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陽
(1.同濟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上海 200092;2.同濟大學(xué) 浙江學(xué)院,浙江 嘉興 314051)
家是個歷時性的存在,孩子作為“父母之遺體”,[1](p1555)彼此之間形成了不可分的人倫生命共同體。生命的化育,乾造坤作,由陰出陽,經(jīng)由父精母血而成,并在母腹中孕育、成長,因而母親是人生命存在的第一個生命共體,這“生”中有一個“不可抹滅的當下內(nèi)涵于人的真實東西”,[2](p153)此即“生生之德”。母親即是人類“生生之德”的生命載體,因此母道坤德之于生命化育具有實存性的長養(yǎng)意義。《詩經(jīng)》作為“婦女文學(xué)之祖”,[3](p3)其中《芣苢》《蓼莪》等詩篇探討了為母之性情對于生命化成之重要性,以及父道母德之于社會倫常秩序運行的禮文機制意義。
乾的功能在于掌握萬物的創(chuàng)始,坤的功能在于順承天施“生成”萬物。母道為坤道,它效法地道“承天而時行”,[4](p14)乃生命運化之根。母親之心與天地之心是相通的,那是一顆閃爍著慈愛、平和、寬仁的慈心,包容化育著孩子的成長?!镀]苢》一詩以“采采芣苢”之微言反映了母性之平和本心涵藏化育生命之大義。
(一)生育的意愿基礎(chǔ)和艱難。
《芣苢》之詩恉,毛序曰:“《芣苢》,后妃之美也。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5](p61)魯說韓說則認為是婦人“傷夫有惡疾病”,[6](p47)但能守夫婦之道,貞一慤實而不背棄。毛詩與魯韓二家,蓋為一事分兩說,描述的主角都是婦人,而其恉都關(guān)乎對夫婦生育之關(guān)懷。小序曰:“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盵5](p61)然縱觀終篇,卻未見“樂”字,只是在平淡自然又細密銜實的采采芣苢中,以“采”“有”“掇”“捋”“袺”“襭”六個動作貫穿其中,方玉潤稱之曰:“自鳴天籟,一片好音。”[7](p85)婦人忘情采芣苢而不知其樂,實寓情于采,亦樂在其中。
人之常情,莫樂于有子。“婦人樂有子”,是其身心之境既和且樂的外化?!皹贰笔呛推街矏?,不是過分渲染的張揚。詩篇十三言“采”,平和之味淡然以詠,舒和之氣安以抒發(fā),其音甚平,其志愈和,其從容閑適之意態(tài)可想而知。宋袁燮講筵此篇曰:“夫和平者,人之本心也?!盵8](p60)此是從性情上講,和平之心既是《芣苢》之婦人之心,也是為母者之心,這既是“樂有子”之前提,也是“有子”之基礎(chǔ)。母子一體同心,母親性情直接關(guān)乎生命的化育。是故,“樂有子”平和之心,既是為母者之本心,也是人類生命共同體延續(xù)的意愿基石。
婦人采采芣苢,而詩篇六言“薄言”,王夫之謂其有“采者自相勸勉”[9](p66)之意,此或因生育的艱難,此“樂”中亦有隱憂,這就與婦人所采之芣苢是何物、作何用相關(guān)。芣苢之名,蓋有馬舄、車前(毛傳)、澤瀉(韓說)、桴苡(《逸周書》)、薏苡(聞一多)等;芣苢之用,或“宜懷任”,[5](p62)或“其子治產(chǎn)難”,[10](p7)或“采藥以療夫疾”。[11](p8)雖然諸家關(guān)于芣苢是何物有不同看法,但對芣苢“宜子”之認知大致相同,或宜女子懷孕,或治男子惡疾以通人道?!读信畟鳌分性斒隽瞬倘酥抟蛘煞虿恍矣鰫杭玻n說指出此惡疾是“人道不通”)[6](p47)的生存艱難,母親勸其另嫁他人,婦人卻認為“夫不幸乃妾之不幸”,[12](p162)親采惡臭之草芣苢益親治疾,并作《芣苢》詩表達志向。婦人采芣苢祈愿有子,既傳遞出婦人對丈夫生命尊嚴的關(guān)切,也將婦人“貞壹專愨”[12](p162)之德突顯了出來,而這也是王夫之稱贊《芣苢》之婦人之處。
