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明
(中國海洋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 青島 266100)
《太平廣記》是宋初李昉等13人奉宋太宗之命編纂而成。 李昉等《太平廣記》的編纂者, 意識到小說不只是存在于史志書目的小說家類中, 在“野史” “傳記” “故事”甚至四部書其他類別如經傳、 正史、 實錄、 諸子、 別集中也有大量的小說或具有小說品格的篇章存在。 這一點, 從《太平廣記》的實際引書類型包括經、 史、 子、 集四部書也可以得到證實。 由此可以斷定, 李昉等不僅接受了班固《漢書·藝文志》以及劉知幾確立的傳統(tǒng)小說觀念, 更是依據漢唐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 大膽突破了傳統(tǒng)小說觀念, 對漢唐時期的小說做出了符合小說歷史生態(tài)客觀實際的準確判斷, 并在此基礎上, 對漢唐小說進行了全面的清理、 確認和輯錄, 最后編入了《太平廣記》。
毫無疑問, 李昉等《太平廣記》的編纂者對漢唐小說進行清理、 確認與輯錄即編纂《太平廣記》之時, 肯定制定了一套甄別與判定的原則。 這從徐鉉每欲采擷所著《稽神錄》而不敢自專一事也可以窺知。 由于沒有直接的歷史記錄, 當時李昉等人如何確立甄別與判定的原則與最終確立了哪些甄別與判定的具體原則等情況, 今已無法確切知曉, 不過, 分析《太平廣記》所錄, 也還可以推知其選篇的基本原則, 從而得知《太平廣記》是如何對漢唐小說進行甄別與確認的。
布魯克斯、 沃倫說:“當夜色籠罩著外邊的世界, 穴居人空閑下來, 圍火坐定時, 小說便誕生了。 他因為恐懼而顫抖或者因為勝利而躊躇滿志, 于是用語言重現(xiàn)了狩獵的過程; 他詳細敘說了部落的歷史; 他講述了英雄及機靈的人們的事跡; 他竭力虛構幻想, 用神話來解釋世界與命運; 他在改編為故事的幻想中大大夸贊了自己。”[1]2魯迅曾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也大致呈現(xiàn)了布魯克斯與沃倫描述的情景, 并直接說:“而這談論故事, 正就是小說的起源。”[2]313小說淵源于故事, 幾乎得到中外學術界的一致認同。 淵源于故事的小說, 無論有著怎樣的嬗變, 故事始終是小說的基本規(guī)定性之一, 是小說的核心, 英國學者伊利莎白·鮑溫甚至直接用故事來定義小說:“小說是什么, 我說小說是一篇臆造的故事?!盵3]190
對小說的故事本質, 李昉等《太平廣記》的編纂者有著準確的理解和把握, 故事性是《太平廣記》選篇的基本原則。
《太平廣記》選篇的故事性原則首先體現(xiàn)在《太平廣記》的分類上。 《太平廣記》基本按照題材內容分類, 如汪紹楹在《太平廣記點校說明》中指出:“全書按題材分為九十二大類, 又分一百五十余細目?!盵4]1陳文新也說:“《太平廣記》按題材分為九十二大類?!盵5]388牛景麗認為, 《太平廣記》的分類, 九十二類中, 還有二十三個附類, “這二十三類應與九十二類是并列關系, 而非從屬關系”, 這一認識是正確的。 因此, “《太平廣記》實際有一百一十五類”。 也就是說, 《太平廣記》基本按照故事類型將宋前或者說主要是漢唐時期中國古代小說分為92類, 附類22類, 總計為114類, 類目如下:
