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葉剛 蔡曉陽
我國對機動車實行登記管理制度,依據(jù)《機動車登記規(guī)定》第5 條的規(guī)定,由機動車所有人在住所地車輛管理所辦理車輛登記手續(xù)。受戶籍管理制度的影響,實踐中一直存在借用他人名義購買機動車的行為,即所謂“借名買車”。近年來,出于緩解交通擁堵壓力、改善空氣質(zhì)量等需要,北京、上海、廣州、石家莊、天津、杭州、深圳以及海南省相繼出臺了機動車限購政策,“一號難求”的形勢愈加嚴峻。①以北京市為例,依據(jù)2020年6月25日北京市小客車指標辦公布的2020年第3 期小客車指標配置數(shù)據(jù)測算,中簽率為0.0335%(2987:1),中簽難度再創(chuàng)歷史新高。https://www.bjhjyd.gov.cn/jggb/2020625/1593044335452_1.html,北京市小客車指標調(diào)控管理信息系統(tǒng),2020年6月26日訪問。各大城市出臺的機動車限購政策也催生了新的市場需求,“購車指標”的經(jīng)濟價值日益凸顯,以獲得購車指標為目的的借名買車現(xiàn)象日益普遍,市場上甚至出現(xiàn)了一些專門促成借名買車的中介機構(gòu)。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一些長期無法取得購車指標的人(借名人)通過與擁有購車指標的人(出名人)之間訂立協(xié)議,將其出資購買的機動車登記于出名人名下,以實現(xiàn)其購車需求,借名人通常也會向出名人支付一定的報酬。
借名買車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引發(fā)了許多法律問題,諸如購車指標許可使用協(xié)議的效力問題,借名買車情形下機動車所有權(quán)的歸屬問題,借名買車情形下機動車交通事故的責任主體認定問題以及相關的執(zhí)行異議等糾紛不斷涌現(xiàn)。就機動車交通事故而言,從實踐來看,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發(fā)生交通事故后,受害人為了獲得充分的救濟,通常會將借名人(即機動車實際所有人)與出名人(即機動車的登記所有人)作為共同被告,請求二者對其損害承擔連帶責任。在此種情況下,關于出名人是否應當承擔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我國《民法典》并沒有對此作出明確規(guī)定,司法實踐中存在不同做法,具體而言:
一是將借名買車行為認定為機動車租賃、借用行為,從而認定出名人應當依法對交通事故承擔責任。例如,在“黎某某與朱某某、趙某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中,當事人之間成立借名買車行為,法院在認定登記所有人的責任時,認為當事人之間的借名買車行為屬于因租賃、借用等原因?qū)е聶C動車所有人與機動車使用人不一致的情形,從而認定登記所有人應當根據(jù)其過錯承擔責任。①參見河南省信陽市平橋區(qū)人民法院(2019)豫1503 民初1976 號民事判決書。
二是將借名買車行為解釋為機動車掛靠行為,即認為借名人屬于掛靠一方,而出名人為被掛靠一方,二者應當對交通事故的受害人承擔連帶責任。例如,在“張某某、丁某某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中,二審法院認為,張某某出借其身份證給他人登記機動車的行為,屬于認同機動車所有人將機動車掛靠于其名下,從而形成了實質(zhì)性的車輛掛靠關系,登記所有人作為機動車法律意義上的所有人,存在對掛靠人加以選擇、監(jiān)督、管理以防止事故發(fā)生的義務,并通過這種監(jiān)督選任關系實現(xiàn)對車輛的間接支配,成為某種意義上的車輛運行支配者,應當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②參見安徽省阜陽市中級人民法院(2019)皖12 民終2403 號民事判決書。
三是認定出名人不應當承擔責任,即認為在借名買車發(fā)生交通事故的情形下,出名人對交通事故的發(fā)生并無過錯,不應當對損害承擔責任。例如,在“曹某某等訴梁某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中,被告梁某與警通公司簽有車牌租賃協(xié)議,借用警通公司的名義對車輛進行登記并實際使用,構(gòu)成借名買車關系,后梁某駕駛機動車發(fā)生事故,法院認為,警通公司雖然為該機動車的登記所有人,但其對機動車交通事故的發(fā)生并無過錯,不應當對損害承擔責任。③參見北京市第三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3 民終13694 號民事判決書。