(二)靜專坤德孕育生命存在的連續(xù)性。
婦人貞壹之德,在《芣苢》幾乎單純、靜美的歌詠中傳遞出來,全詩只有采擇動作發(fā)生變化,從“采”至“有”而“掇”并“捋”“袺”“襭”,靜以處動,其間自有一份自得從容的專一。船山論曰:“靜而專,《坤》之德也,陰禮也。陰禮成而天下之物已成?!盵9](p5)靜專之坤德,是謂陰禮?!吨芏Y·天官》引鄭玄注曰:“陰禮,即婦人之禮?!盵13](p684)指婦女應(yīng)循守的禮儀。而《系辭傳》曰:“乾者,其靜也專,其動也直。”[4](p237)船山將“靜而?!钡摹扒敝乱疄閶D人之坤德,靜中寓動,坤中寓乾,乾坤并建的貞定在《芣苢》之婦人生命中得到了體現(xiàn)?!办o”是源自內(nèi)心的堅定,是坤作成物的承載與包容?!皩U撸o之能也。靜之能,物之干也?!盵9](p6)婦人雖采擇的是“芣苢”微物,然而這采擇是有原則的堅守,不是機械麻木的簡單重復(fù),而“物之干”即是“貞”,在貞定專一里,婦人循守靜專之陰禮,以靜處動,而不失其動。她以靜專之坤德,站立于大地之上,采擇著大地生長之物,采芣苢終有采完之時,但所采芣苢之種子仍可為用,因此這采采中反倒有了生命綿延的堅強。
此外,“芣苢”之古音與“胚胎”音同,聞一多指出其義在于:“古人根據(jù)類似律之魔術(shù)觀念,以為食芣苡即能受胎而生子。”[14](p121)同時,深義在于“胚胎”意味著新生命的萌發(fā)。婦人既“采”則“有”,在“采采”之綿密中,生育萬有,這是實存之有,乃不負其生命之所求。另有宋陸佃從芣苢之構(gòu)字認為:“芣從艸從不,苢從艸從??!瓌t芣苢,或不或?。”[15](p187)“?”乃“以”之古字,是故“芣苢”或可解為“不以”之諧音,其中既有“不以人恃天”的警戒意味,又含有“命不我以”的無可奈何?!缎⒔?jīng)》曰:“天地之性人為貴”,[16](p33)但人不能憑天地之貴而恃天,不能將生育本能視為理所當然而隨心所欲。袁燮講筵此詩曰:“古人之心,至和至平,故唯恐乎嗣續(xù)之不蕃;后人之心不和不平,故反以生育為累爾?!盵8](p61)人心因為遽迫或嫌生育為累,反而最終可能會喪失這種關(guān)系到人類繁衍生息的生育本能。生命的成長是一個不斷充實飽滿的過程,這其間會歷經(jīng)“命不我以”的無可奈何,但恰是在這無奈中人性道德覺性也會挺立起來。采芣苢之婦人,即便生活遭遇不幸,但仍然采而有之,“目無旁營,心無遽獲,專之至也。”[9](p6)這種專注,不是聚焦,而是敞開,是面向天地的生活世界的敞開。而這敞開,恰恰是以專以永貞的坤德為內(nèi)核。
同時,“命不我以”的背后還關(guān)聯(lián)著時風(fēng)世俗。毛序點出了這個背景,其曰“后妃之美,和平婦人樂有子”[5](p61),道出了政教和平之象。《樂記》亦曰:“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币颉昂箦馈眰鬟f出情怡神曠的治化之功與和平之效,才能“化行俗美,家室和平”。[10](p7)也就是說,采芣苢之婦人的生活,是政教和平的結(jié)果。而“和平”二字,既是婦人堅貞內(nèi)心的外顯,也反映了時代之風(fēng)化。鄭玄注之曰:“天下和,政教平也?!盵5](p61)王夫之認為:“《芣苢》之詩,力之息也?!盵9](p5)因帝力之息,百姓才能生息。有“息”的空間,生命才有“勤”的余地。這種勤,不是刻苦的勤奮,也無須外力督促,它是在自然勞動中生養(yǎng)出來的一顆“勤心”[9](p5),以滋養(yǎng)生命寄以平和之樂的可能。政教本于性情,本于內(nèi)在自身性情的覺悟和發(fā)現(xiàn)。因此“和平”的背后,有內(nèi)在的性情基礎(chǔ),它也興發(fā)人們的意志。婦人“心至于和平,則風(fēng)俗粹美”[8](p60),采而有之,“有”乃實有之存在,而“存在的律動隱含著價值的含意”[17](p3)。采完則歸之,歸則有藏之,生命的蘊藏需要內(nèi)心“和平”的力量,才能運化生命的流動,以成就生命存在的連續(xù)性。