神仙、 女仙、 道術、 方士、 異人、 異僧、 釋證、 報應、 征應、 定數(shù)、 感應、 讖應 、 名賢(諷諫附)、 廉儉(吝嗇附)、 氣義、 知人、 精察、 俊辯、 幼敏、 器量、 貢舉(氏族附)、 銓選、 職官、 權幸、 將帥(雜譎智附)、 驍勇、 豪俠、 博物、 文章、 才名(好尚附)、 儒行(憐才、 高逸附)、 樂、 書、 畫、 算術、 卜筮、 醫(yī)、 相、 伎巧(絕藝附)、 博戲、 器玩、 酒(酒量、 嗜酒附)、 食(能食、 菲食附), 交友、 奢侈、 詭詐、 諂佞、 謬誤(遺忘附)、 治生(貪附)、 褊急、 詼諧、 嘲誚、 嗤鄙、 無賴、 輕薄、 酷暴, 婦人、 情感、 童仆奴婢、 夢,巫(厭咒附)、 幻術、 妖妄、 神(淫祠附)、 鬼、 夜叉、 神魂、 妖怪(人妖附)、 精怪、 靈異、 再生、 悟前生、 冢墓、 銘記、 雷、 雨(風、 虹附)、 山(溪附)、 石(坡沙附)、 水(井附)、 寶、 草木、 龍、 虎、 畜獸、 狐、 蛇、 禽鳥、 水族、 昆蟲、 蠻夷、 雜傳記、 雜錄。
這114類, 實際就是114類故事, 分析這些類目, 其標準或側重點雖各有不同, 但從類目命名大致可以窺知其下所選錄故事的題材內容類型。 如神仙、 女仙、 道術、 方士、 異人、 異僧、 婦人(婦人、 賢婦、 才婦, 美婦人、 妬婦、 妓女)、 神(淫祠附)、 鬼、 夜叉、 神魂、 妖怪(人妖附)、 精怪(雜器用、 偶像附、 兇器、 火、 土)等類目下的故事, 必定與這些各種類型的人物相關, 或者他們就是故事的主人公。 而如雷、 雨(風、 虹附)、 山(溪附)、 石(坡沙附)、 水(井附)、 寶(金、 水銀、 玉附、 寶、 雜寶、 錢、 奇物)、 草木(木、 文理木附、 異木、 蔂蔓、 草、 草花、 木花、 果、 菜、 竹、 五谷、 茶荈、 芝、 菌蕈附、 苔、 香藥、 服餌、 木怪、 花卉怪、 藥怪、 菌怪)、 龍(龍、 蛟)、 虎、 畜獸(牛、 牛拜、 牛嘗債、 牛傷人、 牛異、 馬、 駱駝、 騾、 驢、 犬、 羊、 豕、 貓、 鼠、 鼠狼、 獅子、 犀、 象、 雜獸、 狼、 熊、 貍、 猬、、 麞、 鹿、 兔、 猿、 獼猴、 猩猩、 猓、 狨)、 狐、 蛇、 禽鳥(禽鳥, 孔雀、 燕、 鷓鴣、 鵲、 鴿附、 雞、 鵝、 鴨附、 鷺、 雁、 鸜鵒、 雀、 烏、 梟、 鴟附、 禽鳥)、 水族(水族、 水怪、 水族為人、 人化水族、 龜)、 昆蟲等類目下的故事, 也必與這些動物植物、 飛禽走獸、 草木蟲魚有關。 樂(樂、 琴、 瑟、 歌、 笛、 觱篥、 羯鼓、 銅鼓、 琵琶、 五弦、 箜篌)、 書(書, 雜編)、 畫、 算術、 卜筮、 醫(yī)(醫(yī), 異疾)、 相、 伎巧(絕藝附)、 博戲(弈棋、 彈棋、 藏鉤、 雜戲)、 器玩等類目下的故事, 也必然與這些才藝有關。 而如釋證、 報應(金剛經、 法華經、 觀音經、 崇經像、 陰德、 異類、 冤報、 報應、 婢妾、 殺生、 宿業(yè)畜生)、 征應(帝王休征、 人臣休征、 邦國咎征、 人臣咎征)、 定數(shù)(定數(shù)、 婚姻)、 感應、 讖應等類目下的故事, 則必是可以佐證相關佛教觀念的故事。 至于名賢(諷諫附)、 廉儉(吝嗇附)、 氣義、 知人、 精察、 俊辯、 幼敏、 器量、 貢舉(氏族附)、 銓選、 職官、 權幸、 將帥(雜譎智附)、 驍勇、 豪俠、 博物、 文章、 才名(好尚附)、 儒行(憐才、 高逸附)、 酒(酒量、 嗜酒附)、 食(能食、 菲食附), 交友、 奢侈、 詭詐、 諂佞、 謬誤(遺忘附)、 治生(貪附)、 褊急、 詼諧、 嘲誚、 嗤鄙、 無賴、 輕薄、 酷暴等類目下的故事, 則必是有關人的個性品行、 才華能力以及人在各種人際關系、 社會交往活動中發(fā)生的故事。
《太平廣記》選篇的故事性原則, 體現(xiàn)在其以題材內容即故事類型設定類目和其對小說故事屬性的深刻理解和把握, 其表現(xiàn)有二: 一是注重故事的相對完整性, 二是注重故事的驚奇性。
