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薔薇
上午十點,薇婭酒店的旋轉(zhuǎn)門一開,大堂接待就注意到一個戴花格子呢帽的女人。“瞧那個戴帽子的!”她伸手碰了碰身旁正在補妝的女伴?!把劬Φ故峭Υ螅上а劢悄敲炊圄~尾紋,估計是笑多了!”說著還用食指按住下唇,做了個“噓”的動作。那女伴聽了,從流光溢彩的眼影中抬起幽深的眼皮?!昂?,可不是!年紀(jì)能做人家阿姨了,還不甘落后……”女伴噘起嘴,伸了伸彈簧似的舌頭。
被她們議論的女人,名叫敏妮。此刻正蹙著眉,安靜地坐在大堂唯一的長沙發(fā)上。她看上去約三十出頭,蒼白的脖子里套一件已經(jīng)微微起球的米色羊絨衫,外罩一件半舊玄色大衣,穿一條黑呢子褲。要不是頭上的那頂花格子呢帽,幾乎可以用樸素得寒酸來形容。不過那帽子,不張揚的米色底,紅棕交錯的粗細(xì)方格,加上上世紀(jì)五十年代的貝雷帽式樣,實在是一頂不多見的漂亮帽子。
那兩個女人不會想到,她們在那里觀測她的表情,她只是在想著她頭頂?shù)倪@頂帽子。
“這帽子好看嗎?”一周前,在小區(qū)附近的那家商場,丈夫拉著孩子的手下電梯時,她從轉(zhuǎn)角的帽架上取下這頂帽子,邊照鏡子邊探出半個身子朝他們喊。丈夫不得不抓住急著下樓的孩子,烏沉了臉轉(zhuǎn)過身。其實在喊出的一剎那,她就后悔了。一切都明擺著,他不會喜歡這頂帽子,就像他不喜歡她,不喜歡當(dāng)日的天氣?!安贿m合你!”果然,他避開她的目光,冷淡地回答。她默默伸手摘掉頭頂?shù)拿弊?,嘴角開始醞釀一絲歉笑———她在浪費他的時間,還有孩子的時間———一直以來,他就是這樣說她的。但很奇怪,那天似乎有什么不一樣,可具體什么不一樣,她并不確切地知道。是連日陰雨造成了陰郁?是他嘴耷拉的弧度太刺眼?也有可能,是那頂花呢子帽的配色過于活潑大膽?怎么說呢,總之她的右手忽然不聽使喚,擅自改變了方向———那帽子跳到了侍立一旁的服務(wù)員手中。
“我用我自己的錢!”她聽見自己賭氣般的聲音,聽上去像個抓住玩具不放的孩子。不過可悲的是,即便在那一刻,她也感到了一種憋悶的失望。憋悶到可笑地覺得,只有擁有了這頂帽子,才能對抗失望。
她忘不了,從一開始,丈夫就將她列為那類和自己完全不同、虛榮浮夸的女人。她記得,就在認(rèn)識不久的一天夜里,他們在漆黑的老街走著,偶有一兩盞燈光微弱的燈,在遠(yuǎn)處隱隱閃躍。說不清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有點慶幸,還有點安心,像一片落葉終于躺到地上;又或者,只是心底的軟弱發(fā)作,想取悅于他———反正記不清了,她只記得,她生平第一次,扭捏又不乏真誠地說了一段情話。大意是,和他在一起,雖沒有激動的狂喜,可是很溫暖踏實,她很滿足。她說時聲音平緩,說完默不作聲,似乎在故意等他的表白。在她的印象里,他還從未對她表白過??蓻]有想到的是,等來的竟是一句近乎鄙夷的搶白:
“最討厭你們這種人了,好端端的,非這么文縐縐地矯情!”
也就是這一刻,她清醒地意識到,撇開未知的愛情不談,他們不是同一種人,更絕非良伴??珊髞?,她還是屈從了。有人告訴她,那不算什么,人生如茫茫大海,誰不是碰到一葉孤舟,就急切地登上前去呢?
話雖如此,在連日陰雨般晦暗幽長的婚后歲月里,她還是更急切地需要一些真正喜歡的人和物來平衡自己。比如頭上這頂花格子呢帽,比如某個曇花一現(xiàn)的人。
有很長一段時間,她覺得那個短暫邂逅的男人了解自己。他說她是特別的,與別的女人不一樣,有那么一點古靈精怪,有那么一點出其不意。她開始還沾沾自喜,后來又想到女人兩字,又忍不住想到更遠(yuǎn)的地方———女人中的精怪么?出乎誰的意料,是他還是所有人?與別人到底如何不一樣,他大概也并非真的清楚吧?說得這樣清淺,缺乏深度。倒是他和自己親熱的場面,油畫般印在她的深度記憶區(qū)。他像電影明星似的攬住她的腰,在閃爍的霓虹燈下,俯下身來親吻她———大概也不乏做戲的成分吧?他可能也把她當(dāng)成了那種渴望人生和妝容一樣閃閃發(fā)亮的女孩,可她疑惑自己是否真的如此?
