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超然
摘要:“牧童”,作為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典型意象,從先秦而來,于唐詩中得以表露,又在宋詩中獲得傳承與衍生。本文以唐宋詩人敘寫“牧童”的審美指涉為切入點,探討《全唐詩》與《全宋詩》中與“牧童”相關的表述,解除關于“牧童”主題單一象征的成見,呈現(xiàn)其富于張力的意蘊結構,闡發(fā)灌注其中純真、自在的共時人生理想,及其與世俗對立的歷時文化精神,期與唐宋文士思想之脈動進行某一種程度的對話。
關鍵詞:牧童牧歌?唐宋詩人審美
(一)牧童與笛:羌笛與牧笛的交響
自古羌人以牧羊為生,漢·許慎《說文解字》:“羌,西戎牧羊人也?!盵1]漢·應邵《風俗通義》:“羌,本西戎卑賤者也,主牧羊。故‘羌’從羊、人,因以為號?!盵2]牧羊與羌笛成為羌人生活的兩項指標。自古以來關于“笛”之發(fā)源,就有羌與漢二種,南朝梁·沈約《宋書》有:“笛,案馬融《長笛賦》,此器起近世,出于羌中,京房備其五音。又稱丘仲工其事,不言仲所造。《風俗通》則曰:‘丘仲造笛,武帝時人?!浜蟾星嫉褷枴!盵3]可見難以判斷“笛”是出于羌人之手還是由漢人所造。“牧笛”,作為時常與牧童雙雙出現(xiàn)的高頻意象之一,既與牧童的視覺造型特征相呼應,又兼?zhèn)渎犛X感知的審美特性。研究牧童詩的學者對“牧笛”多避而不談或一筆帶過,是因為“牧笛”在詩文中出現(xiàn)頻率過低而存在感單薄的原因嗎?帶著疑問,筆者利用數(shù)據(jù)庫進行了一番資料爬梳,將約莫五萬七千首唐《全唐詩》及二十五萬四千首《全宋詩》中的“牧童”、“笛”、“牧笛”、“羌笛”等相關意象作了簡單的頻率統(tǒng)計:
由上表可知,唐代牧童詩在《全唐詩》總數(shù)中占比約千分之一,《全宋詩》中大約每一千首詩中也有一首帶牧童意象的詩,牧童詩在唐宋詩占比可謂是平分秋色。然引“牧笛”入詩的比重卻明顯失衡,“牧笛”一詞于宋詩中出現(xiàn)頻率遠高于唐詩,唐詩中高頻出現(xiàn)的“笛”并非“牧笛”而是“羌笛”。實際上,唐詩中“牧童”所吹之“笛”也有“羌笛”,如“牧童何處吹羌笛,一曲梅花出塞聲。”[7]宋.郭茂倩《樂府詩集》中便收入了“羌笛含流咽”[8]、“白雁兼羌笛,幾年垂淚聽”[9]等詩作,騷人遷客多借“羌笛”演繹著懷鄉(xiāng)之愁、羈旅之疲和別離之傷。[10]唐詩中僅有兩首引“牧笛”入詩之作也承襲了“羌笛”的調(diào)值審美趨向:唐·韓偓有〈漢江行次〉,借“牧笛”來“痛憶家鄉(xiāng)舊釣磯”,[11]唐·張喬的〈題河中鸛雀樓〉亦以夜風中的“牧笛”聲勾起“天涯歸計欲如何”的感嘆。[12]而宋代詩人對“牧笛”的調(diào)性記憶多置于四季流轉的物候中加以感知,其中“牧笛”與春相聯(lián)的詩歌數(shù)量有6首,與夏相連4首,與秋相聯(lián)13首,與冬相聯(lián)8首。筆者嘗試尋找“牧笛”與“牧童”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形構出具有“牧笛”調(diào)性特色的審美范疇,試圖從“四季牧笛”的視域?qū)@些含“牧笛”的牧童詩加以分析(以下按春、夏、秋、冬季節(jié)分別對應引詩):
政坐清幽聞牧笛,一聲吹斷碧云寒。(宋.邵棠〈閑居〉)[13]
鶑聲???睆來談舊,牛背安閑勝策肥。時聽樵歌時牧笛,間披道氅間農(nóng)衣。(宋.高镕
〈春日田園雜興〉)[14]
響繅車于林野,度牧笛于阡陌?!钨e可以娛,塵襟可以釋。俯檻草芊芊,懷人情脈脈。(宋.唐仲友〈續(xù)八詠薰風夏更宜〉)[15]
大峰舒肆小峰崷,簾幕中間坐五侯。立斷斜陽吟不透,一聲牧笛滿林秋。(宋.徐鹿卿〈愛山堂七絕句〉其二)[16]
