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 肅
近年興起的左翼自由至上主義流派屬于自由至上主義的一支,但帶有某些左翼傾向。就思想背景來說,這一流派在西方已經(jīng)有200多年的發(fā)展史,格勞秀斯、布芬道夫、洛克、斯賓塞、托馬斯·潘恩等人都是其思想先驅。近年的主要代表人物有阿蘭·戈巴德(Allan Gobbard)、巴盧赫·布羅迪(Baruch Brody)、希勒爾·斯坦納(Hillel Steiner)、彼得·凡倫泰因(Peter Vallentyne)、范·帕里斯(Philippe van Parijs)、邁克爾·大冢(Michael Otsuka)。這里討論支撐其觀點的主要理由,并進行一些觀念和思想背景上的比較。
左翼和右翼自由至上主義者都主張,個人的基本權利是所有權,這種權利可以賦予行為主體個人自由的領域,他們依此來追求自己有關“好生活”的觀念。這些自由至上主義者有一個共同的理論出發(fā)點,即主張所有行為主體都是完全的自我所有者,對自我所有權的任何侵犯都是不正義的。這一理論前提的核心觀念是,完全的個人所有權意味著行為主體可以像完全擁有無生命的物體一樣擁有自身。這看起來是把人物化,但實際上所強調的是一個根本的觀念,即個人自身只能由其本人擁有,而不能由他人或別的社會實體所擁有。
這里關注的是道德上的自我所有權,它與合法的自我所有權相對。也就是說,道德上的自我所有權不依賴于它是否被任何法律體系所承認。比如,“美國南北戰(zhàn)爭前的奴隸是法律上認可的奴隸,但在自由至上主義者看來,從道德上說,他們仍然完全擁有自身。正因為他們在道德上完全擁有自身,法律認可的非自愿的奴隸制就是如此巨大的不正義”。(1)Peter Vallentyne,“Left-Libertarianism and Liberty”,in Thomas Christiano and John Christman (eds.),Contemporary Debates in Political Philosophy,UK:Blackwell Publishing Ltd Press,2009,p.138.
一般而言,一個事物的所有權是對其擁有的一系列權利,其核心是對該事物的控制使用的權利。為了這些目的,使用就被廣義地理解為行為主體能夠在物理上影響一個客體的所有方式,包括持有、占用、侵入、干涉、處置和變更等多種規(guī)定意義上的形式。行為主體完全的自我所有權是所有權的一種特殊形式,即擁有者和被擁有的實體是同一的,這意味著個人完全擁有自身,擁有與其身體、能力和勞動所得的財產相關的自由權和處置權。
對于一個實體的完全所有權包括:(1)使用該實體的控制權(既包括使用它的自由權,也包括主張他人不能使用它的主張權);(2) (當某人未經(jīng)本人許可而使用它時的)補償權;(3)(當某人準備侵犯這些權利時先行限制的)執(zhí)行權;(4)將這些權利(通過出售、租賃、贈予或借貸)轉予他人的轉讓權;以及(5)這些權利免受非共識的損失的豁免權。完全所有權是一系列邏輯上最強、程度最高的所有權。(2)Peter Vallentyne,“Left-Libertarianism and Liberty”,in Thomas Christiano and John Christman (eds.),Contemporary Debates in Political Philosophy, pp.138-139.
人的完全自我所有權正與這些對物的所有權相對應。凡倫泰因將人的完全自我所有權概括為這樣一些最大的私人所有權:(1)運用于個人人身的完全控制權(準許或不準使用之權);(2)將他們擁有的權利(通過出售、租賃、贈予或借貸)讓渡給他人的轉讓權;以及(3) 對于擁有或行使這些權利之完全的償付豁免權(例如,確保其他權利不僅僅被租賃,不能只是因為持有或行使這些權利而征稅)。(3)Peter Vallentyne,“Introduction:Left-Libertarianism—A Primer”,in Peter Vallentyne and Hillel Steiner (eds.),Left-Libertarianism and Its Critics,UK:Palgrave,2000,pp.2-3.
