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琳 趙季
[關(guān)鍵詞] 韓國漢詩;底本;訛誤;???/p>
[中圖分類號] G25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2-2007(2021)02-109-06
在東亞漢字文化圈的發(fā)展歷程中,產(chǎn)生了大量以漢文寫作、出版的文集(包括別集和總集)。這些文集以木刻本、活字本和手抄本三種形式流傳,成為我們今天進行域外漢學研究工作的基礎(chǔ)文獻。但是,這些文集底本都存在或多或少的訛誤,會給我們的研究造成困難。因此,尋找訛誤、發(fā)現(xiàn)訛誤、糾正訛誤就是我們研究工作的第一步。因為只有在正確文本之上建立起來的研究,才有可能獲得正確的研究結(jié)果。
具體到韓國,僅別集就有10000多種。韓國漢詩文獻底本呈現(xiàn)以下特點:一、韓國文集底本訛誤比例很小,整體質(zhì)量尚可;二、木刻本比活字本訛誤少;三、手抄本訛誤最多。
文集底本訛誤產(chǎn)生的原因有兩大類:作者型訛誤、刻鈔型訛誤(手民或鈔工訛誤)。按常理推斷,韓國詩人寫詩時肯定會偶有書寫訛誤,后經(jīng)過手民刻版或經(jīng)過鈔工抄寫,這些訛誤會沿襲下來。但如果沒有詩人原稿,就很難區(qū)別這些訛誤是詩人造成的,還是手民、鈔工造成的。
如果仔細分析,作者訛誤、刻鈔訛誤二者還是有一定區(qū)別的。因為手民或鈔工的文化水平比詩人低,刻版或鈔寫都是模仿原稿文字,并不完全理解和認識作者原稿里的字,極易產(chǎn)生“形似而訛”。而作者或詩人文化水平較高,不易產(chǎn)生“形似而訛”的錯誤。為避免重復(fù),我們將“形似而訛”歸入“刻鈔型訛誤”,把其他訛誤歸入“作者型訛誤”。
“作者訛誤”又可分為“記憶訛誤”和“書寫訛誤”。記憶訛誤,就是作者或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誤記人名、詩題而產(chǎn)生的訛誤。如把“放翁”誤記成“簡齋”,把“杜甫”誤記成“杜牧”等等。書寫訛誤,就是作者或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由于字音或字義相近、涉上下文連帶而誤寫。如“邊”誤記成“濱”(字音相近),“呼”誤記成“號”(字義相近),“若”誤記成“如”(上句相應(yīng)位置有“如”)等等。這類訛誤在字形上一般差別很大,可以肯定不是手民或鈔工那種“形似而訛”。
刻鈔訛誤的“形似而訛”之所以產(chǎn)生,其總體原因就是手民或鈔工文化水平較低,不理解原稿內(nèi)容導(dǎo)致了訛誤出現(xiàn)。
就訛誤內(nèi)容來看,分為“錯訛衍脫”四類?!板e”是文字次序倒錯(又稱“倒”),勘誤方法是“乙正”,即顛倒恢復(fù)正確字序?!坝灐笔俏淖钟炚`,勘誤方法是“改”,即改回正確文字?!把堋笔嵌嘧?,勘誤方法是“刪”,即刪去多余文字?!懊摗笔锹┳郑闭`方法是“補”,即補出遺漏文字??闭`依據(jù)主要有四種:依據(jù)典故;依據(jù)字義;依據(jù)聲律;依據(jù)其他文獻。本文討論韓國漢詩文本勘誤問題,所選用別集底本為《韓國文集叢刊》所收錄之版本,具體各個版本信息見于注釋中。下面結(jié)合具體詩例逐一介紹。
一、因作者致誤舉隅
作者型訛誤可分為記憶訛誤、書寫訛誤兩類。
(一)記憶訛誤
1.人名訛誤
