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斌
(武夷學院 人文與教師教育學院,福建 武夷山 354300)
葉南客將從“小農”到“公民”的轉型稱為“大過渡時代的轉型人格”,揭橥了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邊緣文化”現(xiàn)象以及由邊緣文化、邊緣感增強而產生的一種新型人格。葉氏認為有兩種文化撞擊:一是時間性文化沖突,即“過渡人”由社會劇烈轉型中人格變異和轉換所發(fā)生的文化困惑和沖突;二是空間性、地位性文化沖突,即在共時態(tài)下在不同空間的文化體系、族群、社會形態(tài)之間穿越,“邊緣人”背負了從隔閡到同化過程中人格的裂變和轉型。“過渡人”是身處新舊社會形態(tài)轉捩點的人,他們是引領時代洪流的弄潮兒;“邊緣人”是處于兩種文化交界處、遠離某一文化中心的人。二者統(tǒng)稱“邊際人”。(1)葉南客:《邊際人——大過渡時代的轉型人格》,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7頁。
新時期以來,在從農業(yè)文明跨入工業(yè)文明、從鄉(xiāng)村進入城市的農民身上,糾結了上述的時間性、空間性、地位性的文化沖突,他們正是這樣的“邊際人”。新世紀前后的鄉(xiāng)土文學多有書寫,稍早的有《魯班的子孫》中的小木匠、《最后一個魚佬兒》中的???、《人生》中的高加林等,晚近則有荊永鳴《大聲呼吸》、王十月《尋根團》、王華《天上種玉米》、趙本夫《木城的驢子》、姚嵐《留守》等文本中所塑造的“城鄉(xiāng)交叉地帶”(2)路遙:《面對新的生活——致〈中篇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1982年第5期。的農民(工)、候鳥(留守人群)形象,以及梁鴻、黃燈、王磊光等學者、城籍農裔作家的“非虛構”寫作,這些作品都非常深入地刻畫了處于身心流浪、文化沖突、角色轉換、多元角色混合中無所適從、艱難嬗變的農民的現(xiàn)代“邊際”體驗。
邊際人格是鄉(xiāng)村在追求現(xiàn)代性進程中產生的新型人格,它是農民在與劇烈嬗變的社會體制機制、文化形態(tài)、人際關系等碰撞時,其精神質素、文化心理在沖突、妥協(xié)、調和后表征的多元縫合的新型心性結構,其特點是融多元異質文化、跨時代的各種生活、精神要素于一爐,其人格體現(xiàn)出過渡性、邊緣性和易變性。這些屬性凝結于整個農民階層?!斑呺H人格是現(xiàn)代化過程中社會文化環(huán)境急劇變動下的產物,是多元文化交織并存的,不斷趨向變動的一種特殊人格?!?3)葉南客:《邊際人——大過渡時代的轉型人格》,第15頁。
一直以來,前現(xiàn)代農民世代穩(wěn)定地駐守在鄉(xiāng)村,依土而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對“土地”負責,以農為生是他們身上銘刻的階級胎記和身份標識,也就是說,他們是職業(yè)農民。改革開放之后,戶籍制度松動,人口開始大規(guī)模流動,農民離土離鄉(xiāng)從事各種各樣的新“職業(yè)”,于是,從“農民”唯一的社會角色、職業(yè)身份中分身幻化出更多的角色,諸如農民工、工人、小工商業(yè)者、城市流民、城市住宅小區(qū)的業(yè)主、小老板、基督教信徒、市民等等,每一個角色都帶來不同的現(xiàn)代體驗,使其原有的相對穩(wěn)固篤定的角色認知逐漸瓦解,有的帶來角色意識的混亂,有的參與其在新的現(xiàn)代文明中的角色轉換,有的建構其作為邊際人的新型人格、精神文化心理和國民性質素。作為職業(yè)農民,尊崇的是“自然文化”,以四季輪回、日月交替、風調雨順為規(guī)則,這時的角色是單一的,思想意識也是單向度的,難有其他文化的干擾、侵襲與滲透。
1983年,李杭育發(fā)表《最后一個漁佬兒》。小說中的??K其一生在葛川江上以打魚為生,他只和這條大河發(fā)生親密關系,他執(zhí)守自己的生產生活方式,沒有向工業(yè)文明遷徙。因此,在他身上不存在文化的過渡。盡管后來,現(xiàn)代性逼近了葛川江,現(xiàn)代器物——更加科學高效的捕魚網具、修大馬路、安裝火龍一樣的路燈、現(xiàn)代化工廠等破壞了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蠶食著農耕文化,??诮镆才俨坏绞沉耍匀徊簧习?。他懷念“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以及“江里有魚,壺里有酒”,甚至“船鋪板上還有大屁股大奶子的婆娘”的自個兒當家作主的日子,決不去村里新開辦的味精廠當拿工資的工人,因為工人遵循的是“制度文化”(4)李杭育:《最后一個漁佬兒》,《當代雜志》1983年第2期。