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紅
王運熙(1926-2014)先生,曾擔任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古代文論學會副會長、中國《文心雕龍》學會會長、上海市古典文學學會會長等職務。在五十多年的學術生涯中,王運熙先生的主要業(yè)績是中國古典文學與中國文學批評史。其個人的學術成果匯集為《王運熙文集》(全五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即《樂府詩述論》《漢魏六朝唐代文學論叢》《文心雕龍?zhí)剿鳌贰吨袊糯恼摴芨Q》《望海樓筆記》(外二種)。王運熙先生先后主編過三卷本、七卷本、兩卷本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皆產生廣泛影響。本文主要從王運熙先生特別強調的治學思想—“求真”與“釋古”兩個角度切入,探討王運熙先生的學術志趣,以及由這種學術精神過渡到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繼承發(fā)展問題,并扼要探討該類著作的編纂體例問題。
一、求真:實事求是的治學宗旨
從20世紀40年代末開始,王運熙先生在中國文史領域耕耘了半個多世紀,他在《學術自述》中說道:“我研究中國古代文學,包括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古代文學理論批評,一貫的宗旨是求真。從大量文獻資料出發(fā),尊重事實、實事求是地進行考訂和分析,力求闡明所研究對象的真實面貌。對過去的許多典籍記載和對前人與現代學者的重要看法(包括一些權威學者的看法),既不輕易懷疑否定也不盲從;而是通過全面冷靜的考察分析來加以取舍?!保ā墩勚袊糯膶W的學習與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這是王運熙先生對于自己“求真”的學術旨趣的詳細解釋。
關于王運熙先生“求真”的治學宗旨,楊明先生結合王運熙先生的具體研究例證,有了更加詳細的解釋。楊明先生說:“王運熙先生研究文學史、文學批評史,要求盡可能全面地掌握史料,正確地、按照本來面目去理解史料,盡量避免用后人、今人才有的想法去解讀它們,避免‘過度闡釋’??傊?,力求客觀,避免主觀任意?!保ā夺尮乓蕴劫?務實而求真—〈王運熙文集〉讀后》,《中國文學研究》2013年第1期)楊明先生說:“曾在王先生的指導下,合作寫文章,王先生總是諄諄教導,一切從資料出發(fā),若通過研讀史料,發(fā)現他的觀點有不妥之處,那還是要服從史料。這體現了先生尊重史實,實事求是的精神?!?/p>
在中國古代文史的研究中“求真”是一個重要的研究目的,即堅持從資料出發(fā),對研究對象進行符合實際情況的研究。同一研究領域的學者羅宗強先生也持有類似的看法,羅先生說:“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求真?!薄皬奈幕瘋鞒械慕嵌龋骞盼恼摰谋緛砻婺?,也可以說是研究目的?!保ā豆盼恼撗芯侩s識》,《文藝研究》1999年第3期)關于“求是”還是“致用”,在中國文學批評史產生之初即有此困擾問題。近代梁啟超就此問題也發(fā)表過看法,他說就學者來說,“只當問成不成為學,不必問有用與無用,非如此則學問不能獨立,不能發(fā)達”(《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王運熙先生一生淡泊名利,是真正的學者,不見有記載其質疑學問有用無用。王運熙先生治學善于以小見大,重視文獻資料、文史互證,有乾嘉學派的治學特點。
王運熙先生的高足吳承學先生說:“王先生的治學方法其實很簡單,就是實事求是。他是以乾嘉學派治樸學的方法來治文學的。他不求新,不求奇,唯求其是;不媚俗,不趨時,只重事實。王先生曾在贈我的《文心雕龍?zhí)剿鳌芬粫轫撋项}寫其‘治學自警語’,道:‘全面觀照,準確把握。正本清源,探明原貌。’這是何等樸實的話,每句話的境界卻是不下苦功難以達到的。他的論著力求客觀公允,用字用詞很有分寸,他基本不用‘最’‘很’‘極’‘非常’這類感情色彩很強烈的詞語?!保ā稖貪櫟墓廨x—緬懷恩師王運熙先生》,《東方早報》2014年2月14日)王運熙先生平和為人,性格理性,其治學特點也以平實、求實求真為主。王運熙先生一生身處中國文學批評史重地—復旦大學,曾多年擔任復旦中文系語言文學研究所所長,作為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第二代代表,其擔負著承前啟后的學術使命。在其“全面觀照,準確把握;正本清源,探明原貌”學術自警之下,復旦文學批評史被推向了一個新的發(fā)展高度。
“求真”的治學宗旨,反映的是王運熙先生研究文史追求的是歷史學的客觀理性精神。他說:“半個世紀以來,我一直在中國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理論批評研究領域耕耘,先是著重研究創(chuàng)作與文學史,后是著重研究理論與文學批評史。在研究的過程中也有不少體會,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便是感到要深入理解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史,應當深入認識古代歷史;要深入理解古代文學理論與文學批評,應當深入認識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史。”(《歷史、文學史、文學批評史》,《談中國古代文學的學習與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王運熙先生說:“古代作家生活在一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尤其是詩文辭賦類作品,大多寫真人真事,與歷史關系密切,因此,要多讀一些與作家作品有關的史書以及可以提供史實的文獻資料,這些對于準確深入地認識作品,特別是其思想內容,無疑是大有裨益的?!?/p>