始終注重所選錄故事的相對完整性, 是《太平廣記》的一個基本理念。 《太平廣記》中的許多篇章, 往往是拼合兩書甚至三書之文而成。 這種做法, 應該即是這一理念的具體體現(xiàn)。 如《太平廣記》卷六“東方朔”, 注“出《洞冥記》及《朔別傳》”, 就是合并《洞冥記》和《東方朔傳》而成。[6]95-98《太平廣記》卷六“東方朔”, 錄與東方朔有關的八件神異之事, 即: 東方朔出生及少時誦秘識、 三次出游之事, 答武帝問使愛幸者不老言芝草、 春生之魚事, 靈光殿答武帝問言漢德統(tǒng)事, 風聲木之事, 言遠國遐鄉(xiāng)及明莖草事, 吉云之地及神馬步景駒事, 指星木事, 善嘯及朔死、 武帝問太王公始知其為歲星事。 考其文, 其中前七事《洞冥記》亦載, 事同而文略異, 當出《洞冥記》。 末一事關于東方朔善嘯和朔死、 武帝問太王公而知東方朔為歲星之事不見于《洞冥記》, 當出《東方朔傳》。 而這末一事, 敘東方朔的死及為歲星事, 交代了東方朔的最終歸宿, 與前七事正好構成相對完整的東方朔生平故事。 所以, 《太平廣記》卷六所錄“東方朔”, 之所以拼合《洞冥記》和《東方朔傳》之文, 應該是出于形成一個關于東方朔的完整故事的需要。 顯然, 《太平廣記》的編纂者做到了, 至明代, 陶珽重輯宛委山堂一百二十卷本《說郛》卷一二〇錄“東方朔傳”, 即抄錄《太平廣記》卷六“東方朔”之文, 八事皆同, 唯其中文字略異而已, 而徑直題曰“《東方朔傳》, 漢郭憲撰”, 此題署無據, 當出于臆斷。 不過, 于此也可見《太平廣記》選錄拼合之巧。
又如《太平廣記》卷四“徐福”, 注“出《仙傳拾遺》及《廣異記》”。 “徐?!惫矁杉?, 前半部分為一事, 敘秦始皇時徐福入海求不死草及得仙事, 取自《仙傳拾遺》, 而《仙傳拾遺》又當采自《十洲記》及《洞仙傳》。 后半部分為一事, 敘唐開元中士人入海求仙方而遇徐福事, 當取自《廣異記》, 《三洞群仙錄》引此事, 題《神芝活死》, 即云出《廣異記》。 兩則故事各自相對獨立, 其間以“又”字連接前后。 《太平廣記》卷四“徐?!贝似?, 合《仙傳拾遺》及《廣異記》之文, 這應該是在更深層次上注重故事完整性的體現(xiàn), 即搜羅某一人物的多個故事, 形成以該人物為中心的完整系列故事。 其它如卷二一“孫思邈”, 當是拼合《仙傳拾遺》與《宣室志》而成, 卷二二“羅公遠”, 當是拼合《神仙感遇傳》及《仙傳拾遺》、 《逸史》等書而成, 卷二六“葉法善”, 當是拼合《仙傳拾遺》與《集異記》之文而成, 卷三二“顏真卿”, 當是拼合《仙傳拾遺》《戎幕閑譚》《玉堂閑話》而成, 在《太平廣記》中, 此類情況甚眾。
《太平廣記》選篇注重故事的相對完整性, 還有一個特殊體現(xiàn), 即常常在一個標目之下, 匯集多個故事, 這些故事雖并未加以拼合, 但卻因為匯集一處, 形成一個關于某一主題的相對獨立的系列故事。 如《太平廣記》卷四八一“新羅”下, 共選錄六個故事: 其一敘新羅山峽鐵門事, 注 “出《紀聞》”; 其二敘新羅第一貴族金哥遠祖兄弟事, 注“出《酉陽雜俎》”; 其三敘馬行余見新羅國君事, 注“出《云溪友議》”; 其四敘魏曜聽客說新羅長人食唐人事, 注“出《紀聞》”; 其五敘客于新羅得匙箸事, 注“出《酉陽雜俎》”; 其六敘西門思恭于新羅遇長人事, 注“出《玉堂閑話》”。 這六個故事, 都與新羅有關, 因而都被選錄于“新羅”之目下, 雖未加拼合, 各自獨立, 但卻形成了關于新羅的系列故事。 這一做法, 在動物植物、 飛禽走獸、 草木蟲魚等類中較普遍。
注重故事的驚奇性, 是《太平廣記》選篇、 錄篇的另一基本理念。 這一理念從《太平廣記》所選錄的經部與史部中的正史類故事可以得到證明。 我們知道, 經部書主要是儒家經典及解經、 注經等著述, 其中多為論說; 史部正史類主要是歷代正史, 而正史所載, 基本都是歷史事實。 《太平廣記》中選錄了一些來自經部與史部正史類的故事, 通過分析選錄故事可以看出這些故事都有一個共同特點, 那就是驚奇性。 如《太平廣記》卷一四一《孔子》, 注“出《說題辭》”, 其云:“孔子謂子夏曰: ‘得麟之月, 天當有血書魯端門。 ’孔圣沒, 周室亡。 子夏往觀, 逢一郎云: ‘門有血, 飛為赤鳥, 化而為書云。 ’” 《說題辭》即《春秋緯說題辭》, 《隋書·經籍志》經部讖緯類著錄《春秋緯》三十卷, 宋均注, 亡。 《舊唐書·經籍志》 《新唐書·藝文志》經部讖緯類著錄《春秋緯》三十八卷。 此條故事相對完整, 先敘孔子有預言, 繼而孔子沒, 周室亡, 子夏前往驗證, 聽人說魯端門果然有血。 其驚奇性, 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 一是孔子預言與事實相合, 二是魯端門血書, “飛為赤鳥, 化而為書”。
