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為仁
李白的《夢游天姥吟留別》作為傳統(tǒng)名篇,一直入選高中語文各種版本的教科書。對于“淥水蕩漾清猿啼”一句中“清”字的注釋,人教版《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將“清”字注為“這里是凄清的意思”(2006年11月第2版,2020年7月第28次印刷,第30頁);統(tǒng)編人教版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上冊,也注“清”為“凄清”(2019年8月第1版,2020年7月第1次印刷,第60頁)。它們不約而同地把“清”字作為“凄清”來理解。這樣理解,是否確切呢?筆者認為有重加商討的必要。
首先,從“清”的詞義看,注為“凄清”,與它表示“聲音”的語義不合。
《漢語大字典》(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編纂,湖北長江出版集團等出版,2010年4月第二版第1次印刷)第1756頁,“清”的第13個義項:表示“(聲音)清越”。晉·左思《招隱詩》:“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彼巍ぶx諤《清常寺》:“煙云春漸暖,鐘磬曉逾清?!毙煜伎汀队翁炫_山日記》:“寺前后多古杉,悉三人圍,鶴巢于上,傳聲嘹嚦,亦山中一清響也?!薄稘h字源流精解字典》(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年12月第1版,2020年10月第5次印刷)第518頁,表示“聲音的清亮,不蕪雜”。除了上面的其中兩例外,又增加了一例,唐·孟浩然《夏日南亭懷辛大》:“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在以上例句中,“清”字皆用于形容“聲音”,無論是“清越”還是“清亮”,都是“清脆悅耳”之意,與“凄清”的語義相去甚遠。這樣的理解,并非獵新求異的孤證獨例,也有同道知音。比如童輝主編的《一生最愛古詩詞》(外文出版社2012年6月第1版第1次印刷),該書的第195頁,就把“清猿啼”對譯為“靈猿的啼叫清脆嘹亮”,把“清”字當作“清脆嘹亮”來理解。
人教版《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對“淥”和“清”字的注釋,頗耐人尋味:直接注“淥”為“清澈”,卻注“清”為“這里是凄清的意思”。同是為一個字作注,何以繁簡不同呢?為什么不像注“淥”為“清澈”那樣直截了當,直接注“清”為“凄清”呢?這表明:在注“清”為“凄清”時,編者也是勉為其難,把它作為“語境意義”來變通處理,實際上也并不認同“凄清”的語義。當然,“清”字也有可以當作“凄清”“冷清”來理解的,如柳宗元《小石潭記》:“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辈贿^,文中是描寫小石潭一帶“寂寥無人”“悄愴幽邃”的環(huán)境,而不是用來描述“聲音”的。
其次,從詩歌意境看,注為“凄清”與意境相悖。
原詩說:“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痹娙吮惶菩凇百n金放還”,求神不得,求仙不成,而天姥山云霞明滅,高聳入云,氣勢雄偉,傾倒群山,給人一種崇高感,契合詩人遠離塵囂、宣泄怨氣的心理訴求。詩人如夢如幻,頓生云游之情,遂迫不及待,連夜“飛度鏡湖”,一路上有明月相伴,把自己護送到心中偶像當年停宿之處。詩人引謝靈運為知音,共情其政治失意、放浪山水的訴求。這里碧波蕩漾,環(huán)境清幽,正是“放松身心、放飛自我”的理想之地。邂逅心靈之音,飛越美妙山水,詩人寓情于景,情景相生,更是逸興遄飛,興致勃發(fā)?!爸薄暗恰薄耙姟薄奥劇彼膫€動詞的連續(xù)使用,表明詩人此時此刻“高興”唯恐不及,何來“凄清”之說呢?劉國正主編的《中國著名特級教師教學思想錄·中學語文卷》,時雁行老師教學這篇課文,在和學生討論時,認為這個“清”字,如果譯為“凄清”,“就與全句乃至幾句詩句描寫景物的感情色彩不相一致,甚至矛盾了”,結(jié)論是譯為“清脆”較好。(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年7月第1版第1次印刷,第244頁)