《禮記·曲禮上》孔疏釋“慈”曰:“慈者,篤愛之名?!盵1](p32)慈愛源出于母子生命一體同心之仁愛感通,母愛如“坤”之性——“直方大”:“直”為正直無私心,母愛如此般是利他精神的極致;“方”為方正、端方,母教首要能貞于正,含弘孩子走向遠大之志。
(一)母道無疆之可能。
生命自有其本源,雖會走向消亡歸途,卻是一旦生成而永恒存在。這生成由天地創(chuàng)生而來,《易·系傳》:“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莱赡?,坤道成女。乾知大始,坤作成物?!盵18](p232)天地為體,乾坤為用。乾之功用在“始”,掌握萬物之創(chuàng)始,其德為健;坤之功用在“成”,順承天施生萬物,其德為順。乾元大哉,仍需要坤元承載,故坤卦彖辭曰:“至哉坤元,萬物滋生,乃順承天。”[18](p12)大地之施成要順承天而行,是生育萬物的根源。為母之道,法坤道以自處,“坤厚載物,德合無疆”,[18](p12)地道承順天道,與之相“合”而產(chǎn)生宏大、光明、遠大的德行,母道亦然,陰陽相合,母土以寬仁之慈心孕育生命,這是一個“無中生有”的創(chuàng)始而生成之壯舉?!瓣蝰R地類,行地無疆”,牝馬其質(zhì)柔順,其力健行,因其類于地道而能得行地無疆,母道亦與之相類?!邦悺毕笳髦母型ǎ傅乐颊囟擞趹烟ナ麻g,母子共體,多有兇險,母親以堅韌厚德承載化育胎兒之成長,母親之心體直接影響胎兒性體,母子生命一體自此而始,無所變易,是故能得地道之“貞”者,其曰:“安貞之吉,應(yīng)地無疆?!盵18](p12)地道安居于貞正,順應(yīng)天道而律動,乃得安吉之境。母道效法地道,孕育生命能安于“靜”、“貞”于正,胎兒方能成脈縷全神氣,化育性情之正。
孩子使得父母及先輩的生命得到延續(xù),父母也會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是更大的整體?!渡瘛分娝宫F(xiàn)的近乎無中生有的民族創(chuàng)生史詩,以及它所奠立的親子人倫基型具有象征性意義:生育是艱難的,化育是必然的。于后稷而言,愛的發(fā)源是天地與父母,通過序位(倫理)生命得以有所歸屬,使得生命共同體在天地間生養(yǎng)起來?!拜d生載育”意味著生命之生成而實存它更需要長養(yǎng)化育,這是生命定形而教化之過程,以涵養(yǎng)性情貞于正?!读信畟鳌贩Q贊姜嫄曰:“靜而有化”,[12](p7)真可謂一語中的?!办o”是姜嫄身為女子之人格主體覺性,“化”彰顯了姜嫄身為母親之道德主體覺性。劉向不止一次提到姜嫄之性“清靜專一?!墸┳錇榈圩?,母道既畢”。[12](p7)可見姜嫄母道對棄之養(yǎng)育,并不僅是時間意義上的撫育長大成人,而是人格性情之獨立主宰。因此,母道中關(guān)涉著母教性情之化,一方面是對孩子的教化,同時也是身為母親之生命覺醒與自我教化。母親生命之整合與覺醒,恰是有賴于生育孩子之生命關(guān)懷而回返觀照自身,這種共存共長的生命感通自胎兒長養(yǎng)就開始了,此即胎教。
(二)母德貞靜與正禮胎教。
