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情,鮑忠明
(北京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北京 100081)
愛倫·坡大部分作品聚焦美麗女子的死亡主題,與他在《創(chuàng)作哲學》中所推崇的理念——“一個美麗女人的死亡,無疑是世界上最具詩意的話題”[1]323——相契合,極具哥特之風的恐怖短篇《麗姬婭》尤為典型。該小說以第一人稱有限視角,即敘述者的口吻,講述“我”的妻子麗姬婭因病死亡卻在小說結尾處突然復活的故事,堪稱弗洛伊德所謂“僵直和死人的復活[是]最暗恐的主題”的典范案例[2]236?!尔惣I》以陌生化手法,運用大量模糊、碎片化的語言與記憶、恐怖的意象和內心獨白刻畫人物,描繪環(huán)境,令麗姬婭的身份和形象之謎深陷爭議與詭怖之圈,使人不得不重新審視敘述者與麗姬婭之間的男女權勢關系,“暗恐”效果呼之欲出。
“暗恐”著重塑造詭秘恐怖的印象與氛圍,引發(fā)人與非人、熟悉與陌生的模棱兩可的狀態(tài),并與心理學中的壓抑重現和閹割情結存在較大關聯。在概念層面,童明基于心理分析,概述弗洛伊德文章《暗恐》的情節(jié),歸納出“暗恐”的五大特征:非家和家并存、在忘卻狀態(tài)下的“記憶”、壓抑復現、負面情緒以及歷史的方法,并探討了其負面美學現象及現當代研究意義[3]。王素英與童明在研究內容上存在交叉,從心理分析、存在論、否定美學以及現代性四個層面詳細闡釋了“暗恐”(恐惑)概念[4]。在文本實踐層面,何慶機、呂鳳儀重點關注對福克納《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雙重性的解讀,體味其怪異之感[5],于洋則以雪莉·杰克遜的短篇《摸彩》為例,以怪怖者(同“暗恐”)理論分析小說的恐怖特征,創(chuàng)新性地結合拉康的能指理論和“自動機”概念來闡明主體關系[6]。值得注意的是,坡的作品雖是國內“暗恐”研究偏愛的對象,而且身份、記憶和自我的問題早已引發(fā)有關《麗姬婭》文學闡釋的激烈爭論,目標故事中的女性“暗恐”卻少為國內研究涉及。此類論爭的焦點集中在:麗姬婭是敘述者的另一自我,還是坡的另一自我?她到底是人,還是非人的暗恐事物?譬如普洛斯佩(R. C. De Prospo) 拋棄傳統(tǒng)的二元性別對立觀,集中以人的視角來探討麗姬婭的真實身份,并提及了記憶的模糊性[7]。再如瑪麗塔·納達爾(Marita Nadal)曾提到,麗姬婭于敘述者而言是創(chuàng)傷般的存在,她提醒敘述者,試圖回歸被記憶阻隔的過去是徒勞的嘗試[8]。此外,敘述者還顯示出了由麗姬婭的神秘身份而引起的閹割焦慮。鑒于此,本文首先對心理分析中的“暗恐”予以界定, 然后從情節(jié)、意象、敘事三個層面分析《麗姬婭》中的詭秘元素和陌生化、麗姬婭的女性特質及其產生的“暗恐”印象。
弗洛伊德在《暗恐》中強調,“暗恐”是可怕的,“它會讓我們回到我們早已熟知、曾經非常熟悉的事物上”[2]223-224。換言之,“暗恐”未必產生于人所不熟悉的事物,相反,它極有可能產生于人曾經的經歷?!鞍悼帧币辉~是德文“unheimlich”的直譯,意為“隱秘的”。巧合的是,弗洛伊德發(fā)現其反義詞“heimlich”也具有“隱秘的”的含義。但這并不意味著“heimlich”本身是歧義性的,它只不過具有完全相反的雙重意義,包含“一種矛盾和模棱兩可”[4]132?!癏eimlich”另一重含義為“如在家的,舒適的”,蘊含著“安全的,熟悉的”的意義?!霸谀撤N程度上,unheimlich只不過是heimlich的亞等級而已”[2]226,這代表了熟悉的事物具有變成暗恐詭異的事物的性質,同時也印證了弗氏的主張:“暗恐”是由人們熟悉的事物所引發(fā)的[2]。因此,“暗恐”是“熟悉和不熟悉的并存”[3]112。
