指向了兩個完全不同的對象,影片有力地傳遞了城市及其表述的多音特質(zhì)。而且具反諷意味的是,這個標題令人直覺地想起魯迅的名篇《阿Q正傳》。這部小說也同樣煞有介事地為一個無名小卒立傳,并直接呼以正史。如果說成都和420廠本身都足以負荷起“城記”這個相當具有歷史意蘊的語詞,那么,為毫無歷史可言的地產(chǎn)商品“二十四城”做傳,實際上就有了嘲諷的意味。不過,正如阿Q足以作為國民性的象征,“二十四城”實際上也可以看成市場經(jīng)濟和全球現(xiàn)代性的集中體現(xiàn)。在轉(zhuǎn)喻的層面上,它足以擔荷“傳記”的重量,甚至還可能反戈一擊,對過去那種一本正經(jīng)、表里如一的做傳方式提出質(zhì)詢。但是,就在我們以為對象和文體的錯位能夠引起歷史反諷之際,其實又應注意到:這種錯位本身就是市場營銷最大的敘事邏輯。五光十色的商品如何能在競爭中勝出,原則之一就是,為品牌找到一個其來有自的故事。通過對其起源的表述,制造出它的特出之處。如此一來,反諷的進程又被逆轉(zhuǎn)為世俗的商業(yè)邏輯。

不過作為自省,應該反問:在我們做出這個判定時,是否低估或污名化了商品的運轉(zhuǎn)形式?甚或廣義地講,對城市及其發(fā)展機制的能動性有了一種階級化的處理?就如同我們在出品人名單中注意到“華潤置地有限公司”時,會下意識地指摘電影是在給資本獻媚。一方面,當然要對電影中出現(xiàn)的媚俗姿態(tài)做出批判;但另一方面,也應審慎地處理這種媚俗姿態(tài)可能誘發(fā)的反諷力。在以下的篇幅里,筆者將著重就此類表述的混雜特質(zhì)做出進一步說明,以便挑戰(zhàn)過去記憶城市歷史時所動用的線性思維,進而澄清理論家們所謂的“球域化”(glocalize)觀念是如何切實發(fā)生的。盡管“球域化”特別講求“普遍的特殊化”和“特殊的普遍化”的雙向統(tǒng)合,但是,作為一個具體實例,由于《二十四城記》試圖把眼光更積極地投射到廣闊的文化時空中去,以寓言的方式去把握和塑造一個后工業(yè)時代的鏡像商品,從而擱置了它與城市之間更直接、親密的血脈關系,把它變成了一個發(fā)生在成都,并同時以成都為名,但最終又與成都無關的故事。而且有趣的是,就在我們進行著這樣的否定式舉證時,電影又從辯證的意味上,變成了一個關于成都的故事。它講述了這個曾經(jīng)靜默、無名的西部之城,如何通過講述自身的故事,重新崛起為具有地標式身份的城市。就如同故宮定義北京、外灘指示上海,二十四城代表了成都。當然,這個二十四城的內(nèi)涵已經(jīng)被歷史和時代重鑄,有了歧義和多音。

二、感傷主體和多音絮語

1958年“三線建設”,三千多名工人奉命從東北內(nèi)遷至西南,在成都組建了著名的420保密軍工廠。2008年,經(jīng)歷了半個世紀風云變革的成發(fā)集團,再一次易址搬遷,從市區(qū)移至市郊。兩次動遷,一大一小,一遠一近,象征性地錨定了共和國內(nèi)部一段無法被遺忘的工業(yè)記憶和發(fā)展曲線。作為對該歷史的再現(xiàn)之作,賈樟柯的《二十四城記》透過與工人訪談的方式,捕捉、紀錄了那些散逸在歷史之中的閑言絮語和靜穆群像。九位受訪者娓娓道來他們的情史、家事和廠史,中間又零星參雜了工人勞作、娛樂、移動,乃至靜默無言的畫面。

