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 潔
(海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海南 ???571158;海南省婦女/性別研究與培訓基地,海南 ???571158)
據《魯迅年譜》記:“(1925年)十一月六日作《離婚》。載十一月二十三日《語絲》周刊第五十四期” 。(1)李何林主編:《魯迅年譜(增訂本)》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53頁。這篇小說隨后收錄于小說集《彷徨》?!夺葆濉返钠宽樞蚋鶕≌f創(chuàng)作時間前后編排,《離婚》是其最后一篇。《離婚》之后雖有《故事新編》延續(xù)批判意識、借古諷今,但就創(chuàng)作題材而言,前者可以說是魯迅以現(xiàn)實主義/鄉(xiāng)土題材創(chuàng)作小說的終結之作?!峨x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魯迅自己也將《離婚》列為自己滿意的作品。然而,正如魯迅自己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所評論的那樣,與其他帶有強烈啟蒙或批判色彩的小說相比,如《狂人日記》《藥》等能夠“激動一部分青年讀者的心”的“憂憤深廣”“陰冷”“渺?!保峨x婚》“脫離了外國作家的影響,技巧稍為圓熟,刻劃也稍加深切,……但一面也減少了熱情,不為讀者們所注意了”(2)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46-247頁。。因此,自《彷徨》出版后,學界廣泛而深入的研究集中在《祝?!贰豆陋氄摺贰对诰茦巧稀贰秱拧愤@類主題明確、思想鋒芒更加外露的篇目上,而針對《離婚》的專門評論和研究則相對較少,大多數是在評論魯迅小說時稍加論及。例如,在《彷徨》出版后不久,董秋芳在其評論中認為《離婚》是“最經濟最神奇”的一篇:“離婚的原本事實,都在對話中暗示給讀者,全篇便覺靈動,耐人尋味了”(3)董秋芳:《彷徨(續(xù))》(原載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九日《世界日報副刊》),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魯迅研究室編:《1919—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一卷,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年,第191頁。。而當時另一篇評論則認為:“《離婚》一篇用活潑秀拔的筆,寫狡猾蠻橫的村婦和作威作福的土紳,極能神似。幽默之中含有一種尖酸的諷刺……《離婚》形容鄉(xiāng)人的勢利,都是對社會不滿的一種表示?!?4)蘇進:《讀魯迅的〈彷徨〉》(原載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庸報副刊(天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魯迅研究室編:《1919—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第一卷,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5年,第217頁。這些評論基本都是論者閱讀的直觀感受,而且也只是點到即止,并不深入。
20世紀30年代以后,隨著左翼文學的傳播和影響,階級理論也被用于《離婚》的評論上。1935年,李長之在其專著《魯迅批判》中論及《離婚》時,就以農民與士紳之間的階級對立來解釋愛姑離婚敗局的原因:“他們(指愛姑一家:引者注)的銳氣完全喪失,簡直在威脅與軟化之中屈服了”,“農民在經濟上的被剝削,在精神上、意志上、人格上,也同樣被剝削了,農民已經失掉了自己”(5)李長之:《魯迅批判》,北新書局,1925年,第76頁。。類似的評論延續(xù)到了新時期初期,例如,“(《離婚》)形象地啟示人們:不推翻封建夫權、族權所賴以維持的政治基礎——封建政權,婦女解放是不可能的”(6)李何林主編:《魯迅年譜(增訂本)》第二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54頁;另外,還有吳組緗的《說〈離婚〉》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參見《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85年第1期。。與此同時,雖然有的學者對于《離婚》的研究仍帶有階級分析的痕跡,但是已將關注的重點轉移到了小說創(chuàng)作本身:“《離婚》的特色在于成功的群體場面:航船中的群體場面和財主廳堂中的群體場面”(7)范伯群、曾鵬:《魯迅的刻劃深切、技巧圓熟之作——論〈肥皂〉和〈離婚〉》,《鐘山》1981年第3期。,從這一方面肯定了小說的人物形象刻畫與敘事技巧的成熟。近年來,學界對于《離婚》研究的角度與深度均有所增加,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一是從人物形象角度分析愛姑,從而解讀魯迅的啟蒙觀與婦女觀(8)例如秦林芳:《重讀魯迅〈離婚〉》,《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1994年第1期;張敏:《從〈離婚〉中“愛姑”形象分析魯迅的婦女觀》,《文學界》2012年第6期;杜樂:《魯迅啟蒙視閾下的女性形象:再讀〈祝?!怠措x婚〉〈傷逝〉》,《陜西教育學院學報》2012年第4期等論文。;二是較為創(chuàng)新的——從清末民初時期相關婚姻法的角度分析小說中的離婚官司(9)例如賈小瑞、李麒玉:《回到情節(jié)本身:魯迅小說〈離婚〉的法律解讀》,《文藝爭鳴》2014年第6期。,這一角度使《離婚》的研究視野有所拓寬;三是從社會文化研究的角度進行研究(10)例如袁紅濤:《紳權與中國鄉(xiāng)土社會:魯迅〈離婚〉的一種解讀》,《浙江社會科學》2011年第5期;王本朝:《誰有話語權——〈離婚〉的反諷意味》,《文藝爭鳴》2011年第9期;晏潔、宋劍華:《儒變:魯迅小說中的鄉(xiāng)紳敘事》,《魯迅研究月刊》2017年第1期等論文。,關注點聚焦在以七大人為首的鄉(xiāng)紳群體上,以此了解近代以來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的鄉(xiāng)紳階層與文化。