牧人樂下牧,背騎吹短笛。……應同堯時民,歌將土壤擊。(宋.梅堯臣〈和圣俞農(nóng)具詩十五首牧笛〉)[17]
月淡煙深聽牧笛,死生常事不須愁。(宋.陸游〈看梅絕句五首〉其二)[18]
荒草岡頭牧笛,急舂屋角吹煙。短景做催冬日,微暖號小春天。(宋.鄧深〈冬郊〉)[19]
春之“牧笛”吹斷陰寒,吹出農(nóng)家安閑之歌,歸隱田園,充實和樂;夏之“牧笛”吹散永晝躁動,吹開賓客“塵襟”,推心置腹,“人情脈脈”;秋之“牧笛”吹滿山中舒景,吹頌豐年之歌,與民同樂,百姓安居;冬之“牧笛”吹淡生死之憂,吹緊風霜襲臘梅,催促短景,向春而生。宋代“牧笛”融合了“牧童”自由自在的意蘊,揚棄了“羌笛”哀怨悲愴的力道,跳脫詩歌“傷春悲秋”的抒情傳統(tǒng)。在此基調(diào)上,多處于江南視域中的宋詩把“牧笛”的“自由性”與“愉悅感”放置于四季循環(huán)的時序中咀嚼,將其妝扮成流轉于四時光景的自由精靈,情、景、音三位一體呈現(xiàn),也形構出更加開闊的心境及更寬廣的審美視域。
(二)牧歌:回歸東方之音
有關“牧歌”的研究,學界多集中于西方文學及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領域探討。在西方,“牧歌”最初是一種文學題材,源頭可追溯到古希臘詩人忒奧克里托斯(公元前310~公元前250)所創(chuàng)作的大量描述牧人愛情與田園生活的詩歌,[20后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公元前70~公元前19)的十首組詩《牧歌》問世,被稱為是“牧歌”與“田園詩”的典范,[22]“牧歌”也由此生發(fā)出更加豐富的內(nèi)涵,從文學品類引申到文學批評理論。因此,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者多用它來描述鄉(xiāng)土題材作品中的抒情風格和創(chuàng)作基調(diào),劉洪濤曾定義:“‘牧歌’本是一個取自西方的文學術語?!盵21]相較之下,中國古典文學中“牧歌”的出現(xiàn)并非是進行專題詩歌創(chuàng)作,而是源于牧人真實的生活經(jīng)驗。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相和歌辭》收錄蜀·諸葛亮的〈梁甫吟〉,題序引〈陳武別傳〉云:
武常騎驢牧羊,諸家牧豎十數(shù)人,或有知歌謠者,武遂學〈泰山梁甫吟〉〈幽州馬客
吟〉及〈行路難〉之屬。[23]
牧豎成群結伴傳誦歌謠,“牧歌”即為牧人吟詠傳唱之歌,歌的內(nèi)容多為當時口耳相傳之古曲。西晉·潘岳《籍田賦》亦云:“游童牧豎,詠德謳吟?!?可見“牧歌”于當時還存有歌功詠德、凈化社會風氣之效用。其后唐、宋詩人將“牧歌”意象引入詩篇,化成了思歸、懷古、田園及修行之歌等多種抒情符碼:
兒童栗熟迷歸路,歸得仍隨牧豎歌。(唐.司空圖〈淅上〉)
月下春塘水,風中牧豎歌?!褚构峦簦茡P奈爾何。(宋.徐鉉〈寒食宿陳公塘上〉)[26]
放蕩不耕空劫地,暮天何用牧歌催。(宋.釋子淳〈頌古一○一首 其八〉)
煙連山際無人語,只有晚歸樵牧歌。(宋.徐僑〈晚望〉)[27]
牧歸之歌幫助迷途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而吟謳于夜幕降臨時分的“牧歌”更似催促萬物“回家”的呼喚,白描、寫實的筆觸卻在闡發(fā)“何所歸”、“歸何處”的深意,這無疑觸發(fā)了遷客騷人的“牧歸情結”:望而不見、思歸未歸的鄉(xiāng)愁與“牧歌”纏繞綿延,在“空劫地”、“無人語”、“孤亭夢”的詩境中化成陣陣憂思與聲聲喟嘆,對詩人心境而言是一種折磨。
