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
(大連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遼寧大連,116014)
兵器的神性,往往同英雄的勇力等其他技能共消長。還珠樓主《蜀山劍俠新傳》寫孫同康隨仙師在石洞中發(fā)現異藤似蛇蟠翹頭,梢頭為長圓形金果,他吃了金果后沉睡兩日夜,神力大增,發(fā)現異藤縮入就費力扯出,虹光滿地滿壁亂鉆:“是口從未見過的珍奇寶劍,那藤根便生在劍柄之上……”他把劍柄所附藤根靈汁吸干,那劍還往地下深劍匣里鉆[1]。這異藤意象,從形式和質感上仍是劍為龍蛇原型的亞型變異。在古代神變幻化想象中活躍著一個龍蛇化劍母題,明清歷史演義、英雄傳奇中亦妖亦物的兵器,多為英雄必要輔助,共興衰,同命運;英雄手中兵器靈物互化的能量與英雄修為呈正比,構成故事類型。于是英雄俠義形象的塑造,伴隨兵器神奇化,就不僅是母題要素,亦是形象異化、文化自洽的對象化。在龍蛇化劍母題敘事中探尋書寫模式的神秘思維、英雄神圣化的民俗觀念及思維慣性,龍蛇化劍與俠義英雄互補共生,其意義指向在對立統(tǒng)一中形成消解社會現代性的內驅力,亦即故事蘊含的文化自洽意義與影響。
龍蛇化劍,最多莫過于以龍作為靈異本體了。冷兵器時代每每盡可能延伸人的手臂,便于攻守,作戰(zhàn)者(尤其在馬上)手持兵器大多為長棍狀,形態(tài)與龍蛇形體相似,借助龍的神威也在情理之中。清代《飛龍外傳》寫趙匡胤未發(fā)跡時曾蒙張員外贈一條黃金錦織成的鸞帶,說仙長所留“神煞棍棒”,無事時為腰間束帶,用時念聲“黃龍舒展”它便變成一條棍棒,且刀槍劍戟俱不能傷害,還可防妖術邪法,不用時能歸原[2]。趙匡胤靠此寶物臨危脫險,屢建奇功。此兵器神異功能有三,最主要的是便于隱藏攜帶,隨時予敵突然襲擊,攻敵護己,兼破邪法。此取《警世通言·趙太祖千里送京娘》鐵棒“護身龍”,把龍蛇的質性柔軟與棍棒的堅韌相結合,當然也暗含假借龍蛇的神威。比較而言,明清小說中的龍蛇化兵器母題總體上呈現較為復雜的狀態(tài)。
第一,龍蛇化劍,實為神物變形敘事,體現了神物崇拜的豐富性與久遠性。神物崇拜觀念較早。干寶《搜神記》卷九載:長安張氏室中有鳩自外入,張氏祝后鳩飛入懷,張氏遂伸手入懷,探得一金鉤,自此家富財豐。此似與兵器制作神秘信仰有關?!秴窃酱呵铩りH閭內傳》載有人貪王之重賞,殺二子以血釁金制二鉤獻闔閭,一次鉤師呼二子名,聲落,“兩鉤俱飛著父之胸”,吳王驚賞百金,此處的“吳鉤”已具人血崇拜成分。宋代《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入九龍池處第七》寫猴行者過九龍池:“忽見波瀾渺渺,白浪茫茫,千里烏江,萬重黑浪。只見馗龍哮吼,火鬣毫火,喊動前來。被猴行者隱形帽化作遮天陣,缽盂盛卻萬里之水,金環(huán)錫杖化作一條鐵龍。無日無夜,二邊相斗……”[3]“金環(huán)錫杖”乃佛賜寶物,以佛法祛除馗龍邪魔,襄助取經大業(yè)。明代小說寫胡參謀自夸寶劍:“此寶變化多端,神通廣大,是俺向游蒙陰遇孫臏先生所授?!庇谑菍殑?,這條龍比妖人草龍不同,“三停九似”,頭至頸為一停,頸至脊為一停,脊至尾為一停;“九似”則為:發(fā)似馬,角似戽,頭似牛,鼻似獅,眼似蝦,鱗似魚,爪似鷹,尾似蛇,耳似鹿[4]。神物附劍有著多元化來由,與仙化的隱士形象結合。