綜上所述,無論是直觀體驗式評論,還是階級理論視野中所解讀出的反封建意味,抑或近年來較為偏重的社會文化視角,都不斷地豐富著《離婚》的研究。然而,當我們重新細讀文本,卻發(fā)現(xiàn)小說名為《離婚》,但在通篇文字中卻找不到“離婚”二字,文本中的當事者與在場者都沒有提過到這兩個字,那么這究竟是一場怎樣的“離婚”?另外,在 “離婚”現(xiàn)場,粉墨登場的各方人士形成了一個對話空間和權力空間,鄉(xiāng)民與鄉(xiāng)紳的聲音在此處發(fā)生交集、碰撞,在這個復雜場域的背后和看似圓滿的結局之外,隱藏著怎樣的危機。魯迅在《離婚》這一現(xiàn)實主義/鄉(xiāng)土題材小說的收官之作中究竟想要表達怎樣的思想,值得我們進一步深入地探討。
小說主人公愛姑是由她及其丈夫、調解判決方這三方所構成的離婚判決場域中的其中一方,也可以說是整個小說中出現(xiàn)的唯一女性(11)雖然小說中有“前艙中的兩個老女人也低聲哼起佛號來,她們擷著念珠,又都看愛姑,而且互視,努嘴,點頭”(參見魯迅:《離婚》,《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51頁),但是從小說整體敘事上來說,這兩位老年女性只是起到了一種氣氛點綴的功能,未參與到真正的離婚敘事當中。故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從文本表面上看,在魯迅小說鄉(xiāng)村女性形象譜系中,愛姑這一形象既不同于尖酸刻薄的“豆腐西施”楊二嫂,也不同于苦命迷惘的祥林嫂和單四嫂子,似乎呈現(xiàn)出某種蒙昧的、未經啟蒙的主體意識。正是這種尚未形成理性的主體意識,一方面使愛姑在整個離婚過程的眾聲喧嘩中發(fā)出了盡管粗野,但畢竟是自己的聲音,而且還是在由男性主導的話語空間中發(fā)聲較多、聲音較大;另一方面也使愛姑在離婚糾紛中始終不甘心、堅持要分出對錯,而這也是此事件起起伏伏、懸而未決,持續(xù)三年之久的重要原因之一。
然而,也正因為這種根源于本能的、報復性的、非理性的主體意識,使愛姑在進入離婚調解現(xiàn)場前后表現(xiàn)出一種“瞬間”的沖動。之所以是“瞬間”的沖動,緣于這種本能的報復性的非理性主體意識,與學者汪暉在論述阿Q革命動機時所言的“直覺”類似,“‘直覺’——按照心理學家的分析而言——有著直接性、快速性、跳躍性、個體性、堅信感和或然性等特點:直覺判斷是在瞬間作出的綜合判斷”(12)汪暉:《阿Q生命中的六個瞬間》,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1頁。。作為一名鄉(xiāng)村女性,愛姑只具有鄉(xiāng)村生活經驗以及在此基礎上生成的倫理道德意識,對于離婚事件的走向是不可能做出嚴密的、全局性的分析與判斷。因此,愛姑的行為出發(fā)點在極大的程度上是出于她的直覺,而并非是理性的知難而上的勇氣??v觀整篇小說,愛姑共有五處較長的說話,這五處發(fā)言在全部由男性主導與參與的離婚現(xiàn)場顯得相當突兀和尖銳,打破了由鄉(xiāng)紳/男性所掌控的話語場域的平衡。這與阿Q以直覺“革命”而成為未莊原有秩序的破壞力量,其本質是相同的。愛姑的五段較長發(fā)言分屬兩個場景,第一段是在船上,其余四段是在慰老爺家的客廳里。由于話語場域的不同,愛姑發(fā)言的結果也截然不同,顯示出傳統(tǒng)鄉(xiāng)村多重權力層級在此離婚案中的交匯與博弈。
首先來看愛姑的第一段較長發(fā)言。小說是從愛姑與父親莊木三在新年里坐船前往龐莊繼續(xù)爭論離婚糾紛開始。在船上,鄉(xiāng)民們對于愛姑離婚一事議論紛紛,從表面上看八三、蟹殼臉、胖子和汪得貴等鄉(xiāng)民與愛姑話語往來密集。八三等人礙于莊木三在鄉(xiāng)村中有一定的地位,“沿海的居民對他都有幾分懼怕”(13)魯迅:《離婚》,《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153頁。以下所引此文皆出于此版本,引文后括號內標注頁碼。,也就是說在此時此刻的船上,莊木三是權威和中心,所以八三等人都不約而同地察言觀色,以不抵觸莊木三父女為準。但愛姑卻不并清楚船上鄉(xiāng)民的真實想法,錯誤地以為輿論是站在她這一邊的。當八三聽說“城里的七大人”也參與離婚調解時,已經預知此次龐莊之行可能的結果,因此八三“順下眼睛去”,主張“已經把他們的灶都拆掉了,總算出了一口惡氣”,以及“愛姑回到那邊去……也沒有什么味兒……”(第149頁),建議就此了結。這實際上已經是隱諱的退卻和勸告。愛姑對此并不以為然,憤憤發(fā)言,自信地認為城里的七大人和鄉(xiāng)里的慰老爺是不一樣的。愛姑之所以如此在乎孰是孰非,據她自己所言是“賭氣”,但“賭氣”背后的原因是其被丈夫拋棄后,愛姑本人及娘家在鄉(xiāng)村里的顏面受到了損失,于是愛姑一定要通過鄉(xiāng)紳評判對錯,從而在社會輿論上獲得支持和勝利,即“賭氣”之后的“出氣”。固執(zhí)己見的意氣之爭讓愛姑未能理解八三的話里之意,反駁了八三的意見。莊木三在船上的地位優(yōu)勢,使愛姑的聲音得到了她想要的認同和回應。胖子和汪得貴聽出了愛姑的想法,見風使舵地恭維愛姑的想法是對的,即使蟹殼臉提醒愛姑夫家去年年底給慰老爺送了一桌酒席,汪得貴還是故意迎合愛姑:“他們知書識理的人是專門替人家說公道話的……”(第150頁),愛姑的盲目加上船上鄉(xiāng)民的話語“支持”,使她在之前只要求判斷對錯之外,又加上了“將來怎樣鬧得他們家敗人亡;‘老畜生’‘小畜生’,全都走投無路”(第151頁)的想法??梢姳槐灸苤涞膼酃檬菢O易輕信和被蠱惑的。