有將不同人名“張冠李戴”者。例如金昌協(xié)《次簡齋韻奉主人最良兄》:“澄江斜抱杏洲城,光動疏簾幾簟明。膝有鳴琴調(diào)鶴舞,尊留美酒答鶯聲。飄搖已就歸來賦,骯臟何須驃騎名。倚檻漁舟時自弄,雨蓑煙笠總詩情?!盵1](378)根據(jù)韻字,此詩為追和陳師道《答晁以道》一詩:“轉(zhuǎn)走東南復(fù)帝城,故人相見眼偏明。十年作吏仍糊口,兩地為鄰闕寄聲。冷眼尚堪看細字,白頭寧復(fù)要時名。孰知范叔寒如此,未覺嚴公有故情?!盵2](176)詩題中“簡齋”當作“后山”。又如樸泰輔《次簡齋秋雨初晴》:“前山雨罷斂雷威,云盡長空碧一圍。霜雪更于何日至,炎蒸斷自此時歸。流年無奈堂堂去,落葉還看稍稍飛。早覺薄寒欺瘦骨,已催刀尺作秋衣?!盵3](304)同樣根據(jù)韻字,此詩為追和陸游《秋雨初晴有感》一詩:“炎曦赫赫尚余威,冷雨蕭蕭故解圍。號野百蟲如自訴,辭柯萬葉竟安歸。芼羮菰米珍無價,上釣魴魚健欲飛。散吏何功沾一飽,高眠仍聽搗秋衣。”[4](1789)樸泰輔詩題中“簡齋”為誤,當作“放翁”。
有將人名記錯者。例如金昌業(yè)《次壁上所題大明人方山宜韻》:“晩來蒸暑極,枕席水亭開。久雨紅蓮損,新晴翠鳥來??鸵驘o馬滯,奴告賣瓜回。不向鋤臺久,呼兒視綠苔?!盵5](34)此詩為追和明代詩人鄭作《過李氏莊》一詩:“沙徑縈村入,柴門面水開。園林君自得,鞍馬我能來。白鷺窺魚立,黃鶯觸燕回。日斜猶不去,相與坐莓苔?!痹婎}中“方山宜”當作“方山子”。按《列朝詩集》(丙集卷十一)云:“方山子鄭作。作,字宜述,歙人。讀書方山之上,自號方山子?!盵6](322)手民或鈔工不可能連續(xù)認錯三個字或兩個字,“子”也不可能看成“宜”,故可判定作者記憶產(chǎn)生訛誤。
2.詩題訛誤
詩題訛誤常見于韓國詩人追和中國詩歌時,將所追和原詩與原詩題“張冠李戴”。例如尹鉉《君馬黃》:“北驅(qū)空大漠,西走斬樓蘭。直渡河冰壯,長嘶塞雪寒。坐雕金勒易,生入玉門難。海戍秋方急,香閨淚未干?!盵7](30)此詩在尹鉉《菊澗集》追和唐詩專輯中,經(jīng)檢索韻字,為追和盧照鄰《紫騮馬》詩:“騮馬照金鞍,轉(zhuǎn)戰(zhàn)入皋蘭。塞門風稍急,長城水正寒。雪暗鳴珂重,山長噴玉難。不辭橫絕漠,流血幾時干?!盵8](198)“君馬黃”,當為《紫騮馬》之訛,樂府鼓吹曲辭及后人擬作《君馬黃》均無此韻。又如南龍翼《九月初二日移寓商芝洞多有臨水之趣次老杜江村韻》:“銅雀津頭漢水回,白波如練眼中開。竿收極浦魚猶躍,葉悴芳洲雁欲來。門外櫓疑吳客舫,岸邊亭勝魏王臺。商芝洞里棲初定,楚澤生涯且莫哀?!盵9](76)此詩經(jīng)檢索韻字,為追和杜甫《野老》詩:“野老籬前江岸回,柴門不正逐江開。漁人網(wǎng)集澄潭下,賈客船隨返照來。長路關(guān)心悲劍閣,片云何意傍琴臺。王師未報收東郡,城闕秋生畫角哀。”[10](321)“江村”為誤,當為次杜甫《野老》詩韻。
(二)書寫訛誤
書寫訛誤,即作者或詩人在創(chuàng)作時由于字音或字義相近、涉上下文連帶而誤寫。如“邊”誤記成“濱”(字音相近),“呼”誤記成“號”(字義相近),“若”誤記成“如”(上句相應(yīng)位置有“如”)等等。這類訛誤在字形上一般差別很大,可以肯定不是手民或鈔工那種“形似而訛”。
1.字義相近或字音相同致訛
有因字義相近書寫致誤者。例如孫肇瑞《悟真院》:“仙坊闃靜輪蹄絕,惟有山禽來叫號。房長清幽誰出右,生涯卻勝范萊蕪?!盵11](80)此詩當為追和王安石《悟真院》詩:“野水從橫漱屋除,午窗殘夢鳥相呼。春風日日吹香草,山北山南路欲無?!盵12](1114)孫詩中“號”(四豪)失韻,當依王安石原詩韻字為“呼”(七虞)。蓋因“號”“呼”字義相近,均是“呼號”之意;“號”“呼”在朝鮮語中發(fā)音均為“?”。詩人一時疏忽,“呼”誤書為“號”。
2.字義、字音相近致訛
有因字義相近且字音相近書寫致誤者。如沈錥《秋夕悄坐使鎰弟拈出劍南韻吟之》:“地分幽絕處,琴閣自蕭然。吏退眠如鹿,官閑坐如禪。長時封綠印,盡日咽清蟬。往往肩輿出,觀魚到水濱?!盵13](247)根據(jù)詩題中“拈出劍南韻”的提示,此詩當為追和陸游《夏日獨居》原韻:“平生本清凈,垂老更蕭然。已罷客載酒,亦無僧說禪。空庭朝下鵲,密樹晚鳴蟬。長日君無厭,新秋近眼邊?!盵14](3167)沈詩末韻“濱”底本訛誤,失韻。應(yīng)該是作者書寫時因為字義相近(水濱、水邊意思相近)、字音相近(濱、邊聲母相同韻母相近)而誤書。
3.涉上下文連寫訛誤