劍為龍蛇化的深遠文本來歷,在意象母題歷史性動態(tài)運行、擴散進程中,某一核心意象往往起著觸媒、擴散輻射功能,而劍恰為“龍蛇化兵器”母題較直接的主導性觸媒意象。李白《古詩五十九首》十六詠:“寶劍雙蛟龍,雪花照芙蓉。精光射天地,雷騰不可沖。一去別金匣,飛沉失相認……”此詩當來自鮑照《贈故人馬子喬詩》五:“雙劍將別離,先在匣中鳴。煙雨交將夕,從此忽分形。雌沉吳江水,雄飛入楚城……”清人王琦言,鮑詩是為故人贈別,重點在“神物”一聯(lián);李詩則是感知己之不存,其警策處即在“風胡”兩語。以創(chuàng)作為主體自身的人格對應物,李白詠出了知遇難逢的苦悶。二詩寶劍化龍入水典故,突出了劍的母題與龍蛇原型的內在相通性。雷次宗《豫章記》的兩寶劍化龍的典故,《晉書·張華傳》、酈道元《水經注》也有異文,故事與春秋時吳越蛇崇拜、制劍傳說有關[5]。
第二,劍蛇互化常與帝王威靈有關。趙匡胤的棍可遠溯自劉邦到李世民的斬蛇(蟒)傳聞?!堆影哺尽份d安塞縣有刻匣寺,碑記稱唐太宗偕衛(wèi)國公李靖征北番過此:“土人奏大蟒為害,太宗射蟒,入石罅(縫),挽其尾,化為劍,缺刃,按劍磨之,石為之虧?!盵6]仿佛神明賜劍給創(chuàng)業(yè)帝王,劍是變形化為蟒蛇最終落入帝王之手,劍因帝王之威而更顯靈性。后世“攜劍飛空”書寫,實由乘龍、騎乘劍所化之龍“人劍合一”而來,如高繼衍《蝶階外史》卷二則稱四川典肆質古董,有客持篋索二百金,主者堅請開篋觀驗,客起篋見竹劍一,主者哂曰此物不值多金,客持劍一晃,“化為龍,乘之,夭矯凌空而去,篋至今尚存”[7]。
第三,龍與水、泉水崇拜等久遠鏈接也常借助龍與劍互化故事,蘊含人、龍、水一體的生態(tài)觀念?!墩f岳全傳》中岳飛的瀝泉槍就來自泉水,泉水的活力往往有賴于水中靈物。而明代的相關傳聞還體現出明顯的生命體共生觀念。說天彭漢繁一帶的觀音泉四季水涌,泉中有巨鱔長三尺余,“尾端有鋒,頂生二角,皆寸許,蜿蜒于泉水中”。農民龔某欲捕食,父老勸阻:此蛟龍,毀之而泉必竭。有人警告?zhèn)遂`物當有禍,可龔某不聽,父老又運用眾多典故相勸:“昔雷煥之劍,陶侃之梭,費長房之杖,皆器物類也,尚化為龍,矢此異形之物乎?抑聞東坡云:眉山青城邑,有牝豕伏地,化為泉,后有二鯉常游于中,故曰‘鯉泉’。又邵武山中,有買魚得白鱔者,放之于井,后化為蛟,故曰‘鱔泉’。此皆載于群書,昭然可考……”[8]巨鱔被殺后果夢中怒責,龔某自詈死后雷震雹落,泉亦干涸。作為生態(tài)主體的巨鱔實有更大能量,且生命體還與泉水這一莊稼、人類賴以生存的資源聯(lián)系,可貴的“敬畏生命”思想之外,還蘊含著魚類與龍、“器物”與龍等互化觀念傳統(tǒng)。何以許多寶貝兵器得之于水中?這真是一個饒有意趣的問題,豈非水、活水是生命之源?