二、釋古:融會貫通的治學目標
王運熙先生說過自己有愛讀古代史書的習慣。大學期間,他就廣泛閱讀了現代名家王國維、陳寅恪、顧頡剛、錢穆、范文瀾等人的古史研究著作,開闊了眼界,可以說他有極深的史學功底。他說:“對古代文學(特別是其中的文學理論批評)中的不少現象,我主張充分尊重中國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和民族特色,并從這方面加以闡述;不贊成隨意運用現成的理論框架或引進國外的理論來勉強比附。五四以來,中國文史哲研究界從治學態(tài)度、方法看,有所謂信古、疑古、釋古等派的區(qū)別。我比較贊成釋古一派的做法,學風也與之相近?!保ā墩勚袊糯膶W的學習與研究》,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所謂信古、疑古、釋古,最早是由馮友蘭先生提出來的三種處理史料的態(tài)度。馮友蘭先生說“信古是抱殘守缺的人的殘余勢力”,疑古“所作的功夫即是審查史料”,而“釋古一派的人所作的工作,即是將史料融會貫通”(羅根澤編著《古史辨》第六冊,上海書店1938年)。馮先生認為,歷史工作必須經過審查史料與融會貫通兩個階段才能完成。王運熙先生贊成釋古一派,即要求弄清真相、解決問題、揭示規(guī)律。因此,他的學問也體現出融會貫通的特點,并以此作為治學目標。
王運熙先生所謂“釋古”,即“在研究的態(tài)度和方法上,既不盲目地信從古人和古書上的話,又不稍有懷疑、覺得費解便輕率地加以否定、批判,而是虛心體察、認真研究古代資料本來的意義,探討其產生的背景,探討古人之所以那樣說、那樣記載的緣由”(《王運熙先生的古代文論研究》,《傳承與開拓—復旦大學第四屆中國文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鳳凰出版社2018年)。楊明先生在這篇文章里,舉證了諸多具體的例子來說明王運熙先生的研究是從資料出發(fā),堅持了實事求是的原則,以及他敏銳的眼光和掌控紛繁歷史事實的非凡能力。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說:“無論做哪門學問,總須以別偽求真為基本工作。因為所憑借的資料若屬虛偽,則研究出來的結果當然也隨之而虛偽,研究的工作便算白費了。中國舊學,十有九是書本上學問,而中國偽書又極多,所以辨?zhèn)螘鵀檎砼f學里頭很重要的一件事?!保簡⒊吨袊倌陮W術史》,東方出版中心1996年)王運熙先生秉承乾嘉學派的學術思想,對于資料的真?zhèn)我矘O為重視,資料如果是假的,那研究就屬于白費功夫了。因此,仔細考辨史料,不僅僅是關注其真?zhèn)?,還要認真思考其誕生的具體歷史環(huán)境,弄清楚當時的事實。比如,關于《文心雕龍》性質的論述,王運熙先生同意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所說:“《文心雕龍》的根本宗旨,在于講明作文的法則?!保ā段男牡颀埵窃鯓右徊繒?,《文心雕龍?zhí)剿鳌?,上海古籍出版?014年)王運熙先生引述《文心雕龍·序志》,指出劉勰寫作是為了糾正當時不良的創(chuàng)作文風。
“好學深思,心知其意”(《史記·五帝本紀贊》),是司馬遷就歷史著述發(fā)表的意見,王運熙先生一直很服膺這句話,將它作為閱讀古籍、做研究工作的原則。他認為古書上的記載和言論,固然不能一味盲從,但也不宜輕易懷疑乃至否定(《研讀古代文學須明其義例》,《王運熙文集5》)。他還將《禮記·中庸》所說的“博學、審問、慎思、明辨”,作為他治學的座右銘。去弊證偽、絕假存真,是學術創(chuàng)新的大前提,王運熙先生秉持此理念,其學術成果能經得起時間的檢驗,歷久而彌新,煥發(fā)出長久的學術生命力。
王運熙先生認同吳光興先生所概括的其學術成果,認為其突出了“歷史學風格”(吳光興《王運熙歷史學風格的文學研究述論》,《文學評論》2000年第5期),還認為這一總結是很有見地的觀點。
三、關于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編纂體例問題
研究古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古代文學理論批評,王運熙先生將“求真”作為治學宗旨,他從文獻資料出發(fā),尊重事實、實事求是,對研究對象進行全面觀照,正本清源。解釋史料,虛心體察,認真研究古代資料本來的意義,他采用的是“釋古”的治學態(tài)度。因此,他對古代文史的研究達到了融會貫通的效果。