可見,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對借名買車行為性質(zhì)的認識并不一致,基于此種認識的不同,法院認定出名人責任的裁判立場也存在較大差別。筆者認為,借名買車行為不同于機動車租賃、借用行為,不宜依據(jù)機動車租賃、借用等情形下關于交通事故責任規(guī)則的規(guī)定來認定出名人的責任;同時,借名買車也不同于機動車掛靠行為,依據(jù)機動車掛靠的責任規(guī)則來認定出名人的責任也不妥當。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出名人通常無法控制機動車的運行,也沒有從機動車的運行中獲得相關的利益,原則上無須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
如前所述,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有的法院認為,借名買車行為在性質(zhì)上屬于機動車租賃、借用行為,并據(jù)此認定出名人的責任。關于機動車租賃、借用情形下發(fā)生交通事故的責任歸屬,《民法典》第1209 條規(guī)定:“因租賃、借用等情形機動車所有人、管理人與使用人不是同一人時,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屬于該機動車一方責任的,由機動車使用人承擔賠償責任;機動車所有人、管理人對損害的發(fā)生有過錯的,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币罁?jù)本條的規(guī)定,在機動車租賃、借用的情形下,如果機動車的所有人、管理人對損害的發(fā)生具有過錯,則其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本條規(guī)定的是機動車所有權(quán)人與使用人不一致時的交通事故責任承擔規(guī)則,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法院依據(jù)這一規(guī)則認定出名人的責任,顯然是將出名人認定為機動車的所有權(quán)人,將借名人認定為機動車的承租人或者借用人。筆者認為,此種觀點值得商榷,借名買車行為不同于機動車租賃、借用行為,主要理由在于:
第一,在借名買車中,并不存在機動車所有權(quán)人與使用人分離的情況。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雖然借名人以出名人的名義向出賣人購買機動車,而且將機動車登記在出名人名下,但并不能據(jù)此認定機動車所有權(quán)歸屬于出名人。從實踐來看,在借名買車中,出名人可能只是將其身份證明等材料交給借名人,由借名人以其代理人的身份與出賣人從事交易行為,出名人并不直接與出賣人交易。另外,出名人也可以直接與出賣人進行交易,而不需要借名人代理從事交易行為,價款由借名人實際支付。在前一種情形下,按照代理的基本規(guī)則,該機動車買賣合同的法律效果原則上應當歸屬于被代理人(即出名人),因此,從當事人之間代理關系的層面看,似乎應當由出名人負擔支付價款的義務,并取得機動車所有權(quán)。但從借名人與出名人之間的合同關系來看,出名人只是將其身份證、購車指標等相關證件、材料出借給借名人,當事人之間真實的意思是由借名人支付價款,且由借名人取得機動車所有權(quán)。借名人與出名人之間此種真實的意思應當?shù)玫椒烧J可,并成為確定當事人之間權(quán)利義務關系的基本依據(jù)。因此,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在出賣人交付機動車后,應當認定由借名人取得該機動車所有權(quán)。在后一種情形下,實際上在借名人與出名人之間成立委托合同關系,即借名人委托出名人以自己的名義向出賣人購買機動車,而購買機動車的費用實際上由借名人負擔,在出賣人將機動車交付給出名人之后,由出名人取得機動車所有權(quán),出名人之后再根據(jù)其與借名人之間的委托合同關系將機動車所有權(quán)移轉(zhuǎn)給借名人。此種情形實際上屬于間接借名行為,將在借名人與出名人之間形成間接代理關系,①參見冉克平:《論借名實施法律行為的效果》,《法學》2014年第2 期。應當依據(jù)《民法典》第926 條確定當事人之間的權(quán)利義務關系,即在借名人(委托人)與出名人(受托人)之間存在委托合同關系,出名人與出賣人之間存在買賣合同關系,除因出賣人原因?qū)е鲁雒藷o法對借名人履行義務等特別情形下,借名人與出賣人之間并不存在法律關系,出名人再按照委托合同約定將機動車所有權(quán)移轉(zhuǎn)給借名人之后,即由借名人取得機動車所有權(quán)。