第四,雌雄劍傳說,體現出謫降世間的劍仙之傳奇,增大仙凡互化能量。在清末王韜寫世家子許玉林自倭國得寶刀,在虬髯的蕭總戎看來不過一片朽鐵,他把珍藏的“能斬妖辟邪”匕首相贈。許生路經楚南途遇女妖,后者呼來“赤精子”即數丈長大蛇,生立拔匕首斫之,裂帛聲響,蛇截而為雙劍,“制并古雅,似非時下物”,然而雙劍卻在峨眉山御妖時失落。許生的匕首引起為官的舅舅驚訝,原來“刀銘陽文”恰與舅女之匕首為一對,后者為峨眉山隱道人所贈:“此‘女聶政’也!何為在人間?”舅以女兒此匕首“殆雌雄作合之兆”,促成許生入贅,但不久夫妻“并失其首”,而匣中雙匕首俱已羽化飛升至道人案上:“咸以為生與女皆劍俠者流,游戲人間,借尸解仙去?!盵9]佛教轉世觀念與仙道謫降傳說融合,糾結著雌雄劍與“赤精子”——大蛇化劍故事,劍仙修道與男女人物身世命運的聯(lián)系若隱若現。
劍為蛇所化,顯系兵器是龍蛇化身的一個亞類型,其實這并不限于劍,在后世的英雄傳奇和以英雄為主體的歷史演義小說里,更是極為形象地多樣化呈現,突出顯示了仙道與俠崇拜結合的文學傳統(tǒng),結合點即英雄與寶貝兵器不可分?!墩f岳全傳》第四回寫英雄來到瀝泉洞,見石洞中伸出蛇頭流涎滴下,岳飛以大石擊中蛇頭,星霧迷漫中蛇眼露光撞來,岳飛拖蛇尾一看原來是丈八蘸金槍,桿有“瀝泉神矛”字[10]。這一神物的靈異性情,往往也與武俠英雄另一慣用工具——烈馬的桀驁不馴仿佛。而一旦神物失去,也預示英雄厄運降臨?!稓?zhí)莆宕费萘x》第十八回寫一個身穿黃衣的道人,當道向黃巢索還寶劍,“道人舉起拐杖,望巢一打,巢即仆地。道人化陣清風而去。左右扶起黃巢,半晌方醒,腰間不見渾唐寶劍”。書中引詩稱“道人奪劍數當亡”,解釋為天不保佑。失劍為明顯的不祥之兆,果然不久黃巢就兵敗自刎[11]。但有時那特定的兵器,還可以應付不時之需,奇妙地返回其原型,從而化為龍蛇之形起到特殊功用。明代《東度記》寫達摩禪師闡禪行法,梵志攜道童在歧歧路村遇三五游浪少年,糾纏要比試武藝,道童拳腳、棍棒均獲勝,眾少年惱羞成怒竟執(zhí)長槍戳,道童只得揮手將那槍棒“盡變作長蛇,張牙吐舌,直去咬那眾少年”,使其慌怕求饒,梵志遂囑道童收了法術,蛇又變回長槍[12]。
另一類英雄成長故事寫獲取神異兵器,還要拜師學藝,神物的獲取更強化了學藝需要及緊迫感,而以神物出現為標志,引出了仙師授徒——英雄歷練,實現了神異兵器又一重要功能?!度f花樓演義》寫一雪亮的白人引石玉交戰(zhàn),白怪且退且走,敗倒后化為三尖槍柄,英雄石玉遂獲得心應手的兵器[13]。隨后鬼谷子又出現了,主動要收石玉為徒授其槍法?!疤焓诒鳌迸c“仙師尋賢徒”母題鏈接[14],天授寶物往往要有“契機”,仙師傳授寶貝兵器也多在賢徒藝成下山或蒙難之時。兵器龍蛇化引出得主,妖化兵器又構成了英雄學藝的需要,仙師收賢徒遂有了一個必要的前提。
龍蛇化劍母題中,妖化的兵器在形制、功能,甚至擁有者等方面均存在限定條件,但有三點共性:一是物性相近,適應巫術的相似律,如龍、蛇等;二是妖化的兵器與使用者互補共生,劍為兵者“兇器”,以物自身的兇惡、奸邪以及超常生命力與殺傷力,隱喻劍客——英雄的嗜血性;三是龍蛇化劍母題與英雄、劍仙等是歷史宿命的文化隱喻,襄助族群持久的文化自洽心理。
兵器,從本質和功能上講,都無疑是人類生存斗爭的一種工具,它的一再出現,說明人們是多么留戀那久遠年代以來,社會生產進步給人類帶來的一次次工具——兵器的革新。于是,很早人們就有理由把工具——兵器對象化、情感化乃至人格化了。至于特殊的兵器,如劍,除了作為護身工具外,因形制、質料及特殊鍛煉工藝而具有了神物特質。在龍蛇化劍母題中兵器的物性與人性相溝通,既滲透著原始宗教的意味,也部分代整體地折射出英雄的德性。作為傳統(tǒng)英雄的“奇里斯瑪”(charisma:神圣的天賦)人格標識,民間傳說裹挾著神秘思維固化了兵器與英雄的對應關系,兵器的妖性與英雄的神圣性是一體兩面、對立統(tǒng)一的文化存在。