總的看來,影片試圖讓底層發(fā)聲的意圖明顯。盡管如論者所見,由于這種意圖過分明顯,反而致使沉郁感傷的基調(diào)變味,成了造作煽情,影響了整個故事的歷史厚重感。但是作為辯解,我主張應該復歸到20世紀80年代以降的“民間敘事”脈絡來理解賈樟柯,亦即在莫言、阿城、韓少功等作家以富麗奇詭的個人史、家族史和地方史消解了大歷史敘述之后,賈樟柯的民間記憶和底層敘事又有怎樣特別的發(fā)展?如果說用“魔幻現(xiàn)實”的觀念,可以部分地概括上述幾位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那么,嘗試用過度的情感和愛來激發(fā)實際問題,可看成是賈樟柯“個人化敘事”的要義。這個傳統(tǒng)或許可以上溯到民國時代以感傷氣質(zhì)風行的鴛鴦蝴蝶派,特別是其言情文學的部分。評論者把鴛鴦蝴蝶漫溢橫出的情感訴求看成是社會轉(zhuǎn)型時期重要的自我紓解和情感安慰。[1]196在他看來,泛濫的情感映襯的是人們對時局的不安感,但透過時人最為熟悉的家庭倫理和愛情抉擇,鴛鴦蝴蝶派作家們有效地轉(zhuǎn)移了社會的矛盾焦點,促使人們回歸到自己最熟悉的日常生活中來把握和蠡測歷史進程。并且同試圖解決問題的思路不同,這種轉(zhuǎn)移更容易幫人們看清選擇的兩面性和其后果。可以說,過分的情感,使得本已疑難的困境變得更加懸而不決,充滿歧義,令人畏葸不前。

從新文學的角度看,這樣的情感耽溺,顯然延緩了現(xiàn)代的步伐。盡管從家庭悲喜劇(melodrama)出發(fā)可以以小見大,觀測歷史的躁動不安,但是,也可能因為過分注重這些細部的表征意味而因小失大。拋開是非問題不論,新舊雙方的意見,實際上交匯出一個特別重要的問題,那就王德威所說的,如何在史詩時代進行有效抒情?或者說史詩的處境下,浪漫的抒情是否可能?以陳映真的《山路》為例,王德威指出,小說雖要竭力澄清革命事業(yè)的時不我與,并同時警示革命如果被馴化則有可能走向變形,乃至墮落的處境。但是吊詭的是,由于故事本身寫得過于跌宕起伏、苦情勵志,以至于讀者們在乎和關心的不再是革命的失意和歷史的無奈,而是種種情節(jié)、情境所散發(fā)出來的迷人氣息。陳映真把這看成是“革命文學”難于逾越的二律背反:斯人雖苦心孤詣地推動革命浪潮,以文藝為投槍匕首,但時人卻將個中的努力理所當然地視為文學和審美。[2]163

事實上對于安敏成(Marston Anderson)來講,這個困境不見得必然局限在革命文學的內(nèi)部,整個20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文學都存在這樣一個理論和實踐上無法逾越的限制。道德性和社會性從來都無法跳脫審美的檢視。[3]27-28作為對立的雙方,它們必須通過有效的對話來協(xié)商,并最終在“度”上達成一個恰如其分的和解??墒亲鳛槔猓x鴦蝴蝶派則提供了一種“過度”的方式,它以情感和情節(jié)的復沓來處理現(xiàn)實。就如同賈樟柯以一種“濫情”的方式來回顧過去一樣。這種充滿重復性和渲染性的做法,除了能被看成是基于個人情感的抒發(fā),也可以被視為“寫實”主義的另類呈現(xiàn)。正當魯迅、茅盾們以精細的敘事來處理現(xiàn)實,并發(fā)現(xiàn)如此行動所捕捉的現(xiàn)實,并無法被有效地統(tǒng)合進一個發(fā)展主義的歷史框架時,鴛鴦蝴蝶派的作家們干脆把新文學作家對現(xiàn)實的熱情,統(tǒng)統(tǒng)轉(zhuǎn)化成了情感。蕪雜枝蔓的現(xiàn)實之下,雖沒有一種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卻有一種共通的“情感結(jié)構”(structure of feeling)。通過情感,鴛鴦蝴蝶派作家們找到了一個可以把握多樣化現(xiàn)實的方法,而且現(xiàn)實有多復雜,情感就有多濃郁。