可見,不論當事人采用何種方式從事借名買車,都應當認定由借名人而非出名人取得機動車所有權(quán)。還應當看到,在出名人將機動車所有權(quán)移轉(zhuǎn)給借名人之后,即便該機動車仍然登記在出名人名下,也不能據(jù)此認定機動車所有權(quán)歸屬于出名人,因為登記雖然是機動車重要的物權(quán)公示方式,而且從我國《民法典》規(guī)定來看,機動車物權(quán)變動采用的也是登記對抗主義(參見《民法典》第225條),登記在確定機動車所有權(quán)歸屬方面具有重要作用。但從實踐來看,我國目前并不存在機動車所有權(quán)登記系統(tǒng),雖然《機動車登記規(guī)定》第5 條規(guī)定了在申領車牌號牌時,車輛所有人應當向住所地的車輛管理所申請注冊登記,但該登記主要是為了便于有關部門對機動車進行管理,其并不具有確定機動車所有權(quán)的效力。對此,《公安部關于確定機動車所有權(quán)人問題的復函》中明確指出,“根據(jù)現(xiàn)行機動車登記法規(guī)和有關規(guī)定,公安機關辦理的機動車登記,是準予或者不準予上道路行駛的登記,不是機動車所有權(quán)登記。”因此,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機動車雖然被登記在出名人一方名下,但并不能據(jù)此認定機動車的所有權(quán)歸屬于出名人??梢?,在借名買車中,機動車的所有權(quán)歸屬于借名人,也由借名人實際占有、使用,并不存在機動車所有權(quán)人與使用人分離的現(xiàn)象。
第二,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借名人與出名人之間也不成立機動車租賃、借用等法律關系。從《民法典》第1209 條的規(guī)定來看,適用本條規(guī)定的前提是當事人之間存在機動車租賃、借用等關系,機動車租賃是指機動車所有人將機動車在一定期間內(nèi)交由承租人使用,并向承租人收取一定的租賃費用的行為;機動車借用是指機動車所有人將機動車在一定期間內(nèi)交由借用人使用的行為。②參見王勝明:《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quán)責任法解讀》,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251 頁。而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借名一方與被借名一方之間并不存在租賃、借用等關系,主要理由在于:一方面,在借名人以出名人代理人身份從事的借名買車交易中,借名人按照當事人之間的約定取得機動車所有權(quán),其與出名人之間并不存在機動車租賃、借用等關系。而對出名人直接與出賣人從事交易的借名買車關系而言,出名人是受借名人的委托購買機動車,其在取得機動車所有權(quán)之后,需要按照當事人之間的約定將該機動車所有權(quán)移轉(zhuǎn)給借名人,因此,出名人將機動車交付給借名人,是為了履行委托合同約定的義務(即移轉(zhuǎn)機動車所有權(quán)于借名人),而不是為了履行機動車租賃合同或者借用合同,因為在借名人與出名人之間并不存在機動車租賃合同或者借用合同,當事人并無訂立此種合同的意愿,也沒有就機動車租賃、借用等達成合意。另一方面,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借名人雖然可能向出名人支付一定的報酬,如借名人為使用出名人的購車指標而定期向出名人支付一定的報酬,此種報酬也可能以租金的形式出現(xiàn),但此種報酬是借名人為使用出名人的購車指標等所支付的報酬,而不是為租賃、借用機動車所支付的租金或者報酬,不宜將二者等同??梢?,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認定在借名人與出名人之間成立機動車租賃、借用合同,既不符合借名買車法律關系的特征,也有違當事人的真意。
第三,與機動車租賃、借用等情形下機動車所有權(quán)人不同,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出名人無法控制機動車的運行,不宜適用《民法典》第1209 條認定其責任。從《民法典》第1209 條規(guī)定來看,在機動車租賃、借用等情形下,機動車所有人存在過錯時,其之所以需要對損害承擔責任,法理基礎在于:在機動車租賃、借用中,機動車所有權(quán)人不僅可以選擇機動車的承租人、借用人,而且可以在租賃合同、借用合同中與相對人約定機動車的使用方式,其對機動車的行駛風險具有一定的控制力,因此,在其有過錯時,應當承擔相應的責任。①參見曹險峰、張龍:《〈侵權(quán)責任法〉第49 條的解釋論研讀——主體分離下的道路交通事故侵權(quán)責任論綱》,《法律科學》2017年第1 期。而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出名人只是機動車名義上的權(quán)利人,其對借名人利用機動車的行為通常并不存在控制力,無法控制機動車的運行風險,課以其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并不符合《民法典》第1209 條的立法本旨。
