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敏
(華中師范大學 中國近代史研究所, 湖北 武漢 430070)
低回的哀樂,無數(shù)的白花和菊花,長長的致哀人群,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的他所喜愛的學生……他——一位謙稱為“桂子山之子”的老人,我最敬愛的師長章開沅先生最終還是走了。
2021年5月23日,我陪同從貴州遠道而來的馮祖貽老師夫婦去看望他。見到多年未見的老朋友,已臥床不起的開沅恩師非常高興。臨別前,他還特地豎起雙指,向我們比劃了一個代表勝利的手勢。沒想到,這一別竟是永訣……
往事如煙,我與恩師四十多年的交往和師生情誼一一浮現(xiàn)在眼前。我們之間的往事實在太多太多,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說起。我只能說,每逢人生的大關節(jié)處,開沅恩師都是我的主心骨、引路人。人們常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睂τ谖襾碚f,開沅恩師就是慈父般的存在。至少,在我心底,一直就是這么認為的。
大學時代,我下決心要以治中國近代史為終身志業(yè)。這個決心實則始于開沅恩師的一堂課。當時,開沅恩師正忙于皇皇巨著三卷本《辛亥革命史》的撰寫,沒有系統(tǒng)地給七七級學生開課,只是結合他剛剛接觸到的蘇州商會檔案,給我們講解商會研究、社會群體研究與辛亥革命研究的關系[1]第9版。就是那堂課,開沅恩師的堂堂相貌、洪亮嗓音、睿智思辨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我意識到,這是一個不一般的老師,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師從開沅老師治中國近代史。
1981年,我很幸運地考上了開沅恩師的碩士研究生。他命我和朱英隨同劉望齡老師前往蘇州市檔案館,參與整理蘇州商會檔案。沉潛于浩若煙海的商會檔案,使我在學術研究的起步階段就接受了從第一手資料出發(fā)治史的嚴格訓練,牢固樹立了以實證史學為基礎的史學思維[2]87-89。此后,我在博士生階段研究中國資產階級的宏觀結構,繼而研究教會大學、博覽會史,無一不是在他的點撥下最終做出的抉擇。
治學與做人密不可分。開沅恩師對我的影響,絕不僅限于學術,而是整體性的人生。當初,在我和朱英考上他的碩士生時,他親手給我們書寫了楚圖南先生給戴震紀念館的題詞:“治學不為媚時語,獨尋真知啟后人?!盵3]43-48而且還手抄了明代錢福的《明日歌》贈送我們,叮囑我們一定抓緊時間,刻苦學習,千萬別蹉跎了大好青春年華。
1990年8月至1992年初,我和開沅恩師同在美國普林斯頓大學和耶魯大學訪學。這段時間的朝夕相處,讓我有了更多與恩師接觸、向恩師討教的機會。記得在耶魯大學神學院圖書館,當他在查閱他金陵大學時代的老師貝德士的檔案時,突然發(fā)現(xiàn)檔案中有一大批關于南京大屠殺的資料。頓時,他興奮無比,馬上叫我過去觀看,說這是一個大發(fā)現(xiàn),為南京大屠殺覓得了鐵證。隨后,這成為恩師研究南京大屠殺歷史的起點。在當年那種特殊氛圍下,結束在耶魯?shù)脑L學后,我準備按時回國。開沅恩師知道我的想法后非常贊同。他鼓勵我說:“學文科的人,根子就應扎在自己的文化土壤中。只有這樣,學術研究才能真正開花結果?!睆奈覀€人后來的發(fā)展來看,他說得太對了。
1999年,學校準備讓我出任副校長。出于對學術生涯的執(zhí)著,我內心非常糾結,前去征求開沅恩師的意見。他鼓勵我說:“學術的小我應融入學校事業(yè)的大我。個人少做一點學問,少寫幾本書,沒多大關系。把學校建設好,給大家創(chuàng)造更好的教書育人環(huán)境,多出一些人才,是完全值得的?!闭撬@番淺白而又深刻的話,給了我莫大的鼓舞。從此我走上學校管理崗位,將自己的身心奉獻給華師,從副校長到校長、書記,一干就是整整18年?,F(xiàn)在回過頭來看,聽他老人家的話又對了,學校的發(fā)展反過來又促進了我們研究所乃至我個人的發(fā)展。所謂“水漲船高”,有大家才有小家,有集體才有個人,這是恩師一貫的信念與為人之道。