眾多論者參與了“暗恐”的源頭之爭。龐特(Punter)認為暗恐提醒我們 “生命或思想并沒有明顯的開始,我們由先前的痕跡構成,其中一些痕跡可用于有意識的記憶,但大多數痕跡沉陷于原始的過去,該過去無法通過有意識的方式恢復,但會繼續(xù)產生影響,甚至可能決定著我們在世界上的位置”[9]132。弗雷德·博廷(Fred Botting)所謂的“暗恐”指涉“古老欲望和恐懼的顛覆性回歸,擾亂了人們對現實和常態(tài)的熟悉、親切和安全的感覺”[10]11。因此,讀者和敘述者或許會因無法辨識現實與虛構而模糊兩者之間的界限。弗洛伊德則認為暗恐的另一特征是強迫性重復,亦即曾經發(fā)生過的痛苦或可怕的經歷的不可控制式的回歸[2]。在多數情況下,由于其強迫性,它以一種不可抑制的方式不斷侵入并模糊人物的記憶,困擾和折磨著他們。弗洛伊德將這種心理現象定義為“創(chuàng)傷性神經癥”,最初表現為士兵從殘酷戰(zhàn)爭中歸來后出現的精神休克、錯亂的癥狀[11]。戰(zhàn)爭中的某個場景壓抑于士兵的無意識之中已久,造成遺忘的假象,后又突然復現于其噩夢中,士兵被迫重歷創(chuàng)傷回憶。
談及“暗恐”效果的產生機制, 弗洛伊德引用了恩斯特·詹池(Ernst Jentsch)的論斷。詹池認為心智的不確定性是其機制運轉的必要因素:“在講故事時,輕松制造暗恐效果最成功的方法之一就是讓讀者不確定故事中的某個人物是人還是機器人”[2]227。譬如,文本故事中麗姬婭的身體是否具有生命就引發(fā)了讀者的懷疑,該點可從敘述者將其描述為“影子和裹著尸布的東西”的話語中得以管窺[12]34, 54。然而,德國小說家霍夫曼(Hoffmann)以其《沙人》的故事否認了詹池的觀點?!吧橙恕笔且粋€邪惡的家伙,專挖孩子的眼睛,他用極度可怖、血腥的方式在孩子的眼睛中灌滿沙礫,然后等待眼珠自動蹦落。而后,這些眼珠會被“沙人”拿去喂養(yǎng)他的孩子。主人公納撒尼爾(Nathaniel)的母親常用此故事來嚇唬她的孩子不要晚睡。后來,在納撒尼爾的認知中,他父親的合伙人科佩留斯(Coppelius)就是可怕的“沙人”。如果不是納撒尼爾父親的阻攔,科佩留斯差點奪走了他的眼睛,科佩留斯于納撒尼爾而言也就成了陰影般的存在。對納撒尼爾來說,占據他意識的一直是對失去雙眼的恐懼,霍夫曼將這其中的“暗恐”印象歸因于“被人奪走雙眼的念頭”[2]229。弗洛伊德則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以俄狄浦斯刺瞎雙眼為例,將失眼之懼指涉為閹割之懼。