又如《太平廣記》卷二〇三《蔡邕》, 注“出《漢書》”, 汪紹楹校云:“明抄本作出華濇《漢書》, 疑是華嶠《后漢書》。” 其云:“蔡邕在陳留, 其鄰人有以酒食召邕。 比往而酒會已酣焉, 客有彈琴者。 邕至門, 潛聽之曰: ‘嘻, 以樂召我而有殺心, 何也?’遂返。 將命者告主人, 主人遽自追而問其故。 邕具以告。 琴者曰: ‘我向鼓弦, 見螳螂方向鳴蟬, 蟬將去, 螳螂為之一前一卻。 吾心唯恐螳螂之失蟬也, 此豈為殺心而聲者乎。 ’邕嘆曰: ‘此足以當之矣?!盵4]1539又如《太平廣記》卷二四五《伊籍》, 注 “出《三國志》”, 其云:“蜀先主以伊籍為左將軍從事中郎, 使吳。 孫權聞其才辨, 欲逆折其辭。 籍適入拜, 權曰:‘勞事無道之君?!畱晫υ唬骸话菀黄穑?未足為勞。’吳主大慚, 無語對?!盵4]1897《太平廣記》卷二〇三《蔡邕》, 其驚奇性在于蔡邕能從琴音中聽出彈琴者的“殺心”, 而《太平廣記》卷二四五《伊籍》的驚奇性在于伊籍的言對迅速而巧妙。 此二條均取自正史, 而觀其故事, 將“蔡邕”條放入《世說新語·術解》, 應該與其它故事相諧相合; 將“伊籍”條放入《世說新語·言語》中, 應該與其它故事渾然無別。
當然, 錄怪集異、 注重故事的驚奇性, 是《太平廣記》選篇的基本理念, 這一理念, 在《太平廣記》的動物植物、 花草蟲魚、 器玩珍寶以及蠻夷等類別所選錄的故事中體現(xiàn)得也十分突出。 這無疑也與漢唐時期的小說類型息息相關。 漢唐時期小說的主要類型是志怪小說、 志人及雜事小說、 傳奇小說, 而無論是志怪小說、 志人小說及其后裔的雜事小說, 還是傳奇小說, 故事的怪與奇是重要特征。 因而, 注重故事的怪與奇, 體現(xiàn)了李昉等《太平廣記》編纂者對小說故事性的深刻理解和把握。
佛斯特說:“由于通常在故事中的角色是人, 我們把小說的這一面稱之為‘人物’也是順理成章的事?!盵7]35因此, 小說塑造的形象一般稱為人物形象, 或直接省稱人物或形象。 馬振方說:“詩和散文, 可以寫人, 也可以不寫人——不直接寫人。 幾筆山水, 一篇風物, 都可成為膾炙人口的佳作。 小說不然, 必須寫人, 寫人生。 人物是小說的主腦、 核心和臺柱?!盵8]27無疑, 人物形象是小說的基本規(guī)定性之一, 塑造人物形象也是小說的基本功能之一。
李昉等《太平廣記》的編纂者對小說描寫、 表現(xiàn)與塑造人物形象的基本功能有著清晰而堅定的認識, 考察《太平廣記》的選篇, 不難發(fā)現(xiàn), 以人物為中心是其重要的原則之一。
以人物為中心的選篇原則, 突出體現(xiàn)在《太平廣記》所錄各篇, 絕大多數(shù)以人名標目, 即入選小說多以小說中人物名為篇名。 考察《太平廣記》所列92類(另有22附類, 共計114類), 以小說中人物名標目與非人物名標目的情況大致如表 1 所示。
表 1 《太平廣記》各類人名標目與非人名標目數(shù)量統(tǒng)計表
續(xù)表1:
由表 1 可以看出, 在《太平廣記》共計7 043條標目中, 絕大部分以所選錄小說中的人物名字標目。 而小說中的人物或人物形象, 既可以是人, 也可以是非人的神鬼怪魅, 甚至飛禽走獸, 蟲魚草木等。 就此而言, 《太平廣記》選錄的小說, 就只有極少篇目不是以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名字為篇名的。