,這個角色是與整齊劃一的大生產、朝九晚五的固定作息、冰冷堅硬的大機器綁定在一起的,是以犧牲農耕文化的自由散漫(哪怕是貧窮)為代價的。正如法國著名歷史學家、年鑒學派之集大成者布羅代爾所指出的那樣:“所有農民都成年累月地過著貧困的生活,他們有經得住任何考驗的耐心,有委曲求全的非凡能力,他們反應遲鈍,但必要時卻以死相拼;他們在任何場合總是慢吞吞地拒不接受新鮮事物,但為維持始終岌岌可危的生計,卻表現(xiàn)出無比的堅韌?!?5)[法]費爾南·布羅代爾:《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形形色色的交換》,施康強、顧良譯,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262頁。
在新世紀“打工文學”中,無論是鄭小瓊,還是張守剛等詩人,都對工廠制度文化/工業(yè)文化對人性戕害有過深刻摹寫,例如《劇》,……/她把自己安置/在流水線的某個工位/用工號替代姓名與性別,在一臺機床刨磨切削/內心充滿了愛與埋怨,……她要習慣/十二小時的工作,卡鐘與疲倦/在運轉的機器裁剪出單瘦的生活……(6)鄭小瓊:《鄭小瓊詩選》,廣州:花城出版社,2008年,第44頁。。辛酉《我們這些“鳥人”》則集中表達了農民工作為邊際人的復雜無奈的體驗:“我們這些居無定所的人/我們這些四海為家的人/我們這些背井離鄉(xiāng)的人/我們這些漂泊的人/我們這些黃土地養(yǎng)大的人/又以生活的名義/背叛了黃土地的人/我們這些打拼在城市的人/……卻屢遭排斥的外來人/……我們這些生活在城市/卻被稱為農民的人/……我們這些奔波在季節(jié)里的人/我們這些像候鳥一樣的人/我們這些——‘鳥’人?!?7)辛酉:《我們這些“鳥人”》(2011年08月16日),https:∥www.langsong.site/4571.html.抒情主人公指稱的“鳥人”,實際上是一種往返與掙扎于不同文化的“候鳥”,兩邊不靠,無所依托,表征了他們徘徊在“黃土地”與“城市”兩種文化區(qū)域的角色困惑,身心無處安頓的尷尬,體現(xiàn)了他們物質上的生存艱難與潛在的文化沖突。相較而言,??m然和農民工一樣身處時代轉折、文化轉型的時期,但他抱定主意和他的小船同生同死在江里而鮮少邊緣感受、邊際心態(tài)——他是農耕文化的遺老、遺產而不是跨文化的邊際人。
21世紀后,孫惠芬在《吉寬的馬車》里描寫了一個??降脑卩l(xiāng)農民“懶人”——吉寬。吉寬在鄉(xiāng)村里過著安穩(wěn)閑適的生活,馬車的叮叮當當和以“慢”為特征的速度表征著鄉(xiāng)村社會的散漫安逸和氣定神閑。在趕著馬車自由自在的鄉(xiāng)村時光里,吉寬們的身心是舒坦的,人格是篤定的,環(huán)境是友好的,時間是自己支配的。有學者指出,“現(xiàn)代化對人格的穩(wěn)定和認同的影響也是令人擔憂的。傳統(tǒng)社會由其環(huán)境形成了相對穩(wěn)定的人格特征,……這種環(huán)境和關系有助于形成強烈的認同感和自信心,因此,傳統(tǒng)社會中絕大多數(shù)成員從不會因遭遇規(guī)范和價值沖突而緊張。”(8)[美]布萊克:《現(xiàn)代化的動力》,段小光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2頁。
到了20世紀90年代乃至21世紀之后,農民的角色嬗變多元化,他們的角色認知與身份認同陷入惶恐不安的混亂之中:久遠以來農民的單一本色、融于血脈的角色體系被極大破壞,他們原有的固定角色在轉型社會不斷分蘗,被強加給他們不同的角色,不斷補充、上演一個個陌生而嶄新的角色,農民邊際人由此大量出現(xiàn),并產生出他們的新的困惑與體驗。比如,在代際關系中,外出務工見過世面的子輩越來越早成為親屬關系演變的引領者,成為帶頭人、骨干和教育者,而老年人常常被子輩耳提面命,不得不謙虛地再社會化,成為被訓誡者、被范導者。周曉虹稱之為“文化反哺”(9)周曉虹:《從顛覆、成長走向共生與契洽——文化反哺的代際影響與社會意義》,《河北學刊》2015年第3期?!@在儒家以長為尊的“差序格局”中是不可想象的,否則我們就無法理解巴金《家》中高覺新的性格及其悲劇命運。在家庭關系中,鄉(xiāng)村傳統(tǒng)的倫理綱常也正從固有的父子夫妻的等級關系轉化為具有相對平等關系的核心家庭,而取代主干家庭。在這個急劇轉型的時代中,人們在新舊角色的頻繁、混亂的轉換中猝不及防、無所適從,新舊角色觀念的困惑感與撕裂感時時侵襲著農民,因此,農民邊際人的角色沖突最為尖銳、現(xiàn)代體驗最為復雜強烈。