愛姑的第二至五段較長發(fā)言都發(fā)生在慰老爺家的客廳里。愛姑在慰老爺家門口看到了四只烏篷船,知道城里的七大人已到慰老爺家中,原來在船上的自信開始有所動搖,但她想起汪得貴所說的“知書識理的人是講公道話的”,使她再次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不知怎的總覺得他其實和藹近人,并不如先前自己所揣測那樣的可怕?!?第153頁)此處的用語是“總覺得”,事實上,愛姑的“總覺得”是沒有根據可言的,完全就是自己做的符合自己意愿的想象而已。這種直覺促使愛姑沖動地在慰老爺家客廳急切地表達自己的訴求,急于得到想象中七大人的支持,達到讓自己出氣、讓夫家“家敗人亡”的目的。但是,慰老爺家客廳的權力層級已不是莊木三在鄉(xiāng)間的地位所企及的了,此時的權力中心和話語權已經轉移到了七大人身上,愛姑的發(fā)言受到了壓制。
愛姑在客廳里的前兩段發(fā)言是按照自己既定的想法,首先控訴夫家對她的無理,以期得到鄉(xiāng)紳們的同情,從而做出她想要的判斷。但事與愿違,她的話很快就被慰老爺和七大人分別打斷,周圍輿論附和的也是七大人,愛姑的直覺開始受挫:“覺得自己是完全孤立了……慰老爺是原本幫他們的,七大人又不可靠”。(第155頁)值得注意的是,這里同樣使用的是“覺得”,此處的“覺得”對之前的“總覺得”構成了否定。雖然愛姑的直覺發(fā)生了變化,但是在沒有徹底碰壁之前,她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緊接著,她的第四、五段發(fā)言就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作為受害者來控訴丈夫出軌棄妻,而成了單純的不登大雅之堂的謾罵。第四段發(fā)言是愛姑在感到七大人的威嚴而有所畏懼后開始的,她開始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承認了自己和父親的無知——“粗人,什么也不知道”,進而口不擇言地唾罵自己的丈夫和公公是“小畜生”和“老畜生”(第155頁)。對于以“孝”為先的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來說,愛姑在眾鄉(xiāng)紳面前這樣辱罵夫家,顯然是犯了大忌,其丈夫趁機以此作為攻擊其在夫家也如此不孝不敬,以證明自己棄妻是有理的。愛姑此時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錯誤,被丈夫的辯解激怒后,她的第五段發(fā)言把說理完全變成了與丈夫之間的對罵,“回轉臉去大聲說”更加不堪的話語,好象忘記了自己所處的場合,以及自己此行的目的,將自己不符合傳統(tǒng)鄉(xiāng)村女性道德規(guī)范的那一面完全暴露在眾鄉(xiāng)紳面前,坐實了其丈夫的告狀。從這一點來看,愛姑的失敗早已隱藏在其看似強勢有理的發(fā)言之中。
在慰老爺家的客廳——這個由男性/鄉(xiāng)紳為主導的權力場域中,毫無疑問,愛姑的聲音顯得突兀與刺耳,與這個充斥著男性聲音的場域格格不入,打破了某種既定的權力平衡,但這只是暫時的。從表面上似乎可以把愛姑這些行為解讀為敢于挑戰(zhàn)鄉(xiāng)紳威權,但是愛姑的這些發(fā)言是出于其盲目的直覺,她將“覺得”當作了真實和發(fā)言的根據,對于所處的形勢沒有清醒的認識。當愛姑的發(fā)言得不到支持的回應,屢屢碰壁后,逐漸氣急敗壞的情緒很快使她從講理變成了粗俗的無理取鬧。因此,當源自直覺的沖動受挫之后,愛姑立即失去了繼續(xù)挑戰(zhàn)的信心。在第五段較長發(fā)言之后,愛姑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我本來是專聽七大人吩咐……”,“她的話雖然微細如絲……”(第156頁),緊接著,愛姑就此陷入了無聲狀態(tài),直到最后只說了兩句表達接受現(xiàn)實后的道別。
愛姑的無聲使這個因離婚而暫時形成的權力場域重新恢復了平衡,“全客廳頓然見得一團和氣了”(第157頁)。她的敗退使其父親、慰老爺以及夫家如釋重負,開始有條不紊地活躍起來,而這恰好說明了愛姑的直覺只是她自己的一廂情愿,她的沖動始終還是無意識的。在她的直覺之外,是鄉(xiāng)紳、其父親和夫家早已預謀好的布局。學者史書美在總結“五四”時期知識分子對于中西文化二元對立的看法時,正是將中國的“直覺的”與西方的“理性的”(14)[美]史書美:《現(xiàn)代的誘惑:書寫半殖民地中國的現(xiàn)代主義(1917—1937)》,何恬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2頁。相對,而這兩者也是傳統(tǒng)/落后與現(xiàn)代/先進的對立。從這個角度來說,盡管愛姑從行為上比祥林嫂、單四嫂子等女性多了張揚、自主的意味,但是在這看似張揚、自主的行為背后則依然未能擺脫非理性的支配。因此,她們從本質上是一樣的。也由于此,愛姑的發(fā)聲根本不具備能夠撬動她所處的權力場域的力量,她始終是“胡里胡涂的”(第155頁),正如同阿Q“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歡喜誰就是誰”(15)魯迅:《阿Q正傳》,《魯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第539頁。的“革命”,而暫時的得勢也無法改變“從中興到末路”的結局,愛姑同樣也不可能改變鄉(xiāng)紳/男性所主導的離婚過程及其結果。