多年來,我也不乏離開華師,到其他綜合實力更強的學校任教的機會,但我的內心始終不為所動。我扎根華師的最大精神支柱就是開沅恩師。我始終認為:是開沅恩師培養(yǎng)了我,他在哪兒,我就應該在哪兒。他能扎根桂子山一輩子,我又何嘗不能呢?對學科發(fā)展而言,“人”才是最重要的,志同道合的團隊才是最根本的。我們研究所的發(fā)展乃至整個學校的發(fā)展,都離不開章開沅先生這樣的大師級人物。恩師不僅是我們歷史學科發(fā)展的旗幟,也是桂子山的精神象征。正如一些同學所說,章開沅先生是桂子山上一顆最亮的星、一棵最大的樹。
這些天我一直在想,作為一個95歲的老人,章開沅先生為何能得到這么多認識與不認識的人,校內與校外的人,從老師到學生,從教育界到社會各界普遍的熱愛與尊崇?其實,答案就在他那桃李無言、下自成蹊的人格與精神的魅力。這種魅力是有形的又是無形的,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開沅恩師能夠影響到這么多人,能夠受到大家發(fā)自內心的熱愛與尊崇,關鍵就在于他正是習近平總書記多次講過的那種“大先生”。他身上體現(xiàn)的精神也正是這個時代的“大先生”精神。“大先生”不僅是傳授書本知識的教書匠,更是塑造學生品格、品行和品位的大師、巨匠。
在我看來,體現(xiàn)著“大先生”精神的“章開沅精神”,其構成包括風骨、睿智、活力、愛心、低調諸種要素和品質,是諸多優(yōu)秀品質的總和。
風骨先生去世后,在眾多挽聯(lián)中,我個人最看重的是兩副其弟子所作的挽聯(lián):一副為“眼前高山,棱棱風骨人仰止;身后江水,一輪明月是我?guī)煛保涣硪桓笔恰吧礁咚L,一世風骨真君子;春風大雅,百年文章好先生”。這兩副挽聯(lián)都提到了“風骨”,這是弟子們對恩師的為人與精神的最直觀感受。恩師平生最喜歡的名言便是“治學不為媚時語,獨尋真知啟后人”。他不僅抄給我們牢記,自己也始終身體力行。在我看來,這句名言有兩層含義:一是要求我們在做人上,要有獨立的人格,始終襟懷坦蕩,一身正氣,不媚時趨俗,不急功爭利,一心只求學術的“真經”;二是要求我們在治學上,要有自己獨立的思考和獨立的追求,要展現(xiàn)獨特的個性,即既能“鐵肩擔道義”,又能“妙手著文章”。
睿智王元化先生有一句名言:要重建“有思想的學問和有學問的思想”。開沅恩師能超出常人的,恰在于他不僅是一位歷史學家,更是一位思想家,或者說,一位歷史思想家。讀他的論著和文章,常常讓人感覺有一種思想的穿透力,更有一種哲人的睿智。其見解往往高屋建瓴、一針見血,直抵歷史的深處和本質,令人耳目一新,茅塞頓開。開沅恩師的治史風格,是實證與理論相結合,既有微觀的史實考證,也有宏觀的理論思考,尤以后者見長。我曾不止一次聽他提到:凡治史之人,一定要讀點哲學,要有“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通識”以及“自己的思想”,否則極易流于支離破碎的饾饤之學。
活力開沅恩師走過了漫長的95年人生。晚年的他在生理上已進入老年期,但我們卻從來感覺不到他的“老”。他喜歡戲稱自己為“20后”,他的一本小品文選集即命名為《20后寄語90后》。事實上,從青年到中年再到老年,不論在人生的哪一個階段,不論是作為學者還是校長,開沅恩師的一生都充滿著四射的活力,都鍥而不舍地與時俱進、力主創(chuàng)新。在學術上,他從不保守,從不守成,不斷開拓新領域,不斷實現(xiàn)自我超越。從辛亥革命史研究到張謇研究,再到現(xiàn)代化史研究和教會大學史研究,每一次研究領域的轉換,無不表現(xiàn)出其特有的學術眼光和驚人洞察力,開辟出一片又一片廣闊的學術天地。在治校中,他不斷推動學校改革創(chuàng)新,在開放中謀發(fā)展。他不僅是一個學問家,也是一個優(yōu)秀的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為了學術和學校的發(fā)展,他一直不知疲倦地奔波,從國內到國外,廣交天下朋友,直到走不動為止。正如他所說:“只要沒有倒下,小睡片刻,恢復體力再上場?!睋?jù)華師攝影組統(tǒng)計,僅2001至2011年10年間,年屆耄耋的開沅恩師參加的各類社會活動竟高達100多次!