由此不難想見,“清猿啼”不是“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酈道元《三峽》)的哀轉(zhuǎn)悲苦,不是“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杜甫《登高》)的悲哀長嘯,不是“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白居易《琵琶行》)的低沉哀鳴,也不是“想見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黃庭堅《寄黃幾復(fù)》)的凄苦悲愴,更不是“薄暮冥冥,虎嘯猿啼”(范仲淹《岳陽樓記》)的陰沉蕭瑟,它應(yīng)該是“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李白《早發(fā)白帝城》)的歡欣輕快。
再次,從詩歌韻律看,注為“凄清”與韻律不諧。
這首七言古詩,每句字數(shù)多少不一,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甚至九言;形式活潑跳躍,奔放不羈,不拘泥于固定的押韻模式,全詩轉(zhuǎn)韻有十二次之多,根據(jù)內(nèi)容表達和抒情的需要,自由切換。就本節(jié)而言,在它前面的“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兩句一韻,韻腳“越”“月”押仄聲“月”韻,表達急促迫切的心情;后面的“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也是兩句一韻,韻腳是“定”“暝”,押仄聲“徑”韻,表達迷茫慌張的情感。“清”字所在的中間幾句,“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韻腳分別是“溪”“啼”“屐”“梯”“雞”五個字,押平聲“齊”韻。一般說來,“平聲韻合于慷慨之意仄聲韻合于悲抑之情”(《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同前之第40頁)。從韻腳的安排來看,這里選擇押平聲韻,所表達的情意,說“合于慷慨之意”或許有些夸張,但至少不是表達“悲抑之情”,而是傳達“喜悅興奮”的情意,注為“凄清”,殊未妥當。
再說,仄、平、仄聲的跌宕起伏,正是詩人急迫、歡欣、迷茫的情感激蕩的表征,如果注“清”為“凄清”,情感一馬平川,其飄逸恣肆、縱橫變化的詩風何以體現(xiàn)呢?
也有學者主張,“淥水蕩漾清猿啼”一句,“清”跟“淥”同義。“清猿”是清潔而有美態(tài)的猿,跟下文的“天雞”“熊”“龍”都是神仙境界的動物。這句詩譯成現(xiàn)代漢語是:“清澈的波紋在蕩漾,潔凈的猿猴在啼叫。”支持的理由是:《三峽》有“常有高猿長嘯”,“高猿”是“高處的猿”,借以突出環(huán)境清幽。(黃岳洲著《古詩文名篇難句解析辭典》,華語教學出版社2011年9月第1版第1次印刷,第76頁)如此理解,讓人疑竇叢生。把“清猿”理解為“潔凈的猿猴”,有些牽強附會。不能簡單地像理解“高猿”那樣來理解“清猿”,“高猿”是身處高處的猿,憑借長嘯聲音的來源方向,我們就能感受到并進行確認。而對“清猿”的理解就不能作如上觀,猿猴棲息在高山深林之中,縱使很講衛(wèi)生,身體“潔凈”,詩人恐怕無法看到,也難以斷定。這至多是他的想象猜測之詞,更何況,這樣的想象猜測,和氣氛的渲染、意境的營造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和詩人情感的抒發(fā)又有什么牽扯呢?這句“清猿啼”,按照一般語序處理,不外乎“猿啼清”或者“猿清啼”兩種情況。之所以將其語序倒置,舍彼而用此,寫成“清猿啼”,一方面,如前所述,是為了讓“啼”做韻腳,和“溪”“梯”“雞”合轍押韻;同時,也是和“淥水蕩漾”構(gòu)成同位關(guān)系,保持語詞的對應(yīng)和節(jié)奏的條暢。
其實,李白表達“凄清”的意境,更多是用子規(guī)的叫聲來渲染。如“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聞道龍標過五溪”(《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蜀道難》),“蜀國曾聞子規(guī)鳥,宣城還見杜鵑花。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宣城見杜鵑花》)。
總之,在“淥水蕩漾清猿啼”一句中,“清猿啼”即“猿啼清”或“猿清啼”,“清”字是個表示“聲音”的詞,當作“清亮”“清越”或者“清脆”來理解。它不是用來描寫“環(huán)境”的,不能作“凄清”來解釋,課本把“清”注釋為“凄清”,實在有失允當。
(作者單位:廣東省東莞市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