《麗姬婭》在故事開篇便奠定了“暗恐”基調。當敘述者談到麗姬婭的本源時,兩人初次相識的記憶似乎被抹去了:“天哪,我不記得我是如何、何時、甚至確切地在哪里認識麗姬婭女士的了”,敘述者把這歸結于他“微弱的記憶”[12]33。令人驚訝的是,作為麗姬婭的丈夫,敘述者甚至不知道她的“父姓”[12]34。然而自相矛盾的是,敘述者,一個聲稱自己因記性不好以致于忘記了麗姬婭的背景和他們初次相遇的人,卻能準確描繪出麗姬婭的外貌:“高闊蒼白的額頭”,“與最純凈的象牙相媲美的皮膚,威嚴的程度”[12]35。坡將本應互相熟知的夫妻關系陌生化處理,為麗姬婭的身份平添神秘之感,蒙上“暗恐”面紗,暗示著麗姬婭雖是敘述者心愛的妻子,卻仍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角色。麗姬婭失去了表露自己身世的權利,也被排除在敘述者的表述之外。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曾提到,“在一種普遍使用男性主義的語言中……女性是無法被表征的。換言之,女性是不被考慮的,女性代表了語言的缺失和不透明”[13]13。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往往處于弱勢地位。麗姬婭被描繪成一個籠罩在敘述者生活中的影子,總是悄然進入敘述者的封閉書房而不為所知。進一步言之,在敘述者的認知中,麗姬婭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飄蕩的影子,不被察覺且令人恐懼,這種陌生化的塑造使她的形象更具“暗恐”之感。同時,麗姬婭影子般的存在暗示了其對敘述者無形中施加的巨大壓力,麗姬婭具有“淵博的學識……悅耳迷人的口才”[12]33,這或許使敘述者的光芒黯淡許多。
敘述者認為麗姬婭是一個絕色美人,然而他“覺得有很多‘奇異’彌漫其中(麗姬婭的美麗),但要想找出什么不規(guī)則的地方,追溯感知中的‘奇異’,卻是徒勞無功”[12]35。事實上,敘述者早已觀察到,麗姬婭的奇異之處表現在她的黑眼睛里,“那雙又大,又閃,又神圣的球體”,超乎凡人般地,“比我們這族人的普通眼睛大的多,比諾耶哈德谷部落最圓的羚羊眼睛還要圓”[12]36-37。憑借對麗姬婭那雙深不可測、非人的眼睛的描述,敘述者將她排除在人類種族之外。那雙眼睛背后的奧秘總是驅使著他對它們徹底審視,并懷著“接近其表達的全部知識”[12]37的熱情。此外,敘述者癡迷式的解密實際上反映了他對麗姬婭眼睛異常之處的極度不安與焦慮。他熱切地思考著那雙眼睛背后的內容;“我琢磨了好長時間!整個仲夏之夜,我多么努力想要看透它?。∷鞘裁础鹊轮兛死氐木願W的東西?”[12]36-37。蘇珊·森辛迪夫(Susan Sencindiver)認為,在一個男性中心主義的社會建構中,“真正的女性是缺席的”,男性主人公聲稱女性是對其身體完整性的侵犯,而女性生殖器則是閹割的象征,它激發(fā)了男性對陰莖缺失的恐懼[14]4。此處的德謨克利特之井便是女性生殖器的代指,該文本將麗姬婭的眼睛與該井作比,印證了敘述者的閹割焦慮,并賦予麗姬婭以垂墜感和陰森感,從而產生了“暗恐”效果。
心理分析學派在對女性的討論中,總是無法規(guī)避其母性特質。為此,俄狄浦斯情結應運而生。俄狄浦斯因其弒父娶母的罪過深感愧疚與羞恥,選擇以刺瞎雙眼這一自我閹割的弱化版的方式來懲罰自己。弗洛伊德在評述《沙人》時明確表示,對失明的恐懼“往往足以取代對閹割的恐懼”[2]229,亦即一個人的雙眼失明是閹割情結的象征。身體器官如眼睛的喪失,在某種程度上相當于男性陽具的喪失,從而誘發(fā)人產生“暗恐”情感。