《太平廣記》以入選小說中人物名標目, 是李昉等《太平廣記》編纂者的主動設計, 是《太平廣記》編纂體例的重要特征之一。 入選小說, 凡能以其中人物名標目者, 均以人物名標目。 《太平廣記》對入選小說篇名的處理, 根據原篇實際情況, 采取了不同方式。
原小說有篇名, 但篇名非人名, 《太平廣記》則棄用原篇名而改用小說中主要人物名字為篇名。 選入《太平廣記》的許多小說, 其本來題名并不是《太平廣記》所題, 而是另有題名。 如《太平廣記》卷四一九所錄《柳毅》, 注“出異聞集”。 據李劍國先生考證, 其原題當作《洞庭靈姻傳》。 他說:“南宋曾慥《類說》卷二八所摘《異聞集》題曰《洞庭靈姻傳》, 《異聞集》之例則照錄原題原文, 原傳之題必爾也?!薄秱髌妗?《燈下閑談》 《北夢瑣言》等晚唐五代小說稱引, 或云“靈姻”, 或言“洞庭”, “知曰《洞庭靈姻傳》非宋人所改”。 至如明清小說選本如《虞初志》《艷異編》《唐人說薈》等錄此篇多題《柳毅傳》, 原因在于這些小說選本均據《太平廣記》, 故其題名, “此則為宋人因《廣記》而改”[9]301-303。 由此可知, 《洞庭靈姻傳》在選入《太平廣記》時, 編纂者根據《太平廣記》選篇以人物為中心的原則, 以人名標目, 將原題名《洞庭靈姻傳》改為《柳毅》。 又如沈亞之五篇傳奇小說, 即《感異記》 《異夢錄》 《湘中怨解》 《秦夢記》 《馮燕傳》, 在《太平廣記》中分別被改為《沈警》(卷三二六) 《邢鳳》(卷二八二) 《太學鄭生》(卷二九八) 《沈亞之》(卷二八二) 《馮燕》(卷一九五)。 其他如《鏡龍記》被改為《李守泰》(卷二三一), 《古鏡記》被改為《王度》(卷二三〇), 《枕中記》被改為《呂翁》(卷八二), 《南柯太守傳》被改為《淳于棼》(卷四七五), 《離魂記》被改為《王宙》(卷二六三)。
原小說無篇名, 《太平廣記》則選取小說中主要人物之名字作為篇名。 選入《太平廣記》中的許多小說, 單行者是少數(shù), 大部分出自某書或某集, 而往往原本并沒有篇名, 《太平廣記》選錄時, 據體例標目, 因而自擬篇名, 這些自擬篇名, 也基本以小說中主要人物名字為篇名。 如《本事詩》, 原書分七題, 采錄唐代詩事, “各以其類聚之”。 七類之下所錄各事, 原本無標目。 《太平廣記》采錄《本事詩》之文凡28條[10]203, 并為每條自擬篇名, 且均為小說中的人物名字。 又如《酉陽雜俎》。 《酉陽雜俎》原篇, 除前集《廣動植》四卷、 《肉攫部》一卷、 續(xù)集《寺塔記》二卷、 《支動》一卷、 《支植》二卷部分條文原有標目外, 其余大部分條文均無標目。 今《太平廣記》中原注“出《酉陽雜俎》”者, 計有595條[10]179, 這些選自《酉陽雜俎》的條文, 均有篇名。 除了一部分有關動物、 植物、 昆蟲或寺廟、 竹石、 花草名等沿用其本來標目之外, 其余均為《太平廣記》編纂者自擬, 且基本用小說中人物名字為篇名。
在《太平廣記》入選小說的標目處理中, 卷四八四至四九二雜傳記九卷的標目值得注意, 這九卷雜傳記, 共選錄唐人傳奇小說14篇, 這些傳奇小說標目, 沿用了其本來篇名, 顯然與其非人名即改以小說中主要人物名標目的處理原則不一致。 這一例外的特殊處理, 與《太平廣記》對唐人傳奇小說的認知有關, 此不贅述。
《太平廣記》統(tǒng)以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名字為入選小說標目的做法, 表明李昉等《太平廣記》編纂者對小說以塑造人物形象為旨歸這一本質屬性的準確認知和把握, 是《太平廣記》以人物中心的選錄原則在編纂體例上的具體體現(xiàn)。