從這個視角出發(fā),我們可以看到:賈樟柯的過度煽情,實際上對應和展示了這50年內(nèi)非常不一樣的個體經(jīng)驗和生命歷程,與我們過去所追捧的“奉獻、無悔、理解”的敘事基調(diào)有很大不同。電影不僅將鏡頭對準九個不同的講述者,更有趣的是,每個講述者都啟用了一種不同的“敘事聲音”——何錫昆的四川話、侯麗君的東北腔、郝大麗的普通話、顧敏華的上海話,乃至蘇娜帶有河南味的講述。城籍、省籍的流動,一方面表明改革的無處不在,抑或其對聚合各種人力、物力、智力資源的作用,但另一方面也表明,我們沒有辦法用一種聲腔來捕捉全部的歷史。盡管這些現(xiàn)實各不相同,但在電影中卻共同匯聚成了傷逝與感懷的情緒。這個看起來庸俗化的處理,再現(xiàn)了鴛鴦蝴蝶派式的歷史焦躁感,即作為單一的個體,面對時代的走向,他們沒有辦法做一種英雄主義的處理。這不是說他們必定為日常生活所困,而是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的物質(zhì)層次,即電影中的衰老遺失、聚散斗毆、婚嫁疾病等等。換句話說,情感也是一種重要的現(xiàn)實。溫情主義,不僅化解了歷史的沉重,也試圖對表述歷史的語言組織形式提出質(zhì)詢。貫穿在電影中的各種詩篇、新聞、廣播、戲曲、流行音樂,乃至人生格言、手機短信,都一再回應電影開篇《歌唱祖國》的嘹亮合唱聲,表明靜默的人生并非真正無言。與汽笛、軍號相異,乃至相抗衡,是它們的價值所在。

在此,我們想到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眾聲喧嘩”(heteroglossia)。但不同的是,巴赫金所謂的具有對抗性的復調(diào),實際上源于狂歡節(jié)這個特別的歷史機緣。[4]226當狂歡過后,一切復歸平靜,對抗的聲音又將隱匿于無形。而《二十四城記》的多音性則是由日常生活本身所提供的。不過退一步來講,日常生活如何能被看到,這其實又有賴于賈樟柯的電影鏡頭。在這個層面上,電影實際上是一個重要的抒情時辰,一個影像和聲音的狂歡節(jié)。當然,狂歡終歸是在種種背德脫軌的行止被容許的情境中發(fā)生,也因此,參與者未必真正關心后續(xù)的“對話的倫理”問題,而務求個人欲求的張揚和傳遞。與此相較,《二十四城記》的多音性就多了一層統(tǒng)合的(governance)意味。面對鏡頭,歷史的講述者們所開啟的不僅是話匣子,更有一個拉康(Jaques Lacan)意義上具有人我對話關系的“鏡像階段”(mirror stage)。拉康指出,6到18個月的嬰孩在面對鏡子的時候,開始懂得區(qū)分人我,并逐漸習得語言,而且更重要的,嘗試將他人的目光和判定內(nèi)化,建構出一個全新的“主體”。[5]154-162電影中多樣化的講述聲調(diào),表面上統(tǒng)一用個人化和日?;摹跋蠕h小說”模式進行處理,但應該注意:面對一個命題作文,這些聲音在有序展出之前,已經(jīng)透過叩問攝像機鏡頭,或者說潛在的電影觀眾(鏡子),界定了講述是否值得甚或重要的問題。這個過程包含了從人們習以為常的歷史敘事中,明確給出具有主體判別意識的“歷史”定義和“史觀”抉擇的內(nèi)容,亦即區(qū)分人我,同時又內(nèi)化他人目光的工作。

更進一步來看,盡管電影的主體部分多是在封閉的場景內(nèi)進行的,如運行的公交車、禮堂、車間、辦公室、臥室、理發(fā)店,甚至包括郝大麗在廠區(qū)和生活區(qū)之間那段相當漫長的行走軌跡,都印證著宋衛(wèi)東所說的:這個保密的軍工企業(yè),是一個獨立的世界,是一個與它所處的城市——成都無關的所在。但是隨著故事的推進,我們發(fā)現(xiàn),就在這個自給自足的烏托邦空間自以為可以避開歷史的洪流而“獨善其身”之際,外在的現(xiàn)實開始不斷地沖擊這個堡壘,并敦促這個世界中的人們,開始反思自己的歷史處境和身份轉(zhuǎn)變問題。在這個意義上,宋衛(wèi)東講述的“打架斗毆”故事具有象征意味。它暗示了一個少年被外在的世界“吞食”、離別的人們意識到生死的界限、榮光的過去消逝“報廢”等內(nèi)容。而最大的指涉當然是經(jīng)濟轉(zhuǎn)軌帶來下崗、易址和萬丈高樓平地起??梢哉f,這一系列與外部沖撞的動作,統(tǒng)統(tǒng)都成了420廠進行自我辨認的鏡像,而且有趣的是,在這些鏡子的反面,剛好就是與“42”左右顛倒的“24”。