在《出梁莊記》里,梁鴻指出“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文化結構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被逐漸消解,不再具有文化上的凝聚力”(10)姬亞楠:《梁鴻鄉(xiāng)土書寫中的農民身份認同問題研究》,《中州學刊》2019年第4期。。梁莊的青年農民張栓子在白云鄂博做校油泵生意,成為一個“新農商”。這個向城而生、已經“進入”到城市文化中的鄉(xiāng)下人再也無法退返農村,但“似農非農”的身份讓他游離在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因此,他所遭遇的文化邊際沖突就顯得格外強烈。栓子說:“人并不應該只以掙錢為標準,還得有個愛心,這很重要。最后,這愛心也得到了社會承認,這才對。就拿我來說,不管我掙錢咋苦咋累,國家有啥大事時候,我捐款都是自發(fā)性的。汶川地震時……我捐了五千塊?!?11)梁鴻:《出梁莊記》,廣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第126頁。栓子雖然這些年做生意賺到了錢,但是心里覺得不踏實,身份曖昧不明,有錢也安定不下自己的心。因為沒有一個確鑿的身份,連走親訪友、做生意介紹身份時都難以啟齒,感覺低人一等,“就是住在北京,住在再好的村里,你也不能參與人家啥活動,都沒你的份”(12)梁鴻:《出梁莊記》,第126頁。,感覺沒有奔頭,沒有明朗的前景,心里空落落的。學者丁帆認為,“20世紀90年代鄉(xiāng)土小說強調的不再是農民被趕出土地的被動性和非自主性,而是他們逃離鄉(xiāng)土的強烈愿望以及開拓土地以外新的生存空間的主動姿態(tài);離土農民也不再是在城市尋找類似土地的穩(wěn)定可靠的生產資料,以維持其鄉(xiāng)民式的生存原則和價值觀念的‘祥子’們,他們以嘗試與傳統(tǒng)農民人格抵觸的商業(yè)活動,體驗與土地沒有直接依附關系的人生?!?13)丁帆:《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史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34頁。與此相似,梁莊的青年農民梁萬敏不僅在深圳虎門鎮(zhèn)辦制衣廠,還新潮地在網絡上開設博客,上面記錄著2008年他開著自己的金杯車運送救災物質到汶川的圖文。那一次,他捐資捐物近10萬元,相當于個人總資產的近十分之一。面對梁鴻的采訪,萬敏說,“別以為我們沒有追求,也總想著為社會做一點事情……(看到災情)當時就想,還是得掙錢,要是掙到錢咱就能出力了”,“也總想干個啥事,不是光為了掙錢,還得有個目標,有個追求啥的……”(14)梁鴻:《出梁莊記》,第225頁。。由此可見,張栓子、萬敏們這些“精神漂泊者”的人格質素里已經融入了公民意識、社會參與意識,他們自愿捐款、想融入城市社區(qū)活動、獻愛心、人生有目標等思想行為就是實實在在的、自發(fā)的公民實踐。這完全不同于傳統(tǒng)小農意識中的自私自利和悶聲發(fā)大財、哀怨、眼紅、事不關己和冷漠麻木。但是,“由來已久的城鄉(xiāng)分隔制度為進城農民融入城市生活體系制造了諸多障礙,使‘流動農民’遭遇到了阿Q曾經遭遇的‘不準革命’的歷史困境,他們實現(xiàn)城市化、市民化的現(xiàn)代轉型因此變得異常艱難?!?15)李興陽:《終結過程中的裂變與新生——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中的農民形象綜論》,《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學者高丙中將“公民意識”界定為7個要素:禮貌、非暴力、寬容心、同情心、志愿者精神、相互尊重、共同體意識等等。(16)高丙中:《中國的公民社會發(fā)展狀態(tài)》,《探索與爭鳴》2008年第2期。兩相對照,張栓子們確實是一只腳邁入了現(xiàn)代門檻,但同時又難以被城市所接納而進入城市社會文化“共同體”中,于是只能徘徊在城鄉(xiāng)邊緣,成為由農民而“市民”再到“公民”的邊際人。梁莊的農民李秀中,“是吳鎮(zhèn)在北京混得最好名頭最大的人,他在北京良鄉(xiāng)一帶校油泵,已有幾千萬的資產”(17)梁鴻:《出梁莊記》,第161頁。,不僅將父母兄弟姐妹帶了出來,而且自己也完成了從河南農民到北京市民的“轉型”。