北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 北南之際的李攸《宋朝事實》和南宋王應麟《玉?!罚?在談論《太平廣記》時, 提到了《太平廣記》的材料來源和性質。 王辟之《澠水燕談錄》云:“太宗銳意文史, 太平興國中, 詔李昉、 扈蒙、 徐鉉、 張洎等, 門類群書為一千卷, 賜名《太平御覽》。 又詔昉等撰集野史為《太平廣記》五百卷……”[11]70李攸《宋朝事實》云:“太宗篤好儒學……又謂稗官之說, 或有可采, 令取野史、 傳記、 故事、 小說編為五百卷, 賜名《太平廣記》。”[12]37王應麟《玉?!肪砦逅脑疲骸啊忠砸笆?、 傳記、 小說雜編為五百卷。 ……《會要》: 先是, 帝閱類書, 門目紛雜, 遂詔修此書。 興國二年三月, 詔昉等取野史小說集為五百卷(五十五部, 天部至百卉), 三年八月書成, 號曰《太平廣記》?!盵13]1030王辟之、 李攸、 王應麟三人提到《太平廣記》的材料來源, 有“小說” “野史” “傳記” “故事”。 也就是說, 《太平廣記》主要是從當時人們所認為的屬于“小說” “野史” “傳記” “故事”等類別的著述中摭取篇章, 共得7 000余篇(則), 大致按照題材內容, 對這些篇章進行分類編錄, 形成92(計入附類為114)類、 239個子類的宏大篇制。
《太平廣記》從“小說” “野史” “傳記” “故事”以及經、 史、 子、 集四部其它著述中廣泛選取篇章, 編入《太平廣記》, 從而形成了一種“新小說”概念, 即這些來自各種類型著述的篇章被編入《太平廣記》后, 逐漸為人們所接受, 承認這些篇章的小說性質。 也就說, 《太平廣記》選取各類書中的篇章匯為一集, 在事實上確認了這些被選篇章的小說性質。 由于《太平廣記》選錄范圍幾乎涉及漢唐時期的所有各類著述或者說文獻, 因而, 也就在事實上清理、 確認、 輯存了漢唐小說。 就此而言, 《太平廣記》的選篇與編錄過程, 實際上是一次對漢唐小說文獻的全面清理, 大致確認了漢唐時期小說存在的范圍、 數(shù)量, 基本將漢唐時期的主要小說作品全部收錄其中。 這在中國古代小說史上是具有劃時代意義的, 因而, 《太平廣記》的編纂成書, 可以說是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進程中一個至關重要的節(jié)點。
首先, 《太平廣記》承認了唐人傳奇小說的小說屬性, 確認了其小說的身份與地位。
今之所謂唐人傳奇小說, 在唐人并不叫作傳奇或者傳奇小說, 而是稱作傳記或雜傳記。 可以肯定的是, 唐人還沒有將他們自己稱為傳記或雜傳記而后來被稱為傳奇小說的新興小說類型視為小說。 劉知幾《史通》中的小說論述體現(xiàn)了唐人的小說觀念, 但劉知幾《史通》成書之時, 傳奇小說尚未全面興起, 故其論述不及于傳奇小說, 其偏記小說中有“別傳”一類, 主要是指“若劉向《列女》、 梁鴻《逸民》、 趙采《忠臣》、 徐廣《孝子》”之類的類傳。[14]274而《舊唐書·經籍志》, 據其序所言, 當是依據毋煚的《古今書錄》編定, 并云“天寶以后, 名公各著文章, 儒者多有撰述, 或記禮法之沿革, 或裁國史之繁略, 皆張部類, 其徒實繁。 臣以后出之書, 在開元四部之外, 不欲雜其本部, 今據所聞, 附撰人等傳。 其諸公文集, 亦見本傳, 此并不錄”[15]1966。 則其所錄止于唐開元年間, 天寶以下至唐末五代之書則缺, 亦不及于傳奇小說。 從其子部小說家類所著錄的小說看, 基本沿襲《隋書·經籍志》的小說觀念而無新意。
李昉等編纂《太平廣記》首先承認唐人傳奇小說的小說屬性, 在《太平廣記》中搜集并大量選錄唐人傳奇小說。 一方面, 在卷一至卷四八三中, 按照所屬類別, 在選錄志怪、 志人、 雜事小說的同時, 選錄大量唐人傳奇小說, 如單篇傳奇小說《續(xù)江氏傳》(《補江總白猿傳》)《離魂記》《周秦行紀》, 傳奇小說集如《傳奇》《元怪錄》(《玄怪錄》)《續(xù)元怪錄》(《續(xù)玄怪錄》)《異聞集》《纂異記》等; 另一方面, 又在卷四八四至卷四九二中以“雜傳記”單獨為一類, 專門收錄唐人傳奇小說《李娃傳》《東城老父傳》《柳氏傳》等14篇唐人傳奇小說。 檢視這些傳奇小說可知, 與志怪志人雜事小說一起選錄于卷一至卷四八三中的唐人傳奇小說, 在題材上與志怪一脈相承, 多屬非現(xiàn)實題材; 而選錄于卷四八四至卷四九二中選錄的唐人傳奇小說, 在題材上則屬于現(xiàn)實題材。 