對于尋根作家來講,無名敘事不僅是一種重要的抵抗資源,更是其立定根本、尋獲力量的所在。但對賈樟柯而言,破碎化的民間講述并不足以作為突出歷史重圍的“法寶”,它甚至還有可能帶來某種“挫敗感”。不過,從積極的層面來看,因為新世紀的社會文化語境已明顯有別于20世紀80年代,所以賈樟柯的工作毋寧又是對過去文化資源和思考方式的有效創(chuàng)新。他探索了新歷史語境下,進行歷史講述和民間發(fā)聲的可能方案。

嚴格來講,賈樟柯的敘事是以一種失焦的方式對過去進行了利用。借助過度地重復先鋒小說的抵抗經(jīng)驗,羅列各種講述的聲音,電影滋生了一種“庸俗和濫情”的基調(diào),但這個重復的過程本身并不能被輕視。就如同拉康指出的,人的成長最終會走向充滿規(guī)約的象征界,以超我的面具進行偽裝,但是這并不代表:我們可以就此銷毀暗藏在面具之下那些可以用欲望來統(tǒng)一命名的多樣化聲音。因此,多音性在這里可以看成對日常生活矛盾性的指涉,即內(nèi)容的駁雜和呈現(xiàn)方式的機械之間的矛盾。當這些講述者,以其自以為是的“史觀”和“史感”進行講述時,他們實際上越來越偏離電影的題目,將一個對象明確的“城記”漫漶成了一連串的“列傳”,甚至表明所謂的“二十四城”其實根本毫無歷史可言。而且即使是退回到420廠,它所擁有的也只是一些重心不明的個體經(jīng)驗。就好像在電影中“二十四城”僅僅作為沙盤出現(xiàn)一樣,歷史的崇高形象,也始終是幻象和模型。當然,這可以看成是多音性帶來的挑戰(zhàn)有效地消解了大歷史敘事的陳腔濫調(diào)。不過,要是我們把這個沙盤比作塞萬提斯(Miguel de Cervantes Saavedra)筆下的風車,或許可以說,面對無可回避的全球化,對其失望也好憧憬也罷,一旦我們被其召喚,甚至愿意為之一訴衷腸之際,就已經(jīng)同堂吉訶德一樣被編織進了一種巨大的文學虛構之中,成為全球化中最重要的一種表演。因此,“二十四城”作為420廠的一個巨大幻象,有了重要的反諷意味。它指明過去其實是現(xiàn)在的發(fā)明。過去從來沒有價值,不值得傾聽,它的意義是由“二十四城”這個巨大幻象所給定和建構的。這正是阿克斯·阿巴斯(Ackbar Abbas)所謂的“消失的政治”(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6]7。

三、廢墟,紀念碑和消失的政治

在阿克巴·阿巴斯看來,1997年的香港回歸對港人而言是一次重大的精神洗禮,即面對那些行將消失的的殖民記憶,面對一個被重新賦予的身份,香港人開始反躬自省,追問那些過去曾經(jīng)被置若罔聞的歷史和出生問題,對百年來的文化經(jīng)驗和政經(jīng)起落有了一次凝視,也由此“消失”激蕩出一種新的存在。這頗有點“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味,在方生方死之間,突然領悟到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無限夾纏,又彼此脫節(jié)?!岸某恰钡某霈F(xiàn),在這個意義上,好像扮演了一個招魂者的角色,它煥發(fā)了那些可能隨時被埋葬掉的記憶,并對歷史做出了重要的評判。

