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辰

晚年的弗洛伊德修正了先前提出的“二部人格結(jié)構(gòu)”說，在此基礎(chǔ)之上提出并論證了人格可以劃分為“本我（id）”“自我（ego）”和“超我（superego）”三個層次的觀點。其中，“本我”處于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最底層，代表人類與生俱來的，內(nèi)心最原始、最本能的欲望;“自我”夾在二者之間，持有并接納時間觀念，擁有價值判斷和現(xiàn)實感等一切與理性有關(guān)的要素，不斷調(diào)節(jié)“本我”與“超我”之間的矛盾;“超我”追求最高理想與完美境界，遵循至善、至美的原則行動，所以這就決定了“超我”的作用是指導(dǎo)“自我”的理性因素，限制“本我”的原始欲望。三者之間相互矛盾又相互制衡，構(gòu)建了一個相對平衡的動態(tài)系統(tǒng)，構(gòu)成人的整個精神生活和完整人格。但是，由于外界環(huán)境和人際交往等因素不會一成不變，人格中的“本我”“自我”“超我”不斷發(fā)生矛盾和沖突，最后趨于平衡。因此，個體表現(xiàn)出前后不同甚至是大相徑庭的思想言行和性格特征。筆者通過對比發(fā)現(xiàn)，《奔跑吧！梅勒斯》中主人公梅勒斯與弗洛伊德人格結(jié)構(gòu)理論中三個層次相契合、相對應(yīng)之處使得梅勒斯具有人性的兩面性，因此人物形象栩栩如生，能夠“跑進人心”。

一、本我的代表—自私的梅勒斯

當梅勒斯抱著必死的覺悟，絕不向國王求饒時卻又突然反悔，祈求國王給自己三天時間，好讓自己去給相依為命的妹妹安置一名夫婿。妹妹舉行婚禮時，梅勒斯沉浸于此時的快樂與幸福之中，甚至一時忘記了與國王的約定，希望這樣的快樂能夠一直持續(xù)下去。當梅勒斯準備離開故鄉(xiāng)，啟程前往赴死之地時，又產(chǎn)生了無限的留戀，糾結(jié)與痛苦在梅勒斯心中不斷糾纏，他慢條斯理地收拾著行李，終于，一步三回頭地上路了。在奔跑過程中游過大河、斗過山賊的梅勒斯身心俱疲，他趴在草地上，想要放棄奔跑，想要承認自己輸?shù)簟叭罩s”，想要讓朋友放棄等待。梅勒斯雖然憎恨著國王對誰都不信任的卑劣人性，但自身又克服不掉對生存和快樂的渴望，雖然想要拯救被當作人質(zhì)的朋友，但又覺得“正義”“誠信”“愛”等這些沒有實際價值的東西不如自身的生存來的實在。可見，梅勒斯有著“自私”的一面，而這恰好是弗洛伊德人格三結(jié)構(gòu)中“本我”的影射?！氨疚摇笨释麄€體的生存與快樂。因此，它使得梅勒斯在極度的疲憊面前，本能地選擇“自私”，忘卻朋友的約定、信任以及道德等崇高的東西，停下腳步去休息，來避免痛苦。只有自私地活下去，才能繼續(xù)留在家鄉(xiāng)，過著牧羊的悠閑快樂的生活，才能和妹妹、妹夫一起幸福生活。

二、自我的代表—理智的梅勒斯

在梅勒斯決心被處死時，追求“生的本能”，自私的“本我”躊躇再三，請求國王再給予三天活著的時間，但梅勒斯懷有良心和理智。良心和理智使自身化為一個客體對象，觀察自身、批判自身、告誡自身不能一味自私地貪圖生存，要去認識和積極地改造世界。這里的“良心”和“理智”便是人格三理論中“自我”的代表。理性的“自我”批判著自私的“本我”想要茍活的欲望，并對國王信誓旦旦地做出承諾。梅勒斯見到妹妹時，閉口不提“三日之約”，只是告訴妹妹自己擱下城里的事情先回來了，稍后便會回去，勸新郎將婚期提前時也只字不提，最終連哄帶騙地說服了對方。這是因為梅勒斯不希望妹妹和妹夫知道自己馬上要死亡的事情而傷心流淚?？梢?，梅勒斯的“自我”不僅僅擁有理性，還擁有善良意志。舉行婚禮時，沉浸于幸福和快樂的梅勒斯一度忘記跟國王的約定，但此時理智的“自我”站了出來，提醒自身此時正處于身不由己的狀態(tài)，不能一直沉溺于快樂。自私的、渴望生存的“本我”不急不躁地著手出發(fā)時，“自我”的理智刺激自身，使梅勒斯兩臂用力一揮，像脫弦之箭一樣在雨中奮力奔跑。遇到滾滾洪流時，梅勒斯不禁崩潰大哭，甚至失去理智地哀求上帝，渴望洪流能夠停歇。好在“自我”很快醒悟，分析出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游泳渡河，于是梅勒斯猛地一下躍進洪水之中，兩臂奮力撥開洪流，與如千百條大蛇一般的浪花展開了搏斗，在“自我”理性的指引下，梅勒斯抵抗住了洪流的推阻。