有因涉上下文連帶而誤寫者。例如上文所引沈錥《秋夕悄坐使鎰弟拈出劍南韻吟之》之例:“地分幽絕處,琴閣自蕭然。吏退眠如鹿,官閑坐如禪。長時封綠印,盡日咽清蟬。往往肩輿出,觀魚到水濱。”[13](247)沈詩“如禪”之“如”失律。當為仄聲字之“似”或“若”,與出句“如”相對,與下句之“綠”相粘。第四句之“如”乃因第三句之“如”影響,此屬“涉上連寫訛誤”。又如孫肇瑞《山下泉》:“凄凄灑石矼,澹澹漾河流。惟知巖下咽,不及林間靜。”[11](70)此詩為追和皇甫曾《山下泉》原韻:“漾漾帶山光,澄澄倒林影。那知石上喧,卻憶山中靜?!盵15](2184)孫詩“流”字失韻,皇甫曾原詩韻字作“影”?!傲鳌鄙嫔衔摹昂印倍`寫。此詩押“二十三?!表?,皇甫曾原詩韻字為“影”“靜”,相應(yīng)位置“流”當作“影”。又如李宗城《又拈茅字》:“踏青時節(jié)長春茅,苑路垂垂柳拂梢。不信衣冠猶禁闥,還疑壸榼即山村。芳筵日靜松陰落,深林風喧鳥語交。武庫秪今清世閉,往事三度點旗旓?!盵16](13)此詩為追和李夢陽《赴郊觀宿》原韻:“城邊水色靜春茅,苑外鶯啼拂露梢。萬戶煙花臨復(fù)道,九天宮殿鎖南郊。霓旌夜發(fā)清溪繞,彩仗晨飛碧樹交。身到鈞天渾不解,坐聞仙樂下云旓?!盵17]李詩“山村”失韻,據(jù)李夢陽原韻韻字,“村”當為“郊”,“村”涉上文“山”而誤寫。
二、因刻鈔致誤舉隅
刻鈔型訛誤的“形似而訛”之所以產(chǎn)生,其總體原因就是古代韓國的手民或鈔工文化水平較低,不理解原稿內(nèi)容導(dǎo)致了訛誤出現(xiàn)。
(一)訛誤原因
刻鈔訛誤產(chǎn)生的具體原因有四種:不明典故而致訛、不明字義而致訛、不明文義而致訛、不明聲律而致訛。
1.不明典故而致訛
例如李奎報《復(fù)和》一詩有句:“五斗解醒聞乃祖,三杯通道出吾宗。好尋金洞期同醉,莫憶巫山十二峰。”[18](389)“五斗解醒聞乃祖”語本《世說新語·任誕》:“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盵19](391)劉孝標注:“《毛公注》曰:‘酒病曰酲?!盵7](36)故李詩“醒”疑為“酲”之訛。又如尹鉉《次隆唐觀韻》有句:“換骨雖殊道,成仙豈異才??蓱z劉玩輩,辛苦向天臺?!盵7](36)按南朝劉義慶《幽明錄》載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臺山遇仙女事?!巴妗币蔀椤叭睢敝?。又如趙載浩《山陽驛途中次唐人韻》有句:“驅(qū)馳原濕猶非愿,只為明時未訣君?!盵20](435)按“驅(qū)馳原濕”語本《尚書·禹貢》“原隰底績”,“濕”當為“隰”之訛。又如李奎報《自吳郎中世文家訪廣明寺文長老次韻文公》有句:“詞腸擒錦繡,談舌吐風雷??晒指呱遥q呼曲秀才。”[18](319)按“擒錦繡”不成文意,此語本班固《答賓戲》“摛藻如春華”,故“擒”當為“摛”之訛。
2.不明字義而致訛
例如孫肇瑞《宮詞》:“花樣籹成挺不群,誰疑未遇望君恩。黃昏只恨羊車過,鹽汁澆階竹插門?!盵12](79)“花樣籹成”之“籹”音nǚ,以蜜和米面搓成細條,組之成束,扭作環(huán)形,用油煎熟之美食,與詩意不合。因此“籹”疑為“妝”之形,似訛誤?!皧y”,化妝,與詩題《宮詞》及詩意相合。又如申叔舟《次謹甫用工部韻見示》有句:“人生萬事莫如休,世間何事無愁憂。光陰倏忽東流水,白口為我寧淹留。”[21](90)“白口為我寧淹留”,不成文意?!肮怅庂亢鰱|流水,白日為我寧淹留”,則文意順暢,意為“光陰如流水迅速流逝,太陽也不肯為我停留”?!翱凇弊忠蔀椤叭铡敝?。又如蔡壽《次東坡用歸去來辭集字詩韻十首》其三云:“入室心還樂,倚蔥膝亦安。昨非今是覺,攜酒日盤桓?!盵22](409) “倚蔥”不成文意,“倚窻”則與出句“入室”相合,故“蔥”字疑為“窻”之訛。
3.不明文義而致訛
例如盧守慎有詩題名為《苦雨次韻劉長卿負譴后登于越亭作》,此詩為追和劉長卿《負謫后登干越亭作》一詩,《劉隨州集》載劉長卿此詩為《負謫后登干越亭作》,且干越亭在江西上饒余干縣,故盧詩詩題中“于”字為“干”之訛。