敘述者的俄狄浦斯情結主要體現在他對麗姬婭母性特質的強烈情感依戀中。譬如,敘述者以嬰兒的姿態(tài)自愿屈服于麗姬婭,并甘心聽憑她的指引“探索混亂的形而上學世界”[12]39。敘述者甚至說,“沒有麗姬婭,我只是一個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罷了”,這種母子般的情感依附為敘述者提供了安全感和穩(wěn)定感[12]39。因此,麗姬婭的逝去在很大程度上給敘述者以沉重打擊,成為縈繞在他心靈深處不可磨滅的記憶。弗雷德里克·斯維那烏斯(Fredrik Svenaeus)討論了弗洛伊德著名的“去/來(fort-da)”游戲——“其小孫子把一個帶線的玩具扔到他看不到的地方,隨即說出‘去’字,之后,再憑手中的線把玩具拉回來,說出‘來’字”,以此反復,以嘗試擺脫失去母親的痛苦,總結出孩子失去母親是一次創(chuàng)傷經歷,會刺激他對暗恐的敏感度[15]248。另外,孩子與母親的分離實則是其“自我”形成的開始,但敘述者顯然一直未能完全脫離麗姬婭的影響。
此外,麗姬婭擁有一種“狂熱的渴望”——“言語無法傳達她與死神搏斗的那股強烈的反抗力”[12]40。麗姬婭對生之渴望和對死之抵抗如此熾熱,“她那雙狂熱的眼睛閃耀著燦爛的光芒”,費力發(fā)出求生的信號,麗姬婭堅定的意志似乎預示了她結局的重生[12]40。故事所引約瑟夫·格蘭維(Joseph Glanvill)的話進一步證實了該判斷:“人既不臣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亡,除非他意志薄弱”[12]43。這句題詞指出了一種理性邏輯,即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才會屈從于死神,顯然麗姬婭并不包括在內。
從文本蘊涵的開放意義層面看,麗姬婭可化身為多種形象,具有多重身份。帕特里克·奎因(Patrick Quinn)引述了波德萊爾(Baudelaire)的觀點:“坡筆下的人物……就是坡本人。還有他筆下的女性……她們也是坡”[16]220。因此,麗姬婭是坡的另一自我,映射出坡萬千面孔中的一面。卡特(Carter)說,麗姬婭自身特有的奇異特質如“大而閃的眼珠”、淵博的學識以及超凡的美麗促使她成了一個“他者”[17][12]。換句話說,麗姬婭既是坡的一部分,也是坡的“他者”。她代表了坡熟悉面與陌生面的結合。因此,卡特否認麗姬婭的女性身份,聲稱她是一個被謀殺的繆斯女神,其存在是為了刺激敘述者的思想,促進他的發(fā)展。類似地,勞倫斯(Lawrence)直接否定了麗姬婭作為自由人以及女人的身份,稱麗姬婭為“一種試劑,一種反作用力,近乎虛幻”[18]177。
文本話語也同樣證實麗姬婭被賦予了人類以外的多重形象。譬如,麗姬婭被描繪成“居于神龕里”的天使,擁有“所有神圣的東西”:“更狂野圣潔的”容光和眼睛、“完美無暇的”額頭、閃耀著“圣光”的牙齒,承載著“天上人間之美”[12]35-37。敘述者合理地將麗姬婭所表現出的奇異性歸因于她的神圣特質。然而,文中描述的麗姬婭黑影的迭現與其天使意象形成鮮明對比。另外,麗姬婭特有的詭異特征,一頭濃密的黑發(fā),獨特而駭人的眼睛,瘋狂的話語,壓抑的活力,再加之文中蠕蟲所經歷的血腥場景,使她儼然成了一個嚇人的怪物。