如果調(diào)整我們上一小結(jié)所啟用的視角,即把這些多樣化的聲音看成是以謄寫(palimpsest)[7]180而非平行方式組織的話,那么我們或許可以說:電影的多音性實際上是一個充滿變化的記憶過程,而非一些已然凝固的歷史片段。在此意義上,“消失的政治”其意并不在于是否可以找到一段可以托(脫)身的歷史,以解決我們今時今日身份不明的迷惘困惑,而是實際性地啟動了一個參雜遺忘、調(diào)整,甚至背叛的記憶過程,使得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變得血肉飽滿,同時又脆弱不堪。在記憶的層面上,每一個后來的講述,都可以看成是對前一種講述的涂抹和重寫,就好比在物質(zhì)匱乏的境遇里,人們不得不通過刮除原來書寫在羊皮紙卷和竹簡絹帛上的文字,開始新一輪的書寫一樣,《二十四城》也在這些看似平行的敘事之間建立起了一種時間線索。這當中“三代廠花”的宣傳語最有代表性。其實,故事中真正稱得上廠花的只有陳沖扮演的顧敏華,而另外兩位——一位在時間開始的時候,已經(jīng)身為人母,似乎失去了充當廠花的資格,而另一位則干脆不屬于這個系統(tǒng),盡管她是一名工廠子弟,但是她從根本上排斥這個工廠及其生活方式。不過,摒棄廠花這個宣傳噱頭,我們還是可以在她們之間建立起一種時間關聯(lián)。沒有了“廠”,“花”的觀念仍然存在,“代”的意識也相當明確。

對第一代女工郝大麗來講,420廠顯然是個被有序組織的規(guī)訓空間。她人生運行的軌跡,就如同她在電影中的行進路線一樣,單一乏味。同時,她舉著鹽水瓶的“病人”形象,也充分象征了組織、紀律這些外在條例對她的形塑和規(guī)約作用。在???Michel Foucault)看來,疾病,尤其是精神疾病,是一種基于人我有別的嚴格社會分類。其人被區(qū)別對待,然后進行治療的過程,正是其逐漸被納入“正?!保兊谩吧鐣钡年P鍵。也因此我們看到,即使在經(jīng)歷了喪子之痛以及經(jīng)濟狀況惡化的狀況之后,她依然安之若素,說最正宗道地的普通話,收看中央電視臺的節(jié)目,并把一切歸因于無法違逆的“汽笛”。盡管在某個瞬間,她意識到她所背書的紀律,曾經(jīng)失效甚至嘲弄了她的堅守:一次是有關化妝的提問,一次是有關經(jīng)濟接濟逆轉(zhuǎn)的表述??墒牵罱K選擇沉默,選擇繼續(xù)在擺設簡陋的臥室里平靜地接受一切。簡言之,她沒有任何出走的沖動,包括尋找因為紀律而遺失的兒子。

作為一種改寫,顧敏華的出場即刻就將“表演”(performativity)的問題擺上了臺面。她操著上海話,唱越劇,穿著戲服走街串巷,然后在設有鏡子的理發(fā)館或曰美容室里接受采訪,并提醒觀眾注意,她和電影《小花》中的女主人公,以及電影演員陳沖之間存在某種疊印關系。對于女性主義者而言,這當然大有文章可做。因為“表演”在此具有重要的隱射意義。它不僅是一種角色的代入、裝扮,或者在虛實之間尋求著接榫或間離,更是啟動了一個主體意識崛起的進程。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寫到,就在演員試圖不斷貼近她的角色,想和她變得嚴絲合縫之際,她意識到因為某種原因,她永遠無法和這個角色變得一模一樣。這道扮演的鴻溝,變成一個重要的契機,促使演員凝視自身,開始意識到自己的不同,以至于一個主體意識明確的自我開始出現(xiàn),懂得分辨真實和建構的距離。[8]5-6電影中,或許是出于賈樟柯特別的安排,顧敏華的工種是精密儀器的檢測員,她在一個封閉的世界里努力扮演著人們心目中的“小花”,成為一個“標準件”。但是奇怪的事,足以和她匹配的另一個扮演者卻遲遲不能出現(xiàn),即使“出現(xiàn)”也是以另一種重要的視覺道具——照片(以及犧牲)的方式出現(xiàn)??梢哉f,正是在一個對象缺席或者并不匹配的表演結(jié)構中,顧敏華意識到,她的表演永遠沒有辦法得到完滿呈現(xiàn),變成一朵真正受人痛愛的“花朵”,或者某個故事的“主角”。就好像她排演的越劇《紅樓夢》,是在一個嘈雜的樓道里,同一群年過半百的工友一起進行的那樣。布景、道具、妝容都太過簡陋,以至于她永遠無法入戲。而戲詞中所唱到的“怪儂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更是因之而成為她對時間、命運與自我的一種重要體認和寫照。盡管420廠辜負了她的青春,但她卻非完全怨恨,而是矛盾地既愛且恨。例如,對于那個曾覬覦她美色,現(xiàn)在又成了暴發(fā)戶的農(nóng)民,她內(nèi)心充滿鄙夷,并堅信她即使不再是“標準件”也不是“報廢件”。這種心理著實表明她對420廠所賦予她的高人一等的榮耀感和身份意識有著以一種由衷的自恃。換句話說,盡管420廠無法使她成為封閉世界里真正的“小花”——那個小花永遠停格在影像中不曾老去,并始終占據(jù)著熒幕的中心位置,但是也使她在面對外來挑戰(zhàn)時,得到一種身心上的慰藉,并維持著相當清高的姿態(tài)。