4.不明聲律而致訛
依據(jù)聲律判斷訛誤又可分為依據(jù)韻腳、依據(jù)平仄二類。有依據(jù)韻腳判斷失韻者,例如李胄《次山谷雪韻》:“天公巧琢昆山玉,輕雪霏霏劇卷沙。鶴背驚跳華表迥,驢蹄深沒灞橋科?;没貕m界瑤成窟,別起春風柳放花。報爾休夸天下白,照余衰鬢轉(zhuǎn)增華?!盵23](489)此詩為追和黃庭堅《詠雪奉呈廣平公》原韻:“連空春雪明如洗,忽憶江清水見沙。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fù)斜斜。風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開頃刻花。正使盡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華?!盵24](134)“灞橋科”之“科”(五歌)失韻,據(jù)黃庭堅原韻韻字,當為“斜”(六麻)。又如柳成龍《七月五日風氣颯然,與子侄數(shù)輩游北林佛塔,令奴芟去荒穢以火焚之。時風急火盛須臾凈盡,林影婆娑可以逍遙,明日次東坡上巳出游韻》:“秋風蕭蕭輕雨飛,微涼早入前村塢……無官身輕是實語,客來賀我何須吊。”[25](423)此詩為追和蘇軾原韻《上巳日與二三子攜酒出游,隨所見輒作數(shù)句,明日集之為詩,故辭無倫次》:“薄云霏霏不成雨,杖藜曉入千花塢……固知我友不終窮,豈弟君子神所予?!盵26](1188)此詩通押上聲“六語”“七麌”韻。“吊”屬去聲“十八嘯”韻,失韻不合聲律,是訛字,當依原韻韻字作“予”。又如尹衡老《次唐詩韻》:“春殘十五夜,月吐一輪初。照處江山闊,明中天地虛。露清萬籟寂,云卷眾星流。鄉(xiāng)思緣何倍,家兒數(shù)寄書?!盵27](61)此詩為追和賈島《送朱可久歸越中》原韻:“石頭城下泊,北固暝鐘初。汀鷺潮沖起,船窗月過虛。吳山侵越眾,隋柳入唐疏。日欲躬調(diào)膳,辟來何府書?!盵28](6632~6633)尹詩“流”失韻,底本形似而訛,據(jù)賈島原詩韻字當作“疏”。又如李敏輔《竹西樓春興八首次子美》:“頭陀山勢遠逶迤,古寺春闌細草坡。榻靜燈臨鳴佩瀨,巖平花擁近筵枝。桃園有路漁郎至,舟壑無因郡閣移。隱隱林端雷吼壯,龍湫倒瀉半空垂?!盵29](324)“坡”字失韻,當從杜甫原韻“紫閣峰陰入渼陂”作“陂”。
有依據(jù)平仄判斷失律者,例如趙泰億《仲協(xié)見訪拈唐律韻共賦》:“春風高閣小溪東,園杏庭桃次第紅。求仲自來尋蔣詡,王弘何事遣龐通。思將浪跡超塵綱,悔發(fā)狂言作怨叢。湖上新開三畝宅,分山晩計可能同?!盵30](42)按“綱”為平聲,此處當用仄聲字,故此處失律。且“塵綱”不成文意,而“塵網(wǎng)”是常用詞,“思將浪跡超塵綱”意思是“想浪跡世外,超脫塵世之網(wǎng)的束縛”。屬形似而訛,“綱”疑“網(wǎng)”之訛。
(二)訛誤內(nèi)容
1.錯
例如周世鵬《石侖寺次李白紫極宮感秋韻》有句云:“世情變鶉蛙,萬事掌翻覆。何如歸賦去,故國稻應(yīng)熟。”[31](480)“歸賦去”不成文意,疑為“賦歸去”之訛。“賦歸去”乃用陶淵明賦《歸去來兮辭》之典故,所以下句說“故國稻應(yīng)熟”,家鄉(xiāng)的稻子已是成熟季節(jié)了,表明要歸隱田園。又如孫肇瑞《南堂》:“開襟脫帽倚軒眠,花吐清香柳拂煙。個里壯觀難得狀,月明秋水共天長。”[11](79)此詩為追和蘇軾《南堂五首》其五:“掃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客來夢覺知何處,掛起西窗浪接天。”[26](1167)孫詩“天長”失韻。據(jù)原韻韻字當為“長天”。又如尹鉉《巫山高》:“巫山高楚望,孤夐軼氛埃。樹樹猿猿淚,朝朝暮暮云。峽深陰作雨,江曠纈生文。遠客自腸斷,其如更戀君。”[7](30)此詩為追和盧照鄰《巫山高》詩:“巫山望不極,望望下朝氛。莫辨啼猿樹,徒看神女云。驚濤亂水脈,驟雨暗峰文?!盵32](522)“氛埃”失韻,據(jù)原韻韻字,當作“埃氛”。