一是工具人格化為神物,與其神格化交織統(tǒng)一。神話學家指出,技術發(fā)展的中介作用在工具發(fā)明及運用中可見:“工具被當做一種因其自身而在的存在,賦有著自身的力量;工具不受人的意志支配,反倒成為人受其意志支配的神或鬼——人感到自己依賴于它,于是就以種種具有宗教崇拜性質的禮儀崇拜它……禱告并非祈求某位遠方的神來指揮這手中的武器——武器本身就是神,就是援者和救者?!倍ぞ?,“起源于某種文化英雄;這個英雄要么是神,要么是獸”[15]。18世紀啟蒙思想家霍爾巴赫則從工具發(fā)明者的角度,說明了工具崇拜:“最初的勇士,最古代的英雄,技術的發(fā)明者,祭師,立法者,宗教的奠基者,占卜者,魔術師在生時都受到人們的盲目的崇拜,從同時代人那里獲得超自然存在的物的光榮……”[16]把人的社會性力量、人的社會地位、職能與貢獻作用都融進宗教中,并以此作為受到膜拜的標志。
二是神奇兵器之于英雄,既是其身份標志,又是力量象征。一般認為,中國原始宗教中的英雄崇拜有兩類,一類是氏族、部落或部落聯(lián)盟的首領(炎帝、黃帝、顓頊、帝嚳、堯、舜、禹等),作為崇拜者祖先;一類是生產及其工具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者(如有巢氏、燧人氏、后稷等)?!秶Z·魯語》展禽說:“夫祀,國之大節(jié)也;而節(jié),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為國典,非政之宜也。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御大災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庇终f:“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興也,周棄繼之,故犯之以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之以為社。黃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財;顓頊能修之。帝嚳能序三辰以固民,堯能單均刑法以儀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鯀障黃水而啄死,禹能以法修鯀之功,契為司徒而民輯。冥勤其官而水死,湯以寬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以武烈?!闭f明像黃帝、神農、堯、舜、、禹一類人物之所以受到膜拜,完全是因其對于社會的貢獻,或安邦定國、辛勤于事,或者有所創(chuàng)造發(fā)明。
三是兵器與英雄共命運,有時甚至是其生命體的組成部分。即使在兵器這種特殊的工具閑置時,其神性仿佛持續(xù)潛存之,血崇拜往往強化、印證了兵器的靈性。明人《菽園雜記》載參將趙妥兒從土中得一刀,每當地方將有事:“則自出其鞘者寸余,鞘當刀口處常自割壞。識者云:‘此靈物也,宜時以羊血涂其口。’妥兒賴其靈,每察見出鞘則預為之備。以是守邊有年,卒無敗事……”[17]兵器上的靈氣時時令主人警醒,不至于意外突發(fā)前無備。相傳關公的青龍偃月刀就會鳴聲示警:“大刀鳴如洪鐘一般,大家正不知如何是好時,只見關羽突然感到頭暈目眩,立刻倒地。周倉便用青龍刀將押來的奸細一下砍為兩段,大刀立刻停止鳴叫,關羽也慢慢地蘇醒過來?!盵18]
四是民間傳說固化了兵器與英雄的神秘關系,形成有影響力的思維慣性。李福清先生曾指出各民族史詩中:“壯士的武器和他的坐騎的描寫通常都占有很重要的位置。中國的平話在一定程度上也提供了一幅類似的圖景。史詩英雄一般都配上獨具特色的武器,他的馬也具有神奇的功能?!睋髡f稱關羽請鐵匠打造寶刀,忽爐中迸出光芒直射天空,正在經過的一條青龍被斬,龍血浸染了刀鞘內的刀;有的傳說稱周倉獻刀,上嵌青龍,原來他父親打造此刀時,火球從天上落到刀上,刀面上就鑲嵌了一條小青龍,刀就仿佛是青龍蛇化身,因這青龍系王母娘娘瑤池的守池龍,與赤兔(神龍下凡為馬)相愛被謫下凡:“這些傳說可能保存了一些較早的要素?!盵19]所以,把英雄的兵器視為有生命的靈物,是一個具有延續(xù)力的悠遠民俗信仰。