盡管說顧敏華的“表演”松動了郝大麗和420廠之間那種強烈的倚賴或服從關系,但這并不足以破壞它們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在必要的時刻,420廠仍是一個避風港。但蘇娜的出現(xiàn)徹底改寫了這種物我關系。她把前兩人的棲身之所變成了一個巨大且不受歡迎的“他者”,重新定義了“內(nèi)外”關系。借由一種離散的姿態(tài),她從這個密閉的空間中出走,為我們引入了一些巨大的“遠景”——成都電視塔、香港,以及一處郊外停車的場面。這些可以被視為“時尚”的物件,呼應或者說放大了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郝大麗和顧敏華故事中的某些元素——化妝、美容、電影等。在這些她們曾經(jīng)試圖抹去或短暫追求的東西與愛好中,蘇娜找到一種常態(tài),甚至將之演變成為一種職業(yè),并足以安身立命。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當講述進行到最后,記憶的重心終于被反轉(zhuǎn)了。有關苦難和隱忍的敘事,表面上雖然促成了一種溫情主義式的“成長的和解”。離家出走的少女因為見到了勞作中的母親,而心生歉意,決定回家??蓪嶋H上,“吃苦”在一個反面的意義上發(fā)生了作用。它并沒有使兩代人的關系變得更加緊密,或者嚴格地說,達成一種真正的理解。相反,它拉大了兩者之間的距離,變成了一種強烈要求改變的動力,催生了“再也不能像父輩那樣生活”的認知。故事最終走向了它的反面,更進一步地促成了蘇娜的“出走”。而“出走”所換來的“金錢”,而不是原來的“奉獻”和“犧牲”,被設定為可以給自己和父輩找到一個切實的歸宿——一套昂貴的二十四城的房子。

可以說,敘事到達蘇娜這里,原先由郝大麗和顧敏華所講述的內(nèi)容,也都一一浮現(xiàn)出來,并置且有了弦外之音。之前遺失的兒子,似乎化身蘇娜“魂兮歸來”,但實際上卻越走越遠,他們同樣都把自我放逐到了體制之外。一個是因為沒有約束的貪玩,一個則是因為看見約束后的驚醒。豆蔻年華,對顧敏華而言,失不復得,但蘇娜卻表示通過“購買”時尚,你可以成為永恒的視線焦點。一個相信堅守,卻不得不面對變化;一個把變化當做謀生的途徑,卻意外地收獲一種穩(wěn)定。當然,歸與散、變與守的辯證,所引出的不僅是表面上的時代嬗變或代際沖突,更有面對同一個對象(二十四城),講述者們立定什么樣的立場,選擇什么樣的素材來搭建她們的“記憶倫理”。如果說“二十四城”可以看成一個仍未出現(xiàn)的“未來”,一個必然的歷史目標,那么,這些傾訴者們對此不著一字,過分注目過去的做法,不得不使我們想起本雅明(Walter Benjamin)筆下那個“面向過去、背對未來”的“新天使”。[9]270

盡管電影中的人物,務必都警覺到以“二十四城”為表征的現(xiàn)代生活將會是一場進步的風暴,但是作為生活的一個部分,即使是最外在的那個部分,它也明確地表示:我們最熟悉的生活場景和生活方式將為之發(fā)生巨大的變動,而人們也不得不為此采取各自的方法來進行調(diào)適或?qū)埂?臻g實踐,或許可以看成這種調(diào)適最重要的方案之一。對于郝大麗和顧敏華來說,從前的“內(nèi)部世界”,那個保密、自足、具有排他性的空間,一旦進入到銷售、拍賣的商業(yè)渠道后,就變成了一個與自己無關的“外部世界”。盡管這個世界不斷地向她們發(fā)出邀請,比如顧敏華富足的追求者。她們還是以靜默或清高的態(tài)度予以拒絕,在心里和記憶的層面上明確標記出楚河漢界。但對蘇娜來講,420廠從過去到現(xiàn)在都是“外部”。盡管她曾在其中生活、學習,卻沒有找到絲毫的認同感。而且更重要的是,這個“外部”對于成年后的她來講,相較起那些更大的“外部”——成都、香港,它又顯得過分局促,并不足以支撐起她所追求的生活,以至于這個“外部”不僅是從郝大麗、顧敏華意義上的“內(nèi)部”疏離出去,更是疏離到了外部的邊緣,成為了最無足輕重的部分。