2.訛
例如任埅《汝厚第夏夜書懷用東坡定惠院韻》:“秋風一棹沂龍津,免被山中猿鳥罵?!盵33](35)韓國古籍無“沂龍津”一詞,說明韓國無“沂龍津”地名。“沂”字只是水名和山名,在此不合詩意。應(yīng)該是“泝”,逆流而上?!耙省币蔀椤皼儭敝?。又如李喜朝《壺谷爺先以秋懷八律用明八子韻寄,赤谷又次老杜秋興八首次第書來,仍要余兄弟和之。顧以不閑吟詠,未敢生意矣。近者魯望兄偶見壺翁寄來之紙,次明八子韻以送。樂甫又并和二韻,合十六篇。余亦有未可獨自默然者,不揆拙澀敢慕效顰,錄上壺谷赤谷二丈案下仍示魯望兄》:“危涂觸險幾摧車,攬轡歸來守此廬。經(jīng)歲不逢今兩客,入秋惟對古人書。無才只可甘終蟄,懷寶寧憂未竟舒。歌罷紫芝無一事,滿簾微雨午眠余。”[34](27)此詩為七律,中二聯(lián)完全對仗?!敖駜伞迸c“古人”意思不對仗,且“兩”是數(shù)次或量詞,“人”是名詞,詞性也不一致。“今雨”則是常用語,指新朋友,與“古人”對仗工整。故“兩”字疑為“雨”之訛。又如申叔舟《保閑齋集》卷十一《次謹甫用工部韻見示》詩下附成三問原詩《謹甫詩》,其中有:“修鳙蔬糲飽我饑,況有國書供清幽”[22](90)句?!镑笔且环N像鰱魚而黑色的魚,成三問此詩又載其本集《成謹甫先生集》卷一,“修鳙”作“修鱐”?!镑T”為干魚,“修鱐”連用指干魚干肉,符合詩意,故“鳙”為誤字。
3.衍
韓國文集中衍字極少,例證亦極罕見。但衍字現(xiàn)象還是存在的。如元天錫《南溪?下追涼作〈鷓鴣天〉憶契內(nèi)張趙二公》:“夾岸垂楊弄影微,追涼盡日卻忘歸。身閑樂土知今是,跡寄名場悟昨非。[初]收暮靄,轉(zhuǎn)斜暉,倚筇時復(fù)一凄悕。故人化作松間土,誰識吾行與世違?!盵35](134)《鷓鴣天》下闋一、二句的格律是三、三,如“雙黃鵠,兩鴛鴦”(歐陽修)、“情脈脈,意忡忡”(柳永)、“金作屋,玉為籠”(晏幾道)、“村舍外,古城旁”(蘇軾),幾無例外。且元天錫《促織詞鷓鴣天》:“風靜空階玉露清,隔窗啾唧動哀情。征夫一聽應(yīng)添恨,寒婦初聞忽暗驚。秋七月,夜三更,弄鳴機杼到天明。卻嗟爾事如吾事,往往叫閽無助聲?!盵35](134)其下闋一、二句也是三、三結(jié)構(gòu)。所以這首詞衍一“初”字,當作“收暮靄,轉(zhuǎn)斜暉”才對。
4.脫
例如許筠《賦事用答子履韻》:“茶淪新泉鼎已湘,角巾風墊影央□。才聞野老來催馌,卻見村姬去采桑。春事故鄉(xiāng)知又晩,客居歸興覺偏長。何年獨駕柴車返,深竹閑園訪辟疆。”[36](155)此詩為追和歐陽修原韻《奉答子履學士見贈之作》:“誰言潁水似瀟湘,一笑相逢樂未央。歲晚君尤耐霜雪,興闌吾欲返耕桑。銅槽旋壓清樽美,玉塵閑揮白日長。豫約詩(一作書)筒屢來往,兩州雞犬接封疆?!盵37](1799)據(jù)原韻韻字,許筠詩“央”下脫一“央”字。又如申叔舟《次工部韻示謹甫》一詩下附“謹甫見次”:“客魂那用黯然銷,聚散云在風中漂。座上商胡弄緡錢,對我傲我言多驕。中有一二識文字,愛我攜酒來相要。撐腸只有馱來米,薪桂客中艱蘇樵。險夷隨遇為之所,偃蹇長嘯臥逆旅。十年漢□知何用,今來只得二三語。還鄉(xiāng)應(yīng)未辨銀根,弟兄朋友誰相許。已哉天運茍如此,且添樽酒枯魚煮?!盵21](89)“十年漢□”據(jù)《成謹甫先生集》卷一,“漢”下脫一“學”字。
三、結(jié)語
在??表n國漢詩文獻的文字過程中,熟悉中國典故、用字慣例、近體詩格律聲韻規(guī)則以及與相應(yīng)中國、韓國文獻對勘,都有助于發(fā)現(xiàn)、解決韓國文集,尤其是漢詩文獻中的文字訛誤問題。例如韓國詩人追和中國詩歌這一類文學形式,由于追和詩與原作在體制上呈現(xiàn)某種文本上的互文性,韻腳字、作者、詩題這幾部分的文字可以互證,為校勘實踐中的“他校法”提供依據(jù)。同時,韓國古代文人間交游唱和時所作詩文互見于不同文集的現(xiàn)象,也可作為文字勘誤的重要材料。而近體詩自身具備的格律嚴謹?shù)膶傩?,以及詩歌寫作中約定俗成的文體規(guī)律,也為“理校法”提供了可能。