這個企業(yè)家談吐思路清晰,視野開闊:經營策略、憂患意識、掌握理論、管理條例、尾氣排放標準、送禮的學問、校企合作……,這些專業(yè)詞匯顯示出秀中已經是一個具有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理念和能力的現(xiàn)代企業(yè)掌門人,他開始“從單純的掙錢過渡到思考公益”(18)梁鴻:《出梁莊記》,第174頁。。這些行徑表明秀中似乎已經從城鄉(xiāng)邊緣走向了城市中心,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在縣城買了一塊山,準備老了回去蓋房子、養(yǎng)狗、養(yǎng)老??梢娫谛阒械乃枷肜镆廊挥兄奥淙~歸根”的傳統(tǒng)鄉(xiāng)土意識。這充分說明了,“城市化雖然改造了鄉(xiāng)村模式、農民的生存方式,但農民的情感、思想,他們的生活方式并非全然跟隨這一轉型而改變。相反的是,他們可能仍然渴望回到那種傳統(tǒng)的模式中”。(19)梁鴻:《中國在梁莊》,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年,第242頁。
此外,《出梁莊記》中還有幾個隱喻性細節(jié)呈現(xiàn)了梁莊的“文化混血兒”在城鄉(xiāng)文化之間出入的困惑與怨恨、自覺與進步。梁莊的紅旗和立子在北京打工做建筑方面的活兒,當梁鴻看到剛剛從工地鋪瓷磚下班來踐約的二人衣衫整潔干凈,不免心生疑問。紅旗解釋道:“俺們拿有衣服。干完活把衣服一換。那身衣服就放那兒,第二天去再換上”,在作家看來,“脫去‘工作服’,換上干凈的衣服,坐車、回家。這倒是一種‘新鮮’的做法。好像還有某種尊嚴的表達在里面”(20)梁鴻:《出梁莊記》,第162頁。,這是一種自尊和對工作、身份的心平氣和的認可。但是,筆者以為,此種行為還有一重潛在的意義——“文化的穿越”,即空間、時間的轉換——從工地私人空間到公共空間,從打工到履約,顯示了“85后”青年農民清晰可辨的自我意識和身份分裂中的自如轉換。這讓我們想到幾年前的一段新聞報道和余世存的詩歌《十月詩草:歌擬奧登》,前者寫福州市的公共汽車上,下班后一身泥土的農民工“自覺”地坐在了空座位的腳踏板上(21)《福州農民工怕弄臟公交座椅坐臺階引關注》(2011年08月16日),http:∥news.ifeng.com/c/7faAVe7buZj.;后者的主人公則這樣表白:“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城里人身邊;他們卻皺著眉頭,弟兄們,他們指我們太臭?!?22)余世存:《十月詩草:歌擬奧登》,編輯部:《詩歌現(xiàn)場》2006年9月秋季號,第60頁。這是三個與“現(xiàn)代衛(wèi)生”有關的歷時表達,從農民工的身上太臭“被嫌棄與驅趕”到身上太臟而“自我退縮與隔離”,再到因一身塵土而“主動潔凈換裝”示人,不僅表明了農民逐漸開啟的文化習得、覺醒和人格獨立,試圖重拾尊嚴、平等,還表征了農民在面對強勢的城市文化時的重大心理突破。梁鴻的堂侄女女婿正林是一家“這一行里北京最大、最出名的裝飾公司”里有才華的商裝設計師,他的文化際遇最具有兩面性、典型性。正林的職業(yè)很體面,“出去坐飛機飛來飛去,住的是高檔酒店,接觸的也是國際奢侈品牌”;帶著翻譯見各國客戶,“氣派得很”,“出去吃飯一桌一萬多,喝的是高檔紅酒,酒是專門從瑞士帶過來的……”(23)梁鴻:《出鴻莊記》,第141-142頁。,但是下班卻不得不回到蝸居的北京城郊的小破屋,落差太大,場景和角色很難轉換,成為必須分心有術的文化分裂人和時空穿梭人。這是邊際人最真實的現(xiàn)代體驗之一。這種處于“中間物”的邊緣、過渡的現(xiàn)代體驗就像夏敏小說《接吻長安街》中“我”的形象化慨嘆:“我的命運大概是永遠做一個城市的邊緣人,脫離了土地,失去了生存的根,而城市拒絕你,讓你永遠的漂泊著,像土里的泥鰍為土松土,為它增長肥力,但永遠只能在土里,不能浮出土層?!?24)夏天敏:《接吻長安街》,《山花》2005年第1期??傊?,處于城鄉(xiāng)之間流浪的農民,他們的人格型塑只能在持久的文化沖突與痛苦牽扯中竭力調適,“兜轉”“彷徨”成為他們脆弱人格左支右絀的真實表達。
