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旭
(太原學院 文旅系,山西 太原 030009)
幽默,英文humuor是由拉丁詞而來,humuor的原義是“潮濕”,后指“液體”,直到16世紀,“幽默”才逐漸發(fā)展為一個與笑和藝術相關的美學名詞。
考量散文幽默的基本出發(fā)點是具備基本的幽默形式,幽默風格很大程度依賴于語言的運用、體現(xiàn)幽默邏輯規(guī)律的語言結構。金克木的散文也不例外,其散文通過“自嘲”和“反諷”體現(xiàn)出對幽默形式的繼承與幽默規(guī)律的遵循,而且在繼承的基礎上形成了自己的創(chuàng)新。
金克木散文的幽默很多是通過自嘲的方式來表達的,其在《遺憾》中寫道:“一生快到盡頭了,照說是往前看不見什么,多半要往后瞧,檢查一生的足跡。我耳目不靈,動作不便,不宜出行,一個人躲在小屋內(nèi)最便于回憶,卻胡思亂想,偏要向前看?!盵1]金克木把自己的老年狀態(tài)故意夸張,認為自己是個無能的人,體力和腦力都呈現(xiàn)暮年的狀態(tài),使人忍俊不禁,看到了一個可愛的老頭在滑稽地把自己展示給世人,似乎給人一種“示弱”的感覺。雖然“自嘲”在很多散文家的筆下也是可以看到的,但像金克木這樣將這種“自嘲”的精神滲透在作品中是比較少見的,他甚至把這種“自嘲”延伸開,形成了一種幽默的模式。在這種幽默中,讀者看不到博學的金克木的“自我炫耀”,甚至這樣的字眼,簡直是對金克木或金克木作品的褻瀆,而且,更加經(jīng)典的是金克木在作品中通過“自嘲”自得其樂,雖然金克木一再地“貶低”自己,放低身段,但從字里行間,卻看到了一位玩世不恭的作家,陶醉在對自我的立體的鑒定和評價中,他謙虛地、樂觀地面對自己的晚年,從反面寫出了歷盡滄桑;他對于人生談笑間的詼諧回顧,其實是自己不斷豐富學識,多方面涉獵的暗示。俄國文藝批評家車爾尼雪夫斯基曾說過:“幽默是自我嘲笑”,金克木在散文中恰恰通過“自嘲”體現(xiàn)出幽默的效果。
金克木散文“自嘲”的幽默語言形成了強烈的個人風格。他故意不正面解釋一些自己了然于胸的東西,故意躲在高點的暗處“裝傻”。在《末班車》中說:“現(xiàn)在我搭上人生的末班車,回想1933年去沙灘北大法文組當末班車的無票乘客,從此和外國文打交道,可說是一輩子吃洋文飯。然而說起來慚愧。對于外國文,我純粹是一個實用主義者,不用就忘,可以說是一生與外文作游戲?!苯鹂四菊f自己“不用就忘”,但事實是,他的外語水平不低,但他卻用這種方式表現(xiàn)自己對學習的謙虛態(tài)度。
金克木的“自嘲”不僅體現(xiàn)了其謙遜的態(tài)度,而且,其“自嘲”還有深刻的社會意義和文學意義。金克木的幽默看似輕松,卻在隱蔽的寫法中體現(xiàn)出自己對社會的看法,他故意把自己的話反說,實際是想要含蓄地表達對社會的“嘲諷”?!吨磺Ч哦鵁o對》結尾,他說:“搬出古董來擦擦銹也許能發(fā)亮,但畢竟是出土文物。不過聊備一格而已??v能展覽也談不上實用價值了?!盵2]表面看,金克木是在表達自己的“老矣,不能飯否?!钡珡母顚哟蝸砜?,他認為有些事物如果已經(jīng)不合時宜,那么他的價值也就微乎其微了,金克木表達得非常含蓄,不露聲色?!妒橙恕ね醯馈分?,金克木誠懇地在散文結尾告訴讀者:“我這一番話,說不定是有點‘強不知以為知’呢。