如果教師在課堂教學中不對統(tǒng)計思想講解透徹,就會給學生理解統(tǒng)計方法和學習統(tǒng)計原理帶來很大的困難。教師應該對一種方法的“統(tǒng)計思想”有深刻的理解,才能夠在教學中運用自如,而不至于在方法的“汪洋”中迷失方向,也只有如此,才能讓學生在統(tǒng)計學的課堂中抓住統(tǒng)計方法的靈魂。例如,在上述的方差分析中,理解了方差分析的“統(tǒng)計思想”就是“分解變異”時,就掌握了方差分析方法的精髓。適用于方差分析的實際問題可能千變萬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只要我們牢牢掌握了該方法的統(tǒng)計思想,問題就可迎刃而解。
凡倫泰因強調,完全的自我所有權不是部分的所有權,關鍵在于這種所有權是絕對的,不可妥協(xié)退讓的,而不是有條件的,依社會狀況而轉移的。他在捍衛(wèi)這種人的完全自我所有權時,著重強調了安全權、自由權、轉讓權和免受損失的豁免權。
首先,安全權是對所有物控制權的一部分,是反對干涉?zhèn)€人人身的主張權。自我所有權的安全權是對他人對待行為主體的方式的合理限制?!靶袨橹黧w不僅是世界中的對象。他們具有道德的地位,能夠做出自主的選擇。因此,他們對于限制如何利用他們的方式的干涉行為具有道德上的防衛(wèi)權。例如,違背無辜的民眾意愿而殘殺或折磨他們就是不正義的,無論這樣做在多大程度上促進其他重要的道德目標(平等、總體功利或其他什么)。完全自我所有權的安全權反映了行為主體擁有的這種特殊的地位”。(4)Peter Vallentyne,“Left-Libertarianism and Liberty”,in Thomas Christiano and John Christman (eds.),Contemporary Debates in Political Philosophy,p.140.
其次,自由權是另一種控制權。一般而言,行為主體有控制運用其人身的權利,未經(jīng)其允許,他人不得干涉其人身行動自由。完全的自我所有者擁有運用于人身的完全的自由權。這并不是說,可以允許行為主體運用其人身為所欲為。運用人身的自由權只意味著任何其他人均對一個人運用其人身不具備任何主張權。
第三,轉讓權。完全的自我所有權賦予行為主體依其意愿將這些權利轉讓給他人的權利。
第四,免于非共識的損失的豁免權。這種權利主張,個人失去其所有權只能是在這樣的前提條件下,即在其可使用其他資源的補償?shù)姆秶鷥?,或者喪失其某些安全權以使得阻止他們侵犯他人的權利是可以允許的。而且,關于權利的喪失的限制是相當合理的。例如,不能僅僅因甲從乙的所有物取走了一只蘋果而使甲成為乙的奴隸。一個人能夠得到的只是補償(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輕微的),失去的只是這樣的自由權,即干涉阻止某人侵犯他人權利的有效方式(例如,某人不會僅以大聲喊叫的方式就可以阻止失去其生命權)。(5)Peter Vallentyne,“Left-Libertarianism and Liberty”,in Thomas Christiano and John Christman (eds.),Contemporary Debates in Political Philosophy,pp.141-142.
自由至上主義者以此論證完全的自我所有權。理論界已有人對此提出了一些質疑。其中一種質疑舉了關于自愿為奴的例子。按此說法,自我所有權不僅包含控制一個人運用其人身的一階權利,而且包含將這些權利轉讓給他人的處置權。照此推理,一個人也有權自愿使自己成為他人的奴隸。自由至上主義者對此的回應是,從完全的自我所有權并不能推導出自愿為奴是符合正義的結論。完全的自我所有權包括個人可以轉讓自身的權利,但并不能確證他人有權接受這些權利。轉讓者或接受者都必須有權并且同意轉讓或接受一些權利,但這并不要求接受者必須接受。此議題關系到人的人格尊嚴的處置權。因此,不能從完全的自我所有權推導出自愿為奴是合理的。(6)Peter Vallentyne,“Introduction:Left-Libertarianism—A Primer”,in Peter Vallentyne and Hillel Steiner (eds.),Left-Libertarianism and Its Critics,pp.3-4.