掛靠是我國經(jīng)濟體制改革過程中誕生的特殊產(chǎn)物,在市場經(jīng)濟發(fā)展初期曾經(jīng)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但隨著我國公司制度的建立,掛靠逐漸被禁止和取消。目前,在交通運輸領域、建筑領域,仍然存在掛靠經(jīng)營現(xiàn)象。所謂機動車“掛靠經(jīng)營”,是指機動車的登記證書及行駛證的所有(權(quán))人不具備道路客運經(jīng)營資質(zhì),但以其他具備資質(zhì)的企業(yè)的名義從事道路運輸經(jīng)營活動的行為。②參見《交通運輸部辦公廳關于“掛靠經(jīng)營”含義的復函》(交辦運函[2016]703 號)。即在機動車掛靠的情形下,掛靠人出資購買機動車后,為了交通運營的利益,將該機動車登記在被掛靠的運輸公司名下,被掛靠人提供適用于該機動車營運的證照,而掛靠人以運輸公司的名義營運,并向運輸公司繳納管理和服務費用。換言之,在機動車掛靠中,掛靠人需要以被掛靠人的名義開展營運活動,被掛靠人對掛靠車輛享有形式上的所有權(quán),其并不參與機動車的營運,但通常會向掛靠人收取管理費或者服務費。③參見孫玉榮:《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特殊責任主體研究》,《法學雜志》2014年第3 期。機動車由車主獨立經(jīng)營,自負盈虧,實際營運活動與被掛靠單位無關。④參見劉星、李靜芹:《機動車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責任主體的認定》,《河北法學》2006年第6 期。
如前所述,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有的法院認定,借名買車行為構(gòu)成實質(zhì)性的車輛掛靠關系,出名人作為被掛靠方,應當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關于機動車掛靠情形下道路交通事故侵權(quán)責任的承擔,《民法典》第1211 條規(guī)定:“以掛靠形式從事道路運輸經(jīng)營活動的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屬于該機動車一方責任的,由掛靠人和被掛靠人承擔連帶責任?!币罁?jù)這一規(guī)定,如果交通事故損害屬于機動車一方的責任,則受害人有權(quán)請求掛靠人和被掛靠人承擔連帶責任,因此,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如果認定當事人之間存在掛靠關系,則出名人需要對交通事故損害承擔連帶責任。
應當看到,在借名買車與機動車掛靠中,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一方面,二者都會發(fā)生機動車登記權(quán)利人與實際所有人發(fā)生分離的現(xiàn)象。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機動車的所有權(quán)名義上歸屬于出名人,但車輛實際上由借名人出資購買,應歸屬于借名人;而在機動車掛靠的情形下,被掛靠人也是機動車的名義車主,但車輛事實上由掛靠人出資購買,掛靠人為真正的車主。另一方面,借名買車和機動車掛靠雖然都可以以無償?shù)姆绞綄崿F(xiàn),但在實踐中二者通常都是有償?shù)?。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借名人借出名人的名義購買機動車,通常會向出名人支付一定的報酬;而在機動車掛靠的情形下,掛靠人通常也會向被掛靠人支付一定的管理費或者服務費。雖然借名買車與機動車掛靠存在上述相似之處,但筆者認為,二者之間存在較大區(qū)別,不宜將借名買車行為等同于機動車掛靠行為,主要理由在于:
第一,機動車掛靠通常是出于營運需要,而在借名買車中,當事人通常并沒有營運目的。在機動車掛靠的情形下,掛靠人通常并不具有從事交通運輸活動的資質(zhì),出于營運的目的將機動車掛靠在運輸企業(yè)名下,從而減少辦理相關證照等負擔。對于作為被掛靠人的運輸企業(yè)而言,其可以向掛靠人收取一定的管理費或者服務費,增加企業(yè)的經(jīng)濟收益,同時還能通過機動車掛靠擴大其經(jīng)營規(guī)模,提升企業(yè)聲譽等。因此,機動車掛靠可以說是運輸企業(yè)的一種重要經(jīng)營模式。①參見張新寶、解娜娜:《“機動車一方”:道路交通事故賠償義務人解析》,《法學家》2008年第6 期。從實踐來看,借名買車的目的不同于機動車掛靠。出名人通常是單個的個人,而非運輸企業(yè),借名人大多是出于自用目的而非營運目的實施借名買車行為,其將購買的機動車登記在出名人名下通常不是為了獲得相關的營運資質(zhì)或者營運證照,而主要是出于克服機動車購車指標限制等目的,以解決購買機動車的資格問題。而且,即便借名一方有營運目的,借名行為本身也只是發(fā)生在購買機動車環(huán)節(jié),借名行為本身并不解決機動車營運資質(zhì)的問題。
第二,在機動車掛靠的情形下,掛靠人通常需要向被掛靠人支付一定的管理費或者服務費,而被掛靠人則需要向掛靠人提供一定的服務或者對其進行管理。例如,被掛靠人需要向掛靠人提供證照辦理等服務,使其獲得相應的營運資質(zhì),并允許掛靠人以其名義開展營運活動。而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出名人既未向借名人提供營運資質(zhì),也未向其提供與機動車營運相關的服務。就借名人的義務而言,其雖然也可能需要按照約定向出名人支付一定的報酬,此種報酬的支付方式也可能與掛靠人支付管理費、服務費類似,如采用定期支付的方式,但借名人所支付的報酬不同于掛靠人所支付的管理費或者服務費,因為借名人向出名人支付報酬,是借出名人之名購買機動車的對價,而在機動車掛靠中,掛靠人所支付的管理費或者服務費是被掛靠人允許掛靠人掛靠、向其提供經(jīng)營資質(zhì)并提供其他服務的對價。因此,從借名人與掛靠人義務層面看,也不能將借名買車行為等同于機動車掛靠行為。
第三,在借名買車中,出名人對借名人并無監(jiān)督、管理的義務,而在機動車掛靠中,被掛靠人負有監(jiān)督、管理掛靠人的義務。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借名人只是借出名人之名購買機動車,在借名人取得機動車所有權(quán)之后,其有權(quán)決定如何利用機動車,出名人對借名人并無監(jiān)督、管理的義務,也就是說,出名人對借其名所購買的機動車的運行通常并無支配力。而在機動車掛靠的情形下,不論是有償掛靠還是無償掛靠,被掛靠人對掛靠人實際上都有一定的監(jiān)督和管理義務,對機動車的運行具有一定的支配力,例如,對于掛靠機動車是否已經(jīng)購買第三者責任強制保險,司機是否有駕照等事項,被掛靠方都有一定的監(jiān)督、管理義務,對掛靠機動車具有一定的控制和支配的權(quán)利。②參見廖煥國:《道路交通事故侵權(quán)責任》,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215 頁??梢?,從當事人之間的關系來看,在借名買車中,當事人之間的關系一般屬于委托合同關系,當事人之間并不存在監(jiān)督、管理的關系;而在機動車掛靠的情形下,被掛靠人對掛靠人具有一定的監(jiān)督與管理關系。在我國臺灣地區(qū),有觀點認為,掛靠人與被掛靠人之間存在雇傭關系。③參見劉星、李靜芹:《機動車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責任主體的認定》,《河北法學》2006年第6 期。當然,將掛靠人與被掛靠人之間的關系界定為雇傭關系可能并不妥當,但這也可以看出,機動車掛靠中當事人之間的監(jiān)督、管理關系與借名買車中當事人之間的關系存在明顯區(qū)別。
可見,從當事人的意愿、當事人的義務以及當事人之間的法律關系等層面來看,借名買車行為與機動車掛靠行為存在顯著區(qū)別,不宜將二者等同。將借名買車行為視為機動車掛靠行為,進而認定出名人應對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承擔連帶責任,并不符合借名買車行為的法律特征。
關于機動車一方承擔交通事故責任的理論基礎,比較法上一般認為,機動車一方對機動車的運行享有運行利益和運行支配,即機動車一方實際享有因機動車運行而帶來的利益,并且能夠支配機動車,控制其危險,因此,應當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④參見程嘯:《侵權(quán)責任法》,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526-527 頁。所謂運行利益,是指因機動車運行而產(chǎn)生的利益,如乘車出行的便利和運輸貨物的便利。⑤參見于敏:《機動車損害賠償責任與過失相抵》,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第75-77 頁。所謂運行支配,是指對機動車運行具有支配力,即能夠控制機動車的占有和使用,控制機動車運行的時間和場所。