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玲

摘要：唐代詩歌理論中最早提出“意境”這一概念，并闡述詩歌“三境”理論的就是署名王昌齡所著的《詩格》?！对姼瘛诽岢鲈姼鑴?chuàng)造的三種境界是“物境”、“情境”、“意境”?！叭场闭撌翘拼姼璧拇硇岳碚摗＠斫獯死碚摫仨毥柚熬场钡母拍盍髯兒蛯Ψ饘W(xué)之境的理解。

關(guān)鍵詞：唐代;詩歌理論;三境

中國古典詩歌在唐代達(dá)到了創(chuàng)作高峰，理論上也出現(xiàn)了中國獨有的詩歌理論——意境論。唐代詩歌意境理論注重塑造詩歌整體審美境界，是中國古典詩歌理論的代表。而意境論中最有代表性的則是托名王昌齡所著的《詩格》中提出的詩歌“三境”論。

唐代詩歌理論中闡述詩歌“三境”的就是署名王昌齡所著的《詩格》。學(xué)術(shù)界很早就有人提出《詩格》非王所作，乃是假托，但羅根澤先生根據(jù)唐朝時來中國的日本和尚遍照金剛編寫的《文鏡秘府論》中所引用的《詩格》資料，指出《詩格》基本為王昌齡所作，只是經(jīng)過整理。遍照金剛來中國時距王昌齡去世僅55年，即使《詩格》不是王所作，也是唐代詩歌理論著作。其中提出的詩歌“三境”論引人矚目、價值巨大。

《詩格》中提出：“詩有三境：一曰物境，欲為山水詩，則張泉石云峰之境極麗絕秀者，神之于心，處身于境，視境于心，瑩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二曰情境，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三曰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詩格》論“詩有三境”，指出“三境”為“物鏡”、“情境”、“意境”，是對詩歌意境類型的總結(jié)，要辨析“三境”，得從“境”的概念說起。

“境”本字為“竟”，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音部》說：“樂曲盡為竟?！敝笜非慕K了，后引申為“終了”、“界限”，并可表示地域邊界。《莊子》中說：“闔四竟之內(nèi)，所以立宗廟社稷”，“斛不敢入于四竟，則諸侯無二心也?！焙髞砣藗兗由稀巴痢弊峙?，造出“境”字，指地域邊界?！睹献印防镎f：“四境之內(nèi)不治，則如之何？”《荀子》里說：“入境觀其風(fēng)俗?！薄熬场弊?，首先指地域邊界，這是實體之境，后來道家將其抽象為精神境界。《莊子·逍遙游》中就說一個叫宋榮子的人：“定乎內(nèi)外之分，辨乎榮辱之境，斯已矣?！鼻f子說宋榮子這個人知道自己和外界的區(qū)別，能分辨榮譽和恥辱的精神境界。

西漢末年，佛教傳入中國，魏晉時期，佛教和當(dāng)時流行的玄學(xué)相結(jié)合，經(jīng)文人士子加工改造為哲學(xué)流行起來，是為佛學(xué)。佛學(xué)理論深奧玄幽，為了理解方便，人們往往借用中國哲學(xué)尤其是道家的概念指代佛學(xué)概念，例如“無”代“空”，“生死”代“輪回”，“無為”代“涅槃”等。佛學(xué)也借用道家抽象出來的“境”，竺道生《妙法蓮華經(jīng)疏·序品》中說：“夫至象無形，至音無聲，希微絕朕思之境，豈有形言者哉？”就是借用老子“大象無形，大音希聲”來指代借精神體驗獲得的神秘渺遠(yuǎn)境界。更進(jìn)一步，佛學(xué)還賦予“境”以非有非無、虛實相生的新內(nèi)涵。首先，佛學(xué)之境指人的感官和意識對外界的因緣作用。例如《佛學(xué)大詞典·俱舍誦疏》解釋“六塵境”：“所言境者，謂六塵境：一眼對色;二耳對聲;三鼻對香;四舍對味;五身對觸;六意對法。”人們認(rèn)識世界依靠感覺器官和意識，并無法離開種種因緣條件，這是非有（條件變了，結(jié)果不同）;但是借助感覺和意識又能認(rèn)識外在事物，這是非無。非有非無，虛實相生，這就是“境”——一個借助人的感官意識存在的幻象世界。所以《佛學(xué)大詞典》又說：“心之所游履攀援者，故稱為境。”就像《五燈會元》中記載的那個故事，江上帆船駛過，一個和尚說帆動船行，一個和尚說風(fēng)吹帆動，結(jié)果來了第三個和尚說既不是船動也不是帆動，而是他們倆的心動。