鐘正林的《戶口還鄉(xiāng)》(25)鐘正林:《戶口還鄉(xiāng)》,《當代》2011年第2期。是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中極具象征意味的一個文本,它非常敏銳地感受到了鄉(xiāng)村及其子民思想行動的重大轉向。小說描寫了大田、幫容夫婦早年為了擺脫貧困,絞盡腦汁向城市求生后如愿以償當上工人的故事。因為在大田、幫容夫婦看來,城市“有不盡的財富和誘人的享受和娛樂。同時還是個使人有出息的地方,農村的優(yōu)秀人才都到了那里,那里有學問,更有權勢?!?26)張鳴:《鄉(xiāng)土心路八十年——中國近代化過程中農民意識的變遷》,北京:讀書·生活·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 年,第129-130 頁。但是好景不長,20世紀90年代,大田下崗成為城市底層貧民,后來聽說在農村可以享受諸如林權林地分配等國家惠農政策,在利益的驅動下又想方設法爭取將戶口遷回鄉(xiāng)村老家,就在已經辦成還來不及高興的時候,傳來了頒布新的城鎮(zhèn)福利政策的消息,讓大田夫婦頓時陷入了進退維谷,無所適從的抉擇中。鐘正林以其敏銳寫出了當下鄉(xiāng)村的新動向,是對“城市至上主義”的反撥,不僅寫出了農民疙疙瘩瘩的煩心事,還表達了農民生存的苦澀與無所適從。因為,“大田和幫容不知自己的‘戶口返鄉(xiāng)’是明智還是失策。中國的農民總體上來說,還是身處艱難,不得不斤斤計較,患得患失,而且他們總共就那么一點利益,算得不精,就陷入困境。小說寫出農民的那種斤斤計較左右為難的心態(tài)時,其實也寫出了他們的處境依然困難重重?!?27)陳曉明:《辛酸的刻畫勝于書寫悲痛》,《文學報》2012年9月28日第6版。
然而,更值得關心的是,大田、幫容夫婦在城鄉(xiāng)兩端之間的生存經驗,以及由此切身感受的、具有相當比較意義的現(xiàn)代體驗。也就是說,大田、幫容夫婦的角色是從小農到工人,由市民而農民的,是折返在鄉(xiāng)村與城市之間的真正的邊際人,在提供文化沖突與比較的心態(tài)方面,具有典型性的意義。在小說中,盡管大田、幫容夫婦對比的多是城鄉(xiāng)二者“形而下”的“吃喝拉撒睡”,但仍然可以從中一窺端倪。比如,從認為城鎮(zhèn)戶口是社會人上人的標簽,自己死活都要脫了這層“農皮”的艷羨與行動,到“城里什么東西都要買,連上廁所都要花錢”的抱怨;從“如果沒有收入將坐吃山空,在城里沒有城鎮(zhèn)戶口不好找工作”(28)鐘正林:《戶口還鄉(xiāng)》,《當代》2011年第2期。的重新認識,到反感城里的熱鬧是表面的,其實人情非常冷漠自私??傊?,在大田們的心目中,城市有時是令人無限向往的神圣異域,是一家人實現(xiàn)階層流動、跨越邊際的終極目標;有時又變成異己的力量,成為正常人性的否定性因素。有學者指出:“隨著農民進城的熱潮,他們大量地接收著來自社會、他人對自我的認知與評價。一方面,農民群體自我認知和他人評價之間的矛盾日漸凸顯; 另一方面,農民群體與城市之間的相互隔膜的狀態(tài)日趨嚴峻?!?29)姬亞楠:《梁鴻鄉(xiāng)土書寫中的農民身份認同問題研究》,《中州學刊》2019年第4期。
從“鄉(xiāng)下人進城”到“戶口還鄉(xiāng)”,這不僅是一個巨大的歷史轉折,還是邊際人的典型行為特征。進城是對鄉(xiāng)村精神文化的逃離,也是對城鄉(xiāng)二元對立、農民遭受不公正待遇、鄉(xiāng)村社會政治文化異化的抗爭;還鄉(xiāng)是對鄉(xiāng)村生產生活方式的復歸,也是對城市虛假文化、商業(yè)文化和欲望陷阱的回避。學者丁帆認為:“持‘中國進入了城市文學時代’觀點的人所忽略的, 正是我們在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轉型研究中要闡釋的: 失去土地的農民流入城市后, 給城市帶來了農耕文明的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生活方式,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城市;另一方面, 工業(yè)文明和城市文明以其文化強勢和由此形成的話語霸權, 不斷地改變著‘城市異鄉(xiāng)者’的思維習慣與文化性格。聚焦在‘農民進城’上的文明沖突和社會轉型的歷史陣痛, 并不是‘社會生活中極小部分的問題’, 而恰恰是‘極大部分的問題’, 是新世紀作家們在相當一個時期內不得不予以關注的焦點, 自然也就是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在漫長的轉型期里所要書寫的沖突性最強的敘事領域?!?30)丁帆:《中國鄉(xiāng)土小說生存的特殊背景與價值的失范》 ,《文藝研究》2005年第 8 期。