自由至上主義者在長時期內論述過自我所有權,英國自由主義哲學家洛克即有經(jīng)典的闡述,他在《政府論》第二篇第27節(jié)指出:“每個人對自己的人身享有一種所有權。除了他以外,任何人都沒有這種權利。我們可以說,他的身體從事的勞動和他的雙手進行的工作,都正當?shù)貙儆谒?。?7)洛克:《政府論》,顧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年,第18頁。也就是說,人完全擁有其自身及其勞動產品。當代右翼自由至上主義者諾齊克從洛克立場出發(fā),進一步論述了自我所有權的觀念。他指出:所有權的概念的核心是決定對于X應該做什么?!八袡嗟母拍钣兄谖覀兝斫猓瑸楹我郧暗睦碚摷疫@樣談論人們——認為他們擁有對自身及其勞動的所有權。他們認為每個人都有權決定自己要成為什么人,應當做什么,以及有權收獲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利益”。(8)諾齊克:《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何懷宏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第168頁。
左翼和右翼自由至上主義者均充分肯定自我所有權在分配正義中的重要性,這是該理論的一個重要的標志,由此而與激進的左派批判理論區(qū)別了開來。從自我所有權出發(fā),個人無條件地擁有其人身、能力和勞動,推導出擁有其勞作的產物,加上自愿的所有權轉讓,包括贈與和接受饋贈,就構成了其財產權理論的基石。對此,左派批判理論家有所批評,有的也表示曾經(jīng)被其困擾許久。例如,柯亨(G.A. Cohen)指出,自由至上主義的自我所有原則表明,“每一個人對其自身及其能力,具有完全的不可分割的控制權和使用權,因此,在沒有立約的情況下,他沒有義務向他人提供任何服務和產品”。(9)G.A.柯亨:《自我所有、自由和平等》,李朝暉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年,第13頁??潞嗷藥啄陼r間才理解,這一原則是自由至上主義的核心。諾齊克從自我所有權推導出資格理論的論述曾經(jīng)使柯亨震驚不已。經(jīng)過較長時間的思考之后,柯亨對自我所有權的批評主要從平等主義的角度進行。他認為,自我所有權是無法與平等主義原則相容的。為了實現(xiàn)平等主義,就需要放棄自我所有權。這當然是自由至上主義者所不能接受的,他們的看法是,自我所有權優(yōu)先于平等原則。而左翼自由至上主義者則認為,兩者是可以相容的,這就是自我所有權基礎上的自然資源的共同擁有。
自由至上主義者均主張自我所有權,但當深入探討分配正義問題時,從自我所有權必然要追問資源的分配,即自然資源和人造產品的所有權問題,而自然資源是所有資源的基礎,人造產品是人改造自然資源的結果,因而這里主要討論自然資源的所有權問題。在此議題上,左翼的與右翼的自由至上主義者出現(xiàn)了分歧。右翼理論主張私人占有自然資源,通過合法獲取(如勞動)和自由交換來進行分配。如極端右翼自由至上主義者羅斯巴德(Murray Rothbard)主張,個人并不需要為使用未被人占有的自然資源提供償付,行為主體可以自由地占有其發(fā)現(xiàn)(或混合了其勞動的)未被征用的自然資源。(10)見Murray Rothbard,“Property and Exchange (1984)”,in Peter Vallentyne and Hillel Steiner (eds.),Left-Libertarianism and Its Critics,UK:Palgrave,2000,pp.214-227.諾齊克則提出,僅有的償付要求是所謂準洛克條件,即與該資源被占用之前的情況相比,未造成任何一個人的狀況惡化。(11)諾齊克:《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第172頁。左翼自由至上主義者則主張自然資源的共同和平等所有,但在如何處理這種共同所有關系時,他們也在大原則一致的前提下提出了一些有所區(qū)別的意見版本。