以王運熙、顧易生等為代表的一代學者,由于治學方法得當,在研究范圍、材料搜集等方面有突出的優(yōu)點,并將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推到了一個相當的高度。王運熙、顧易生主編的《中國文學批評通史》七卷本,全書約380萬字,堪稱20世紀中國文學批評史的集大成之作,獲得了第三屆(1997年)國家圖書獎。以王運熙先生為代表的前輩學者篳路藍縷,取得了很多重要的成績,后輩學者如何在王運熙先生等前輩的基礎上,繼續(xù)推進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這是一個重要的問題。然而,時至今日,這個學科領域還有很多問題需要繼續(xù)研究、探討。什么是中國文學批評史?本學科明確指出對象與具體的研究范圍并沒有完全搞清楚。這里主要從編纂體例入手,探討中國文學批評史的書寫問題。
中國文學批評史屬于中國文學史的一種,大體可以歸為史學著作。史學著作的類型,可以分為編年體、紀傳體、紀事本末體、學案體等多種。王運熙先生主編的幾種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編纂體例,主要采用了以批評家、批評論著和分類文體批評互相結合的編寫模式,分別以相同或相近時代的批評家、批評論著編排章節(jié),突出了大家和重要論著的地位。這種文學批評史的編纂體例,既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史著體例紀傳體和紀事本末體的優(yōu)點,又吸收了西方分章列節(jié)的寫作模式,被很多文學史所采納。以人和書為綱的文學批評史寫作模式,優(yōu)點是能夠比較充分地展示批評家及其著作,缺點是如對一些專門的問題進行深入探討會受到限制。王運熙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批評通史》突出的地方在于對“史”的描述比較清晰流暢,但有些章節(jié)因為限于體例,對“論”的開掘還有待深入,即“《通史》在斷代的體系構建方面取得了空前的成就,但在通史的貫穿上仍嫌不足”(彭玉平、吳承學《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的回顧與展望》,《中國社會科學》1997年第5期),也即王運熙先生的文學批評史研究在“求真”材料的羅列、排比,“釋古”在還原文論史的方面成就卓著,但是在具體文論問題的開掘方面還不夠深入。
2016年,黃霖先生主編的《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出版,該著共一冊,在編纂體例上有所創(chuàng)新。正如黃霖先生所言,其編寫模式“不以人物與作品立章節(jié)”,而是以范疇、命題立目,突破了百年以來文論史的編寫模式?!耙哉擃}為綱,不以作家作品為主線?!痹谌齻€方面進行了創(chuàng)新,一是革新了中國文論史的編寫模式,二是突出了中國文論的核心精神與基本特點,三是助推了中國文論話語體系的建設(《“馬工程”〈中國文學理論批評史〉的守正出新》,《中國文學研究》2017年第1期), 以范疇、命題為綱的編纂體例,長處是對各個問題有比較深入的探討,短處是難以反映批評家和批評著作以及一代文學批評的全貌,對于習慣閱讀以人和書為綱的文學批評史編纂體例的讀者而言,具有一定的挑戰(zhàn)性。
周興陸先生著《中國文論通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作為一部完全由個人獨著的中國文學批評史,這本著作有六十二萬多字,亦是一部厚重之作。該書主要的亮點在于貫通古今,以及進行了中西比較。《中國文論通史》綜合了前面所說的幾種文學批評史的編纂體例分為四編,指出了文學理論批評的源頭、自覺、分體文論批評的發(fā)展,以及近現代轉型和新生。結構框架里有儒、道二家,亦有詩、詞、文、小說、戲曲等章節(jié),目錄里排比、羅列的類別更細,便于讀者抓取要目,分類上融合了以問題為綱,屬于綜合體的中國文學批評史著作。
胡曉明先生提出后五四時代中國文論的概念,并由此創(chuàng)作出一系列論文。文章認為:“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界的研究活動,在釋古方面收獲較多,在理論方面活力不足。”提出“重新喚醒民族文化主體的自覺意識,以西學為參照,而不以西學為標準”(胡曉明《略論后五四時代建設性的中國文論》,《文學遺產》2014年第2期),針對中國文論的理論探討方面具有指導意義。
綜上所述,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經過近百年的發(fā)展,取得了不少成績。對于以往的成績,正如黃霖先生所言,對于古文論研究的價值,要“追求有用,不尚空論”,“批評史的資料還要進一步開掘和整理,還原性的歷史研究不但不能削弱,還要向更深更廣的層面伸展。因為這是基礎”(《從消解走向重構—世紀之初古文論研究的回顧與展望》,《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2年第1期)。以王運熙先生為代表的一代學人,所著的七卷本《中國文學批評通史》,作為一種客觀存在,其有著歷史的厚重感。他們對于中國文學批評史所作的貢獻是不容忽視的。然而,文學批評史的編纂是無限的,今后必將繼續(xù)出現各種類別的中國文學批評史類著作。因此,在繼承前輩學者的基礎上,繼續(xù)發(fā)掘和整理新的文學批評史資料,多元化開拓,在文學批評史研究方法和思路方面進行創(chuàng)新,從而推動這一學科領域的繼續(xù)發(fā)展和演進,這將是后輩學者新的任務,需要不斷去努力、去開拓。
基金項目:江蘇省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王運熙先生學術研究述論”(2016SJB750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