還是閑話少說吧”。表面看來,金克木的這句話似乎是綿軟的,力度小的,但他通過“閑話少說”的正話故意反說,漫不經(jīng)心卻深刻而幽默地表達了對中國歷史中的“吃人肉”的社會現(xiàn)實的某種抨擊,正面說“閑話少說”,實際上,他的話并非“閑話”,含蓄、有力,讓人陷入更加深入的思索。海明威曾說:“作為一個作家,你不應當下判斷”,一個真正幽默的作家,不應當引導讀者的觀點,而要讓他們在含蓄的幽默之美中領略幽默之外的有價值的東西[3]。
金克木的“自嘲”給人的感覺是“大智若愚”,這種幽默表現(xiàn)就是反諷?!白猿啊逼鋵嵕褪欠粗S的一種特殊形式,故意說反話,筆者認為反諷的表達方式是金克木散文的自我創(chuàng)新。
幽默常常運用迂回曲折的語言表達形式。一般是將表達相異的兩種思路的語言形式放在一起,使其糅合,可收到出人意料而又情理之中的效果,使讀者深刻領會表達者所表達的深意——言外之意。反諷就是造成此種幽默效果的表達手段之一。
從本質(zhì)上說反諷是指一個詞、一個事件、一個人與其獲取意義與生存的上下文(context亦稱情境)發(fā)生了不符、背離或沖突。其通過語言外殼與真實意指之間的矛盾,實現(xiàn)語言形式上的張力和意義上的增殖。反諷常常借助文本能指與所指的不和諧,形式與內(nèi)容的矛盾,語言與語境的不一致,使文本產(chǎn)生字面之外的潛臺詞。
語辭反諷是反諷領域最基本的類型,表現(xiàn)為故意不說真話,表達的內(nèi)容與本意截然相反,言外之意是希望或相信接受主體能依據(jù)語境和語義結構等因素發(fā)現(xiàn)表達內(nèi)容與本意之間的差異,能從內(nèi)容的反面理解內(nèi)容的本意。進一步說,語辭反諷,就是敘述者采用諧謔性的話語方式來傳達和字面意思相反或相左的意思,語言外殼和真實意指間的矛盾顯得相當強烈而鮮明。反諷者本人具有明確的反諷意識和文本意圖。由于話語反諷相較其他反諷形態(tài)而言其功能較為明晰直接,因此具有很強的思想沖擊力和批判精神。其會在語言內(nèi)容意義與語境意義之間建立某種“錯位”,造成詞語之間的張力和距離,在作家、文本與讀者三者之間產(chǎn)生某種審美距離,這就是反諷的功能,“可以避免作者以過于武斷、直接的方式,把自己的態(tài)度和觀點強加給讀者,以一種曲徑通幽、暗香浮動的方式,更為智慧、更有詩意地將作者的態(tài)度隱含于曲折的陳述中,讓讀者自己心領神會”[4]。
金克木散文中的反諷手法,即語辭反諷,在“兜圈子”中讓人們看到了很多聞所未聞的見解,甚至不惜丑化自己、貶低自己,他無意塑造作家無所不知的能力、高高在上的距離感。
《坐井觀天記》中,金克木由坐井觀天聯(lián)想到韓愈的《原道》是對老子仁義的“坐井觀天”的嘲諷,進一步寫出了老子的“非常道”之說,實際是“既見天之變,又知地上井中之不變”之說,利用利瑪竇的《經(jīng)天該》證明了韓愈說法的合理性,進而又深刻地聯(lián)想到禪也類似于“坐井觀天”,而后金克木認為自己“在下坐井觀天,所以對許多高深道理不懂”[5],可他卻用了孟子、黃宗羲、嚴復的一系列觀點,主張不應當坐井觀天,但結尾卻又強調(diào):“不幸我已老邁,下樓尚難,何況出井?