《閣樓上的瘋女人:女性作家與19世紀文學想象》一書的書名借用了《簡·愛》中羅切斯特原配妻子伯莎·梅森的形象。同麗姬婭一樣,梅森象征著書中時代怪物般的“他者”,她也是一個充滿激情、可怖的外來者。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Sandra Gilbert and Susan Gubar)刻畫了兩種極端的女性本質,一種為傳統(tǒng)意義上順從、溫柔、善良的“家中天使”,另一種則是“閣樓上的瘋女人”,指向女性被禁錮的自由、憤怒和力量[19]。目標文本通過“六等星,雙重星”[12]38的隱喻,使讀者相信麗姬婭天生便承載著易變的特質。敘述者在觀察“生長的葡萄藤蔓、蛾子、蝴蝶、蟲蛹、流水、海洋、流星”[12]37時均注意到了麗姬婭眼中的“暗恐”。麗姬婭難以捉摸的本性在這些流動而缺乏整體性的繁雜意象的映襯下得到凸顯,進一步強化了敘述者感知的不確定性。伊麗莎白·洛佩斯(Elisabete Lopes)認為麗姬婭的可塑性也體現在“五角形婚房的空間布置”[20]45上?;榉堪凳玖怂佬袆游锏谋举|——窗外一棵“陳年藤曼爬上了塔樓厚重的墻壁”,“拱形的”天花板“奇高無比”[12]45。顯然,麗姬婭向往自由且多變。然而,麗姬婭雖融合了兩種極端的女性本質,文本卻更側重對其怪物形象的塑造。
關于小說中的這首詩,加里森(Joseph M. Garrison)指出最后一個詩節(jié)預示著麗姬婭無法復活。他認為,敘述者從認識論的角度試圖尋求人類無法理解的本質,也只是徒勞[21]?!芭佬袪睢焙蜌埲萄鹊囊庀?,如“血紅色的東西”、“害蟲的毒牙”和“人血”,明顯給麗姬婭增添了怪物的氣質[12]42。正如霍華德(Howard)所言,評論家傾向于將詩中的蠕蟲與“爬行狀”、“墳墓和撒旦”聯系起來,強調“蠕蟲是蛇的古時稱謂”[22]40。簡言之,麗姬婭和惡魔蛇之間存在著無法割裂的聯系?;榉康难b飾便反映了她蛇形的特征:巨大的香爐中不斷散發(fā)出的翻滾煙霧和斑駁火焰以及螺旋狀的窗簾,都印證了麗姬婭的蛇性[12]。而蛇的形象極易讓人聯想到希臘神話中的蛇發(fā)女妖美杜莎,麗姬婭同樣是美杜莎的化身,文中敘述者“渾身發(fā)冷,凍成了石頭”[12]53,“暗恐”印象也由此產生。基于女性主義來看,美杜莎的意象不僅表明了麗姬婭的恐怖,還揭示出其女性的憤怒。此外,弗洛伊德在《美杜莎的頭》中指出,在心理分析中,由于某種視覺原因,對美杜莎的恐懼等同于對閹割的恐懼(1)Freud, Sigmund. Medusa’s Head. The Standard Edition of the Complete Psychological Works of Sigmund Freud, Volume XVIII (1920-1922): Beyond the Pleasure Principle, Group Psychology and Other Works[M]. 1922.。這與女妖美杜莎頭上的蛇形毛發(fā)有關,它是陰莖移位的替代性比喻,而陰莖的缺失是恐懼的根源。因而,蛇出現在最顯眼的位置實際上是在警示閹割焦慮的存在。敘述者的僵硬象征著他的陰莖的存在與勃起。因此,麗姬婭的在場是敘述者減輕恐懼的一種替代形式,代指陰莖的缺失。
此外,婚房里詭秘陰森的裝飾顯然是有悖常理的。房間到處彌漫著死亡的窒息氣氛,覆蓋物比比皆是:頂篷、窗簾、垂飾、掛毯和裹尸布,而這些物品均是用來掩蓋某些不能披露的東西。這實則是敘述者刻意抹殺麗姬婭真實身份的體現。麗姬婭被裹尸布包裹著,被禁錮在密閉的房間里。即使麗姬婭再次復活,她的身份卻依然隱形,無法被人識別,不被男權承認,永陷神秘之淵。