新生命在母土安家,母子共體共情,子性秉適母體自然之性而漸以存有。其由胚芽成胚胎而初顯其形,雖然只是胚胎,卻包蘊著整個家族生命共同體的智慧信息。至三月發(fā)育為胎兒,開始有了自己對外界的感知能力。而至十月呱呱落地之前,母體不僅為它提供物質(zhì)養(yǎng)分,母親的性情也對它產(chǎn)生直接影響。母腹共同體所承載的不僅是孩子生命的養(yǎng)育,更重要的是孩子性情的長養(yǎng),因此母腹共同體的照念不僅在胎養(yǎng),更在胎教。胎養(yǎng)是生理之保養(yǎng),胎教是性情之養(yǎng)育。胎教乃教之于稟質(zhì)之初,盡人性以至參天地之化育,而生生不息;它既是“啟后”之覺醒,也是女子身為人母良知的“能良能知”之開啟,擔起為母之儀,擔起“以漸教化”之生命責任。生命的覺醒,必須合乎天地自然之常道?!洞蟠鞫Y記·保傅篇》中關(guān)于胎教之法幾乎全引賈誼《新書·胎教》之論,彰明“正禮胎教”之重要性。
《新書·胎教》以王后胎教禮樂不失其正表明了對蒙以養(yǎng)正的重視,實際上教育從胎教便開始了,因此胎教之道足以垂戒后世。其中,王后之胎養(yǎng),“所求滋味”乃物質(zhì)養(yǎng)分要合乎“正味”,太宰持斗斟飲食,因飲食為陰,故在右;“所求聲音”乃性情化育要合乎“禮樂”,太史持銅管樂器,因樂為陽,故在左,以合于陰陽中和之道?!读信畟鳌つ竷x傳》詳細記載了太任妊子時胎教之法:“太任之性,端一誠莊,惟德之行。及其有娠,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淫聲,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12](p17)王季與太任夫婦俱賢德,賈誼言此為“素成”,即父母良好的德行對于孕育孩子是得天獨厚的先天之成。太任妊子時,面對“惡色”“淫聲”,并不是閉目不視、掩耳不聽,實際上是目有能視、耳有能聽,然而內(nèi)心有誠、謹守禮義,故能內(nèi)心貞正清靜,因而“目不視”“耳不聽”,外顯于口而不出敖放之言,真可謂“無一念不直,無一事不方”。船山《詩廣傳》論《文王》述文母育子曰:“唯其有誠,是以立也?!兑住吩唬骸揶o立其誠?!咳涣⒑跚?,若將執(zhí)之也?!盵9](p111)太任盡心知性以誠之,盡人職而不失其天,生子后又盡責母職以教之,因而文王生而明圣、聰慧異常。
劉向總結(jié)了胎教三大原則:一曰行正:“寢不側(cè),坐不邊,立不蹕,不食邪味,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目不視于邪色,耳不聽于淫聲”,[12](p17)在行往坐臥的日常中,一舉一動,皆不失于正。二曰道正:“夜則令瞽誦詩,道正事”,[12](p17)以積極的人事貫注于心神。三曰慎感:“感于善則善,感于惡則惡。人生而肖萬物者,皆其母感于物,故形音肖之?!盵12](p17)母子共體,母親之性情與胎兒之心意是共感共情的生命互動感通,胎兒對于外界之感知皆經(jīng)由母親之性而有所感。因此胎教之法在于養(yǎng)正,胎教之道在于養(yǎng)其性情。一方面要避免惡物環(huán)境之不良影響,同時更要稟正常性,而胎兒性情本之于母親心體,故如文母其性情“端一誠莊”,齊禮以正身,調(diào)身以正心,胎兒在太任母腹時無令母受難,劉向贊之曰:“文王母可謂知肖化矣”,[12](p17)文母懂此生命感通的教化之理。因此,母教不僅僅指母親對孩子的教化,它同時指向女子為母之自我教化。
《列女傳》開篇《母儀傳》共描述了十四位母親形象,前七位母親其身份或妃或后,其子或為圣王,后七位母親相較之下身份不如前七者尊貴,且其子成就不一,然而母親的偉大并不僅僅系諸于兒子的功成名就上。母愛是無分別的,以默默無聞的平常之心,包容化育孩子的成長,培育孩子頂立天地之人格。即便培養(yǎng)出的孩子平凡如斯,母親仍然以寬仁之心照護著孩子的成長,以溫柔敦厚之情感去實踐、長養(yǎng),養(yǎng)育孩子的母親依然是偉大和智慧的。正是母德之厚實無私,才造就涵養(yǎng)生命之生生不息。