于是,兵器這一人們征服外域、捍衛(wèi)家園的利器,它的工具性使用價值在縮小,而其象征意義和文化價值在擴大,作用很容易被夸大,與英雄崇拜互為“愛屋及烏”,于是它在民俗心理中愈加膨脹,必然被逐漸塑造為一種有生命的東西,活躍在適合其生存繁衍的通俗小說中,還通過其傳奇性和神秘信奉口頭傳揚互動,形成獨具特色的文化自洽循環(huán)圈。故事的書寫者和文化接受者有意選擇龍蛇化兵器母題的思維慣性,對抗他者文化沖擊,以致固步自封自我愉悅,有意摒棄實踐差距的驚心動魄,用想象消解現實苦痛。
工具本身從功能上說是人類征服世界不可或缺的幫手。但人不是單純地創(chuàng)造了工具,他們對自己的創(chuàng)造物是有情感寄托甚至理想期待的。而在文學世界里,更將工具對象化,乃至神奇化,則不僅是對工具功能豐富的心理期盼,更是人們理想與實踐的藝術化投射。實際上,作為民族性文化過程的藝術現象,龍蛇化劍母題在完善英雄形象的同時,還完成了社會現代性進程的元素解構。這是民族文化自洽運行中矛盾對立又互為作用力的推進過程。
首先,龍蛇化劍母題,在古代小說作品中有著重要的文本結構作用和藝術表現功能。
一是母題具有預示作用,表示人物命運幸運或不幸陡轉,某種重要變化要降臨,來自讖言傳統(tǒng)。明末《禪真逸史》寫鐘守凈恩將仇報,向梁主進讒逼走林澹然,在寺中倒行逆施,后在大殿拜誦水懺時忽風作霧起,“正梁上飛下一條大蟒蛇來,遍體皆黃,亮如金色,雙睛閃爍,口中噴火,身長十尺有余,昂著頭張開大口,徑奔鐘守凈……”鐘躲在關帝神櫥暫且偷生,其弄蛇乞丐出身的徒弟雷履陽被蟒蛇揮尾打死。蛇入荷花池,原來是林澹然的熟銅禪杖[20]。小說下一回禪杖縮入土中,引眾人掘出的石碣有字:“少女樹邊目,人馱二卯哭。善者福自生,惡者禍相逐?!北娚靼琢质呛萌?,而鐘為惡輩,銅杖化蛇預警為不祥之兆,后果寺毀身亡。
二是英雄的命運既然與其兵器緊密相連,那么,與古代傳說中的“寶失家敗”母題相關的英雄“劍(槍、刀等兵器)失人亡”模式相關。仿佛《說岳全傳》中岳飛遇不測前瀝泉槍無端被攝走,說唐系列的鴛湖漁叟《說唐全傳》,也寫尉遲恭在寶雞山經過,山石開露石匣,匣中有白紅兩鐵羊,道士李友白留下紅的,白為尉遲恭收藏,李稱“若要鐵羊開,除非仁義血”,尉遲恭殺了名叫仁義的縣差血澆鐵羊才獲雌雄二鞭。這鞭與英雄尉遲恭命運攸關,鞭在人在,鞭斷人亡。需人血開啟,似乎殘留著某種神物的本性[21],但這里卻沒寫鞭失英雄死,而是延遲到后面很久。尉遲恭還收服了金龍池內怪物,擊敗后才發(fā)現是匹黑馬,據毛色名為烏騅馬。于是英雄坐騎與兵器就被史詩手法書寫成神賜配備,英雄的神格一面得以突出。而別本《說唐三傳》寫薛蛟問薛葵兵器有否,后者答在山里遇虎,追入洞中拿住虎尾拖出,老虎竟變成了兩柄笆斗大的鐵錘,薛葵得山中老道教習,錘法精通[22]。而薛蛟則擁有李靖贈的牛頭馬身的仙馬及兵器,吃了李靖大仙之棗而“力長千斤”。
三是仙賜兵器往往在損壞或失去之時,也是英雄塵緣已盡之日,是為有得有失。前引小說還寫尉遲恭要諫阻朝廷殺害薛仁貴,“他持竹節(jié)鋼鞭闖宮擊打止禁門,那鞭分為十八段。尉遲恭大驚:‘不好了,當日師傅有言說,鞭在人在,鞭亡人亡?!倏撮T上寫著‘止禁門’,說道:‘宮中止禁門,憑你什么大臣,不奉宣召,不敢到這里,倘非宣召到此,就要斬首,我倚仗著這條鞭,如今斷了鞭,焉能得出去……’”奏拜后便撞禁門而死[23]。于是故事情節(jié)遂變得較為完整,英雄與其兵器的共同命運具有復合性、連帶性,照應了前面的母題昭示。無論如何,兵器的失去或毀壞,也仿佛就像英雄要復化為神,回到神境歸位一樣,結束了塵世一遭的旅行,完成了既定的光榮使命。禁忌,與“寶失人亡”母題也糾結一處。而梁武帝驍將昌義之任北徐州刺史,常派人將兵器鐵扁擔磨洗為快,一日扁擔忽放白光,又一日有錚錚嘯聲,他認為“快則改常”,恐不能久,果不多時抱病而亡[24]。可見,海外學者統(tǒng)計的第302B型“英雄的生命和劍不能分開”母題中,僅列舉陳石峻《澤瑪姬》(藏族)[25],很不夠。說明通俗小說母題研究仍任重道遠。
