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清仙[太原師范學院詩詞曲研究中心,山西 晉中 030600]
史、漢《儒林傳》在勾勒漢初儒學發(fā)展整體狀況時,大體不差。但行文至漢文帝處,正文與注文均出現(xiàn)異文,互不統(tǒng)一,頗耐人尋味。
如《史記》言“孝文時頗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張守節(jié)《正義》:“言孝文稍用文學之士居位。”按張意思,孝文帝雖好刑名法術,但他對文學之士持啟用態(tài)度,稍稍用之,并使之居于上位?!稘h書·儒林傳》則言:“孝文時頗登用,然孝文本好刑名之言?!贝颂?,顏師古注:“言少用文學之士。”按顏意思,孝文帝本人因好刑名法術之言,故他少用文學之士,態(tài)度似是否定的。
這里,同一個意思便出現(xiàn)了四處異文:正文,《史記》作“征用”,《漢書》作“登用”;注文,《史記》作“稍用”,而《漢書》作“少用”。尤其是顏師古《漢書注》之“少用”,與史、漢正文之“征用”“登用”,以及張守節(jié)《正義》之“稍用”,在文意上出現(xiàn)明顯偏差。到底孰是孰非,須仔細分辨。下面先從訓詁角度分析這四個字。
1.征,《說文》訓“正行也。從辵,正聲”。據(jù)此,“征用”,意思正向,表示人才得以選用、啟用。代入《史記·儒林列傳》上下文,則表示漢文帝對文學之士的態(tài)度正面,他愿意啟用這些文學之士作為輔弼。同樣的意思又見班彪《漢書·元帝紀》贊:“臣外祖兄弟為元帝侍中,語臣曰元帝多材藝,善史書。鼓琴瑟,吹洞簫,自度曲,被歌聲,分刌節(jié)度,窮極幼眇。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貢、薛、韋、匡迭為宰相?!保ā稘h書》卷九《元帝紀》,第299頁)。據(jù)班稱,外祖父金敞兄弟皆為元帝侍中,對元帝頗為熟悉。而他們又曾“語臣曰元帝”如何如何,則班彪這段贊語,很可能就來自元帝的近臣金敞兄弟,可信度頗高。其中談及元帝“少而好儒,及即位,征用儒生,委之以政”,有貢禹、薛廣德、韋賢、匡衡云云,均是元帝任用儒生的意思,此可為文帝之“頗征用”作注腳。另外,《漢書·王尊傳》亦載王尊的上書“選賢征用,起家為卿”(《漢書》卷七十六《趙尹韓張兩王傳》,第3235頁),可見“征用”即選用、起用的意思。
2.登,《說文》訓“上車也。從癶豆,象登車形”(《說文解字》,第38頁)。按此,“登用”意思也正面,或許還更適合中國古代士人釋褐、登第,從此由社會下層步入上層的情形。將“登用”代入《漢書·儒林傳》,上下文意也表示漢文帝頗能提拔、任用人才,與“征用”相接近。另“登用”表示對人才的任用,史籍中不乏其例,如《漢書·王莽傳》“臨朝統(tǒng)政,發(fā)號施令,動以宗室為始,登用九族為先”(《漢書》卷九十九上《王莽傳》,第4083頁),杜甫《上韋左相二十韻》“才杰俱登用,愚蒙但隱淪”(《杜詩詳注》,第227頁),這些“登用”俱與“征用”意思接近。
3.稍,《說文》訓“出物有漸也”(《說文解字》,第146頁)?!吧浴笔歉痹~,與“用”結合,起到對人才使用程度的限定作用。代入《史記正義》表示文帝對人才的啟用持慎重態(tài)度,是有選擇地任用相關人員使之居位。
4.少,《說文》訓“不多也”(《說文解字》,第28 頁)?!吧佟笔切稳菰~,表示數(shù)量,在此則活用為副詞。相較其他三字,此處意思限定得比較狹窄。代入顏師古《漢書注》則表示文帝因個人喜好(本好刑名),少用文學之士(儒生)。
事實是否如此?筆者認為須跳出這兩處文本,結合相關史實來看。
