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光蘭口述史料的挖掘與整理"/>
陳 曉
(合肥師范學院 音樂學院,合肥 230601)
殷光蘭(1935—2019年),女,生于安徽省肥東縣龍城鄉(xiāng)龍城村,安徽省第三屆、第四屆人大代表,合肥市政協(xié)委員,安徽省30位首批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傳承人之一。她曾7次赴京參會,4次得到毛主席、周總理等黨和國家領導人接見并即興演唱“門歌”,周總理稱她為“農(nóng)民的女歌手”。60多年來,她創(chuàng)作門歌作品800余首,散見于《人民日報》《人民文學》《光明日報》《詩刊》《安徽文學》《安徽日報》等刊物;出版《放聲歌唱紅太陽——殷光蘭民歌選集》《萬里紅光飄彩霞》《毛主席送我上講臺》歌集三冊;出版盒帶《殷光蘭歌唱專輯》,其中《唱個門歌表心情》《東方送給歌到江河》《毛主席送我上講臺》等10首門歌翻譯為英文、法文和俄文。2003年,殷光蘭將其獎章、證書、郭沫若書信和出版物等共計348件,全部捐贈給“安徽省名人館”建檔保存,深圳“天下名人館”設有殷光蘭展柜(展柜號888)。2019年1月27日,筆者在肥東縣對殷光蘭進行了專訪,肥東縣新安江小學副校長黃燁,安徽文藝出版社音樂編輯王竹青,殷光蘭次女《肥東報》編輯殷芳參與了訪談。
唐納德·里奇說過,“口述史就是通過錄音訪談來收集口頭回憶和重大歷史事件的個人論述”[1]??谑鍪肥遣稍L人對受訪者個人記憶的挖掘和記錄,非遺傳承人是非遺的傳承主體,傳承人口述史是非遺保護的深層次工作,是記錄、搶救、保護和延續(xù)瀕危的根本舉措。當下,非遺傳承人面臨著老齡化突出問題及現(xiàn)代信息社會沖擊等現(xiàn)實困境,利用數(shù)字化方式對傳承人開展搶救性記錄、口述史等工作,是在信息化時代非遺搶救性保護的有效手段。學界對門歌傳承人口述史研究僅見褚群武發(fā)表在皖西學院學報2018年第4期《乞討人藝術 門歌藝人沈成宇的人生》一文。本課題對門歌傳承人殷光蘭口述史料的搜集整理與分析研究,源于筆者在2019年獲審批的安徽省社會科學創(chuàng)新發(fā)展攻關項目《安徽民歌傳承人口述史料采集整理與數(shù)據(jù)庫建設研究》的課題。同時,也是源于筆者長期對區(qū)域音樂類非遺的尊敬與尊重,在課題申報前后,課題組數(shù)次對安徽民歌傳承人進行了長時間訪談,并搜集了第一手資料,以文獻(圖片、文物)和音視頻建檔保存。
明初,皖中地區(qū)的農(nóng)民慣用“一聲高,一聲低”的語調吟讀唱本,后發(fā)展為簡單曲調,稱“高低調”,皖西地區(qū)因表演時以小鑼、小鼓伴奏命名為“鑼鼓書”。明末,江淮地區(qū)連年災荒,賣藝人沿門乞討演唱“高低調”。據(jù)老藝人項為先回憶,清嘉道年間,張連成全家游鄉(xiāng)串戶、挨門乞討,用鑼鼓伴奏唱門歌,門歌形成期下限以同治七年(1868年)《合同記》《打蘆花》長篇為標志。同年,巢縣知縣陳炳禁約告示:“近倒七戲名目,淫詞丑態(tài),最易搖蕩人心,關系風化不淺?!盵2]清末民初,門歌與廬劇常交替演出,農(nóng)忙分散唱門歌,農(nóng)閑組班唱廬劇。王本銀精通廬劇和門歌,被尊為廬劇宗師,王紹西以唱門歌《合同記》享譽一時。門歌以合肥為中心發(fā)展為中、西、東三路。中路分布在合肥及周邊各縣;西路分布在皖西大別山區(qū);東路分布在滁州及合肥東南的巢湖、無為、宣城和長江兩岸。[3]西路山區(qū)門歌高亢嘹亮;東路沿江地區(qū)門歌柔暢抒情;中路門歌兼具東西兩路特色,門歌逐漸發(fā)展為中、西、東三路廬劇。①門歌為四樂句單曲體結構即“歌頭、歌身、歌尾”3個部分。第一句為歌頭,是起腔句結構稍長多為6小節(jié);第二、三句為歌身,是中間句多為兩小節(jié);第四樂句為歌尾,其結構與歌頭相同。[3]門歌被譽為皖中南民歌的“活化石”,2006年,入選安徽省第一批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代表作名錄。