說到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必然會涉及實現(xiàn)的途徑問題。激進的左翼觀點認為,既然是共同所有,就需要通過某種具體的集體決定程序來使用自然資源。格倫鮑姆(James Grunebaum)就指出,“土地和資源自主所有權的規(guī)則比其私人所有更類似于社會所有權自主原則在道德上要求對土地和資源的權利最終屬于社群的所有成員。具體來說,社群的每一位成員都有權參與有關如何占用土地和資源的決定”。(12)James Grunebaum,“Autonomous Ownership ”,in Peter Vallentyne and Hillel Steiner (eds.),Left-Libertarianism and Its Critics,UK:Palgrave,2000,p.52.按照此方案,每人占用自然資源時都需要征得社群中其他人的同意,如此理想化的共同擁有資源的方式,聽起來很完美,但實施很困難。不僅在社會溝通手段不通暢、很困難或成本昂貴的情況下,占用每一件自然資源(比如占據(jù)某個空間或地段、呼吸空氣、吃自然的果實)都要得到集體決定的認可,顯得相當累贅,即便是在容易溝通的社會條件下,也可以用更便捷的方式來實現(xiàn)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比如要求每個占用自然資源的人為此提供一些相應的補償。
左翼自由至上主義者最常見的主張是,行為主體可以未經(jīng)其他人共同同意而占用自然資源,但必須履行某些可以強制執(zhí)行的義務。問題是強制執(zhí)行的義務究竟是什么。極端左派理論家便主張一種極端的形式,即如此使用或者獨占某些自然資源的人必須放棄一切自我所有權(如不受侵犯的權利)。對于這種極端做法,左翼自由至上主義者是無法接受的。他們不愿意在主張共同占有自然資源時放棄個人的自我所有權,因而提出了一些看起來合理的方案。其基本原則是,有關自然資源的所有權的觀念必須與合理安全的自我所有權相容;其最低限度的要求是,應當允許行為主體使用未被占用的自然資源時無需征得其他人的準許,并且不造成任何人自我所有權的損失。更具體地說,合理的觀念應當是在下述意義上以共同占用為基礎的,即(大致而言)正義允許行為主體只要不侵犯任何人的自我所有權(或許也包括不違反某些公平使用的限制條件),就可以使用未被占用的自然資源。(13)Mavrodes,George (1974),“Property”,The Personalist,53:245-262; Fressola,Anthony (1981),“Liberty and Property”,American Philosophical Quarterly,18:315-322.
左翼自由至上主義者對占用自然資源的所謂洛克條件作了進一步的闡述。洛克要求個人在使用資源時需“給他人留下足夠的、同樣好的東西”。如果對此作寬泛的解釋,則可以認為這是要求滿足某種公平份額的條件。如果有人擁有了超過公平份額的部分,那就需要為超出的部分向他人提供必要的補償。左翼自由至上主義者凡倫泰因將這種公平份額的洛克條件的解釋進一步擴大?!肮椒蓊~的要求當僅僅應用于占用資源時的確看起來是合理的。人不可以隨心所欲地任意處置自然資源。其他人也可以主張給自己留下足夠多的、同樣好的東西。例如,不能允許個人破壞、毀滅或壟斷超過其公平份額的自然資源——即使他并未主張其所有權。而且,就使用而言,僅在占用資源的時間里滿足公平份額的條件也是不夠的。公平份額的條件是持續(xù)的所有權一直延續(xù)中的要求”。(14)Peter Vallentyne,“Left-Libertarianism and Liberty”,in Thomas Christiano and John Christman (eds.),Contemporary Debates in Political Philosophy,p.147.例如,假設世界由兩個人構成,在開始時,兩人擁有的自然資源符合公平份額的條件,十年以后,又增加了兩個人,這時候,仍然需要繼續(xù)滿足公平份額條件,而不是最初滿足條件以后就可以一直滿足下去。
這種延續(xù)的公平條件要求與諾齊克有所不同,諾齊克認為,只要最初分配符合公平份額,并且以后的財產交換和轉移均符合程序公正的要求,就一直是公平的。左翼自由至上主義則要求一直符合公平份額的要求,個人不得超過公平擁有自然資源或者壟斷擁有。針對諾齊克將洛克條件解釋為個人在使用資源時與不使用時相比狀況并沒有惡化,凡倫泰因評論道,這個要求所設置的補償條件太低了;它把補償建立在每個人的保留價格的基礎上,而這是最低的償付,它會使得個人不在乎那些不使用或不占用自然資源的情況。自然資源的使用或占用通常在提供了這樣的補償之后還會帶來很大的好處?!皼]有理由認為,首先占用自然資源或主張對其權利的人會用盡這些資源所提供的所有額外的益處”。(15)Peter Vallentyne,“Left-Libertarianism and Liberty”,in Thomas Christiano and John Christman (eds.),Contemporary Debates in Political Philosophy,pp.147-148.