地道勤竭其力而為之承天,天地絪緼而有施成化生,在此生生之流中飽含著由慈愛回旋溯汲孝愛的仁德。父母都為至親,然父道母德的發(fā)生結(jié)構(gòu)和境域是有所禮別的,《禮記·表記》曰:“母親而不尊,父尊而不親?!盵1](p1732)父道為尊尊,母道為親親。若“只知母而不知父”則如禽獸而無禮文倫常之序,它實際上牽涉到社會良性運轉(zhuǎn)的禮樂文明機制。
(一)慈孝時間回環(huán)中的生生之仁。
父母對孩子之慈愛會喚起對己身父母的孝愛之情,孝愛與慈愛構(gòu)成一生命時間回環(huán)的結(jié)構(gòu),“孝是對生命根源的追溯和崇敬,是縱向的追溯。慈是順縱向的追溯而來的繼續(xù)的延伸。”[17](p30)慈與孝是一對標舉的道德存在,慈是本能,孝是覺性,兩者亦是一陰陽關(guān)系。人之孝行就是“孝”(效)仿己身父母,這是一種源自內(nèi)心真態(tài)的生命感通。而人之悲莫過于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蓼莪》追述了“孝子不得終養(yǎng)”父母之悲愴。
《蓼莪》以莪草蓼然長大起興,哀思父母生養(yǎng)己身之勞苦?!佰緞凇薄皠诖帷焙涎灾上胍姼改敢咽?,孝子卻不忍直言,只道“生我”?!疤斓刂蟮略簧?,“生”是生命源初之德,世間凡為德者莫能與之相匹。父母之于子女之恩德,僅只言“生”德就無以為報,因此孝子遺恨自己不能終養(yǎng)父母天年,以報父母生養(yǎng)之恩。姚際恒曰:“勾人眼淚,全在這無數(shù)‘我’字?!盵19](p57)“我”是孝子個體獨立意識的體現(xiàn),然而個體成長與父母生命共同體的養(yǎng)育是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因此《蓼莪》四章九言“我”,以“生”“鞠”等九字歷言父母生育長養(yǎng)之艱,而終以“出入腹我”概言父母出外入內(nèi)對“我”無所不顧念。從己身在母腹之時便與父母結(jié)成了一世不可分離的生命共同體,它是由夫妻生命共同體生化孕育,以至于“母腹共同體”而延展開來。“我”之生命源頭實覆育于母腹之體,故以“腹我”該復(fù)追思父母對“我”生命之寬厚仁愛的養(yǎng)育,而父母逝世則“我”無所恃怙,無異于窮寡離析之“鮮民”,是以“出則中心銜恤,入則如無所歸也”。[10](p193)“莪”俗稱抱娘蒿,亦形象地展現(xiàn)了“我”與“父母”一體而分的生命依戀及對父母之孝志。父母“生我”之德未能報答,父母“勞瘁”而“我”未能終養(yǎng),在“生我”至“勞瘁”的生命時間中,它將父母之慈愛與己身對父母之孝愛交織在家庭時間生活中,生命之“生”“瘁”既真實又“至性至情”[7](p418)。慈愛,使生命得以整合,孝愛,是對生命的尊重,孝子通過追思父母之慈愛而使得“生生”之仁德生生不息。
“鮮民”為何未能終養(yǎng)雙親,毛序“刺幽王”之時政致民勞苦,鄭箋以為鮮民勞苦于役,其雙親病亡而不得見;然而方玉潤認為將孝子追養(yǎng)之思系之于勞役過于牽強,如此反而顯得孝愛之情不夠真切,其曰:“此詩為千古孝思絕作,盡人能識。……蓋父母深恩,與天無極,孰不當報?唯欲報之,而或不能終其身以奉養(yǎng),則不覺抱恨終天,凄愴之情不能自已耳。”[7](p418)方玉潤此解是從普遍意義上講孝子追悔失養(yǎng)雙親之痛。但結(jié)合五章六章借助于“南山”“飄風(fēng)”之控訴,鮮民發(fā)出的“我獨不卒”之悲愴,與“不如死之久矣”形成了感情上的呼應(yīng),而這種追悔之遺恨又來自于“缾磬罍恥”之辱。