總而言之,麗姬婭在文本中被構建為身份模糊不定、“暗恐”凸顯的“怪物”女性。盡管麗姬婭激情萬丈、學識罕見、聲音纖柔,卻仍是男權社會中的失勢者與異類,自身的存在只是對于敘述者閹割焦慮和俄狄浦斯情結的在場證明。此外,麗姬婭大而閃的黑色眼睛、無聲的腳步、變幻的形象、詫然的復活等神秘詭怖的特質均賦予了其“暗恐”之感,敘述者也因此深困于模棱兩可與壓抑恐懼的印象牢籠。
坡在其哥特式短篇中往往以第一人稱有限視角展開敘述,以此拉近讀者與人物意識之間的距離:敘述者意識牽引著讀者感知,誘發(fā)讀者真實感的產生。但與此同時,讀者只能透過敘述者的主觀視角來間接接觸故事,獲取由敘述者意識加工過的訊息,因而無從得知文本所述是否為客觀事實,《麗姬婭》當然也不例外。坡以敘述者的第一中心視角描摹麗姬婭的女性與“暗恐”特質以及這些特質對敘述者產生的影響,尤其是小說結尾處麗姬婭的復活,其怪怖效果令人不寒而栗。然而,文本種種跡象表明敘述者實則并不可靠。再者,敘述者眼中的麗姬婭亦人亦怪、亦真亦假、亦生亦死,處于一種閾限空間之中。
首先,敘述者作為讀者獲知麗姬婭信息的唯一來源,開篇即言其記憶衰退以致對麗姬婭的本源一無所知,后文卻準確記得麗姬婭的面貌以及婚房的布置,“我清楚地記得這個房間的一切細節(jié)”[12]44,敘述者波動的記憶與前后相悖的言語難免令人生疑。此外,文本敘述多次涉及鴉片。敘述者“成了禁錮在鴉片枷鎖中的奴隸”,其“工作和習慣都沾染著夢境的顏色”,麗姬婭具有“鴉片夢境中的容光”[12]35 , 44。敘述者對鴉片的瘋狂同樣使讀者懷疑他是否具有辨別現實與幻想的能力。敘述者所言所見究竟是客觀事實?亦或只是其嗔于鴉毒而虛構的幻象?文本中模糊話語的出現:“也許”、“好像”、“模糊不定的影子”等,既是敘述者對自身意識不確定的體現,同時也為整篇故事營造了朦朧氛圍[12]33, 48, 49。
其次,第一人稱局限于敘述者的主觀意識,而敘述者在敘事時明顯帶有偏見。他視羅威娜(Rowena)為“麗姬婭的替代者”,不久便對她厭惡至極,與其追憶麗姬婭的思念至深形成了強烈反差[12]44。此外,文本敘事中多次提到麗姬婭總是乍然驚現于敘述者的夢中或回憶里,擾亂其心神,而羅威娜對敘述者的躲避與恐懼竟讓他心生竊喜,不由得使讀者懷疑他的精神狀態(tài)。更有甚者,敘述者不顧客觀科學原理,暗示麗姬婭具有超自然的能力,她的復活似乎是通過某種原始的神秘儀式占領了羅威娜的身體。羅威娜并沒有看到落下的“三四滴明亮的紅寶石色液體”,便一口吞下了酒,然后在敘述者的眼前死去[12]49。敘述者故意向她隱瞞了幾滴血液的存在,這表明他在實現其愿望的途中很有可能沉浸在對麗姬婭復活的期待中,并無視羅威娜的死亡,或者敘述者是在掩蓋他毒死羅威娜的事實。這樣分析令小說的“暗恐”效果剎那間陡增。
再次,敘述者對麗姬婭也只是進行了粗糙淺薄的描述:個高、纖瘦、黑發(fā)、黑眼睛、白皮膚、額頭高闊、聲音溫柔等,缺乏具象化的細節(jié)輔證。這些基礎、碎片化的特征并不能使讀者拼湊出完整的麗姬婭,相反,麗姬婭的形象更加抽象與模糊。類似地,敘述者的敘事也并不能使讀者確定麗姬婭是人或非人,或兩種身份并存。敘述者對麗姬婭外貌特征的刻畫的確表明了她具備人的特質,但同時,黑影、奇異的眼珠以及藤蔓、飛蛾、蝴蝶、蠕蟲、蛇形煙霧等零散詭異意象的涌現又體現出了麗姬婭的非人特征。麗姬婭的身份在不斷變化更迭,這說明敘述者自身的意識也無法確定麗姬婭的真實面貌,或是或非,既是亦非,這也是引發(fā)“暗恐”印象的一大原因。