如此單獨立類, 與《太平廣記》多以題材內容分類的做法不一致, 又表明這種接納與承認還顯得猶豫不決, 暗含區(qū)別之意。 這從稍后成書的《崇文總目》可得到證明。 《崇文總目》子部小說類著錄了如《元怪錄》(《玄怪錄》)《續(xù)元怪錄》(《續(xù)玄怪錄》)《異聞集》《傳奇》《纂異記》等傳奇集, 還著錄了《補江總白猿傳》《離魂記》兩種單篇傳奇, 另外還著錄了如《大唐奇記》《宣室志》《博異志》《前定錄》《定命錄》《續(xù)定錄》《會昌解頤》《集異記》《紀聞》等傳奇志怪集以及如《劇談錄》《耳目記》《干月巽子》《續(xù)定錄》等志怪傳奇雜事集。 與此同時, 卻仍將《高氏外傳》《虬髯客傳》(當作《虬須客傳》)等單篇傳奇和《甘澤謠》等傳奇集著錄于史部傳記類, 這表明《崇文總目》的編纂者對唐代傳奇小說的認識還尚不夠成熟。 我們知道, 《崇文總目》為宋仁宗下詔編纂, 稍后于《太平廣記》成書, 是一部官修目錄學著作, 其所著錄, 乃宋初三館與秘閣所有藏書, 而參與編纂者如王堯臣、 宋祁、 歐陽修等均為宋初淵博之士, 士人領袖, 代表了當時學術的最高水平, 因而其在書中貫徹并體現(xiàn)出來的學術判斷, 無疑是具有代表性的, 基本可以看作那個時代的普遍共識。 也就是說, 從《崇文總目》對唐代傳奇小說的著錄看, 其時主流小說觀念還沒有實現(xiàn)對傳奇小說的完全接納, 廣義的中國古代小說也還沒有完全涵納傳奇小說。 主流小說觀念對唐人傳奇的完全接納則要到元、 明時期才最終完成, 并在如元代的虞集、 陶宗儀以及明代的楊慎、 胡應麟、 臧懋循的著作中有了相應的理論論述。
《太平廣記》在其時主流小說觀念還沒有完全接納唐人傳奇小說的情況下, 通過不同方式搜集并選錄各類唐人傳奇小說, 在事實上將新興的傳奇小說較為完整地納入了小說范疇, 不僅承認了唐人傳奇小說的小說屬性, 而且確認了唐代新興傳奇小說的小說身份與地位。 這一做法, 無疑會有助于人們對唐人傳奇小說的小說本質屬性的認識和接納。 《太平廣記》的這一做法是有膽識和遠見的。
其次, 《太平廣記》客觀、 理性地對待傳統(tǒng)主流小說觀念, 確認了志怪小說、 志人小說、 雜事小說的小說身份與主流地位。
自中唐以降至宋初, 傳統(tǒng)小說觀念實已有了很大變化。 那就是在班固《漢書·藝文志》確立的子流之小道觀念的基礎上, 并合了劉知幾在《史通》中提出的正史之外乘觀念。 這種新的小說觀念在史志書目子部小說類中著錄之書的變化中體現(xiàn)出來。 《崇文總目》稍后于《太平廣記》成書, 可以比較準確地反映出《太平廣記》編纂時的小說觀念和小說認知。 《崇文總目》子部小說類所著錄, 與《隋書·經籍志》《舊唐書·經籍志》子部小說家類相比, 不僅繼續(xù)著錄了如《小說》《世說》《笑林》《博物志》等及其同類志怪小說、 志人小說以及花、 茶、 竹、 錢以及其它各類器物譜等傳統(tǒng)小說觀念下的小說作品, 其間又多出了許多帶有歷史軼聞與當代掌故性質的作品即雜事小說, 如《摭言》《盧言雜說》《云溪友議》《劇談錄》《幽閑鼓吹》《戎幕閑談》《因話錄》《資暇錄》《鄭氏談綺》《釋常談》《初舉子》《野人閑話》《洛陽搢紳舊聞記》《事始》《續(xù)事始》《忠烈圖》《孝感義聞錄》等。 這些作品, 按照劉知幾的偏記小說分類和定義, 大致屬于偏記、 小錄、 逸事、 瑣言、 別傳等類型。
《太平廣記》注意并接受了宋初傳統(tǒng)小說觀念的新變, 客觀、 理性地對待傳統(tǒng)小說觀念, 選篇以宋初傳統(tǒng)小說觀念下的文類小說所涵納的通常意義上的小說為主, 即大量搜集、 選錄屬于子部小說、 史部小說中的志怪小說、 志人小說和雜事小說。 《崇文總目》乃宋初三館與秘閣所有藏書, 成書稍晚于《太平廣記》, 也就是說, 李昉等編纂《太平廣記》, 當時三館及秘閣藏書, 他們都是可以看到并利用的, 《崇文總目》子部小說類“小說上共七十部”“小說下共七十九部”共計149部, 李昉等都能看到。 因而, 對比《崇文總目》子部小說類著錄的小說書與《太平廣記》實際引用書目, 可以看出, 傳統(tǒng)小說觀念下的小說是《太平廣記》選錄的主體和重點。 也就是說, 《太平廣記》接受了自班固《漢書·藝文志》以來的小說觀念和劉知幾的偏記小說觀念, 通過搜集并大量選錄已被納入子部小說類和被置于史部各類中通常意義上的小說, 包括志怪小說、 志人小說和雜事小說, 確認了這些小說類型的小說身份和主流地位。