另一方面,愛姑無謂的吵鬧雖然沒有撼動這個權力場域,也無力改變這個既定結果,但是無論如何,愛姑的行為對鄉(xiāng)紳的權威是一種冒犯,猶如一潭死水盡管泛起微瀾后又再度恢復平靜,也是一種觸動。這意味著鄉(xiāng)紳在民間日常事務上的權威性正在逐漸減弱,以至于一個普通的鄉(xiāng)村女性也可以在鄉(xiāng)紳面前大聲申訴,而一旁的男性卻啞口無言。例如,愛姑就很看不起當地鄉(xiāng)紳慰老爺,“她是不放在眼里的,見過兩回,不過是一個團頭團腦的矮子:這種人本地就很多,無非臉色比他紫黑些”。(第151頁)慰老爺失去了權威性,因此他的調解方案,愛姑也就不會接受,這也是前者無力解決后者的離婚糾紛而不得不將城里的七大人請到龐莊主持離婚的理由。七大人就一定可以讓愛姑心服口服地接受離婚調解嗎?顯然鄉(xiāng)紳們還是不確定的,那么我們再來看在圍繞這一離婚糾紛周圍,鄉(xiāng)紳/男性需要如何運作才能達到他們的目的。
無論是在去龐莊的船上,還是在慰老爺家客廳的離婚現(xiàn)場,從視覺和聽覺的角度來看,愛姑都處于中心和焦點的位置,其他的男性則退到了附和與次要位置,直到七大人通過發(fā)聲,與愛姑形成對峙,進而替代愛姑成為敘事中心,但即便如此,七大人成為離婚場域的中心也是從愛姑的視角來觀看的。而愛姑的父親、丈夫及公公退到了敘事邊緣,只有寥寥幾語和最后退場時的數錢、換帖??梢哉f,他們處在文本的縫隙之處,似乎并無可闡釋的必要。但是,從莊木三、愛姑丈夫和公公在離婚現(xiàn)場近乎沉默的行動來看,雙方早已暗地里達到了妥協(xié)和默契,實際上將這一離婚糾紛的真正主角愛姑排除在外了,而對此愛姑并不知情。對于愛姑來說,莊木三的行為不啻為一種欺騙。
首先來看莊木三。從莊木三父女一登船,船上鄉(xiāng)民紛紛主動打招呼,“其中還有幾個人捏著拳頭打拱”,立即“空出四人的坐位”(第148頁)來看,莊木三在本村一帶是有一定社會地位:“這里沿海三六十八村,誰不知道(莊木三)?”(第149頁)但小說很快表明了其社會地位的獲得應該源于除文化地位之外的其他原因。此處有一細節(jié),即小說對莊木三外貌的描寫:“紫糖色的臉上原有許多皺紋”(第148頁)。在《故鄉(xiāng)》里,少年閏土是“紫色的圓臉”,中年閏土則是“先前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16)魯迅:《故鄉(xiāng)》,《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503-506頁。。這種紫色或灰黃色的臉上嵌著深而多的皺紋是常年身處戶外,受紫外線和海風影響的浙東鄉(xiāng)民所特有的。另外,愛姑之所以對慰老爺不以為然,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慰老爺的臉色也是紫黑的,只是程度稍輕,本村很多人“無非就是臉色比他紫黑些”(第151頁)而已。莊木三也同樣不把慰老爺放在眼里,后者盡管說和了幾次,但莊木三“都不依”,并且還認為“這倒沒有什么”(第149頁)。臉色深淺在此地是一種外在顯性的身份標識,愛姑正是據此來判斷其社會地位和權威,同時,這也是她生于斯長于斯的生活經驗:真正地位高的鄉(xiāng)紳是居于城內和常處室內的,不受浙東鄉(xiāng)下勞作中日曬和海風的侵蝕,臉上的皮膚及顏色自然應是細嫩和淺色的?;谶@個直覺判斷,愛姑才對七大人參與的結果產生了誤判。所以,小說對于莊木三外貌的描寫表明了他在本村雖然確實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可能是因為經濟地位,也有可能是因為家中人多勢眾(有六個兒子),但這里面并不包含文化地位,也就沒有由此帶來的權威性地位。
3月28日整地,清除枯枝雜草,做到地平、土碎、無根茬、無殘膜。4月1日鋪膜。播前種子用清水浸泡6~8 h讓其充分吸水,保證出苗。播種期試驗分別于5月1日、5月11日、5月21日和6月4日定苗。密度試驗均為5月1日定苗,拔除病弱苗或過大過小株,每穴保留1株。整個生育期中耕除草3次,第1次4月25日,第2次6月8日,第3次6月28日,結合中耕培土防止倒伏。播種前覆膜時施復合肥(12-18-15)300 kg/hm2,配施尿素 150 kg/hm2,澆頭水時追施尿素150 kg/hm2,施肥量及施肥比例參照賈洪濤等[6]研究結果。
在確定了莊木三的身份之后,再來看他在進入離婚現(xiàn)場的權力場域前后的行為及其背后的心理。上船后,八三詢問此次龐莊之行是否仍舊為愛姑的事,莊木三充滿煩躁地回答流露出他此行的目的和愛姑已然不同——盡快地結束,不愿意再和愛姑夫家鬧下去了。因此,當愛姑對汪得貴埋怨:“連爹也看得賠貼的錢有點頭昏眼熱了……”(第150頁)的時候,實際上已經是暗示在此行之前莊木三已有所妥協(xié)。而這一次莊木三父女再去慰老爺家解決此事與前幾次有不同的因素,即比本地鄉(xiāng)紳更具權威的城里的七大人來了,這對莊木三有所震懾,行為上也不得不有所收斂。而莊木三在慰老爺家客廳里的表現(xiàn)也印證了這一點。莊木三對慰老爺的詢問只簡短回答了“是的”“他們沒有工夫”(第153頁),便仿佛成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旁觀者,再也沒有發(fā)出聲音,以至于愛姑都很奇怪,“平時沿海的居民對他都有幾分懼怕的自己的父親,為什么在這里竟說不出話”(第153頁)。莊木三為何會完全無聲,其原因有二:一是,反映了其在基層鄉(xiāng)民中的地位和聲望在這個由鄉(xiāng)紳主導的離婚權力場域中是失效的,不會對離婚結果產生實質性的影響;二是,當愛姑終于無奈地表示同意聽從七大人的吩咐后,莊木三仍然沒有說話,但是卻迅速行動起來:拿出了早就預備好的紅綠帖,立即開始數之前已放在茶幾上的賠錢。這兩個連貫的動作,充分表明了現(xiàn)在這個離婚結果,莊木三已預先知情和同意。