愛心開沅恩師曾不止一次地對我說:教育的本質就是愛,好老師要做到以“愛滿天下為己任”。他之所以能得到這么多人的熱愛,首先在于他自己就是一個充滿愛心的人,一個至純至性的人。學生們都愛稱他為“陽光老人”。他走到哪里,就把陽光和愛帶到哪里,讓人有沐浴春風之感。他愛教工,劉武老師走了,他特地撰文《明辨榮辱,熱愛華師——為劉武老師壯行》;為懷念園林工人姚水印老師傅,他專門撰文《林木深處覓綠魂》,深情地回憶他與這位華師普通員工的交往。他愛學生,學生始終是他最為關心的對象。他曾說:“我喜歡教師這個職業(yè),我喜歡學生,學生也喜歡我,這就是最大的幸福?!盵4]34-36教育是開沅恩師生命的寄托,得天下英才而育之是他最重要的人生追求。開沅恩師的愛,是一種發(fā)自內心,出自本能的大愛與博愛。他愛自然界的一草一木,愛人世間一切真善美的事物,愛這個星球上所有的人類。他的愛是一種超脫俗諦的大關懷、大覺醒、大智慧。惟其如此,我們才能真正了解他內心深處不斷涌動的大愛之情。
低調開沅恩師是一位儒雅之士。他為人謙虛低調,從來不事張揚,最討厭浮華和虛飾。過去,在華師美麗的校園里,??梢姷揭晃患缈嬷⒁轮鴺闼?、步履穩(wěn)健的老人。一旦遇到熟人,他便和顏悅色地點頭寒暄幾句。這位再普通不過的老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章開沅先生、受人尊敬的老校長。開沅恩師的低調,既源于他的本性,又來自于他長期修為的涵養(yǎng),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人性之美。他向來把功名利祿看得很淡。他一生得獎無數(shù),但他最重視的獎項,是武漢市民評出的首屆“武漢市模范市民”(俗稱“武漢好人”)。他最喜歡告訴別人的身份,是他老家湖州荻港授予他的“榮譽村民”。他育人無數(shù),但從來不敢自稱人梯。他總認為自己還缺乏高度,只愿為青年做一塊鋪路石,把他們前進道路上的坎坷鋪平一些[5]47-53。他最欣賞的名句是:“金獎銀獎,不如老百姓的夸獎;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彼洺R玫脑娋渲皇驱徸哉洹都汉ルs詩》中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他力倡做人一定要永葆一顆赤子之心,做到“時時拂拭心靈上的世俗浮塵,以赤子之心律己,以赤子之心待人?!彼J為,真正的學者與真正的科學家、藝術家一樣,都具有超越世俗的純真與虔誠,而純真與虔誠的深度,就是一個學者所能達到的境界的高度[6]38-41。他帶頭辭去資深教授后說:“榮譽可以終身,待遇可以退休?!狈瞰I與低調是“章開沅詞典”中的最常見詞,是“章開沅精神”最根本的底色。
開沅恩師平生最喜歡兩首詩,一首是蘇東坡的《和子由澠池懷舊》,詩云:“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边@首詩既是他一生奔波,尋求真知的寫照,也使他悟出人生如白駒過隙的道理,“生活的蹤跡也無非如同飛鴻在雪泥上偶然留下的若干爪印而已”,時光緊迫,關鍵要做好當下。因之,他將他的一本老照片集命名為《鴻爪印雪》。另一首詩則是清代張維屏的《黃鶴樓》:“滄桑易使乾坤老,風月難消千古愁。唯有多情是春草,年年新綠滿芳洲?!遍_沅恩師生前經常抄錄這首詩送人。我想,他之所以喜愛這首詩,一是因為該詩具有優(yōu)美的意境、深邃的歷史感;再就是因為這首詩或許經常勾起他對江南故鄉(xiāng)無比的懷念吧:
湖州荻港老家那隨風搖曳的蘆葦,兒時蕪湖青弋江畔那一望無際的田野,每逢春季,金黃的油菜花和綠色的垂柳相映成趣……
行筆至此,我突然領悟開沅恩師生前為何如此喜歡聽德沃夏克第九交響曲的第二樂章《戀故鄉(xiāng)》。他這一生,如飛鴻般游走于祖國和世界各地,到處留下或長或短的印跡,但他念之系之的仍是他最熟悉、最親密的故鄉(xiāng)和家人。因為那里,隱藏著解讀他平生行事的基因和密碼。
先師已駕鶴西去,但他對故鄉(xiāng)的記憶依舊,我們濃濃的懷念依舊。
嗚呼!天人永隔,愿吾師在天之靈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