黍離離兮城坡坨,牛羊踐兮牧豎歌。(唐.劉長卿〈登吳古城歌〉)[28]
昔時興圣帝,遺廟在敦煌?!镣柃I希醚▔灠?。(唐.李廟詠〈敦煌廿詠〉之十)[29]
一川樵牧歌太平,萬古關河感亡國。(宋.李呂〈登賦堂〉)[30]
“牧歌”傳唱千載之音,歷代王朝興亡更迭,英雄圣賢出而復歿,“牧童”作為無名之輩的歌者,于極盛一時的古城遺址任意踩踏,或是放任牛羊?qū)τ浾b君王政績的文物“敲火”、“礪角”,表面的玩世,背后卻是悠悠“牧歌”對亙古時間與滄桑世道的無情見證,詩人借此抒發(fā)物逝人非的懷古興衰與惆悵惋惜。
牧童唱巴歌,野老亦獻嘲。……白水可洗心,采薇可為肴。(唐.常建〈空靈山應田叟〉)[31]
黃粱飯飽葵根滑,山北山南聽牧歌。(宋.何夢桂〈安樂窩吟〉其一)[32]
谿橋樹映行人渡,村徑風飄牧豎歌。孤櫂亂流偏有興,滿川晴日弄微波。(宋.徐鉉〈和鍾大監(jiān)汎舟同游見示〉)[33]
啼鳥聲交呼,牧豎歌相對?!木茪g賓朋,樂哉時褫帶。(宋.于房〈題左溪齊云閣〉)
弗萊《文學的原型》中將田園詩與牧歌原型對應夏與勝利之局面,[34]其中的“田園牧歌”調(diào)性昂揚,感情炙熱,多以描述牧人的愛情經(jīng)歷。而唐宋詩歌中的“田園牧歌”與野老、田叟、山谷、村落、小橋、樹林、清風、溪流、啼鳥等交織成章,調(diào)性閑適且明悅,寄托著對復歸純樸人性的歌贊,對追尋心靈自由的向往以及對皈依自然生命境界的召喚:
怯雨宜晴不識愁,去隨青草牧春牛。無人古路歌兼笑,歸去山花插滿頭。(宋.黃庶〈次韻和真長四季牧童〉其一)[35]
水牯老行步穩(wěn),蓑郎癡歌笑繁。物外初無塵滓,胸中別有丘園。(宋.釋正覺〈牧童〉)[36]
當“牧歌”與“牧童”形象同時出現(xiàn)在詩中,“不識愁”的“牧童”成為詩人心中的期羨對象,“牧歌”亦化作修行之歌,伴隨詩人踽踽獨行于凡世間而不至失其本真。修行“牧歌”多以“牧童”自由無累之形象反襯其道,而宋人王柏(1197-1274)則直接以創(chuàng)作“牧歌”來彰顯修行之理:直言“牧翁”放牧便是在踐行修煉之術,“渴飲菩提泉,饑來噍芻苾”,不管修行方式如何,同樣是“妙處各自得”,最后“人牛兩無跡”,遂悟得禪思妙理。[37]
在實際的生活體驗與文學創(chuàng)作中,尤其是生活疆域跨入東方土壤時,西方“牧歌”原型內(nèi)涵與理論難免顯得單薄和理想化。而唐宋詩學領域中的“牧歌”被置于自然萬物與歷史視野的觀照中,浸潤了更加豐滿的人物情思,加持著更為寬廣的格局視域,從而領略對生命最真實的體察與思考,形構出具有特殊美學價值的東方之音。筆者以為東方“牧歌”可回歸到生命、生活及人性的本真,從而跨越文體的限制,更適合作為文學評價與指導的理論原型。
參考文獻:
[1] 漢.許慎著,班吉慶等點校,《說文解字校訂本》(南京:鳳凰出版社,2004),頁103。
[2] 漢.應邵撰,王利器校注,《風俗通義校注》(臺北:明文書局印行,1988),頁304。
[3] 南朝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卷19,頁558。
[4] 其中含9首專以“牧童”、“牧豎”或“牧兒”意象入詩題。中國國家圖書館全唐詩分析系統(tǒng):http://202.106.125.44:8082/tang/,檢索時間:2019/12/22。
[5] 其中含31首專以“牧童”、“牧豎”或“牧兒”意象入詩題。中國國家圖書館全宋詩分析系統(tǒng): http://202.106.125.44:8082/song/,檢索時間:2019/12/22。
[6] 其中含3首專以“牧笛”意象入詩題。檢索網(wǎng)址同上注,檢索時間:2019/12/22。
[7] 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卷699,頁8042。