四是該母題可對英雄形象起到烘襯、延展作用。龍蛇之類妖物作兵器的出現,往往必與英雄的出場乃至一連串的英雄業(yè)績相關,兵器的奇異恰說明英雄不同凡響。薛爾曼曾指出這匯聚著多民族精神的一個共同信奉:“我們只要憶起很多歷史的傳說與仙女的故事,就可以知道了,在這些傳說或故事中,英雄們也恰靠某種指定的工具或武器,完成光耀的偉業(yè)與行動,若以平常的武器或工具,他們好像就不能有這些功績似的。”[26]難以想象,呂布沒有方天畫戟,關云長沒有青龍偃月刀,張飛沒有丈八蛇矛,竇耳墩沒有虎頭雙鉤……上述多民族的共同信奉之于中國古人,也不例外。古人的觀念,每每標舉所謂“天地之間,物各有主”,以此推而廣之,似乎某種兵器注定就是為該它所得、所用的英雄準備的。而英雄竟也非有此特定的兵器才能最充分、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他的神通。《后水滸傳》寫樂湯自述當年在黃河中見一物,忽沉忽浮如游龍般,撈出方知是一條渾鐵棍,棍頭字跡“配偶木易(楊),用之縱橫”[27],后此棍果然落在英雄楊幺之手,楊被捕,棍一度失落,但最后還是又回到楊幺之手。龍蛇化寶劍,在俠義公案小說里還被渲染為英雄得蒙神佑,仿佛有意將神異兵器賜其鏟平人世不平?!妒┕浮穼憦垘蛶г卩嵓一▓@見一妖物被嚇昏,李公然趕來與妖奮力打斗,慣到太湖石上,不料妖竟變成寶劍,“青光閃爍,冷氣侵人”,砍石如泥。后得劍鞘才知這是魏武帝青虹寶劍[28]。
五是母題對故事情節(jié)的勾連結撰作用。清人佚名小說《天豹圖》第二十四回寫,盧賽花被黑面妖精口吐的黑煙噴倒,陶天豹追趕,只見一只烏金锏,天豹猜疑“莫非此锏年久成精”,又來一妖持雙錘來打,被擊倒地變一锏,兩锏分別標注“乾”“坤”,拜見仙師才知是祖公、鎮(zhèn)國大將軍所留。后盧賽花在陶天豹收妖得锏后動了“憐才思念之心”,畫下天豹圖像相思并借此與陶相認,天豹也以這神奇兵器平奸,得與盧小姐完婚[29]。前舉《蜀山劍俠新傳》寫孫同康也在獲神劍時服食劍柄仙藤靈汁仙藥,功力大增,仿佛幸運不是偶然孤立降臨,英雄獲取神奇兵器時就應具有與神兵相搭配的神力,神奇兵器才不至于辱沒。于是神奇兵器,就成為一個吸附和擴散力極大的意象乃至意象群,使俠義英雄功業(yè)敘事合情合理。
六是神奇兵器還往往溝通了藝術思維與仙話思維——神秘崇拜的聯(lián)系,成為構成明清以降小說與民俗文化互動的母題之一。這里,借助特定的母題套路,英雄傳奇、歷史演義和俠義公案諸般題材的通俗小說,其通俗文學的共同性特征都被不約而同地調動起來,英雄形象描繪得以充分展開,奇跡般地獲取兵器—使用兵器—無可挽回地失落兵器—結束英雄的生命歷程,仿佛眾多文本內在肌理的草蛇灰線。而這無可置疑是接受者最為關注、歡迎的主要關目之一,英雄命運的信號正是這樣時隱時現,吸引著他們。而這些,其實單只是藝術思維還遠遠不夠,母題正是起到了這種多方面溝通會同的美感效應。
其次,龍蛇化劍母題不僅是英雄形象審美生成的藝術技巧、個人命運隱喻,更是民族精神與族群文化的載體,具有文化隱喻意義。
一是作為民族性思維慣性現象的龍蛇化劍與英雄神化,是文化滲透的結果。早在五代王仁裕《開元天寶遺事》卷上就載有“警惡刀”:“貴妃父楊玄琰,少時嘗有一刀,每出入道途間,多佩此刀,或前有惡獸、盜賊,則所佩之刀鏗然有聲,似警于人也。玄琰寶之?!钡?,刀槍一類兵器的鳴聲卻并不是都能從正面理解的,該書卷下載:“武庫中刀槍自鳴,識者以為不祥之兆,后果有祿山之亂、大駕西幸之應也?!北鬟@一特殊工具就很自然地有了某種預見——尤其是具有示警功能。不難看出,兵器的擬人化書寫,尤其是妖化英雄兵器,以兵器的利己特性展示英雄的利他品格中的利己欲望,包括建功立業(yè)的欲望。對于兵器和英雄的關系,概言之有二:臣仆關系和合作關系。它待時而出,一旦英雄臨近就毛遂自薦,仿佛尋求知遇的明主?!懂愓f反唐全傳》(《薛剛反唐》)寫薛蛟薛葵打算除掉花豹山四神祠里享用童男童女的妖怪,他們學悟空、八戒那樣扮童男童女埋伏,屆時這尖頭細身、兩頭大如斗、白面有毛、黑如煙煤的四妖認得是主人,都現出原形伏地下。薛蛟左手抓住白龍大王的滾銀槍,右手按住一匹白銀獬豸;薛葵左手拿住兩柄烏金錘,右手扯住黑麒麟馬[30]。