首先,據(jù)史載,漢文帝是頗重視人才的一位帝王,他開啟了漢朝以國家詔令的形式公開選拔人才的制度?!妒酚洝ば⑽谋炯o》載,前元二年(公元前178)日食,文帝因此深感惶懼,遂下詔全國“舉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者,以匡朕之不逮”(《史記》卷十《孝文本紀》,第422頁)。文帝即位的第二年,就急切得廣納人才,廣開言路,以使這些能直言極諫之士來匡正自己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不到的地方。前元十五年(公元前165),文帝又“詔有司舉賢良文學”(《漢書》卷四十九《爰盎晁錯傳》,第2290頁)。如果說,第一次詔舉的重點是賢良、方正以及能直言極諫者,那么這一次詔舉則首次明確了朝廷對文學之士(即儒生)的積極延攬態(tài)度與需求。據(jù)《漢書·晁錯傳》載,參加這次應詔的賢良文學之士多達“百余人”,不是小數(shù)。
除了正常的詔舉渠道,文帝也不忘使用一些特別手段,對能力超拔者委以重任。如賈誼,年十八以“能誦詩屬書聞于郡中”,經(jīng)吳公舉薦后,不僅被文帝立為博士,而且提拔速度非常之快,“超遷,一歲中至太中大夫”,文帝甚至還想讓他位至公卿,但在周勃、灌嬰等老臣的阻撓下,才未成功。另外,如袁盎、張釋之、馮唐、魏尚等,也多留下了與文帝君臣相遇的佳話,如蘇軾即感言“持節(jié)云中,何日遣馮唐”(《江城子·密州出獵》)。因此說,終文帝一朝,是頗“征用”“登用”并重視各方面人才的,若以“少用”來形容文帝的人才政策,恐與事實不符。
其次,漢文帝頗能接納文士建言,在治國理政方面收到良好效果。如他接受張蒼、馮敬等人的奏議而廢除了肉刑(《奏議除肉刑》,載《漢書》卷二十三《刑法志》,第1099頁),這一舉措對于“西漢封建政權的鞏固,工農業(yè)生產(chǎn)的恢復和發(fā)展,對于當時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以及國家實力的增強,都起了良好的作用”,“是我國古代法制史上一次影響深遠的重要改革,是值得一書的大事”。另外,他接受賈誼《過秦論》《陳政事疏》等建議,“悉更秦之法”,令諸侯之國,除關不用傳,行郊祀禮、籍田禮,合理處理與匈奴的關系等,引領了“文景之治”的正確方向。還有他接受晁錯《上書言兵事》《言守邊備塞務農力本當世急務二事》《復言募民徒塞下》等議,勸農重本,納粟授爵,在穩(wěn)定漢初的政治、軍事、經(jīng)濟、農業(yè)等方面,都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漢文帝接納文士建議,可謂從善如流,如袁盎言,“每朝……未嘗不止輦受其言,言不可用置之,言可受采之,未嘗不稱善”(《史記》卷一百一《袁盎晁錯列傳》,第2742頁)。由此可知,文帝對“征用”“登用”上來的這些文士之言,態(tài)度誠懇,并能付之于實踐,言其“少用”非是。
再次,就文帝對文士建言的接受程度而言,“稍用”可能更接近于實際情況?!吧杂谩保褪巧陨杂弥械挠?,有的不用,在這用與不用的尺度拿捏中,體現(xiàn)有漢文帝本人的思考與智慧。如前所述,文帝本是非常贊賞賈誼的,但他對于賈誼的進諫,并非全盤接受。如當年輕氣盛的賈誼建言“固當改正朔,易服色,法制度,定官名,興禮樂,乃悉草具其事儀法,色尚黃,數(shù)用五”時,文帝便以“初即位,謙讓未遑”,拒絕了他。文帝拒絕賈誼的理由不為無據(jù),因為“他(按:指賈誼)還在許多篇章中論述了官吏的設置,非周、非漢,完全是標新立異”,的確不符合當時實際。