再來看愛姑丈夫家,即施家父子兩人在這個離婚權力場域的行為表現(xiàn)。施家父子直接在慰老爺家客廳出場,小說是從愛姑的視角來描寫他們的:“只見她后面,緊挨著門旁的墻壁,正站著‘老畜生’和‘小畜生’。雖然只一瞥,但較之半年前偶然看見的時候,分明都蒼老了”。(第152頁)施家父子馴服地站在一旁,也是無語狀態(tài),對于愛姑的申辯不置可否。在整個離婚調解過程中,施家父子只有唯一的一次發(fā)聲,即在愛姑大罵施家父子“老畜生”“小畜生”時。愛姑丈夫的這一次“忽然說話”(第155頁)是抓住機會向七大人表明,在這場離婚糾紛中,自己并不是完全過錯的一方,即使有錯,也是因為愛姑在夫家太過潑辣,對長輩不孝、對丈夫不敬造成的,夫家才是這場離婚案中弱勢的一方。愛姑丈夫的辯駁引發(fā)了愛姑最后一次更為粗俗的咒罵,反而向在場的觀眾證明了前者所言正確。這不能不說愛姑丈夫還是很有心計的,他非常熟悉愛姑的性格,在關鍵時刻的發(fā)聲實際上是進一步置愛姑于不利的境地。在此之后,施家父子一直無聲,對于七大人最后的裁決也沒有任何異議,和莊木三非常有默契地交換了事先準備好的紅綠帖。這一樁持續(xù)了三年的離婚案就此了結,這個結果顯然是莊木三和施家父子都想要的:“大家的腰骨都似乎直得多,原先收緊著的臉相也寬懈下來,全客廳頓然見得一團和氣了?!?第157頁)
從表面上來看,莊木三和施家父子在離婚權力場域的表現(xiàn)都是幾乎無聲的,即使有短促的發(fā)言,也并沒有對大局起到決定性的作用,在整個過程中,他們都是一種服從權威的姿態(tài),沒有對慰老爺和七大人的說話表示過任何反對意見。但是反過來看,沉默無語恰好說明了他們無需再爭辯發(fā)聲,因為莊木三和施家父子在場外已經對賠償解決達成了一致。而愛姑是唯一不知情的,所以她才在奇怪為何“爹不說話,兄弟不敢來”(第155頁)的同時,仍然孤注一擲地在離婚現(xiàn)場強烈地表達寧可雙方家敗人亡,也要分個是非曲直的決心。很顯然,愛姑這個兩敗俱傷的想法損害的不僅是施家,還有莊家自己。莊木三和施家父子都不可能僅僅為了一個對錯之分而沒完沒了鬧下去,代價實在太大:一方面,對于莊家來說,莊木三已經帶著六個兒子強勢地拆了施家的灶,此事已經人盡皆知,讓施家受了侮辱,但是施家寧可要寡婦也不要愛姑,這也使莊家顏面盡失;另一方面,對于施家來說,愛姑丈夫姘寡婦在當地民風中也并不那么光彩,灶臺也被親家拆了,這是在鄉(xiāng)間輿論中的雙重受辱。也就是說,莊、施兩家經歷了三年的吵鬧、討價還價、各不相讓,雙方糾纏在這個離婚官司里,不論最后誰對誰錯,都已筋疲力盡。以至于施家在去年年底為了促成此事的快速解決而“送給慰老爺一桌酒席”(第150頁);愛姑其實也誤會了莊木三,以為父親之前看到賠償的錢款而“頭昏腦熱”(第150頁),而實際上是莊木三為了早點結束這樁曠日持久又并不體面的離婚糾紛,已經不在乎賠償多少了,也由于此,莊木三在聽到愛姑這樣埋怨他時,低聲罵了一句:“你這媽的!”(第150頁)這也可以從離婚時慰老爺從莊木三數的洋錢里拿出一疊來交還給施家可以得到證明——可見施家擔心莊家可能要求更多的賠款而預先準備了超出90元的賠款。然而,莊木三并沒有對90元的賠款提出任何異議,干脆利落地接受了這個數字。
至此,莊木三與施家父子之間三年來為了顏面、為了對錯、為了金錢的離婚博弈終于以雙方共同的退讓而畫上句號,而這個過程中的雙方心理變化并沒有通過文本敘事明確地描寫出來。這也正是《離婚》敘事策略的巧妙之處:一是,莊木三是愛姑的父親,理應無條件支持女兒,但作為莊家的家長,也為了莊家的顏面,他的妥協(xié)行為和心理必須隱瞞;二是,施家也不能讓對手莊家看到其退讓的傾向,因此退讓也只能是隱秘的。雙方這種心照不宣的心理是通過“不寫”的方式寫出來的,無聲而默契的動作與節(jié)奏,已經非常充分地將他們幕后的運作暴露出來了。
莊木三與施家父子在離婚權力場域中的不作為,除了雙方確實因為持續(xù)三年的吵鬧和糾紛而有盡快結束的心理,更重要的是,他們之前早已對可能的判決結果了然于胸。離婚雙方意見的交換顯然需要第三方,即主持調解的鄉(xiāng)紳力量的介入,那么應該進一步追問的是,為何慰老爺三年都沒有解決離婚糾紛,并且最后這一次在請城里來的權威更大的七大人來之前,還要進行這樣私底下的謀劃。這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這樣的舉動不僅顯示了慰老爺在調解屢次受挫之后對于自身權威的不自信,同時也是對七大人權威的懷疑。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以威權和金錢解決問題,完全不顧是非曲直,實際上顯示了鄉(xiāng)紳公信力的喪失和鄉(xiāng)村權力結構的崩塌。
在愛姑離婚調解的權力場域中,主要發(fā)聲的鄉(xiāng)紳有兩位:一是龐莊本地的慰老爺,二是從城里請來的七大人?!班l(xiāng)紳,鄉(xiāng)間的紳士?!?17)《漢語大詞典》第10卷,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2年,第660頁。在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鄉(xiāng)紳是“作為唯一的知識分子階層”,也是“社會規(guī)范的解釋者和文字的傳播者,教化和教育是賦予他們的最基本任務”(18)徐祖瀾:《鄉(xiāng)紳之治與國家權力——以明清時期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為背景》,《法學家》2010年第6期。。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規(guī)范帶來了威權”,“規(guī)范對于社會生活的功效不但是它存在的理由,也是受到社會威權支持的理由。社會威權的另一面就是人民的悅服”(19)費孝通:《皇權與紳權》,《費孝通全集》第6卷,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42-244頁。。而鄉(xiāng)紳在鄉(xiāng)村社會獲取社會地位與鄉(xiāng)民信任的原因在于他們是知識者,也是熟知鄉(xiāng)間禮儀和規(guī)范的文化階層。因此,在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權力結構中,鄉(xiāng)紳階層無疑是穩(wěn)定基層社會秩序的中堅力量,同時也是“靠自己的文化威權實現(xiàn)著對鄉(xiāng)村的控制”(20)秦暉:《鄉(xiāng)村社會權力和文化結構的變遷(1903—1953)》,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0頁。。因此,慰老爺調解愛姑離婚糾紛的合法性正是來源于鄉(xiāng)紳所具有的文化資本與社會威權。