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敘述者憑借其意識對麗姬婭的形象進行勾勒、整合和塑造,其關于麗姬婭的信息只是片面、主觀的理解,而麗姬婭只在臨死前發(fā)出了對上帝和死神的憤怒控訴,“上帝??!難道事情就一直如此嗎?難道這個征服者沒被征服過嗎?難道我們不是上帝的孩子嗎?誰又能知道意志的奧妙和威力呢?人既不臣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亡,除非他意志薄弱”[12]43,并且讀者從該段話中根本體會不到敘述者視角里麗姬婭音色的低柔、甜美或如歌般婉轉的語言。除此以外,讀者根本無法直接接觸麗姬婭,只能憑借敘述者的意識來推測麗姬婭的語言。缺乏話語權的女人,是由男人來感知和定義的。麗姬婭在文本中被建構為失語癥女性。露絲·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在《癡呆的語言》中提出“女性話語”的概念并指出癡呆癥患者與女性之間關于語言內部結構的類比[23]。女性同癡呆癥患者一樣,傾向于成為被討論的對象,而不是討論的真正主體,最終淪為過時的發(fā)聲器。女性在男性中心話語中多處于被動地位,話語權與發(fā)言權被剝奪。正因為如此,文中由麗姬婭創(chuàng)作的詩歌也只能從敘述者的口中聽到。因此,讀者無法得知敘述中的麗姬婭是否是真正的麗姬婭。至于麗姬婭是生是死,讀者也無法得出確切的結論。當敘述者描繪活著的麗姬婭時,黑發(fā)與煞白的皮膚、黑影與蠕蟲、話語權的缺失似乎暗示了她的死亡;而在麗姬婭死后,她卻一直活在敘述者的記憶和夢中,似乎從未離開過敘述者。如此一來,麗姬婭的神秘“暗恐”并置于相悖的生死之間。
總之,憑借敘述者主觀局限的視角以及不可靠的敘事,讀者無法勘得事件的全貌,也無法置評故事的真假。讀者不得不根據零碎的信息自行推測或拼湊出麗姬婭的形象。坡利用敘事的模糊性來展現麗姬婭的詭異身份,加強了麗姬婭所激發(fā)的“暗恐”之感,給人以混亂、不定、流動的印象。
麗姬婭作為坡小說中女性“暗恐”的典范,盡管來歷不明,卻被賦予了多重身份——黑影、女性作家、非人的怪物、美杜莎等,其真實身份仍難以裁定。麗姬婭神秘的身份本源、微弱且難以察覺的腳步聲以及大而圓、非人的眼睛既是陌生化手法的巧妙運用,也是其“暗恐”效果的體現。弗洛伊德認為,對雙眼喪失的恐懼實則是對陽具喪失的恐懼,這更加深了麗姬婭的眼睛在敘述者心中的恐怖之感。此外,女性生殖器同樣象征著男性的閹割。因此,麗姬婭的在場于敘述者而言是危險信號的持續(xù)性傳達,警示敘述者的閹割焦慮。身為父權制文化中被壓抑的弱勢女性角色,麗姬婭被建構為可怖的怪物,其話語權被剝奪,卻仍然能憑借火山迸發(fā)般的激情和勇氣反抗強加其身的束縛與死亡,獲得重生。從心理分析視角來看,麗姬婭的失去象征性地替代了敘述者在嬰兒期時母親的失去,這種創(chuàng)傷經歷揭示了困擾敘述者心靈的俄狄浦斯情結。換言之,麗姬婭的逝去代表了敘述者自我形成的失敗。此外,敘述者的不可靠敘述既反映了其意識的混亂,也使讀者對文本事實疑慮重重,加深了“暗恐”效果。然而,麗姬婭的復活實際上也只是其女性身體的短暫復活,其詭秘的、不確定的身份從未得到確切的界定,由此而生的“暗恐”效果也在不斷延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