被文帝拒絕的不止賈誼一人,如對于為人陗直刻深的晁錯,文帝也非言聽計從。晁錯曾“數(shù)上書孝文時,言削諸侯事,及法令可更定者。書數(shù)十上,孝文不聽”(《史記》卷一百一《袁盎晁錯列傳》,第2746頁)??梢钥吹?,在文帝對賈、晁之言的聽與不聽、用與不用之間,有他從大局出發(fā),從當時現(xiàn)狀出發(fā),進行的通盤考慮。合時務者,他便接納;對于言說急切、不合時務者,他便“傅納以言”,即部分地、有選擇地予以接受。事實上,就當時的實際情況而言,漢文帝剛被眾人擁立為帝,根基不穩(wěn),最穩(wěn)妥的辦法便是溫和改良,有所為也有所不為;否則稍有不慎,即會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不可估量的災難與損失。深謀遠慮的漢文帝,根據(jù)情勢“稍用”文士之言,顯然有他的考慮。恰如王夫之《讀通鑒論》所言:“(賈)誼與(晁)錯之憂,文帝已憂之。而文帝之所持,非誼與錯所能測也?!笨赡芨斫鉂h文帝的苦心經(jīng)營。
綜上所述,史、漢《儒林傳》在言及漢文帝的人才觀時,“征用”“登用”較符史實,“稍用”或更貼近當時實情,“少用”則偏離事實較遠。如果說稍后于文帝的漢景帝“不任儒者”,或竇太后性好黃老,使“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是為“少用”或更合適。但漢文帝注意起用新人,不拘儒法黃老,銳意改革,引領了中國封建社會統(tǒng)一形態(tài)下的第一個盛世——“文景之治”的到來,堪稱有為之君。說他“少用”人才,恐難服人。趙翼《陔余叢考》卷五曾言“顏師古注《漢書》,考核固詳,然亦有紕繆者”,本文所舉,或可為趙氏所指顏注“有紕繆者”新添又一例證。
① 司馬遷:《史記》卷一百二十一《儒林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0冊,第3117頁。本文所引《史記》皆據(jù)此版本,不再一一出注。
② 班固:《漢書》卷八十八《儒林傳》,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1冊,第3592—3593頁。本文所引《漢書》皆據(jù)此版本,不再一一出注。
③ 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1963年第1版,第39頁。本文所引《說文解字》皆據(jù)此版本,不再一一出注。
④《漢書·晁錯傳》:“時賈誼已死,對策者百余人,唯錯為高第,繇是遷中大夫?!钡?299頁。
⑤《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諸律令所更定,及列侯悉就國,其說皆自賈生發(fā)之。于是天子議以為賈生任公卿之位。絳、灌、東陽侯、馮敬之屬盡害之……于是天子后亦疏之,不用其議,乃以賈生為長沙王太傅?!钡?491—2492頁。
⑥ 劉海年:《我國法律史上的一次重要改革》,《現(xiàn)代法學》1983年第4期。
⑦ 劉躍進:《賈誼的學術背景及其文章風格的形成》,見《秦漢文學論叢》,鳳凰出版社2008年版,第21頁。
⑧ 王夫之:《讀通鑒論》(卷二“文帝”條第二二),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0頁。
⑨ 張大可:《論漢文帝對時局的把握與政治改革》(《渭南師范學院學報》2014年11月第29卷第22期)、劉光勝《試論漢文帝的改革》(《天津社會科學》1985年第4期)、邵金凱《再論漢文帝的“因循”與“改革”》(《棗莊師范專科學校學報》2002年8月第19卷第4期)等文從多方面論證了漢文帝的改革與成就。
⑩ 趙翼:《陔余叢考》,中華書局1963年第1版,第1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