這妖化的兵器與坐騎,后助兩位英雄屢建奇功,奪回江山報仇,利己利他。《施公案》寫施公在徐州巡視,夜見窗前怪獸“眼如銅鈴,口似血盆,頭若巴斗,一身的綠毛,約有七尺多長”,賀人杰追至斗姥閣;下一回寫他將這個手持雙錘的妖怪擒住,忽昏迷,清醒后細看膝下有兩銅錘斑斕可愛,天明才見柄上刻字——“山東賀人杰用,憑此建功立業(yè)”[31]。母題渲染了斗怪得寶的傳奇性和神秘色彩,“寶貝兵器神授”的懸念,往往持續(xù)到最后才揭曉。憑借兵器而建功立業(yè),實現個體價值。盡管是“妖化的兵器”,卻更全面地展示了人性欲望,解構了自身神圣,使英雄神化的文化自洽功能得以彰顯。
二是借助原始思維的潛在影響,固步自封地在文化傳統(tǒng)中循環(huán),弱化著自我認知力量與自我超越。如金庸《碧血劍》第四回創(chuàng)造性地把兵器本為龍蛇所化作為一條隱伏線索,同洞穴秘笈母題結合。寫袁承志在十三歲時發(fā)現鐵盒《金蛇秘笈》,長大后練到金蛇劍法,頓悟金蛇郎君埋骨洞壁上的圖形,來到實地拔出當年力弱未能拔出的劍柄:“那劍形狀甚是奇特,與先前所見的金蛇錐依稀相似,整柄劍就如是一條蛇盤曲而成,蛇尾勾成劍柄,蛇頭則是劍尖,蛇舌伸出分叉,是以劍尖竟有兩叉。那劍金光燦爛,握在手中甚是沉重,看來竟是黃金混和了其他五金所鑄,劍身上一道血痕,發(fā)出碧油油的暗光,極是詭異……”令人聯(lián)想起寶劍金蛇所化的靈異、金蛇郎君的遺威。
這或許是人類的一個共同難題,亦即超越了族群閾限地的文化傳承?!妒ソ洝づf約·出埃及記》寫神賜摩西行神跡的權能,將摩西的杖變?yōu)樯?,神囑摩西,拿住蛇尾,蛇仍變?yōu)檎龋骸叭绱撕媒兴麄冃乓腿A他們祖宗的神,就是亞伯拉罕的神,以撒的神,雅各的神,是向你顯現了?!薄杜f約·民數記》寫以色列人出埃及途中辛苦抱怨,耶和華就派火蛇咬死了一些人,摩西禱告,耶和華命摩西造一條火蛇,摩西造一銅蛇掛桿上,凡被蛇咬者望見這蛇就活了。這體現出工具(神物)與使用者(英雄)之間的對應及前者對后者的烘襯。人類學家曾指出原始思維中的儀式:“在軍事行動開始時,又有對馬、武器、個人和集體的守護神的祈禱,用以迷惑敵人,使他失去防衛(wèi)能力和使他的努力歸于無效的巫術行動和經咒。”[32]借助母題在古代小說中廣泛延續(xù),巫術經咒驅使兵器活靈活現。巫術思維常通過母題的復制和衍化體現,而巫術信奉作為母題的核心內驅力,兩者是一種雙向互動關系。
綜上,龍蛇化劍母題的文化自洽意義由此顯現。在民族遠古思維延續(xù)的前提下,這也是文化延展中對立統(tǒng)一、發(fā)展揚棄的藝術表現。
注釋:
[1] 還珠樓主:《蜀山劍俠新傳》,北京:中國書店,1989年,第58~65頁。
[2] (清)吳璿:《飛龍外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第55頁。
[3] 李時人、蔡鏡浩校注:《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21頁。
[4] (明)清隱道士(沈會極):《皇明通俗演義七曜平妖全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01頁。
[5] 王立:《劍的母題原型與神物幻想》,《甘肅教育學院學報》1994年第1期,第32~38頁。
[6] 陳民旭、高飛衛(wèi)選注:《延安吟》,西安:陜西旅游出版社,1992年,第177頁。
[7] 錢泳等:《筆記小說大觀》(影印),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84年,第384頁。
[8] (明)趙弼:《效顰集》,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第102~105頁。
[9] (清)王韜:《淞隱漫錄》,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9~12頁。