①參見王利明:《侵權(quán)責任法研究》(下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319 頁。我國立法并沒有對機動車一方承擔交通事故責任的原因作出規(guī)定,但從我國《民法典》侵權(quán)責任編與《道路交通安全法》的規(guī)定來看,在機動車與非機動車、行人之間發(fā)生交通事故的情形下,機動車一方主要承擔的是嚴格責任,而按照報償理論和風險控制理論等嚴格責任的理論基礎,可以認為,在我國,機動車一方承擔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也主要是因為機動車一方對機動車的運行享有運行利益,具有運行支配。②參見程嘯:《民法典侵權(quán)責任編中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的完善》,《法學雜志》2019年第1 期。例如,《民法典》第1210 條規(guī)定:“當事人之間已經(jīng)以買賣或者其他方式轉(zhuǎn)讓并交付機動車但是未辦理登記,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屬于該機動車一方責任的,由受讓人承擔賠償責任?!北緱l之所以作出此種規(guī)定,是因為依據(jù)《民法典》第225 條的規(guī)定,在機動車已經(jīng)交付但尚未辦理登記的情形下,機動車所有人已經(jīng)發(fā)生變動,此時,機動車的運行由受讓人控制,所產(chǎn)生的收益也由受讓人享有,因此,本條規(guī)定由受讓人承擔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這實際上也是采納了依據(jù)運行利益和運行支配確定責任主體的立場。我國司法實踐實際上也是采納了這一立場。③參見楊立新、王毅純:《機動車代駕交通事故侵權(quán)責任研究》,《法學論壇》2015年第4 期。例如,在“日新線業(yè)有限公司訴景豪汽車運輸有限公司等生命權(quán)糾紛案”中,被告彭某某與彭小某共同出資以分期付款保留所有權(quán)形式向新余市景豪汽車運輸有限公司購買了涉案車輛,后發(fā)生機動車交通事故致人損害,關于景豪汽車運輸有限公司是否需要承擔責任,法院認為,“應統(tǒng)籌結(jié)合運行支配與運行利益標準及對外承攬業(yè)務名義來予以確定……景豪公司要求出售的車輛登記于本公司名下并以部分運營收入折抵車款,是車輛分期付款買賣中所有權(quán)保留形式的一種體現(xiàn),在兼營道路運輸及車輛銷售的企業(yè)中,是為擔保債權(quán)實現(xiàn)所采用的一種較為常見的固有售車模式,并非是為控制車輛的運行并獲取利益”,因此景豪公司不宜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④參見江西省新余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贛05 民終78 號民事判決書。在該案中,法院在認定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的主體時,實際上也是采納了運行利益與運行支配的標準。
可見,在機動車交通事故中,具有運行利益和運行支配是機動車一方承擔責任的基礎,尤其是存在多個責任主體時,如在機動車使用人與機動車所有人、管理人不一致的情形下,運行利益與運行支配標準對于準確認定責任主體具有重要意義。⑤參見曹險峰、張龍:《〈侵權(quán)責任法〉第49 條的解釋論研讀》,《法律科學》2017年第1 期。例如,在前述機動車掛靠的情形下,《民法典》第1211 條之所以規(guī)定被掛靠人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主要也是因為被掛靠人對掛靠機動車具有運行利益和運行支配,具體而言,在有償掛靠的情形下,被掛靠人向掛靠人收取一定的管理費和服務費,獲得了一定的運行利益;即便是無償掛靠,被掛靠人雖然沒有獲得金錢利益,但其通常也會從機動車掛靠中獲得人情等非金錢利益,這也屬于廣義上的運行利益,⑥參見廖煥國:《道路交通事故侵權(quán)責任》,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86-189 頁。而且被掛靠人也可以通過機動車掛靠行為擴大經(jīng)營規(guī)模和行業(yè)影響力,這也在無形中增加了其企業(yè)競爭力,給企業(yè)帶來了更長遠的利益。⑦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專家法官闡釋疑難問題與案例指導》編寫組:《最高人民法院專家法官闡釋疑難問題與案例指導:道路交通卷》,中國法制出版社2016年版,第49 頁。同時,如前所述,被掛靠人也會對掛靠人進行一定的監(jiān)督和管理,對機動車運行具有一定的支配力。因此,在機動車掛靠中,被掛靠人對掛靠機動車具有運行利益與運行支配,因此其應當對掛靠機動車造成的事故承擔責任。