“缾”“罍”作為汲水盛水的兩種水器,亦是《儀禮》中常見的禮具。鄭箋從王政賦役角度釋“缾磬罍恥”,其曰:“刺王不使富分貧、眾恤寡”[5](p908),此解認為恥在富與眾而不在上,與詩恉孝子追思有所偏。朱子則回到孝子追思父母之本義上,認為缾罍相資,喻指“父母與子相依為命也。故缾罄矣,乃罍之恥,猶父母不得其所,乃子之責”。[10](p193)雖合于詩恉,但在“昊天罔極”之追思中又悲愴地控訴“南山”“飄風(fēng)”略有不合。王先謙綜合諸說而認為:“缾小而盡,以喻己不得養(yǎng)父母。罍大而恥,以喻上之人征役不息。使人民有不得終養(yǎng)者,為上之恥也?!盵6](p725)此解既點出了親不能得終養(yǎng)的時代背景,又切合了孝子追思之詩恉。李山先生認為“缾磬罍恥”喻指“家庭災(zāi)難是王朝的恥辱”。[20](p535)《蓼莪》在《詩經(jīng)》中雖位于小雅之列,但它未附著于任何禮儀,只是在悲愴直述家庭之苦、人倫之痛。禮序人倫,尤家庭人倫是國家政治有序運行的結(jié)構(gòu)性基礎(chǔ),當家庭人倫共同體破裂時,實際上是政治社會共同體基礎(chǔ)瓦解的表征。因此《蓼莪》之孝子不能終養(yǎng)父母的背后,既關(guān)乎國家政治共同體與家庭人倫共同體之間的沖突,又折射出禮樂文明崩壞與社會變革之深層問題。
(二)知母亦知父與“親親”“尊尊”之道。
周道親親而尊尊,二者共同構(gòu)建了一種彰顯禮樂文明的社會公共秩序?!抖Y記·大傳》云:“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1](p656)然春秋以降,文疲質(zhì)蔽,禮樂崩壞帶來的是實情之流蕩。當王政禮文不足以治理社會時,須使之有所歸屬,歸返于親親的自然常道??鬃幼鳌洞呵铩贰白冎苤膹囊笾|(zhì)”,[21](p58)重親親之道,以補文疲之弊。就《蓼莪》而言,孝子因征役而不能終養(yǎng)父母事實背后,揭露的便是衰敗的王政禮文(毛序曰“刺幽王”)妨害了親親質(zhì)樸的家道,尊尊妨害了親親。同時,就“家”內(nèi)領(lǐng)域人子與父、與母關(guān)系而言,同樣涉及尊尊與親親的文質(zhì)之辨。
《蓼莪》四章詳言父母生養(yǎng)之恩,而重以“父兮生我”加乎“母兮鞠我”之前,既體現(xiàn)孝子生命承繼父母為一身,又突顯了生命本源之創(chuàng)生結(jié)構(gòu),王夫之以為“其殆知天者與”,此乃“知天”的表現(xiàn)。天施地生,父施母承,地以勤勤承天,而能“致一者為天”;[9](p96)母德之勤,亦不可以伉致一,須承天而化育,與父德相匹“無成而代有終”,因此父德如母德般尤罔極。母子親親之情乃自然常道,它作為一種源初的情感結(jié)構(gòu),是以“知母”為存在前提。先秦時期諸多文獻有關(guān)于“知母不知父”的社會狀態(tài)描述,《莊子·盜跖》中“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乃為自然質(zhì)樸的至德之世,“知母”代表著素樸的親親之情。然而《商君書》指出“知母不知父”的危險:“其道親親而私。親親則別,愛私則險?!盵22](p51)它既道出“知母不知父”本身仍是一個“親親”有“愛”的社會樣態(tài),但僅“知母”則易溺于褻慢而無節(jié),且生出別險私心,因此要對“親親”之愛有所節(jié)。圣人緣人情以制禮文,《白虎通·號》指出伏羲畫八卦,禮定人道,始自夫婦,走出“知母不知父”這種雖質(zhì)樸卻無序之世。圣人制禮是為了更好地導(dǎo)引親情,它并不否定親親之道,而是在親親之上更強調(diào)禮文,否則便如禽獸般“知母不知父”。