農民的家庭角色也在這個轉型時代發(fā)生了變化。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以父(夫)為綱的中軸型、層級型傳遞關系,實實在在地嬗變?yōu)槠降刃?、民主型、反哺型關系,父親、丈夫的權威受到挑戰(zhàn)。此外,在鄉(xiāng)村,夫妻合作、家庭式分工協(xié)作是生活的基本前提,日漸現(xiàn)代化的思維擾亂了家庭成員現(xiàn)有的角色和等級秩序,有力地沖擊著舊有模式而使家庭陷入困境或出現(xiàn)新秩序??傊?,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農民家庭成員都在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進而不得不隨順變化去適應。他們是被時代浪潮裹挾著前行的邊際人。正如安東尼·吉登斯分析了現(xiàn)代性的斷裂性和反思性后指出:“現(xiàn)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們拋離了所有類型的社會秩序的軌道?!?31)[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的后果》,田禾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1年,第4頁。
陳忠實的中篇小說《四妹子》(32)陳忠實:《四妹子》,《現(xiàn)代人》1987年第3期。書寫了農村家庭成員關系的顛覆。四妹子家境貧寒,到了待嫁的年齡,在姑姑張羅下,四妹子找到理想的丈夫,卻沒有想到遭遇公公呂克儉大家長式的管理家庭的方式:公公和婆婆持家嚴苛,等級分明,她被束縛在嚴厲的家規(guī)鄉(xiāng)俗下,沒有一點自由,無數(shù)的委屈只有吞進肚里。這嚴重束縛了四妹子的創(chuàng)業(yè)理想。后來四妹子開始反抗,于是,這個大家庭分家了。她不甘人后,一心想發(fā)家致富,當她的養(yǎng)雞成就超過所有人時,分出去的兩個哥哥妄圖分一杯羹。四妹子覺得這理所當然,同意了。已分開的一家人再次合在一起,新舊矛盾遲早會交鋒:現(xiàn)代新型的經濟觀念、交換思維、主體意識、平權人格等已然楔入四妹子的精神結構,形成了新舊參半的文化心理。養(yǎng)雞場倒閉后,四妹子又承包了無人敢問津的果園,一時風頭無雙,成為鄉(xiāng)村婦女創(chuàng)業(yè)的樣板,從而也贏得了公公、縣鄉(xiāng)領導的贊譽。此后,四妹子與公爹、哥哥的等級關系發(fā)生逆轉。再后來,四妹子和丈夫呂建峰生意太繁忙,于是聘請公公呂克儉打工,四妹子給他開報酬。在此,公公與兒子兒媳之間的血緣、親緣轉化為以金錢為中間物的雇傭關系。商品交換的邏輯介入,使鄉(xiāng)村一個傳統(tǒng)的核心家庭成員由原生血緣關系轉化為工作雇傭關系,其中的親情退到了次要地位,顛覆了傳統(tǒng)的人倫定位,鄉(xiāng)村家庭成員遭遇到代際沖突與角色轉換、新職業(yè)倫理束縛,邊際人格漸次生成。
在王磊光的《在風中呼喊:一個博士生的返鄉(xiāng)筆記》(33)王磊光:《呼喊在風中 一個博士生的返鄉(xiāng)筆記》,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年。里,可以看到農民的角色意識正在逐漸淡化,成為頻繁往返于城鄉(xiāng)之間、身份模糊的“候鳥人”。王磊光的老家——整個張家塆,十四五戶人家,幾乎全都修建了樓房,但如今只有四戶人家還在這里住,其他樓房都空著,樓房的主人全搬走了,有的選擇在縣城購置房產安居樂業(yè),有的在人群密集的集鎮(zhèn)上新建了私房。二表哥位于張家塆的房子已經空置多年,已在附近集鎮(zhèn)上另外買地新蓋了樓房。由于在鎮(zhèn)上只有住宅而沒有賴以謀生的田地、菜園,二表哥不得不在打工之余經常騎著摩托車回張家塆,砍些柴禾帶回鎮(zhèn)上。王磊光傷感地擔憂:那些扔掉鋤頭柄的農民,慶幸自己離土又離鄉(xiāng),他們站在田埂上對那些早出晚歸在土里苦苦刨食的同行冷嘲熱諷!而后者也不時在為自己望不到頭的難熬日子、貧苦生活而哀嘆、自責。更為揪心的是,“80后”和“90后”的新生代農民工,當他們無法淹留城市而不得不“少小離家老大回”時,作為漸近暮年或垂垂老矣的中老年勞動力,不僅喪失了基本的種田本領和體力,而且以他們在城市打工受到現(xiàn)代化洗禮后對農事勞動的態(tài)度和對待土地的感情,早已經與父輩在現(xiàn)代化的道路上分道揚鑣了。
其實,不僅是成年人,在代際的意義上,農民子弟接續(xù)了城鄉(xiāng)文化碰撞,進退不得,仍然是跨文化的“邊緣”心態(tài)的直接體驗者、受難者?!冻隽呵f記》中,在北京從當保安開始到辦了一家保安公司的韓建升說起自己的兒子,最困惑的是孩子的上學問題,“這樣會毀了幾代人。如果政策不變的話,到了上高中,就得讓你嫂子回去,帶著孩子上學,娃兒不一定能適應……不是梁莊人了。我們可憐,娃兒這一代人更可憐,生活在真空里。他們到咱們這個年齡,連小時的玩伴都想不起來,都四零五碎,越來越孤獨。”(34)梁鴻:《出鴻莊記》,第179頁。這種情況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孟德拉斯所言的‘農民的終結’,在今天的中國不再只是一個話題,而是一種正在進行中的歷史現(xiàn)實;而農民的文化人格抑或精神結構在終結過程中的裂變與新生,則是這個時代最為重要的‘精神事件’。”(35)李興陽:《終結過程中的裂變與新生——新世紀鄉(xiāng)土小說中的農民形象綜論》,《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5期。