在歷史上,東亞漢字文化圈的形成以中國文獻的傳播流布為重要物質(zhì)基礎(chǔ)。中國文獻東傳朝鮮半島,朝鮮半島歷代文人模仿學習中國詩文寫作,產(chǎn)生了大量漢詩文獻,隨之而來的是這一過程中的誤記、誤寫、誤抄、誤刻。只有發(fā)現(xiàn)訛誤、正視訛誤、糾正訛誤,才能更加準確、充分地利用這部分史料,進而探討域外漢籍中蘊含的歷史文化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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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韓]尹鉉:《菊澗集》(卷中),《韓國文集叢刊》(第35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8]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
[9] [韓]南龍翼:《壺谷集》(卷四),《韓國文集叢刊》(第131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10] 杜甫著,楊倫箋注:《杜詩鏡銓》(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
[11] [韓]孫肇瑞:《格齋先生文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5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12] 王安石著,李壁箋注,高克勤點校:《王荊文公詩箋注》(卷四十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13] [韓]沈錥:《樗村先生遺稿》(卷十六),《韓國文集叢刊》(第207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14] 陸游著,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卷五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15]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六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
[16] [韓]李宗城:《梧川先生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214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17] 李夢陽撰:《空同集》(卷二十九),清文淵閣四庫全書補配清文津閣四庫全書本。
[18] [韓]李奎報:《東國李相國全集》(卷九),《韓國文集叢刊》(第1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19] 劉義慶撰,徐震堮著:《世說新語校箋》(卷下),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