從傳統(tǒng)上來說,依據禮治規(guī)范與倫理經驗來治理鄉(xiāng)間的鄉(xiāng)紳,對于調解一樁離婚糾紛應該是一件有例可循的事:一、如果按照鄉(xiāng)約族規(guī),那么施家要出妻,那就看愛姑是否觸犯了七出之條,即“毋大故勿出妻也:妻之為言齊也,與夫繼先啟后之義。若犯七出,不得不出。茍非大故,亦當容以存大義”(21)《清道光祁門縣錦營鄭氏宗族祖訓》,卞利編著:《明清徽州族規(guī)家法選編》,合肥:黃山書社,2013年,第69頁。;二、如果按照民初時期仍然延用的《大清律例》,那么則有《戶例·婚姻》一百一十六條“出妻”中:“凡妻(于七出)無應出之條,及(于夫無)義絕之狀,而擅出之者,杖八十……若夫妻不相和諧而兩愿離者,不坐(情既已離,難強其合)”(22)張榮錚等點校:《大清律例》,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225頁。。由此可見,無論采用鄉(xiāng)約族規(guī),還是采用律例,愛姑與丈夫離婚都應該不是一件難以解決的事。但從小說中可以看到的是,慰老爺的文化知識及其身份威權在愛姑的離婚糾紛上并沒有發(fā)揮應有的作用,既無法以知識之理服人——只會勸愛姑:“走散好走散好”(第149頁)這一句毫無實質意義的話;也無法以鄉(xiāng)紳之權壓人——連愛姑這樣一個普通的鄉(xiāng)間女性也不把他放在眼里:“不過是一個團頭團腦的矮子”,莊木三對慰老爺的看法也和愛姑如出一轍:“不足道的”(第151頁)。也就是說,慰老爺實際上已經失去了其鄉(xiāng)紳身份本該在鄉(xiāng)間所具有和權威性和社會功能,其無能使他不得不從城里請來地位更高的七大人主持愛姑的離婚糾紛。
在慰老爺家客廳的離婚場域中,聲音的往來是緊張而激烈的,其間交織著愛姑與慰老爺、七大人之間的對峙,還有愛姑與其丈夫之間的爭執(zhí)。在七大人發(fā)聲之前,小說首先從愛姑的視角描寫了客廳里的鄉(xiāng)紳群像:“還有許多客,只見紅青緞子馬掛發(fā)閃”;以及七大人的形象,雖然和慰老爺一樣的“團頭團腦”,但是“那腦殼和臉都很紅潤,油光光地發(fā)亮”(第152頁)。這樣的臉色與本地鄉(xiāng)紳紫黑的臉色顯然不同,再加上其他鄉(xiāng)紳眾星捧月般簇擁在一旁,更顯示出七大人的身份地位非同一般。這種社會地位的直觀視覺展示給愛姑以一種心理上的壓迫感,緊接著七大人開口說話——關于古人大殮時使用的“屁塞”,遠離鄉(xiāng)民日常生活的冷僻知識再給愛姑以文化上的震攝感。此時,七大人在離婚權力場域完成了其社會威權與文化威權的雙重展示,從而成為這一場域的實際主持者與最終決定者。因此,在這一前提下,慰老爺也從之前離婚糾紛的主持者轉變?yōu)槠叽笕寺曇舻膫鬟_者,代替七大人發(fā)言,除了再次重申之前的意見“走散得好”,強調了這也是七大人的意見,同時還加上了:“可是七大人說,兩面都認點晦氣罷,叫施家再添十塊錢:九十元!”(第153頁)然而,由于慰老爺在愛姑面前已徹底失去威信,即使他的發(fā)言里增加了七大人的意見,愛姑也并不重視,完全沒有回應慰老爺所說的話,而是直接對著七大人訴說她在施家受到的委屈。七大人除了其間看了愛姑一眼,還是不動聲色,只有慰老爺與其周旋。在慰老爺自知勸解無用,再次利用七大人的身份地位威脅愛姑:“打官司打到府里,難道官府就不會問問七大人么?那時候是‘公事公辦’……”(第154頁)。但是,愛姑的固執(zhí)己見終于使七大人對離婚糾紛正式發(fā)聲。
首先,七大人說話的語調是緩慢的:“‘那倒不是拼命的事,’七大人這才慢慢地說了”(第154頁),表示其比身邊一群鄉(xiāng)紳的身份地位更加尊貴,這是一種一言九鼎和不容反駁的氣勢,而且一開口就否定了愛姑“拼命”“大家家敗人亡”(第154頁)的想法與目的,為這個離婚判決定了基調,看似對解決離婚問題胸有成竹。
其次,七大人從第二句話開始就流露出無知、無理與心虛。鄉(xiāng)紳從普遍意義上來界定:“曾經為官的地方精英,或通過科舉考試但從未入朝為官的舉人老爺,以及其他以財富和地位成為各自地方顯赫人物的縉紳。”(23)[美]周錫瑞:《葉:百年動蕩中的一個中國家庭》,史金金等譯,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頁。從七大人從城里來,打官司時官府還要向他詢問意見來看,可以推論七大人應該曾科舉入仕,且官階還不低,還是有相當的財產能夠留在城里的鄉(xiāng)紳。因此,按常理說,城里來的七大人確實應該如愛姑根據她的生活經驗與常識所想象的那樣,遠比留守鄉(xiāng)村的慰老爺之流更有見識和文化知識,更具判斷力。但令人大失所望的是,七大人的斷案水平無論如何都看不出有比慰老爺更高明之處。七大人對離婚糾紛的判決,這幾句話其實有著非常豐富的信息,將其形象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一是,無知。七大人判決的唯一原則并不是前文所提到的鄉(xiāng)紳應該非常熟悉的傳統(tǒng)的鄉(xiāng)約族規(guī),也不是有關解除婚約的律例,而是“和氣生財”,他的著眼點是“財”,而不是“理”,所以“一添就是十塊,那簡直已經是‘天外道理’”,這個“理”是七大人自己定的“理”,可以說是毫無道理;二是,威脅。七大人恫嚇愛姑如不同意他的意見,就會人財兩空:“公婆說‘走!’就得走”;三是,心虛。由于七大人也知道自己的信口開河并沒有真憑實據,為了掩蓋自己的心虛才又加油添醋地胡說:“上海北京,就是外洋,都這樣”(第154頁),還要讓所謂在北京上洋學堂的少爺證明胡亂判決的正確性。然而,七大人的看似威嚴、不容反駁的判決并沒有讓“胡里胡涂”的愛姑立即接受,可見連一個沒有知識的鄉(xiāng)村普通女性也發(fā)現(xiàn)七大人根本就是胡言亂語,只能說明前者實際上比后者更加“胡里胡涂”。七大人的學識和身份顯然無法讓這個離婚糾紛干脆利落地終結,即將再次落入前幾次慰大人無效調解的境地。