在家庭角色變遷過程中,還出現(xiàn)了“臨時夫妻”現(xiàn)象,這也是當下城鄉(xiāng)興起的一個突出現(xiàn)象,顛覆了農民習慣認知中比較傳統(tǒng)、單一和穩(wěn)固的家庭角色,反映了農民文化心理的裂變和角色的多重轉換?!芭R時夫妻”的出現(xiàn),一方面是基于現(xiàn)實的需求應運而生,另一方面則是鄉(xiāng)土中國“性道德”滑坡后的產物,是城市文化與欲望雜合的結果——農民在傳統(tǒng)婚姻的保守文化與現(xiàn)代開放的性文化中游離,既嘗到性滿足的快樂,也喝下了自己釀就的苦酒,在身心兩方面都遭受心理和情感的折磨與痛苦?!芭R時夫妻”并不是第一次被提及,但仍足以讓人咋舌,它所帶來的性泛濫、疾病、私生子、墮胎、家庭矛盾、情感糾紛、離婚率攀升、弱勢女性受害,乃至于沖突血案并不鮮見。早在2008年,女作家吳治平在《中國鄉(xiāng)村婦女生活調查:隨州視角》中寫道:“‘臨時夫妻’還是極個別現(xiàn)象,最大特點是不PK掉自己的配偶,而是以保全法律上的夫妻關系、不拆散原有家庭為道德底線?!?36)吳治平:《中國鄉(xiāng)村婦女生活調查:隨州視角》,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08年,第119頁。事實上,不僅是城市的農民工在大都會的“陌生人社會”組合成“臨時夫妻”,鄉(xiāng)村的“熟人社會”也出現(xiàn)了少量的“臨時夫妻”。吳治平采訪了幾位農村留守婦女:湖北隨州一個村莊大多數(shù)人外出打工,有的留守在家的男女就臨時組合在一起,之后就有不少人見樣學樣,競相模仿,于是村子冒出好幾對“臨時夫妻”。這種相當前衛(wèi)和現(xiàn)代的做派使得村子被人戲稱為“小香港”。鄉(xiāng)村熟人社會出現(xiàn)“臨時夫妻”,固然有現(xiàn)實的原因,比如留守婦女體力差、種田需要強勞力幫手、感情生活寂寞、生理需要等,但也有深層次的因素,即農民的婚姻生態(tài)倫理道德在多元文化、城市文化,諸如電視電影、現(xiàn)代傳媒、書籍雜志以及身邊事例的誘導和沖擊下,開始出現(xiàn)多樣性、復雜性、現(xiàn)實性的特征。農民作為“半新半舊”的現(xiàn)代人,淹留在城鄉(xiāng)文化的交叉地帶、灰色地帶,成為真正的過渡人、邊際人。
中國城鄉(xiāng)出現(xiàn)的農民“臨時夫妻”,屬于灰色婚姻,是一種合情不合理的非道德行為,“反映在家庭婚戀生活中最為突出的問題是中國傳統(tǒng)男耕女織家庭模式和生態(tài)婚姻受到挑戰(zhàn)”(37)吳治平:《中國鄉(xiāng)村婦女生活調查:隨州視角》,第119頁。。有媒體認為,“臨時夫妻”現(xiàn)象是“夾生”的城鎮(zhèn)化、“梗阻”的人口流動機制,以及權利尚不能平等實現(xiàn)的城鄉(xiāng)二元體制等因素造成的。從長遠看,根本解決之道還在于通過制度變革和體制完善,來改善農民工窘迫的生活狀態(tài)。曉蘇的《我們的隱私》(38)曉蘇:《我們的隱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也寫了飽受性壓抑的農民工在城市組建臨時夫妻搭伙過日子的故事。小說中的“我”與麥穗的家都在同一個鄉(xiāng)鎮(zhèn),遠赴南方城市打工的“我倆”偶然認識后租房做起了臨時夫妻,小日子的溫馨和諧使“我倆”淡漠了遠方家的親情,疏遠了與原配的愛情。就在“我倆”假戲真做、日久生情、難舍難分之際,“我”發(fā)現(xiàn)獨自留守家中帶著孩子艱難度日的妻子也有了外遇。更關鍵的是,麥穗口中念念不忘的因車禍失去手臂而在家鄉(xiāng)以算卦為生的窮困潦倒的“哥哥”竟然是她的丈夫。于是,曾經良心不安、憤怒的、懺悔的“我”剎那間也得到了某種平衡與釋懷——出軌與懺悔、享樂與自責,這不僅是“我”的良心發(fā)現(xiàn),也是深層次的兩種文化沖突帶來的內心不安、左右搖擺與持久的精神焦慮。有研究者指出,“人類學與社會學中所講的‘邊際人’生活在兩個不同且常相沖突的文化中,兩個文化皆爭取他的忠誠,故常發(fā)生文化的認同問題。”