這種左翼自由至上主義是所謂單邊主義的觀點,其主張自然資源最初以平等主義的方式屬于每一個人。它與需要征得他人同意才能使用自然資源的多邊主義主張不同,認為無論是否共同所有,個人即擁有其公平份額的自然資源,不需要征得他人的同意。
由此可見,左翼自由至上主義這樣來解釋洛克條件,即要求一個人為他人留下自然資源的人均平等價值的份額。個人在道義上可以自由地使用或占有自然資源,若使用或占用超過其個人平均份額,則欠他人一個為其超出的部分提供的補償。至于補償?shù)姆绞揭灿袔追N,主要有主張支付競爭性價格的喬治主義和支付全部收益的自由至上主義。
喬治主義的自由至上主義因19世紀哲學家喬治(Henry George)而得名,當代的斯坦納和泰德曼(Nicolas Tideman)也持有類似的觀點,都主張行為主體只要支付他們所主張占用權的競爭性價值,就可以占用未被征用的自然資源。(16)Andelson,Robert V. (ed.),Commons Without Tragedy,London:Shepheard-Walwyn,1991; Tideman,Nicolas (ed.),Land and Taxation,London:Shepheard-Walwyn,1994.假如只有一代人占用自然資源,則行為主體需要以競爭價格(即根據(jù)市場的供求關系、市場結算或拍賣價格)一次性購買超出自己份額的資源。如果是多代人占用,則本代人占用時需要以競爭性價格支付租金,使每一代人付出的租金總額等于這些資源的競爭性價值。喬治主義的自由至上主義者主張,行為主體必須為他們所占用的自然資源支付全部競爭性價值,但他們同時也認為,行為主體一旦支付了租金并且履行了其他的契約義務,就可以完全擁有其產品(人造物)。其理由是,同樣的自然資源,到了不同的人手里,產生出的產品數(shù)量會有差別,擁有較高產出才能、工作時間長、勤勉的生產者,會比擁有較低產出才能、工作時間短和懶惰的生產者產出更多的產品。而他們所利用的自然資源是相同的,因而付出的租金應當是一樣的。這樣就可以認為既保持了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又保持了自我所有權。
但是,持有強烈平等主義傾向的理論家則不同意這種觀點。他們認為,具有更大非選擇的優(yōu)勢的人應該為利用自然資源付出更多的租稅,因為他們能夠從自然資源中獲得更多的收益。大多數(shù)此類平等主義者主張,支付競爭性價格是占用自然資源的必要條件,但不是充分條件。用以修改喬治主義觀念的自然的方式是,占用者在支付競爭性價格之外,還要繳納最高可達從占用中獲得的收益的百分之百價值的稅。這種支付全部收益的說法,在實踐上存在可行性的問題,因為按此比例收稅,人們無法從占用自然資源中獲得任何益處,因而就缺少激勵力。所以在實際上應將此支付全部收益的原則理解為使能夠施加的稅最大化,即采取措施使凈稅收(扣除了行政成本之后的稅收)最大化。(17)Peter Vallentyne,“Introduction:Left-Libertarianism—A Primer”,in Peter Vallentyne and Hillel Steiner (eds.),Left-Libertarianism and Its Critics,pp.8-9.這種支付全部收益的方案在實際效果上是把個人應用自己的才能于占用的自然資源上所得的全部收益視為社會資產。但在理論上,它仍然與完全的自我所有權相容。
這里所討論的左翼自由至上主義理論,兩個核心的支撐點是:自我所有權和自然資源的共同所有。前者重點是個人的自由權利,后者實質上是一種形式的平等主義。這兩者的關系涉及政治哲學經(jīng)常討論的自由與平等的關系,理論家對此存在著激烈的爭論。而對這些問題的回答往往反映了理論家的核心立場和價值觀。