把佛學(xué)之境轉(zhuǎn)為詩論之境，更得益于禪宗。禪宗相傳為達(dá)摩祖師自印度傳來，實為佛教在中國的變種。唐代時，佛教在中國迅速流行，教派林立，其中禪宗影響日益巨大。禪，梵語，靜坐默想之意。唐代詩歌大盛，在詩文化的熏染下，禪宗日益轉(zhuǎn)向詩意和審美的悟道方式。從世俗生活中體悟宗教情感，在審美方式中獲得神學(xué)啟示，禪宗和中國古典詩歌理論一開始就不謀而合?！段鍩魰肪?記載禪宗的創(chuàng)立尤其具有審美意味：佛祖釋迦牟尼在靈山聚會說法，拈花示眾，眾皆不解，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遂得佛祖賞識，當(dāng)眾宣布把“正法眼藏”（最高的佛法真諦）交付摩訶（梵語，大）迦葉，迦葉尊者由此成為禪宗祖師。佛祖拈花，迦葉微笑，拈花的動作包含無窮的深意，微笑的神態(tài)閃爍悟性的光芒，這是智者間無聲的心靈交匯，也揭示了禪宗的悟道方式：以心傳心，不立文字。禪宗悟道用心靈的體驗領(lǐng)會佛家真諦，又用拈花微笑的形象動作代替語言的說教，這和詩歌借助形象構(gòu)筑意象世界、表達(dá)思想感情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借助禪宗的境界理論來闡釋詩歌意境就成了唐人要走的捷徑。禪宗佛、我、物合一的世界觀和直覺體驗的思維方式促成唐代詩歌“三境”論的產(chǎn)生。

《詩格》把詩歌的境界分為三類：一為“物境”。詩人要創(chuàng)作山水詩，必須將山水景物最美的形象特點在腦海中反復(fù)揣摩，然后用語言精心描摹其形態(tài)，構(gòu)筑出審美的藝術(shù)形象，追求景物的逼真再現(xiàn)，形成惟妙惟肖的自然畫卷，達(dá)到形似的境界。這就好比魏晉六朝的山水田園詩，杰出者觀察入微、摹寫細(xì)膩，例如謝靈運《石壁精舍還湖中作》中寫泛舟湖上，景色的描摹精雕細(xì)刻而真切自然：“林壑?jǐn)筷陨?，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秉S昏來臨，樹林山谷漸漸昏暗，就像一點點收斂了光線，云霞慢慢變淡收起了絢爛的色彩。菱角和荷花相互映照尤顯茂盛，菖蒲和稗草相依相偎在船頭搖曳……還有陶淵明《歸田園居》：“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朦朦朧朧遠(yuǎn)方的村莊，裊裊上升的炊煙，狗在小巷深處吠叫，公雞飛上桑樹頂打鳴，白描中見出最具鄉(xiāng)村特色的景物。

“情境”是詩歌境界的第二種境界。詩歌中的意象在現(xiàn)實中并未見到，而是詩人強烈情感的載負(fù)和化身，詩人是“為情而造文”（見劉勰《文心雕龍》）的結(jié)果。如李白《秋浦歌》“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將進(jìn)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三千丈的白發(fā)，天上流下的黃河水，現(xiàn)實中哪里有，不過是詩人強烈情感的幻化而已。類似有杜甫《春望》中“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奇異意象來表達(dá)強烈的國破家亡之恨。柳宗元用新鮮奇特的比喻和夸張來訴說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若為化得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xiāng)?！保ā杜c浩除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這類詩歌多用夸張、比喻、擬人的手法、借助獨特鮮明的詩歌意象來傳達(dá)作者強烈的情感訴求，不追求景物描寫的真切細(xì)膩，讀者也會被詩人強烈的情感裹挾而引起靈魂深處的強烈共鳴，這就是《詩格》中所說的：“娛樂愁怨，皆張于意而處于身，然后馳思，深得其情?！?/p>