(39)羅榮渠等編:《中國現(xiàn)代化歷程的探索》,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11頁。《我們的隱私》中所描寫的這種性與愛錯位的“隱私”,既是鄉(xiāng)村妻子的隱私,“我”假裝不知道并忍聲吞氣保全了彼此的名聲,維護了家的完整,也是“我”的“隱私”,“我”有報復性的快感和患得患失的心??;這樣的“隱私”對彼此的家庭和親朋好友而言,固然需要保密,他們的臨時結合,實在是飄零在陌生人社會——城市或者留守鄉(xiāng)村的無奈之舉。但就全局來看,這又不是什么隱私,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也給鄉(xiāng)土中國帶來了法律、倫理等諸多隱憂。據(jù)《印度時報》2013年5月16日的報道:中國農民工臨時夫妻人數(shù)或超10萬,73%以上已婚。(40)《外媒稱中國農民工“臨時夫妻”人數(shù)或超十萬》(2013年5月17日),https:∥news.qq.com/a/20130517/000828.htm.這個現(xiàn)象和這組數(shù)字足以令人意外和吃驚,而且這個數(shù)字或能還會繼續(xù)增長。在如今的現(xiàn)代社會中,農民對于自己的言行舉止包括性行為、婚姻有了更多自主權、決定權,但是這樣游離于城鄉(xiāng)文化交叉地帶的自主自愿的“隱私”,找不到堅實的錨地,既隨波逐流,又處于過渡地帶,帶有及時行樂和飲鴆止渴的意味,往往令人無端焦慮,心中空虛而失去安全感——這也正是“隱私”的深層含義吧。正如布萊克宣稱:“比起傳統(tǒng)社會,現(xiàn)代社會中的個人不大受其環(huán)境的支配,就此而言,個人更自由了。但同時,他更無法確定自己的目的,……現(xiàn)代環(huán)境傾向于把社會原子化,它使得社會成員失去共存感和歸屬感,而沒有這些,個人的實現(xiàn)就不可能令人滿意地完成。不少人把個人的不安全感和焦慮感視為現(xiàn)時代的標志,這可以直接追蹤到現(xiàn)代化帶來的深刻的社會分裂?!?41)[美]布萊克:《現(xiàn)代化的動力》,段小光譯,第42-43頁。
英克爾斯的社會學名著《從傳統(tǒng)人到現(xiàn)代人——六個發(fā)展中國家中的個人變化》,從比較社會學角度研究發(fā)展中國家和發(fā)達國家的現(xiàn)代化過程,強調人的現(xiàn)代化是國家現(xiàn)代化必不可少的因素。他指出:”人并不是生來就是現(xiàn)代性的,但他們的生活經歷可以使之現(xiàn)代化,我們認為我們應了解這一過程是如何進行的,并且開始著手檢驗我們的理論。”(42)[美]阿列克斯·英克爾斯、[美]戴維·H.史密斯:《從傳統(tǒng)人到現(xiàn)代人——六個發(fā)展中國家中的個人變化》,顧昕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第5頁。英克爾斯認為“現(xiàn)代人”具有如下的一些特質,比如樂于接受新經驗,隨時勇于迎接社會的變革;有主見,有效能,學會計劃性;重視專門技術和教育等等。英克爾斯的實證研究表明,教育、工廠打工經驗、傳播媒介、大規(guī)模的科層組織、農村合作社以及父親的教育、家庭的環(huán)境等對個人現(xiàn)代性起著較大的影響和作用。這一定義和發(fā)現(xiàn)對當下中國農民處于“過渡”和“邊緣”具有非常強烈的現(xiàn)實指導意義和參照價值。目前,王磊光、黃燈、梁鴻,乃至西部作家雪漠等人都轉向了“非虛構寫作”,在他們的采訪實錄和文學手記里,可以比較清晰地“驗證”英克爾斯的研究與判斷。當下,實現(xiàn)鄉(xiāng)村振興與農民現(xiàn)代化,不僅要在物質層面精準扶貧、帶領農民致富奔小康,還要加速推進農民內在的新的現(xiàn)代人格、精神文化的穩(wěn)固、重塑、成型和強大,進一步彌合其身份意識的分裂,增強自我認同和對鄉(xiāng)村文化的自信心,以此稀釋、置換農民身心的邊際、邊緣體驗。
綜上所述,正如學者賀雪峰所言:“圍繞9億農民的生活與他們生存價值的重建……不單是一項應對中國現(xiàn)代化挑戰(zhàn)的權宜之計,而是關乎中華文明崛起和世界未來出路的龐大工作?!?43)賀雪峰: 《什么農村,什么問題》,北京:法律出版社,2008 年,第 374 頁。面對身處城鄉(xiāng)文化交叉地帶“雙重邊緣人”的身份困境,“責備制度、批判他人是我們最普遍的反應,但卻唯獨忘記,我們還應該責備自己。我們也是這樣的風景和這樣的羞恥的塑造者。我們應該負擔起這樣一個共有的責任,以重建我們的倫理”。(44)梁鴻: 《出梁莊記》,第 311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