[20] [韓]趙載浩:《損齋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220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21] [韓]申叔舟:《保閑齋集》(卷十一),《韓國文集叢刊》(第10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22] [韓]蔡壽:《懶齋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5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23] [韓]李胄:《忘軒遺稿》,《韓國文集叢刊》(第17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24] 黃庭堅著,任淵、史容、史季溫注,史寶華點校:《山谷詩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
[25] [韓]柳成龍:《西厓先生別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52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26] 蘇軾撰,王文誥輯注,孔凡禮點校:《蘇軾詩集》(卷二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
[27] [韓]尹衡老:《戒懼庵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219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28]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十七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
[29] [韓]李敏輔:《豐墅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232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30] [韓]趙泰億:《謙齋集》(卷三),《韓國文集叢刊》(第189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31] [韓]周世鵬:《武陵雜稿》(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26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32] 彭定求等編:《全唐詩》(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
[33] [韓]任埅:《水村集》(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149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34] [韓]李喜朝:《芝村集》(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170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35] [韓]元天錫:《耘谷行錄》(卷一),《韓國文集叢刊》(第6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36] [韓]許筠:《惺所覆瓿稿》(卷二),《韓國文集叢刊》(第74冊),首爾:景仁文化社,1997年。
[37] 歐陽修撰,劉德清、顧寶林、歐陽明亮箋注:《歐陽修詩編年箋注》(第四冊),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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