只好將胡思亂想寫成小文供自己和別人解悶了”,全文可謂波瀾起伏,汪洋恣肆,金克木一方面竭盡所能運用多方面的積累來印證自己的觀點,卻又不直接表達自己的對錯,但他同時不失風度地表達了自己的能力有限,可謂“雙攻”論辯的力量;一方面義正言辭地表達自己的明確觀點;另一方面又回過頭來說自己說的都是“胡話”,只是“戲談”。在散文中,金克木如川劇“變臉”般,變幻莫測,他時而振振有詞,時而孱弱不已,狡猾地時攻時守,不停地變換角色,因此,全文是金克木在和自己、和別人開玩笑,在嚴肅和反諷的交替中進行,如入詭異的山峰,時高時低,時隱時現(xiàn),在角色幻變中,迸發(fā)出精神火花。這樣就從新的角度對歷史事實進行了自己曉暢、有趣的詮釋。
寫人時,金克木所回憶的人都是他所熟悉、喜愛的,但他不正襟危坐地嚴肅地表達自己的夸耀或贊賞,總要含蓄、委婉地寫出這個人物讓人過目不忘的、鮮明的特征,而這些特征通過反諷的形式表達出來,充滿了喜劇感。在《徐祖正教授》的結尾,對徐先生做了一番生動的漫畫式的描述:“徐先生個子很矮,皮鞋是特制的高底,手里經(jīng)常拿一根西式手杖。我一望見就恍惚遇上了沒胡子的夏目簌石?!母铩瘯r剝奪了他的皮鞋和手杖。他在‘勒令’之下無可奈何,不能西裝革履持手杖打掃廁所。到‘文革’末散步時恢復了舊裝,只除去西服領帶。聽說抗戰(zhàn)結束時,他走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上被路人當作日本人,遭到辱罵,不知挨打了沒有。徐氏藏書還在書庫,書主人及其好友也在舊書中安息了。不要擾亂他們罷?!盵6]短短的幾句話,夸張的細節(jié)描寫抓住了徐教授拘謹、迂腐、書生氣的性格特征,寫出了他遭遇的不公平的待遇,這一切通過他衣著的變化體現(xiàn)出來,令人忍俊不禁,會心大笑。雖然文中表面看似是金克木的玩笑之辭,但從描寫中卻看到了金克木對徐先生發(fā)自內(nèi)心的同情和敬佩,而且徐先生面對風雨歷練后的生活遭遇,通過金克木生動的反諷式的描述,變得苦中有甜,充滿幽默、輕松的氛圍,使得傷感的語言化腐朽為神奇,變成了讓人啼笑皆非的記憶,淚中帶笑。
金克木散文的幽默主要是通過反諷來實現(xiàn)的,反諷成為他散文靈魂流動的重要載體,在反諷過程中,金克木有兒童般的天真與“淘氣”。時而有寫自己親人的,如晚輩對大人依戀、懷念,時而道出對社會、世界的深刻理解;時而嚴肅認真,時而玩世不恭。其散文的幽默是字面意思與文本意思的雙重意蘊的文學效果。而且,金克木只是想輕松地、含蓄地、風趣地將自己的精神世界多向地投射出來?!八麡O其善于打破常規(guī)的‘一本正經(jīng)’的嚴肅格調(diào),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幽默、詼諧甚至玩味的味道,字里行間顯示出的是少有的‘老頑童’的形象?!?/p>
康德在《判斷力批判》中說過:“在一切引起活潑的撼人的大笑里必須有某種荒謬悖理的東西存在。笑是一種從緊張的期待突然轉化為虛無的感情?!薄罢沁@一對于悟性絕不愉快的轉化卻間接地在一瞬間極活躍地引起歡快之感?!钡牵@種不匹配卻更能體現(xiàn)出思想價值,深度模式的“反諷”一定在美學上推崇抗爭,追求一種抗爭性的和諧藝術。在審視人生和世界時,只有自身具備高度抗爭性心理的作家,才能自由地駕馭“反諷”語式,表述自己對世界的認知、對人生的體驗。因此,進一步說,金克木的幽默不論是自嘲或是反諷,都體現(xiàn)出某種能指與所指的不一致,形成這樣的“不一致”的表達方式,形成了統(tǒng)一、融合的風格,這樣的散文結構在散文中成為一種創(chuàng)新。