一首《十二月當兵》唱哭解放軍 殷光蘭出生不滿四個月時,父母雙亡,小光蘭被抱到一王姓農(nóng)家當童養(yǎng)媳,命運多舛的她生就一副好嗓子,當?shù)亓餍械拿窀枨{、歌詞她都爛熟于心,王家是貧窮人家,認為女孩唱歌有失“家教”,便用打罵、餓飯等手段阻止殷光蘭唱歌。1948年冬,肥東縣定光鄉(xiāng)山王村解放了!解放軍在出操、開會和開飯前都要唱歌,唱完連長才喊吃飯。他們唱的《解放區(qū)的天》和《打得好》等歌曲殷光蘭很快就學會了。在部隊聯(lián)歡晚會上一名戰(zhàn)士提出歡迎山王姑娘唱首歌,殷光蘭的小伙伴王書琴、王鳳琴把她推到前面說:“山王唱歌要數(shù)她最好,她叫殷光蘭,是天生的百靈鳥,歡迎她為大家演唱?!币蠊馓m唱了一首《十二月當兵》,歌詞是:“正月當兵正月正,當兵的人受苦情,天天早上把步跑,晚上上床骨頭疼。二月當兵龍?zhí)ь^,當兵之人不自由,站崗要站三更后,起風下雨在外頭……”士兵都夸她唱得好聽,其中兩名士兵低頭擦淚,原來他倆是起義過來的國民黨兵。此后,每逢開會都要她唱歌,鄉(xiāng)里開會指導員派人送信要她唱歌,鄰村也“借”她去歌唱。
山王村俱樂部開啟創(chuàng)作表演之路 1954年秋,肥東縣政府要求各鄉(xiāng)辦農(nóng)民俱樂部,先在定光鄉(xiāng)山王村搞試點再到全縣推廣??h文化館副館長孫新、文藝創(chuàng)作干事王開明與村干部商定先留王開明駐村指導,文娛干事魯受育、宣傳干事熊遠平、圖書干事王嫻云先后來到俱樂部開展工作。孫館長和熊遠平把幾十公斤重的幻燈片、汽油燈、玻璃幻燈片、電子管收音機,印有蘇聯(lián)集體農(nóng)莊的“電燈不要油,耕田不用?!钡男麄鲌D片等挑到山王村,王嫻云送書上門,魯受育輔導歌舞和曲藝等,俱樂部的讀報隊、創(chuàng)作組、演唱隊搞得有聲有色。孫館長拍攝的活動照片在安徽省文化局《群眾文化簡報》刊登,殷光蘭仍清晰記得其中3幅。一幅是她的師傅王紹西在演唱門歌:“大年三十把塘挑,挖掉窮根栽富苗。太歲頭上敢動土,三煞臉上甩大鍬?!币环墙小扒济钡男『⒃诖蚩彀灞硌菟木漕^:“小小羌毛四歲多,會打快板會唱歌,興修工地來一段,惹得大家笑呵呵?!币环且蠊馓m在田埂上表演《創(chuàng)作人才到處有》:“創(chuàng)作人才到處有,個個都會順口溜,兒童會把山歌對,青年人廬劇不離口,老年人更加經(jīng)驗多,他們是出口成章,望風采柳?!鄙酵蹙銟凡烤巹?chuàng)了《抗旱搶種人人忙》《老紹坤賣余糧》《栽秧的人兒愛唱歌》等作品,培養(yǎng)了殷光蘭、王書琴等集創(chuàng)作表演于一身的“農(nóng)民門歌手”。
1955年8月,殷光蘭創(chuàng)作的第一首門歌《栽秧的人兒愛唱歌》在省群藝館《大家演唱》雜志刊登,此后的60多年她創(chuàng)作了門歌800多首。1956年夏,新華社記者于明專訪殷光蘭,通訊稿《農(nóng)民女歌手——殷光蘭》在1956年10月20日《人民日報》及全國各大報紙刊登,孫啟元在人民音樂1956年第9期發(fā)表了《農(nóng)民女歌手——殷光蘭》文章,“女歌手”殷光蘭的門歌人生從此開啟。
《整社七日》登上江淮大戲院舞臺 門歌《整社七日》被推選為安徽省第二屆民間音樂舞蹈匯演參演節(jié)目,該作品由殷光蘭、王鳳琴和丁守義根據(jù)農(nóng)村初級社整頓的真人真事創(chuàng)作,經(jīng)王開明5次修改,孫新館長潤色而成,殷光蘭主唱,管華英伴唱。門歌表演是主唱起唱第一句幫腔邀臺,主唱唱完每一段伴唱重唱跟進,主唱打鑼伴唱打鼓:
隊長聽說整社態(tài)度立刻改變:“東家跑,西家嘮,不喊大爺就是喊老表……”
社員提意見:“李二媽說了話,隊長架子真是大,整天不脫鞋和襪,‘勞動牌’香煙手中拿……”
1957年1月21日,門歌登臺江淮大戲院,一段“歌頭”唱完臺下頓時響起如雷般掌聲!