而在借名買車發(fā)生交通事故的情形下,按照運行利益和運行支配理論,出名人原則上不需要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主要理由在于:
一方面,出名人對機動車并不享有運行利益。如前所述,對機動車享有運行利益是相關主體承擔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的前提和基礎,從狹義上看,運行利益僅限于直接的物質(zhì)利益,而從廣義上看,運行利益不僅包括因機動車運行所直接取得的運費收入等利益,還包括精神上的享有以及人際關系的和諧等間接利益。⑧參見廖煥國:《道路交通事故侵權(quán)責任》,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88 頁。但在借名買車中,即便從廣義上理解運行利益,也很難認定出名人對機動車享有運行利益,因為在無償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借名人并未向出名人支付借名費用,出名人并未因此獲得經(jīng)濟利益;同時,與機動車掛靠不同,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機動車雖然登記在出名人名下,但借名人使用機動車通常不是出于營運目的,不存在以出名人的名義經(jīng)營的情況,客觀上并不會擴大出名人的經(jīng)營規(guī)模,或者擴大其行業(yè)影響力。另外,在有償借名買車的情形下,也很難認定出名人獲得了一定的運行利益。雖然運行利益有多種表現(xiàn)方式,但一般而言,運行利益應當限于因機動車運行而產(chǎn)生的利益。①參見李薇:《日本機動車事故損害賠償法律制度研究》,法律出版社1997年版,第29 頁。而在有償借名買車中,借名人向出名人所支付的報酬是基于委托借名購車而支付的報酬,該報酬與機動車的運行之間并不存在直接關聯(lián),不宜將其認定為運行利益。也就是說,在借名買車行為完成后,機動車是否使用和運行、運行的頻率如何等,與出名人所獲得的利益之間并不存在直接關聯(lián),很難將該報酬認定為出名人所獲得的運行利益。我國司法實踐也采納了此種立場,例如,在“邱某某訴賈某某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中,法院指出,能夠?qū)嶋H控制機動車的運行,并獲得運行本身所產(chǎn)生的便利的人,才對機動車享有運行支配和運行利益。②參見浙江省寧波市鎮(zhèn)海區(qū)人民法院(2011)甬鎮(zhèn)民初字第1121 號民事判決書。
另一方面,出名人對機動車并不具有運行支配。運行支配也有廣義與狹義之分,狹義上的運行支配僅指相關主體對機動車進行直接的、實際的支配,如機動車所有權(quán)人對機動車的支配;而廣義上的運行支配還包括間接的支配,如機動車所有權(quán)人將機動車出租、出借時,機動車所有權(quán)人對機動車的支配。③參見劉曉紅:《機動車交通事故損害賠償責任主體的認定基準研究》,《當代法學》2003年第1 期。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機動車雖然登記在出名人名下,但實際由借名人享有機動車所有權(quán),出名人對機動車并不享有直接支配的權(quán)利。同樣,出名人對機動車也不具有間接支配的權(quán)利,因為借名人作為機動車所有權(quán)人,其有權(quán)決定以何種方式利用其機動車,如將機動車出租、出借等,出名人并無干預的權(quán)利,而且與機動車掛靠中的被掛靠人不同,出名人通常為自然人,難以具備知情車輛運行狀況并進行管理的能力。因此,有學者認為,在借名買車中,借名人是機動車的所有權(quán)人,出名人對機動車完全不享有支配權(quán)。④參見程嘯:《機動車損害賠償責任主體研究》,《法學研究》2006年第4 期。此種觀點值得贊同。在我國司法實踐中,有的法院也持此種立場,例如,在“孫某等訴趙某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中,當事人之間構(gòu)成借名買車,法院認為,由于沒有證據(jù)顯示被告左某(出名人)在事發(fā)時參與營運或控制車輛,因此左某不對交通事故承擔連帶責任。⑤參見上海市浦東新區(qū)人民法院(2015)浦民一(民)初字第19556 號民事判決書。
可見,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機動車雖然登記在出名人名下,但其對機動車既無運行利益,也無運行支配,原則上不宜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