最后,愛姑無視七大人的判決和刻意展示的威嚴,繼續(xù)以鄉(xiāng)婦的尖刻在鄉(xiāng)紳滿堂的客廳里與丈夫對罵,話語越來越不堪入耳,其實在此時的離婚場域中,只有愛姑一個人的聲音,局勢有超出慰老爺與七大人掌控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七大人終于發(fā)出了其在整個離婚過程中最強有力的聲音:“來~~兮!”(第155頁)小說非常仔細地描寫了此次發(fā)聲的過程和細節(jié):“七大人忽然兩眼向上一翻,圓臉一仰,細長胡子圍著的嘴里同時發(fā)出一種高大搖曳的聲音來了”(第155頁)。這聲勢浩大的一喊與應聲而來的“藍袍子黑背心”“象木棍一樣的”順從的男人,讓愛姑見識了七大人“命令的力量”——迅速顛覆了她之前對于七大人的直覺想象——在七大人面前無理可講,只能服從:“我本來是專聽七大人吩咐……”(第157頁)。因此,七大人一句簡潔的命令:“來~~兮!”完成了其權力、身份、地位的完整展示,從而成為離婚裁決立即生效的一錘定音。
從七大人在整個離婚場域的聲音表現(xiàn)來看,從“慢慢地說”毫無道理的“天外道理”到突如其來的“高大搖曳”的“來~~兮”,刻畫出了七大人不學無術而又以權壓人的跋扈鄉(xiāng)紳形象;在七大人通過權力展示對愛姑實施了威懾,并立即扭轉了局面后,本來在愛姑面前毫無威信、退到離婚場域角落的慰老爺此時跳了出來,一反前面說話吞吞吐吐的樣子而響亮發(fā)聲,成為繼七大人之后的聲音焦點。因為請七大人參與離婚判決的目的已然達到,慰老爺得意而忘形地發(fā)聲,從其話語間正好暴露了他與莊木三、施家父子之間實際上早已達成了私下協(xié)議,也就是說三方已經預知了這個結果:“我想你紅綠帖是一定帶來了的,我通知過你。那么,大家都拿出來……”;“愛姑見她爹便伸手到肚兜里去掏東西……見他(莊木三)已經在茶幾上打開一個藍布包裹,取出洋錢來”(第156頁);“莊木三正在數洋錢。慰老爺從那沒有數過的一疊里取出來一點,交還了‘老畜生’”。(第157頁)以上這些動作連貫、一氣呵成,非常迅速、流暢和默契:莊、施兩家的紅綠帖早已帶來;慰老爺話音未落,莊木三就已經準備數錢了;慰老爺早已知道施家?guī)淼腻X超過90元。當一切的爭執(zhí)偃旗息鼓時,七大人以“呃啾”的一聲噴嚏驚動客廳,手里仍拿著象征其文化身份的“屁塞”,再次提醒眾人自己作為權威的存在。持續(xù)三年的離婚事件就在這聲“呃啾”中平淡結束,無論是莊木三父女,還是施家父子,此時都客氣而恭敬地退回了慰老爺家的客廳。
從鄉(xiāng)紳這一方面來看,七大人和慰老爺對于此次離婚糾紛的調解,從本質上來看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這意味著前者在學識和見解方面也根本沒有比后者有更高明之處,這一點慰老爺顯然也是清楚的。因此,施家一桌酒席的賄賂讓慰老爺想出了請七大人來參與離婚糾紛以期迅速解決,但是七大人只有“威權”而無文化,無法服眾。這就不得不使慰老爺在調解之前就先以七大人之名迫使或威脅莊木三同意,而無人支持的愛姑也就孤掌難鳴。也就是說,慰老爺實際上只借用了七大人的“威權”身份,而眾人口中的“權威”七大人在離婚現(xiàn)場的行為舉動也充分展現(xiàn)了一個無用而腐朽的鄉(xiāng)紳形象,正如同他手中把玩的那個古董“屁塞”一樣。被慰老爺家客廳里的鄉(xiāng)紳們、洋學生們簇擁著的、見過世面的、官府斷案都要咨詢意見的七大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更多的類似于慰老爺一樣的本地鄉(xiāng)紳,其水平之低下更可見一斑。而從鄉(xiāng)民這一方面來看,以愛姑、莊木三等人的精明,通過七大人在離婚場域中的無稽之談,也未嘗沒有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所期待的七大人與慰老爺原來只是一丘之貉。因此,愛姑也不再分辯,除了七大人特意展示其權威以權壓人之外,也包含有失望的心理——不可能指望七大人給予公正合理的判決。當洋錢、紅綠帖等交割完成,慰老爺自認完成了一件大事,留莊、施兩家喝新年喜酒時,雙方一致拒絕,并且都表現(xiàn)得相當平靜,包括剛剛還堅持要“拼著一條命,大家家敗人亡”的愛姑。這種表面上的平靜實際上反映的是鄉(xiāng)民對于鄉(xiāng)紳階層糊涂、無知——七大人也不過如此——的一種蔑視和失望的心理。
清朝除了通過科舉和學校等方式選取官員以外,同時還實行“捐納”制度。雖然“捐納賣官, 秦漢以來幾乎歷代都實行過, 但開捐次數, 項目之多, 影響之深, 無過于清代”(24)杜家驥:《清代的官員選任制度述論》,《清史研究》1995年第2期。,而鄉(xiāng)紳階層中的一部分即是通過捐納入仕后的退休返鄉(xiāng)官員,那么這些依靠金錢成為官員后,再下沉到鄉(xiāng)里成為鄉(xiāng)紳的人,其學養(yǎng)與品格是否與他們的頭銜相符合,顯然是值得考究的。另外,自晚清以來,特別是1905年科舉制度廢除之后,鄉(xiāng)里讀書人中的有志者或接受新學者紛紛離鄉(xiāng)進城,即鄉(xiāng)紳中的精英分子越來越少,或者反過來說,鄉(xiāng)紳階層逐漸劣化,正如鄉(xiāng)紳劉大鵬所言:“身為紳士而存所在不思為地方除害,俾鄉(xiāng)村人民受其福利,乃竟借勢為惡,婿官殃民,欺貧諂富,則不得為公正紳士矣。民國以來凡為紳士者非劣衿敗商,即痞棍惡徒以充……”(25)劉大鵬:《退想齋日記》,喬志強標注,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第295頁。。中國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是‘禮治’的社會”,而“禮是指社會公認合式的行為規(guī)范”(26)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費孝通全集》第6卷,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48頁。