《整社七日》前五天是交待政策,擺現(xiàn)象、說問題、提整改方案。
第六天是隊長含淚檢討:“想起解放前受的苦,我和大家是一樣,……我對不起上級黨,我對不起父老們,要求給我來處分?!崩蠌埡埃骸瓣犂镉腥秉c,不能樣樣怪領導,摸摸良心說實話,有些社員也不好……”
“第七天天氣好,社員下田特別早,個個臉上都帶笑,個個干活情緒高……只要整社常進行,保證整社能辦好!”
殷光蘭和管華英的表演詼諧風趣,演唱吐字清晰,296句臺詞一氣呵成,最后一句唱完,臺下頓時響起熱烈持久的掌聲!肥東的殷光蘭和滁縣的李傳江獲特等獎,當晚頒發(fā)了獎狀、獎章和50元獎金。
回憶與嚴鳳英“交換教唱” 1958年秋,魯彥周的小說《三八河邊》改編成電影,在安徽宿縣三八公社開拍。該影片以省婦女代表團參觀訪問的形式,反映省勞模、宿縣“三八”高級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女社長陳淑貞帶領群眾走集體化道路的先進事跡。團長是省婦聯(lián)副主任楊哲倫,成員有全國農(nóng)業(yè)勞模龍冬花,省工業(yè)勞模韓翠英、許錦培,黃梅戲演員嚴鳳英和門歌手殷光蘭。有一天下雨大家都待在宿舍里,嚴鳳英對殷光蘭說:“小光蘭,你來,請你教我唱門歌?!币蠊馓m說:“行!那你要教我唱黃梅戲,我們來交換教唱”。嚴鳳英說:“我先教你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這一段吧。”殷光蘭很快就學會了,但總覺得缺少黃梅戲的味道,根本原因在于嚴鳳英用安慶方言教,殷光蘭卻用“合肥老母雞”語調學。接著殷光蘭選了一首敘事性門歌教嚴鳳英:“想姐想得癡呆呆,干塘撒網(wǎng)等魚來,身穿蓑衣盼下雨,手捧鐵樹望花開,十字路口等姐來……”教一遍嚴鳳英就學會了,她還逐句給殷光蘭分析應該用什么感情唱。殷光蘭夸她唱得好,她笑著說:“你小妹妹都夸起我大姐姐來啦!”