在孫紹振看來,“這不是一種簡單的平面的結構,而是一種復合的立體結構,表層的不一致是怪異的,是能用明確的語言表達出來的;而深層的一致是無聲的,或者是從雙方共同的經(jīng)驗中得到,或者是從雙方默默的推理中得到?!盵7]即金克木散文中看似相反的語言形成了某種說反話的錯覺,當讀者撇開文字,進入文本內(nèi)部時,就會會心一笑,當讀者的正常心理與思維期待與最后作者的真正本意相結合時,幽默便產(chǎn)生?!氨韺拥母杏X‘錯位’和深層的意思‘之間的張力決定了幽默的深度?!边@兩者之間的反差愈大,幽默的力度也就愈大。
具體而言,金克木表現(xiàn)幽默的自嘲、反諷等手法是“不一致”的結構的體現(xiàn),“不一致”就是一種“不對稱”,即字面意思與文本內(nèi)涵的不對稱,幽默就從“不對稱”中產(chǎn)生。表達的意義與內(nèi)涵相反的表層語句的生動描寫,與內(nèi)涵無關、或與內(nèi)涵關系較遠的語句的故意書寫,都可以體現(xiàn)金克木散文的幽默性。
在《阿Q——辛亥革命的符號》中,金克木說:“藝術品總是超越藝術家而更加長壽的?!苯鹂四緦⑻眉X德與阿Q進行對照,最后補充說明了這句意味深長的話,這句話體現(xiàn)了一種幽默的態(tài)度,但從表面看,這句話和前面的內(nèi)容關系不大,甚至可以看作另一方面的事物,是議論藝術品與藝術家之間的關系,而不是阿Q,但細細揣摩會發(fā)現(xiàn),看似兩件不相干的事情其實通過深刻的內(nèi)涵聯(lián)系起來,這樣就形成了表面意義的不一致和本質(zhì)的一致的沖突,看似沖突,實則是一個意義的不同角度的表達。其實金克木真正想表達的是——阿Q的精神是超越了《阿Q正傳》本身的,魯迅創(chuàng)造了阿Q這樣一個栩栩如生的文學形象,但阿Q比魯迅其他作品的形象更具有國際性,阿Q精神帶來的啟示是會長久傳播的,阿Q的精神也必將長久地引起文學和社會學界的關注,但深層的意思實際是,表面文本呈現(xiàn)出對阿Q看似進行褒獎,其實卻故意從文化的角度對阿Q間接地貶抑。
金克木通過自嘲、反諷,消解了自己的學者地位,消解了自己對文化的權威解釋,實際上,他是在消解精英文化對接受主體中非精英群體的文化侵蝕作用,顛覆了散文中學者散文家對文化傳播的“傳聲筒”作用,把自己放在普通人的角度,不在文本中填充抽象的宏大的歷史感和文化概念,在文本中將對文化的理解和對生活的理解融為一體,傳達對生活、對社會、對文化貼近人心的真切感受。金克木對散文家的職責進行反思,通過反諷手法的運用,作者含蓄并敏銳地傳達了自己的真實意圖,而讀者卻在不自覺的微笑中達到與作者的心意相通。作者將自己的態(tài)度隱藏在模糊的陳述中?!敖鹂四镜纳⑽牟粏螁问钦驹跈嗤匚桓┮暠傲屿`魂并對其進行揶揄、鞭笞,也不是那種站起來的靈魂對著沒有站起來的靈魂的調(diào)侃。正是‘我也在其中’的一種心態(tài)?!盵8]金克木謙遜是因為他沒有那種文人的架子,他和整個環(huán)境的關系是融合的、平等相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