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亞東

一到農(nóng)閑，小鎮(zhèn)便喧鬧起來，紅薯、生姜、花生、甘蔗、粉條等農(nóng)產(chǎn)品紛紛涌到馬路兩邊。喧嘩的聲浪里，孩子們歡快的聲音如彈子般蹦跳，響亮清脆。但依然能辨出姑娘們細(xì)軟的笑語，還有那趕盛會的腳步聲“淌”過來，“淌”過去。真正是慶祝豐收的三重奏。冬日，只要有陽光，一切都跳躍起來：它們伴奏出凱旋的節(jié)律，為這豐收祥和的日子。

窗在二樓，憑窗望去，看到樹下那位賣甘蔗的姑娘，一身湖綠衣褲，前胸?cái)[動著兩條辮子。樹旁靠著一大捆甘蔗，她身旁還有一堆甘蔗散放在長凳上，凳下，小筐里放著一把鐮子。她忙著拾掇甘蔗。陽光似金，撒在甘蔗上，皮上裹著一層白白的糖霜，香甜似要透出來。陽光撒在姑娘身上，臉上，讓她明亮起來，活力也要透出來。她眼里的光，不時從忙碌里撲閃著行人。兩條辮子隨著她歡快擺動，似乎她懷里暖著一個秘密，就要擠出來，奔向那無可名狀的遠(yuǎn)方。

一個婦女帶著幾個孩子過來：“小姑娘，甘庶多少錢一斤？”

“三角。”姑娘麻利地報(bào)著價(jià)格，馬上欠過身去。

“我給你選甜的?！?/p>

她很快從那一堆甘蔗里找到根粗節(jié)長的甘蔗：“你看這甘蔗，多好，包甜！”

“這是我自家種的，肥下得足?！薄斑@段時間我都會在這里，不甜你來找我！”她一邊稱甘蔗一邊飛快地報(bào)價(jià)。

“阿姨！我來幫你削皮吧，你們走一路渴了吧！”

那婦女當(dāng)然高興。她從凳下麻利地抽出鐮子，去掉尖頭和須，便迅速照著甘蔗刮起皮來。甘蔗脫去花斑外衣，露出凈白的光來，一截一截鼓鼓得滿滿的，在冬天的陽光下，水汪汪的。她把甘蔗剁成小節(jié)，分給孩子們，余下的往那婦女手提袋里放：“怎樣？甜吧！”孩子們直點(diǎn)頭。那婦女拿出一小節(jié)來，咬了一口：“真甜！”于是緩緩從兜里掏錢。

街上行人多起來，甘蔗刮起來聲音特別響亮，吃甘蔗的聲音特別脆，特別爽，甘蔗攤前人多起來。

“甘蔗甜吧？”

“甜！”姑娘聲音脆甜。

窗外，削甘蔗的聲音實(shí)在誘人，我纏著母親要吃甘蔗……跑下樓去，買甘蔗的人多起來，她靈活地應(yīng)對著，不忘承諾“甘蔗不甜不要錢”。

姑娘雙手不得空，雙眼忽閃著直掃人，見有人來買甘蔗，沖我熱情地笑著：“小妹妹，你等等，我?guī)湍氵x最甜的！”

她在甘蔗堆里翻來翻去，說給我選一根最甜的……見我沒拿袋子，她在凳子上鋪幾片甘蔗葉，把甘蔗分成小節(jié)放在上面，最后一齊捧給我：“抱穩(wěn)哦，別掉下來！”

我抱著甘蔗興奮地沖上樓，一邊吃，一邊興奮地向母親報(bào)告怎么買甘蔗，沒有放過她心細(xì)的每個細(xì)節(jié)，我對她的靈活和善意很有好感。母親一邊嘗甘蔗一邊點(diǎn)頭：“這甘蔗種得真好，甜！這個姑娘好能干喲！人勤快，就是好日子！”

農(nóng)村人最喜歡的一句話：人勤春早。意思是勤快的人趕著春天走，春天意味著生長和繁茂。勤勞，春早春長。人勤秋實(shí)，下種的日子長，收獲的日子就多。亦是發(fā)家旺財(cái)、勤勞致富的意思。正對眼下這姑娘的景！

這位勤快的姑娘我早就認(rèn)得，就住對面村，每天上下學(xué)我們都會見她跟隨父母在甘蔗地里勞作，一點(diǎn)兒也不怕那又黑又臭的肥，重的挪不動，她就用小筐分開來，肥灑得很均勻……雖然種甘蔗又臭又臟，甘蔗卻又香又甜。我猜想，也許她父母許過她，賣了甘蔗，給她置辦好嫁妝。她在那窗下賣過兩三年甘蔗，后來便不見來了，想是帶著甘蔗的脆甜走向她憧憬的秘密，走向了甜蜜的生活。

再來在這里賣甘蔗的，有男人、女人，許多人，來來往往，那時小鎮(zhèn)的小攤小販逐漸多起來。改革開放，甘蔗能直接從土里成長為商品，而那位甘蔗姑娘成為那個時代—我的記憶剪輯，也成為好日子的標(biāo)記。而那甜潤的滋味至今讓我懷念！

記憶里，那姑娘當(dāng)時年齡不過十五六歲，就開始自己努力準(zhǔn)備嫁妝。從前不理解母親說的“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的真正含義。這和“人勤春早”在一定程度上表達(dá)的內(nèi)容和祝愿是一樣的—勤快，雖在境遇上有差別，但大體都是奔好前程的。到了一定年紀(jì)，嘗到生活的不易，理解了生活的艱辛，對這兩句話的體會更多、更深刻。想象著甘蔗姑娘用汗水種出甜美的甘蔗，用賣甘蔗的辛苦錢給自己置辦好喜氣洋洋的嫁妝，把自己嫁到父母為她選好的婆家，她一定會是把過日子的好手，她的日子也一定會像甘蔗一樣甜脆。

好日子，就是平淌又安詳，就是灑滿陽光，如今天的好日子一般。偶爾從舊地經(jīng)過，遠(yuǎn)遠(yuǎn)望一眼那扇窗和窗下坪地。遠(yuǎn)遠(yuǎn)一望，心里已浮現(xiàn)出照著陽光的甘蔗姑娘，靈巧忙碌的身影，然后是那刨甘蔗皮的清脆聲音……窗下早已不見甘蔗姑娘，想起甘蔗的味道，不禁跟愛人念叨：好想念甘蔗的甜。

市場門口，一個青年男人在賣甘庶，他只負(fù)責(zé)買賣，那些甘蔗再不必他自己去施肥侍弄。甘蔗削皮已然用上利器，唰唰幾下就完，然后挪到切割機(jī)器旁，被切割成顆粒狀。

咀嚼著甜甜的甘蔗，我在記憶里搜索那位賣甘蔗的姑娘。她現(xiàn)在生活得還好嗎？她一定過上她心目中的好日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