[10] (清)錢彩等:《說岳全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521頁。
[11] 王立:《明清小說中的寶失家敗母題及淵源》,《齊魯學刊》2007年第2期,第74~80頁。
[12] (明)清溪道人:《東度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14~15頁。
[13] (清) 李雨堂:《萬花樓演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17頁。
[14] 劉衛(wèi)英:《明清小說神授法寶模式及其印度文化淵源》,《華南師范大學學報》2007年第4期,第24~29頁。
[15] [德]恩斯特·卡西爾:《語言與神話》,于曉,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第80~81頁。
[16] 牙含章:《無神論與宗教問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27頁。
[17] (明)陸容:《菽園雜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8頁。
[18] 馬昌儀:《關公的民間傳說》,廣州:花山文藝出版社,1995年,第86頁。
[19] [俄]李福清:《三國演義與民間文學傳統(tǒng)》,尹錫康、田大畏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2~84頁。
[20] (明)清溪道人:《禪真逸史》,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212頁。
[21] (清)鴛湖漁叟(校訂):《說唐全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261頁。
[22] (清)如蓮居士:《說唐三傳》,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年。
[23] (清)如蓮居士:《說唐三傳》,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6年。
[24] (清)天花藏主人:《梁武帝演義》,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7年,第403頁。
[25] [美] 丁乃通:《中國民間故事類型索引》,鄭建成,等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年,第69頁。
[26] [英] 薛爾曼:《神的由來》,鄭紹文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影印本,第25頁。
[27] (清)青蓮室主人:《后水滸傳》,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81年,第391頁。
[28] (清)《施公案》,北京:寶文堂書店,1982年,第688~691頁。
[29] 侯忠義、李勤學:《中國古代珍稀本小說續(xù)(8)》,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1997年,第211~212頁。
[30] (清)如蓮居士:《薛剛反唐》,西安:三秦出版社,2003年,第196~197頁。
[31] (清)《施公案》,北京:寶文堂書店,1982年,第1046~1047頁。
[32] [法]列維·布留爾:《原始思維》,丁由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235~2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