最后, 《太平廣記》通過搜集、 選錄經、 集、 子各部書中的小說、 準小說, 發(fā)現(xiàn)并確認了中國古代小說與其他文類、 文體之間復雜而密切的聯(lián)系。
毫無疑問, 《太平廣記》主要選錄漢唐時期的通常意義上的小說, 且其所選錄基本涵納了漢唐時期主要的、 典型的、 具有代表性的志怪小說、 志人小說、 雜事小說、 傳奇小說; 同時, 《太平廣記》也從文類小說中那些通常意義上的小說之外的各類著述中選錄小說、 準小說。 其中經部書如《說題辭》《說文》等, 集部書如盧瓌《抒情集》、 白居易《白居易集》、 杜牧《樊川集》等, 子部書如《賈子》《管子》《墨子》《淮南子》等。 《太平廣記》從這些著述中選篇, 少則一條, 多則至十數(shù)條或數(shù)十條, 但無論選錄多或者少, 無不堅持了小說之所以為小說的本質屬性, 所選的篇章多具有比較鮮明的小說品格。
這一做法表明, 李昉等《太平廣記》的編纂者認為, 小說除了存在于史志書目中的小說類之外, 還存在于四部書其它所有類別中。 《太平廣記》的這一認知和做法, 符合中國古代小說淵源于先秦以來經史、 諸子中的各種故事、 并從史傳分流而來的客觀事實, 符合宋前中國古代小說的實際生態(tài)。 先秦、 漢唐時期是中國古代小說從萌芽興起到成熟的過程。 中國古代小說的最初萌芽, 源自于地理博物學的志怪化與史乘的分流[16]66, 在先秦各類故事包括“神話傳說、 地理博物傳說、 宗教迷信故事、 歷史遺聞、 人物逸事”和發(fā)達的史傳中產生并逐漸成熟、 興盛。[17]31在這一階段, 大量的尚處于幼稚狀態(tài)的前小說作品和尚處于雛形狀態(tài)的準小說必然依附或寄生于各類著作之中, 存在形式也確實多種多樣。
因此, 《太平廣記》不僅選錄了漢唐時期大量典型的志怪小說、 志人小說、 雜事小說與傳奇小說, 也選錄了少量漢唐時期(也包括先秦)的準小說甚至前小說形態(tài)作品, 從而全景式地呈現(xiàn)了漢唐小說(也包括先秦小說)的歷史生態(tài), 完成了一次對漢唐小說的整體確認和總結。
綜言之, 《太平廣記》的編纂成書, 是宋初文化建設的重要成果, 正如魯迅在《破〈唐人說薈〉》中所說, 《太平廣記》將“從六朝到宋初的小說幾乎全收在內”[18]133, 汪紹楹《太平廣記》“點校說明”所言, 《太平廣記》“專門收集自漢代至宋初的野史小說”[4]1, 因而, 《太平廣記》實質上是一部主要收錄漢唐小說的小說總集。 《太平廣記》客觀、 準確地把握了小說的本質屬性, 第一次將漢唐時期真正意義上的小說, 包括兩漢、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志怪小說、 志人小說, 唐五代時期的志怪小說、 軼事小說、 傳奇小說等的主要代表性作品匯集一處, 也包括了先秦時期的一些尚處于幼稚狀態(tài)的前小說作品和尚處于雛形狀態(tài)的準小說; 突破了以史志書目為代表的傳統(tǒng)小說觀念的局限, 從而在事實上確認了漢唐小說的范圍。 《太平廣記》的見識是卓越的, 其所確認的漢唐小說, 與今天我們認定的漢唐小說基本一致。 鑒于中國古代小說觀念的復雜性, 小說生產與傳播無法與詩文相比, 有著很大的局限性, 因此, 《太平廣記》的編纂與成書便具有了十分特殊的小說史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