自我所有權與平等主義的主張之間是否存在張力,這是政治哲學的理論探討需要回答的問題。自由至上主義者提出了自己的答案。其右翼理論主張非常有限的平等觀念,即自然資源獲取權利上的平等。與大部分平等主義的觀點不同,左翼自由至上主義主張完全的自我所有權,從而對于他人未經(jīng)個人允許可以做什么設置了特殊的限制。完全的自我所有權也是右翼自由至上主義所堅持的,但左翼自由至上主義與其不同的是,主張自然資源(它不屬于任何人選擇的結果,但對任何形式的活動都是必要的)只有在經(jīng)社會允許或者向社會付出相當?shù)难a償之后,才能被個人所擁有。
關于自我所有權,自由至上主義者堅持肯定的立場,有的主張完全的自我所有權,有的則主張部分的自我所有權。但他們都不能接受以平等的理由來否認自我所有權。激進的左派理論家則不同,他們通常從平等主義出發(fā),得出否定自我所有權的結論。柯亨即是如此。前面說到他曾被諾齊克從自我所有權推導出的權利理論所震驚,經(jīng)過長時間的思考,他最終認為,要接受平等主義原則,就必須放棄自我所有權。他總結自己的論證思路是:“平等只能在以不公正為代價的情況下才能實現(xiàn),因為維護和保障平等必須侵犯自我所有權。”柯亨說,他不知道如何駁倒自我所有的前提本身。因而只能從推論的過程入手,也就是關注從自我所有原則推導出不平等的不可避免性。他意識到,自我所有原則認為,每個人對于他自己是自主的,這一前提沒有談到人對于人之外的其他資源的權利,尤其是沒有談到物質和自然力。而沒有這些,人所需要的一切都無法生產出來。這就把自我所有權與外部世界的物質和自然力也就是自然資源聯(lián)系起來了。他說,“自我所有原則暗含著另一個原則,根據(jù)這一原則,很可能會形成外部自然的私人所有權不平等:實施這一原則會產生大量的分配不平等的問題,以任何分配標準來衡量都會如此”。由此進而認為,諾齊克關于外部世界原始占有的規(guī)則(即最初無主的資源被人先占有包括打上勞動烙印而占有,按此規(guī)則外部世界人人可得),并不是從自我所有權中派生出來的。由此得出的結論是,以諾齊克的特殊方式不能證明自我所有原則必然會導致不平等。(18)G.A.柯亨:《自我所有、自由和平等》,第14、15頁。
柯亨的這個推導過程和得出的結論,似乎并沒有駁倒自由至上主義的自我所有權的前提。這是一個獨立的核心理念或前提,它并不直接推導出人對于外部世界自然資源的占有是必然不平等的。實質上,自我所有權是一個獨立的前提,它并沒有談及人對自然資源的權利,后者是另一個獨立的前提。實際上是自我所有權與自然資源的私人占用(先占先得)方式相結合,才產生了不平等。把兩個獨立的前提混合在一起談論,因而得出平等主義原則必然否定自我所有權的結論。但在理論上,是可以既肯定自我所有權,又主張自然資源的共同平等擁有。人并不需要從自我所有權推導出自然資源所有權的必然不平等??潞嘣谂g諾齊克的自我所有權推導出占有權時,暗中塞進了自然資源所有權的不平等,因而他的批駁也是不徹底的。實際上,將這兩個獨立的前提結合起來,正是左翼自由至上主義者努力論述的觀念。
總起來看,在所有權(自由)與平等的關系問題上,各派理論家觀點相異,互有爭論。極端的理論家一般認為兩者是沖突的,無法調和相容。激進的左派以平等主義包括條件平等而否定了自我所有權,如柯亨批評個人的完全所有權,認為它不能成為條件平等的一個基礎。右翼自由至上主義主張自由優(yōu)先,以個人最初獲得和自由轉讓的資格理論否定了平等擁有自然資源,個人不需要為占有未征用的自然資源而支付價值補償。諾齊克則批評平等主義者放棄完全的自我所有權,并肯定自由至上主義者尊重這種所有權。他認為,合法渠道獲取加上合法轉讓即可以確認財產所有權,但他承認有一定限制條件,即洛克條件,為他人留下足夠的、好的東西。左翼自由至上主義則主張所有權和平等是相容的,既主張自我所有權,也主張資源共同平等擁有。個人占有超出其公平份額的自然資源,即需要支付相應的價值補償。