《禮記·曲禮》中分別了人禽之辨,其曰:“今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禽獸之心乎?夫唯禽獸無禮,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為禮以教人,使人以有禮,知自別于禽獸。”[1](p17)人異于禽獸之根本處在于“人以有禮”,禮序人倫,使子知父,父子各禮其序?!秲x禮·喪服》則明確地在禮文秩序的框架中討論了人禽之別與父母尊親之辨,其曰:“禽獸知母而不知父。野人曰:父母何筭焉!都邑之士則知尊禰矣。大夫及學(xué)士則知尊祖矣。諸侯及其大祖。天子及其始祖之所自出?!盵23](p366)這段話道出了人禽禮別在于尊祖之禮文。野人雖不若禽獸僅知母不知父,然因其不知分別父母尊卑,則與禽獸無異。而由士君子至天子“知尊禰”“知尊祖”乃至“大祖”“始祖”,不僅知父祖,更“知尊”父祖,以尊之禮文更好導(dǎo)引人情、序定人倫。尊尊之禮源出于親親之愛,它并不否定親親之道,而是在親親之上更強調(diào)禮文,并由此不斷溯源統(tǒng)緒整個宗族共同體。
母道重親親,是自然之實。父道重尊尊,是禮敬之文。就家內(nèi)領(lǐng)域而言,父母同為至親,既要親父親母,也要敬父敬母。然而“天無二日,國無二君,家無二尊,以一治之也?!盵1](p1953)父母同為家尊,但相對地看,母親亦尊然為“私尊”,父雖尊亦親更為“至尊”。母子之間以慈愛之情,而父子之間更講求嚴敬之禮,《韓詩外傳》中講到為人父之道,既懷“慈仁之愛”養(yǎng)育之,又須“嚴居正言以先導(dǎo)之”。[24](p270)反過來,孝子事父與事母之亦是有所別的?!缎⒔?jīng)》云:“資于事父以事母,而愛同;資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故母取其愛,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盵16](p16)在“尊尊”“親親”之道上父親實兼具親親之愛與尊尊之敬二義。父教子立于義,母愛子恩以情,使人子于親親之愛的同時尚知有尊尊之義,禮文與情實相當,共育文質(zhì)彬彬之君子。
禮文作為文明生活的一種制度安排,以尊尊濟親親,避免親而無私,更好地愛敬人倫親情。王夫之認為學(xué)《蓼莪》在于能“學(xué)其節(jié)文”[9](p96),即能“知禮”,其曰:“知禮者,知生者也;知生者,知人道者也;知人道者,知天者也。”[9](p97)知禮者,乃知生人之道者;而生人之道,即《禮記·喪服小記》所謂“親親、尊尊、……,人道之大者也”,[1](p1126)以此親親之愛、尊尊之禮即以“知天”、知生命創(chuàng)生之結(jié)構(gòu)本源。由“知禮”推至“知天”,既申明了“嚴父莫大于配天”的尊尊之道,又點明了禮之本體,即“夫禮必本于天,殽于地,列于鬼神,……故圣人以禮示之,故天下國家可得而正也?!盵1](p773)人道效法天地,母親如大地般與孩子天然地親昵,更偏重親親之情;而父親如上天與孩子天然有距離,是以更重禮敬之文。禮序人倫,承天道以洽人情,使人子事父母不僅以情相待,亦能以禮敬而立,文質(zhì)并重,情義兼盡,使人在親親尊尊的生活世界,以有序的自然之愛禮敬生命、回歸自然情實。
人類生命的長養(yǎng)既有賴于父道乾德之健行施予,更離不開母道坤德之厚實涵藏的化育?!澳赣H”是人生命成長中最早記得和最后忘卻的慈愛,她以坤道之厚德順承乾道而化育生命之長養(yǎng)。世界上的母愛超越一切,它是一種真實的道德存在,而女子性情里最可貴的就是她的母性。母性之偉大不僅承載著對生命的化育,甚至者在于“啟后”之教化,以坤之厚德順化生命之不息。同時,家內(nèi)領(lǐng)域作為人倫生命共同體長養(yǎng)之場域,它既基于生命的仁愛感通,亦要講求生命的序位倫理,父道與母德并重,親親之義與尊尊之義并行,以禮則天地之體,使得人倫生命共同體在天地間生養(yǎng)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