《詩格》提出的第三種境界是“意境”，這也是唐人首次提出這一概念，但這和我們今天說的意境概念內(nèi)涵并不一致，可以說我們今天的意境概念內(nèi)涵其實是包括三種境界的?！对姼瘛分姓f：“三曰意境，亦張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則得其真矣?！绷攘葦?shù)語，卻寓意深刻。這種境界，我們不妨借助禪師悟道的體驗來進(jìn)行理解?！段鍩魰肪?7記載有位禪師叫青原惟信，他有關(guān)悟道的一段話非常精彩，應(yīng)該對我們理解“三境”理論頗有幫助。他說：“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p>

這段話揭示了禪師悟道的三個階段;或者說人們認(rèn)識世界的三種方式、三種境界。第一種“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這是普通人認(rèn)識世界的方式，外部世界和自然事物直接呈現(xiàn)在人們的感官之中，人們不帶主觀情感和思慮地面對世界和外在事物?！对姼瘛分兴f的“物境”就是這種境界，詩人觀察的精細(xì)入微，描摹的再惟妙惟肖，是鏡子般的再現(xiàn)。

“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是悟道到一定程度后的階段，山和水已經(jīng)不再是純客觀的存在，而是成為一種象征，或者代表某種天理，或者負(fù)載某種情感，對禪師來說，就是佛道的象征吧。就如儒家把外物人格化或哲理化的比德說，孔子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又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都是這樣。《詩格》中說的“情境”也和這種境界類似，詩歌中的意象多是詩人強烈情感的幻化，就如悟道是將山水等外物作為真理的象征。

“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則是悟道的最后階段，悟者超越感覺，超越理性，摒除主觀情緒或意識的干擾，讓心靈和宇宙萬物化合，把情思意趣和大千世界溶合，山和水成為泯滅物我界限的永恒存在，物我交融、天人合一。這是悟道的最高階段，也是審美的最高階段。就像美國人本心理學(xué)家馬斯洛說的“高峰體驗”：在主體與萬物和諧時，感到內(nèi)心的自由、澄明、獨立，比其他任何時候都感到世界和自我的完美，處于體驗的詩一般的神秘、狂喜的巔峰時刻?！对姼瘛分刑岢觯骸叭灰饩常鄰堉谝舛贾谛?，則得其真矣?！边@“意境”，就是指是詩人們超越感官和情緒的干擾，把心靈沉浸于審美對象，在和宇宙萬物的化合中，將情思意趣溶會于審美意象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境界。這是和禪師悟道時最后達(dá)到的境界一樣，和馬斯洛所說的高峰體驗類似。在這種境界中，詩人和他創(chuàng)作的審美世界一樣，自由、澄明、獨立。這個時候詩人獲得的是“真”，何謂真？如《莊子·漁父》中所說：”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真在內(nèi)者，神動于外，是所以貴真也?！薄罢妗笔侨诵匀饲榈淖匀涣髀?，是心靈的真純和坦蕩，是所有文學(xué)作品最能打動人心的所在。所以六朝理論家劉勰說：“故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保ā段男牡颀垺で椴伞罚┦⑻圃娙藗儎?chuàng)作出澄澹精致的詩歌，才使得“意境”這一概念得到落實。例如王維的詩歌《終南別業(yè)》：“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焙髞砟纤挝簯c之《詩人玉屑》卷15評價：“此詩造意之妙，至與萬物相表里，豈直詩中有畫哉！觀其詩蟬蛻塵埃之中，浮游萬物之表也。” 魏慶之特別稱贊王維創(chuàng)造的意境之美：詩人超然物外的空明心靈，詩人終于超脫塵俗和萬事萬物，在與自然的化合中達(dá)到純真、自由、曠達(dá)的審美境界！

《詩格》中提出“物境”、“情境”、“意境”三境，但人們后來僅以“意境”這一概念概括三種境界，這一概念的提出具有極高的理論價值，意味著唐代詩歌理論達(dá)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唐之后，人們用此概念鑒賞詞、曲，甚至小說，使其成為古代文藝?yán)碚摰暮诵母拍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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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周 玲（1971—），女，安徽金寨人，濟(jì)南職業(yè)學(xué)院公教部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