羅爾斯提出了中間偏左一點的正義理論,他主張自由與平等以某些方式相容,即在肯定個人擁有各種平等的自由權的基礎上,合理處理社會經(jīng)濟差別,滿足最不利者的最大的利益。他沒有接受完全的自我所有權,而認為個人的才能在某種意義上是集體財富,并且闡述了他的應得理論。但他并沒有一般地否認自我所有權,也不接受平等主義必然否認自我所有權的激進觀點。同樣,他容納多種所有權,無論是共同所有還是私人占有,都可以納入分配正義的討論范圍。
左翼自由至上主義者堅持認為,自我所有權與平等是相容的。大冢在批評柯亨關于平等主義與自我所有權不相容的觀點時即指出,他不能同意柯亨有關資源平等的立場需要否定從自我所有權推導出的關于人們有權享受因才能的差別所導致的有區(qū)別的報酬。大冢的理由是,“自由至上主義的自我所有權關于世間的資源所肯定的并沒有超出一個人能夠通過將其勞動(或其身體的一部分)與其他人有權交易之物相交換而獲得的東西。尤其關鍵的是,關于為這些交換提供語境的世間資源的獲得和分配的背景,它并未暗指什么東西”。(19)Michael Otsuka,“Self Ownership and Equality”,in Peter Vallentyne and Hillel Steiner (eds.),Left-Libertarianism and Its Critics, UK:Palgrave,2000,p.159.也就是說,自我所有權并不包含有關資源分配的社會體制因素。
大冢認為,有關自由至上主義的自我所有權與平等相沖突的觀念大多是虛幻的;從實存的事實來看,通過對洛克獲得正義的原則的恰當理解,可以實現(xiàn)這兩者間近乎完美的融合:“對于從資源中獲取福利的能力(生產或其他能力)千差萬別的相當廣泛范圍的個人來說,以與每個人自由至上主義的自我所有權(這種權利是堅實的而不只是形式上的)相容的方式來分配最初未被人占有的世間資源,以便實現(xiàn)福利的機會平等,這在原則上是可能的?!贝筅L貏e強調機會平等的左翼自由至上主義立場。他將有關占用自然資源的所謂洛克條件即“給他人留下足夠的、同樣好的東西”作了進一步的解釋,主張這是要求一個人給他人留下足夠的獲取福利的機會,至少像其在使用或占有自然資源時所獲得的福利的機會一樣好。它要求那些留下了不夠如此條件的人向被剝奪了公平份額的人付出其超出部分的完全有競爭力的價值補償。按此觀點,一個人只要付出了足夠價值的此類補償,就有權使用或占有自然資源。所償付的對象是那些被留下較少平等福利機會的人。因此,平等機會的自由至上主義認為,這里存在的是有限的促進平等的責任。一個人不必做每一件可能促進平等的事情。一個人如果沒有使用盡或占有超出其對自然資源的平等機會份額,就完全沒有責任去促進平等。如果他使用超出了這種份額,那就有責任促進有效機會的平等。但此責任也僅限于以其所欠的償付能夠有效地實現(xiàn)的程度。(20)Michael Otsuka,Libertarianism Without Inequalit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p.11,25-27.
因此,這種左翼自由至上主義提出的是單邊主義的訴求,其平等主義的原則堅持自然資源利用上的平等機會,它允許未經(jīng)他人許可而使用或占有自然資源,但限制條件是他人福利上的機會平等。個人超出機會平等份額的部分,需要給那些不足的人予補償。這有別于激進左派觀點的結果平等,即平均主義的分配,因而仍然屬于自由至上主義的觀點,只是以福利平等的原則對洛克條件作了廣義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