[8]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卷21,頁264。
[9] 同上注,卷92,頁975。
[10] 由于“羌笛”不在本文著重探討范圍,因為不多做分析,關于“羌笛”的調(diào)性特征與傳承發(fā)展,可參考此二篇著述:王彥玉,〈詩中“羌笛”〉,《文史知識》(2018.9):40-46。徐希平,〈唐詩中的羌笛及其所蘊含和平交融文化內(nèi)涵〉,《杜甫研究學刊》127.1(2016.3):100-109。
[11]?詳見唐·韓偓,〈漢江行次〉,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卷681,頁7813。
[12] 詳見唐·張喬,〈題河中鸛雀樓〉,同上注,卷639,頁7327。
[13] 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中國國家圖書館全宋詩分析系統(tǒng)電子數(shù)據(jù)庫)。
[14] 同上注。
[15] 同上注。
[16] 同上注。
[17]?同上注。
[18] 同上注。
[19] 同上注。
[20] 美.梅西著,孫青玥等譯,《文學史綱》(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頁45。
[21] 古羅馬.維吉爾著,黨晟譯,《牧歌》(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導言。
[22] 劉洪濤,〈邊城:牧歌與中國形象〉,《文學評論》(2002.1):70-77。
[23] 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1979),卷41,頁473。
[24]?西晉.潘岳,〈籍田賦〉,引自維基文庫:https://zh.wikisource.org,轉引時間:2019/12/28。(有關紙本的卷頁碼,待復查紙本原書后標出。)
[25] 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卷632,頁7248。
[26] 同上注。
[27]?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中國國家圖書館全宋詩分析系統(tǒng)電子數(shù)據(jù)庫)。
[28] 同上注。
[29] 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卷151,頁1576。
[30]?詳見《全唐詩補編·卷三敦煌人作品》,引自中國哲學書電子化計劃:https://ctext.org/wiki.pl?if=gb&chapter=666089#p23,轉引時間:2019/12/27。
[31] 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中國國家圖書館全宋詩分析系統(tǒng)電子數(shù)據(jù)庫)。
[32] 清.彭定求編,《全唐詩》,卷144,頁1460。
[33]?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中國國家圖書館全宋詩分析系統(tǒng)電子數(shù)據(jù)庫)。
[34]?同上注。
[35] 同上注。
[36] 加.諾思洛普.弗萊著,高錦雪譯〈文學的原型〉,《中外文學》(1978.10):59。
[37] 同上注。
[38]?同上注。
[39] 詳見宋.王柏,〈牧歌寄謙牧翁〉,同上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