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春天的草地最好,新綠柔嫩,人心也柔嫩起來。夏日水榭最好,荷風清涼,一點點沁入肌膚。秋天,青山最好,不濃不淡,有古畫的色澤。每年秋日,總要去山里小住。家鄉(xiāng)的山好,他鄉(xiāng)的山也好,天下處處有好水好山。
秋日去龍山,一路青山何其多。出得長沙城,前有山后有山,左右皆山,高低不同,卻又峰巒相似,無有窮盡。人在車上,車在山中,身心舒暢。每每往山中便如游子歸鄉(xiāng),頓生清靜安寧,興許是人生最終歸所。
在龍山待了幾天,天天陰雨連綿,越發(fā)添了秋意。一夜夜細雨敲窗,異鄉(xiāng)的雨將人從迷蒙睡夢中喚醒,屋檐,窗外的草色,嘩嘩流淌的水,甚至臥具,也濕潤迷離,帶著他鄉(xiāng)陌生的氣息。那日傍晚,在濕筆染墨的氛圍中,抵達土家族村寨惹巴拉。其時,正是天空物靜、大地澄明之時。一路走過大片的無人之山,車行緩緩,內(nèi)心亦如水深流。
一間間矮小的木房子,淺棕色木板墻面,灰黑色的瓦屋頂,灰色碎石子路面,偶見明黃色雛菊正開著花,嫩黃色的小花,雜處在深細碧草之中。長長的寂寞的橋,滾滾流動的水,又澄澈又洶涌。村寨看上去寂寞清閑,零星幾個村民閑閑走著,經(jīng)過這個村寨的人,意態(tài)閑閑。惟有身閑,才得去看花開落云卷舒。
過橋時,幾個微笑的老人側身路過,我傾心他們待生客的友好。這個安謐的湖南土家族村寨,以不爭的智慧,靜好了一世又一世。那些個城鎮(zhèn),他們在龍山遺世獨立,任門前河水流過。過些時候要立冬了,冬天,下雪了,這些個山河原野,這些個土家族的村落,靜靜安臥在無邊雪色中,仿佛丈二宣紙的一點墨色。
龍山的秋意暖融融都是春情,或許是人情,或許是飲食。龍山的飲食火功尤好,力透紙背的熱,慰藉人身也滋潤人心。難忘洛塔大肉,大片大片的肉,據(jù)說用了姜、桂皮、八角、木姜子、花椒等佐料,何止肥而不膩,簡直肥而生香,一口就是盛世。心想,舊小說上眾好漢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大塊肉應該就是這么大一塊塊堆放在陶碗里精神抖擻吧。
一日日在龍山廝磨,聽雨、登山、訪寺、進村、過橋、游洞、飲茶、吃飯、看山下雞犬貓兒打架,聽村婦閑話。夜半閉門讀書、高睡,睡足萬事皆空,常常不知今夕何夕。墻外早起的人語聲,有家常的親切。
那日在太平山頂,眾友弄過筆墨,窗外大片云霧流散,很是動人??茨翘焐狭髟疲南肴松嗖贿^流云蒼狗而已。倘或白云堆里一睡千年,倒也灑脫自在??看办o坐,聽清風耳語,看林木相依,光影下,但覺時光流長,氣象舒暢,那大片白云,真可為床了。人間萬千世相,皆不及此刻清境,此刻太平。
傳奇里總有這樣的故事:翻過一座山,趟過一條水,過荒村,住古廟,有書生挑燈夜讀,結一段仙緣。古書上,廟祝里老和尚頗多,亦可厭,又可親。我在龍山,未遇到識破機栝的老和尚,卻似乎望見遙遠之鄉(xiāng),有書生夜讀,那是與我同行的凌宇、水運憲、蔡測海諸位先生。
行囊有本涵芬樓版《酉陽雜俎》,通篇所記奇繁,或錄秘藏或敘異事,佛、道、藥材、方術、奇聞、動物、植物……異乎流俗之處,不失百味,令人咀嚼不盡。秋夜微涼,獨坐案前孤燈下,窗外幢幢,書影也幢幢。陽臺上爬過一只壁虎,起身看時,那物須臾遁跡,消失的角落里也許有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讀幾章舊書,飲數(shù)盞清茶,清風一榻抵千金。古人說澤氣多女,山氣多男。果然覺出龍山的陽氣,如男子。眼前的山高大連綿,見龍在田,在湘西大地上卻不見首尾。
每日風疏雨驟或是風驟雨疏,不知道幾時日暮。眼見天光漸漸暗淡,晚秋的冷清襲來,路邊水聲越顯清寂。有人立在橋頭,望盡天涯路,路頭的一場秋雨是一卷水墨。況味也像床邊那一冊《酉陽雜俎》,讓人陡然空茫。
于宇宙天地而言,人生一段不過片刻,若能棲息在自己愿望之地,亦是幸事。故家如此,在龍山也如此。跋涉幾千里,來到龍山,是為了親近丘山,也是為了洗洗風塵俗韻。做不得龍山人,有一回龍山行也是好的。在龍山,想起南朝吳均說富春江的字句: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夾岸高山,泉水激石。好鳥相鳴,嚶嚶成韻。風煙俱凈,望峰息心。
龍山是息心之地啊。我忘了說,太平山有息影洞,滿壁石像,有無上清涼。
選自《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