可見，在奔跑中，理智的梅勒斯不斷克服心中的自私，“自我”最終戰(zhàn)勝了“本我”。良心和道德時時刻刻提醒他，朋友正在毫無懷疑地、堅持地等待著自己，不可以辜負朋友的信任，不可以讓深深信任自己的朋友失去性命，因此梅勒斯必須履行義務(wù)，必須奔跑，必須以死來換取名譽。

三、超我的代表—追求理想的梅勒斯

牧羊人梅勒斯不懂政治，整日悠閑游樂，卻比任何人都要敏感邪惡。昔日繁華熱鬧的城市變得蕭條荒涼之時，梅勒斯?jié)u漸感到不安。得知國王因為不信任他人而大開殺戒之后，梅勒斯怒發(fā)沖冠，不容許這樣的暴君活在世上，立志要把這座城市從暴君的手中拯救出來。由此可見，梅勒斯具有追求美好生活和相互信任的理想—這便是人格結(jié)構(gòu)三理論中“超我”的體現(xiàn)?？梢哉f，在梅勒斯身上，“超我感”很強。當“超我”所追求的完美生活和理想狀態(tài)不復(fù)存在時，自身就會產(chǎn)生危機意識和緊迫感，迫使梅勒斯尋求原因，想要憑一己之力復(fù)原那繁盛的城池。見到國王后，梅勒斯憤怒反駁國王說“懷疑別人是最可恥的事情”，并嘲笑用殺人來維持和平的國王“只不過是為了保住你的地位罷了”。國王大怒，要將梅勒斯送到絞刑臺上處死，而此時受“超我”人格主導(dǎo)的梅勒斯抱著必死的覺悟，堅持心中追求愛與誠信的理想，絕不向國王低泣求饒?？梢?，“超我”受完美原則的支配，不容許懷疑的出現(xiàn)，甚至瘋狂到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去追求完美的信任。為妹妹舉辦完婚禮，離開故鄉(xiāng)之際，年輕的梅勒斯感到痛苦，一步三回頭地走著，幾度就要停駐不前。自私的、追求享樂的、想要活下去的“本我”浮現(xiàn)，這就與要為最高理想和道德而獻身的“超我”形成了鮮明的對立。此時便需要擁有理智的“自我”出場調(diào)節(jié)。“自我”提醒梅勒斯：妹妹和妹夫一定會是一對感情融洽的夫妻，已經(jīng)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值得牽掛了，我該繼續(xù)前往約定之地才是。于是，在“自我”的調(diào)和下，“超我”最終克服了“本我”想要茍活的原始欲望，向著皇宮奔赴而去。遇到兇猛的洪流之時，“自我”醒悟，游水渡河。同時為了解救深信自己而成為人質(zhì)的朋友，為了維護朋友之間偉大的友愛，持有最嚴厲道德標準的“超我”再度覺醒，促使梅勒斯自身發(fā)揮不輸洪流的愛和被信任著的偉大力量，勇渡洪流?！俺摇笔亲罡呃硐氲耐苿诱撸瑩碛辛夹囊约熬S護理想的功能。所以當梅勒斯追求愛和誠信的最高理想遭受挫折和困難，自身想要放棄時，“超我”所代表的道德禁錮和對完美的維護便會顯現(xiàn)。遭遇山賊時，梅勒斯大喊“我是正義的”;快要到終點，別人勸他放棄奔跑時，梅勒斯絕不放棄，“他相信我，所以我跑，不是人命的問題，更不是來得及來不及的問題”;解救出作為人質(zhì)的朋友時，梅勒斯對朋友說，“如果你不肯打我，我甚至沒有擁抱你的資格。打我！”可見，潛藏在潛意識里的“超我”就像迷霧中發(fā)光照亮的明星一般，指引梅勒斯追求在心理上能夠把握的，那被描述為人類生活之最高層次的東西—道德。

梅勒斯的自私、理智和追求理想的堅定，恰好是弗洛伊德人格三結(jié)構(gòu)中“本我”“自我”“超我”的影射與體現(xiàn)。三者之間的平衡與沖突、矛盾與調(diào)節(jié)，形成（為朋友和最高理想）跑-（山洪暴發(fā)）停-（游水渡河）跑-（遭遇山賊）停-（擊退山賊）跑-（筋疲力盡）停-（為朋友和最高理想）跑的過程。奔跑的過程，即追求理想和道德的“超我”，擁有理智且不斷克服自私的“自我”，以及想要茍活下去停止奔跑的“本我”的過程。

《奔跑吧！梅勒斯》的故事情節(jié)借用了席勒的詩《人質(zhì)》，二者相比，前者中的梅勒斯更富有人性，更加真實。比起一味單純地追求道德與理想，反倒是有點自私，面對死亡也會害怕和退縮的梅勒斯的形象更貼近現(xiàn)實。日本著名文學評論家佐藤隆之曾評價太宰治的作品在人性書寫主題上的建構(gòu)特色時說道：“通過塑造有性格弱點的出場人物，讓讀者感到世上還有這樣的弱者存在，讓讀者設(shè)身處地從人物的立場去思考，從而給普通讀者生存下去的體驗和勇氣?！闭\然，梅勒斯便是太宰治在思考人性時，所呈現(xiàn)出的對其復(fù)雜性和矛盾性產(chǎn)生思考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