“合肥門歌”唱響京城 1958年7月,殷光蘭出席全國民間文學工作者大會,受到了毛澤東、周恩來等領導人的接見,即興演唱《唱個門歌表心情》向領導獻歌。同年8月,殷光蘭受邀參加文化部主辦的“第一屆全國曲藝匯演暨中國曲藝工作者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來自全國90個曲種的167個節(jié)目,共安排演出95場。殷光蘭演唱的門歌《歌唱總路線》在文化部大禮堂演出,唱完臺下頓時響起熱烈的掌聲,讓她沒有想到的是著名相聲大師侯寶林竟站在臺下等她。侯寶林疾步上前跟她親切握手并連聲說:“演得好!小蘭子,祝賀你演出成功!門歌我聽得懂,內(nèi)容我聽得清,咱們曲藝又添新品種啦!”[4]隨后,記者紛紛采訪殷光蘭,專家學者也前來追問門歌的歷史淵源。第二天,大會選派殷光蘭到天安門廣場、王府井大街演唱“門歌”,中央新聞紀錄片制片廠為她拍攝專題《新聞簡報》。殷光蘭把合肥門歌從鄉(xiāng)村田埂唱到北京天安門、王府井、中南海,全國放映的電影《新聞簡報》更是讓“合肥門歌”家喻戶曉。在全體代表參加的中國曲藝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上,“中國曲藝工作者協(xié)會”正式成立。(該會經(jīng)1979年11月舉行的第二次代表大會決議改稱為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替代了原“中國曲藝研究會”),作家趙樹理當選為主席,殷光蘭加入中國曲藝家協(xié)會,《中國曲藝大辭典》增加了“門歌”辭條(殷光蘭愛人熊遠平撰稿——本文作者按)。
1971年,殷光蘭受邀到安徽大學執(zhí)教,她深知自己文化程度低,主動選擇指導安大工農(nóng)兵學員演唱和創(chuàng)作門歌,學生把她在《人民日報》《紅旗》《詩刊》《人民文學》等發(fā)表的60首歌詞收集整理,中文系主任徐承志將歌詞寄給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中科院院長郭沫若。1972年4月中旬,殷光蘭收到了郭沫若的回信。郭沫若在回函中用鉛筆給《門歌集》改動了30多處,包括有誤的標點符號,還把其中的一首詞添加了兩句,使其表達更加貼切。郭老在信中鼓勵殷光蘭繼續(xù)創(chuàng)作,努力把門歌這種民間藝術傳承下去,還給歌集題寫了書名《放聲歌唱紅太陽》,安徽人民出版社希望能盡快出版,郭老得知后欣然提筆為歌集作序。1972年5月,殷光蘭門歌選集《放聲歌唱紅太陽》由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全國新華書店購書量突破100萬冊。因精裝本制作量跟不上,僅發(fā)行了80萬冊。1976年10月,殷光蘭作詞,朱寶強、汪士淮作曲的門歌單行本《毛主席送我上講臺》由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作品敘述殷光蘭由一個童養(yǎng)媳成為一個農(nóng)民門歌手的經(jīng)歷,歌詞充滿了對毛主席的感激之情,安徽大學聘請她講述創(chuàng)作體會和經(jīng)驗,門歌再次傳遍大江南北。
進入21世紀,傳統(tǒng)音樂文化受到全媒體時代娛樂多元化的沖擊,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的生存環(huán)境面臨的形勢更為嚴峻,門歌這個特殊年代的產(chǎn)物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作為非遺代表作的門歌有其自身藝術價值,這一傳統(tǒng)的文化品種如何在當代社會立足,迫使我們用當代的文化理念去賦予她與時俱進的闡釋,將傳統(tǒng)的內(nèi)容融入符合時代精神的形式中。建議從以下三方面做好門歌的傳承保護工作:首先,創(chuàng)新傳承模式。要有專業(yè)研究人員收集整理門歌文本、音視頻、演出劇照等資料,建立門歌檔案。在保存原始資料的基礎上,對其歷史進程、分布地域、文化變遷和傳承譜系等走訪調查,撰寫門歌志述叢書;還要充分借助新興媒體,如廣播電視臺、微博等網(wǎng)絡平臺對門歌的理論、表演等專題報道等,擴大門歌的輻射力和影響力。其次,挖掘和培養(yǎng)門歌人才。將門歌納入教育體系,從小學、中學、職業(yè)學校等挑選音樂方面有特長、喜愛門歌的好苗子重點輔導,課程設置要注重對門歌歷史源流、文化背景和民風民俗等方面的知識普及。最后,完善師徒傳藝體制。開辦門歌培訓班,以口傳身授的方式提升傳承人的演唱能力和表演技藝,確保傳統(tǒng)門歌在當下能活態(tài)傳承。
鑒于目前對門歌的歷史淵源和音樂形態(tài)的研究成果較少,在采訪中筆者并未追問一些學術性較強的問題,也無需請殷老師介紹,因為有些門歌的學術性問題不是傳承人能夠回答好的,應是專家學者的科研課題。本次采訪,殷老師回憶了她幾十年創(chuàng)作表演門歌的經(jīng)歷,是她一段精彩的生命歷程,獲得了寶貴的第一手史料同時對門歌的若干問題進行了分析印證。門歌傳承人口述史個案研究是學術工作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沒有扎實的個案學術積累,非遺傳承保護的思考將成為空中樓閣。門歌是祖先在長期生產(chǎn)生活實踐中創(chuàng)造、累積的具有區(qū)域特色的傳統(tǒng)音樂品種,當下門歌的傳承保護工作任重道遠,期待更多同仁堅持不懈的努力!
注 釋:
① 廬劇,俗稱“倒七戲”,下文廬劇和倒七戲通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