如果說“二十四城”雖然被郝大麗和顧敏華定義為心理意義上的外部,可這個“外部”畢竟切實存在。沒有它也就沒有所謂的“內(nèi)部”。那么接下去值得追問的是,蘇娜的“內(nèi)部”是什么?如果她面對的風景從來都是外部的,或者說,在沒有內(nèi)外之別的二元設定里,蘇娜是否還有一個“內(nèi)部”?也許我們可以從情感和物質(zhì)的角度說,蘇娜和父輩之間的和解,足以成為她的“內(nèi)部”,或者說心靈之“家”。但是正如上文所述,和解在某種意義上,具有它的反面意義。它包含一個把“家”兌換成“房”的更加不堪的進程。然而,作為轉(zhuǎn)折的轉(zhuǎn)折,我們或許可以補充說,其實那個所謂的“家”和“房”,如同拆遷中的420廠一樣,雖然是一個破碎的存在,卻也是一種巨大樂觀的憧憬。只是這個憧憬,因為持續(xù)地處于一種懸置和斷裂狀態(tài),導致“時間”進入黑洞:“它們的過去被銷毀,它們的未來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一個謎”[10]221。

阿巴斯解釋道:“賈樟柯的電影體現(xiàn)了社會主義在全球化市場中的復雜處境……在這些電影中,所有事情都發(fā)生在一個缺乏兩個維度的‘現(xiàn)在’,一方面是所謂的‘不再在那里’,即永遠消失的過去,另一方面是‘還沒有到達的地方’,即21世紀將成為中國的世紀這樣一個還未實現(xiàn)的希望。”[11]48巫鴻說,在這樣的時間膠著里,廢墟和拆遷往往具有同義性。而張愛玲則更加直白地表示,這就是所謂的來自歷史的“惘惘的威脅”[12]161:時間在轉(zhuǎn)變,故去的東西已經(jīng)崩毀,只剩下殘垣斷壁清晰可見。新的規(guī)劃已有,可是“未來”卻遲遲未能現(xiàn)身,只有破曉前巨大的空寂。也因此,在蘇娜樂觀地追求一套“缺席”的房子的時候,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不是對于歷史轉(zhuǎn)變的欣然接受和義無反顧地擁抱,而是某種具有蒼涼感和廢墟意識的存在感。她對于歸宿的強烈渴望,暴露出來的恰恰是歸屬的缺席。用心理學的表述來講,欲望是對于此刻不足的一種補償。

賈樟柯的電影和20世紀90年代以拆遷為主題的藝術創(chuàng)作一樣,都對城市的轉(zhuǎn)變表現(xiàn)出了一種異常的敏感。歷史或許會承諾給我們一些文明紀念碑,就如同故事中的“二十四城”。它終將使一切的喧嘩和騷動塵埃落定,并以其光鮮富麗的外表成為成都的下一個地標。但是即使沒有秉持歷史唯物主義者所主張的“沒有一座文明的豐碑不同時是一份野蠻殘暴的實錄”的透徹認識,我們依然可以清楚地注意到:在豐碑凝結(jié)之前,一個巨大的廢墟,一個懸置的現(xiàn)代性,成了我們司空見慣的日常、無可回避的生活的一部分。如果我們同意波德萊爾(Charles Baudelaire)講的,現(xiàn)代性是短暫的、轉(zhuǎn)瞬之間的,那么,賈樟柯所捕捉到的這一瞬、這短暫正是現(xiàn)代性的“惡之花”,是一個過去、未來、現(xiàn)在混在不穩(wěn)定的、過渡的時態(tài)中的永恒的“當下”。換句話說,“二十四城”從根本上,不可能是一個“古今遇合”的歷史豐碑,或經(jīng)濟轉(zhuǎn)型的紀念物,要么它是過去的廢墟,要么就是將來的廢墟。人們在它身上所能達成的“共識的歷史”正是電影中由萬夏的詩句所傳遞的“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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