,這些規(guī)范有賴于擁有文化知識和掌握這些規(guī)范的鄉(xiāng)紳階層來付諸于實踐。隨著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變遷,鄉(xiāng)紳階層的墮落與劣化的速度加劇,自身的失范使其在維護鄉(xiāng)村社會秩序與維持傳統(tǒng)倫理道德方面失去了公信力,在鄉(xiāng)村社會原有權力結構被打破的同時,鄉(xiāng)村社會與倫理道德也開始失序。正如《離婚》所揭示的那樣:鄉(xiāng)民不再信任,甚至私底下是鄙視鄉(xiāng)紳的;鄉(xiāng)紳們對于一個簡單的離婚糾紛的判決也束手無策,不得不私下勾結合謀才勉強使之完結;鄉(xiāng)紳們的目的雖然達到了,但是他們在離婚場域中的荒唐表演,卻更加清楚地暴露了他們本來的面目;鄉(xiāng)村中唯一的文化知識階層——鄉(xiāng)紳,其職能的失效不可避免地導致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陷入混亂與危機之中;還有在小說中一閃而過的從北京洋學堂回來的尖下巴少爺,也不過是在新學中濫竽充數,只能充當七大人“博學”的應聲蟲。舊的傳統(tǒng)與秩序已然失落,新的文化與思想荒腔走板,因此,盡管《離婚》只寫了鄉(xiāng)村里一樁瑣碎的離婚糾紛,但實際上卻展現(xiàn)了一幅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禮治崩壞與文化沒落的畫卷。
相較于魯迅其他的現(xiàn)實題材小說,《離婚》有著鮮明的敘事特點,即聲音的表演,在兩個敘事場域——船上與慰老爺家客廳中,此起彼伏的聲音角逐:在船上,嘈雜的議論聲中最為突出和起主導作用的是愛姑的聲音;在慰老爺家客廳里,壓倒眾聲喧嘩,使眾人屏氣聆聽的聲音是七大人簡短而威嚴的“來~~兮”和令眾人側目的一聲“呃啾”。從表面上來看,這兩個場域有著兩個不同的聲音主角——愛姑和七大人,但值得注意的是,自莊木三在船上說出七大人要參加后,“七大人是怎樣的鄉(xiāng)紳”便成為船上鄉(xiāng)民們議論的主要內容,因為這將直接影響這場離婚糾紛的結果。這些眾說紛紜的聲音實際上是對七大人其人其聲出場的一種鋪墊與烘托:傳言中或想象中公正明理的七大人與慰老爺家客廳里的糊涂無知的七大人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因此,小說的敘事焦點雖然看似在離婚糾紛上,但真正在落腳點卻是展示以七大人為首的一群鄉(xiāng)紳利用其身份與威權在鄉(xiāng)村里的荒唐治理??梢哉f,七大人不僅是離婚場域的聲音主角,更是整個小說真正的主人公。為了保證七大人在離婚場域的權威不至于受到莊家的反駁與挑戰(zhàn),使調解順利生效,慰老爺事先運作,拉攏莊木三,孤立愛姑。因此,在鄉(xiāng)紳的合謀與七大人虛張聲勢的聲音表演的雙重作用之下,七大人的勝利與愛姑的敗退是必然的。雖然,在慰老爺家客廳里,七大人的聲音似乎成為了代表鄉(xiāng)紳威權的符號,但這只是在一眾鄉(xiāng)紳從場外到場內精心合謀的結果,并且針對的僅僅是愛姑——這樣一個非理性的、依靠直覺行事的鄉(xiāng)村女性。而這也恰好說明了鄉(xiāng)村權力的危機所在:本應以文化、道德以理服人的鄉(xiāng)紳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知無德的鄉(xiāng)紳沆瀣一氣只能以權壓人,這樣的鄉(xiāng)紳在鄉(xiāng)里胡作非為,既得不到鄉(xiāng)民的尊重,也不可能維持和穩(wěn)定傳統(tǒng)秩序,毫無疑問會導致鄉(xiāng)村社會日益走向混亂與敗落。
《離婚》雖名為“離婚”,但提出離婚訴求的雙方——愛姑與其丈夫卻并未形成真正有效的對話,反而是愛姑與鄉(xiāng)紳之間的聲音處于博弈之中:一方面,從愛姑的急切、快速、大聲到其聲音“低下去”“細微如絲”,終至湮沒無聲,再到恭敬客氣,這一系列聲音的變化,反映出愛姑從期望、爭取再到失望的心理變化過程;另一方面,從慰老爺無用的絮叨,到七大人篤定的緩慢語調,再到“高大搖曳”威鎮(zhèn)全場的聲音,則表現(xiàn)了鄉(xiāng)紳無理亦無禮的尷尬處境。雖然離婚的最終結果是鄉(xiāng)紳取得勝利,但是這勝利只證明了鄉(xiāng)紳管理鄉(xiāng)村的失信、失德與失效。因此,《離婚》之名實際上具有雙重的喻意,一是小說中的愛姑與其丈夫的離婚事件;二是作為鄉(xiāng)村知識精英的鄉(xiāng)紳,他們的文化、權力與鄉(xiāng)村的管理之間有著不可分割的緊密關系,鄉(xiāng)紳與鄉(xiāng)村的結合是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秩序維持與穩(wěn)定的保障。當鄉(xiāng)紳的文化和社會權力被鄉(xiāng)民質疑、挑戰(zhàn)時,說明原有的傳統(tǒng)鄉(xiāng)村社會權力結構正在被解構或重構。如果說那一部分離鄉(xiāng)進城轉變?yōu)樾轮R分子的鄉(xiāng)紳是主動拋離鄉(xiāng)村,那么留守鄉(xiāng)村的無能鄉(xiāng)紳最終將會被鄉(xiāng)村所拋離,這兩方面的拋離表明了鄉(xiāng)紳與鄉(xiāng)村的關系正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離婚”,而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也不可避免地陷入文化的真空與權力的混亂之中。從這個意義來說,《離婚》完成了魯迅以小說的方式對于啟蒙和鄉(xiāng)土的敘述,即從“吶喊”的孤絕到“彷徨”的迷茫,終于以一種鬧劇的形式結束了啟蒙的痛苦與困惑,而這正展現(xiàn)了當時鄉(xiāng)村社會的荒誕現(xiàn)實與不可預期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