機動車本身具有高度危險性,駕駛機動車的行為本質(zhì)上是一種高度危險活動,因此,在發(fā)生機動車交通事故后,如果機動車一方對機動車具有運行支配,則可以將其認定為機動車運行危險的開啟者,這也是機動車一方承擔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的主要原因。⑥參見張龍:《自動駕駛型道路交通事故責任主體認定研究》,《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 期。例如,在上述“邱某某訴賈某某等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糾紛案”中,法院指出,機動車的危險源主要產(chǎn)生于機動車使用人的駕駛行為,而非機動車作為物本身的危險性。⑦參見浙江省寧波市鎮(zhèn)海區(qū)人民法院(2011)甬鎮(zhèn)民初字第1121 號民事判決書。一般而言,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機動車的運行利益與運行支配均由借名人享有,出名人并不需要承擔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當然,在例外情形下,如果出名人的行為也開啟了機動車的危險來源,則其也需要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例如,《民法典》第1214 條規(guī)定:“以買賣或者其他方式轉(zhuǎn)讓拼裝或者已經(jīng)達到報廢標準的機動車,發(fā)生交通事故造成損害的,由轉(zhuǎn)讓人和受讓人承擔連帶責任。”依據(jù)這一規(guī)定,如果當事人以買賣或者其他方式轉(zhuǎn)讓拼裝或者已經(jīng)達到報廢標準的機動車,則轉(zhuǎn)讓人和受讓人需要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連帶責任,此種情形下,機動車的運行利益和運行支配實際上均由受讓人享有,轉(zhuǎn)讓人之所以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連帶責任,就是因為其轉(zhuǎn)讓拼裝或者已經(jīng)達到報廢標準的機動車的行為,實質(zhì)上開啟了機動車危險的來源。
因此,在借名買車的情形下,如果出名人的行為也開啟了一定的危險來源,則其也應當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例如,結(jié)合《民法典》第1214 條的規(guī)定,如果出名人借名給借名人購買拼裝或者已經(jīng)達到報廢標準的機動車,則其也屬于機動車危險來源的開啟者,應當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在借名人以出名人代理人身份向出賣人購買拼裝或者已經(jīng)達到報廢標準的機動車的情形下,出名人實際上是為借名人購買機動車提供了便利,開啟了危險的來源。而在出名人直接向出賣人購買機動車的情形下,如前所述,此種情形將在借名人與出名人之間成立間接代理關系,在出名人向相對人購買拼裝或者已經(jīng)達到報廢標準的機動車的情形下,出名人屬于《民法典》第1214 條所規(guī)定的“受讓人”,其應當依據(jù)該條的規(guī)定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連帶責任。再如,出名人明知借名人沒有機動車駕駛資格,而仍然為其借名買車,實際上也開啟了機動車危險的來源,對于借名人因駕駛機動車而導致的交通事故,出名人也應當承擔責任。
隨著機動車限購政策的推行,借名買車現(xiàn)象也將日益普遍,與機動車借用行為、機動車掛靠行為類似,借名買車行為也涉及多個主體,在發(fā)生交通事故后,如何認定出名人的責任,在實踐中存在較大爭議。我國《民法典》侵權(quán)責任編“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一章并沒有對借名買車情形下的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承擔規(guī)則作出規(guī)定,在具體個案中認定出名人的責任時,應當按照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的一般原理,按照運行利益與運行支配的標準,原則上排除出名人的責任,而只是在借名購買拼裝或者已經(jīng)達到報廢標準的機動車等例外情形下,才可以認定出名人開啟了危險來源,出名人才需要對機動車交通事故承擔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