想到他,她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她不否認(rèn),即便如此,他仍舊是她記憶里的樂土、苦惱時的清涼劑。
她扶了扶頭頂?shù)拿弊?,從手提包取出一只礦泉水瓶,剛準(zhǔn)備喝,手機忽然歡唱起來。她嚇了一跳,忙放下瓶子,條件反射似的去看四周。她碰上了那兩個女孩鎮(zhèn)定又鄙夷的目光。她們當(dāng)然知道她是來干什么的。她低下頭,自嘲地笑笑。眼睛那么亮,又都是女人??赡怯衷趺礃幽兀肯袼@樣的,這個城市,不,所有的城市,比比皆是。
是那個男人打來的。她沒有按掉,而是安靜地等它消停。之前約好的,一個開好房間,就給另一個打電話,幾層樓就響幾下,不用接。為什么不用接?她想了一會兒才明白,明白了之后,忽然就有了一點不安。
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她覺得新認(rèn)識的人都是以往的疊加,某種分類之后的疊加。他們的音容笑貌總讓她有似曾相識之感。好像早先認(rèn)識的是一個個團(tuán)體,它們無數(shù)相似的個體,輪番在她眼前交替出現(xiàn),以至于她在回憶時混淆不清。比方眼下這個男人,初見他的照片,她就覺得,既像年輕時短暫交往過的一個戀人,又和曾經(jīng)曖昧過的某個昔日同事有幾分相似。結(jié)果當(dāng)然都不是,只有陌生人,會對陌生人產(chǎn)生新鮮感。
她故意又拖延了一會兒,才在兩道芒刺般的目光里,起身往電梯的方向走。她當(dāng)然知道那兩個女孩正盯著她,可那是通往客房的唯一通道,那個男人會在十一樓的電梯口等她。
因為時間尚早,一直低著頭的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上樓的乘客。按過上樓的箭頭后,她聽到兩聲清脆的“?!保瑑刹肯銠壣呐f電梯幾乎同時落到她腳邊。她猶豫片刻,還是上了最里側(cè)的一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她都是個畏縮的女人?!白约簺]能耐,又膽小怕事,不敢與人爭。如果不靠別人的幫忙,簡直活不到今天?!彼嫌窒肫鹉赣H刺耳的埋怨。那個和她爭執(zhí)最多,帶給她最多痛苦的女人。然而平靜下來,她又不得不承認(rèn)她是對的。她生下她,又將她塑造成她想要的樣子,然后再照此對她進(jìn)行批判和羞辱。
電梯帶著她轟隆隆上行時,她腦中突然誕生一個奇妙的念頭,這是一輛來自未來的過山車,正帶她駛向不可知的世界。不然怎么解釋呢,她怎么會來這里?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破舊酒店,赴一個素未謀面的男人的約會?她怎么就不怕他是個殺人犯?SM患者呢?不小心患上艾滋的報復(fù)狂?只有一個解釋,唯一的解釋———她不得不這么做,或者說她鑼鼓般跳動的心房,需要的正是這帶著驚恐刺激與莫名兇險的未來。她是一只撲向火焰的飛蛾,一個飲鴆止渴者!
她并不愛他,甚至連吸引也談不上??捎行┤司褪沁@樣,他能在不知不覺中壓縮和你之間的距離,闖進(jìn)你的心??赡苁遣唤?jīng)意間的某個動作、某句并不那么重要的無心之語,或者某個低落失重、亟待拯救的瞬間。至于那次和母親的爭執(zhí),她已經(jīng)記不清起因(也完全沒有記得的必要)。她只是又一次沉沒于那種痛心的,猶如沉入暗夜泥沼般的黑暗。她被關(guān)在四面慘白的墻中,而她母親則站在門外,獨自表演著世上最偉大最悲憫的角色。她的心,在無聲的搏斗中幾近瘋狂。愛與恨,暴戾與慈悲,她、她們,因為愛的匱乏,無時不刻不在天使與魔鬼間徘徊。她們相愛嗎?她愛她嗎?這是一個讓人多么顫栗、驚恐、不忍直視的深淵!“你和你自己的母親?”他丈夫只會假裝同情地微笑,那笑里卻有比毒刺還要刺人的東西。“到底是你母親,無論如何……”這是周圍所有自認(rèn)好人的論調(diào)。她覺得惡心,所有這些人都讓她說不出的惡心。然而也就是在這一刻,她得到了他的安慰。他說她不是唯一的一個———他對自己的母親“過敏”,為了躲開她,他給她買了套不遠(yuǎn)不近的房子。進(jìn)可攻,退可守,他是這么說的。愛?不知道,以前,小時候大概有過吧?現(xiàn)在,真不知道。
后來,她想,也許一個人活在世上,想要得到完全的了解,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奢望。對一個如一滴水般平凡的女人而言,片刻的心意相通,已足夠她打開一切,所有的一切。
顯然,他感受到了她的感受,立即不失時機地向她發(fā)出見面的邀請,她答應(yīng)了。
她當(dāng)然明白來這里見面意味著什么。電梯的指示燈停在漂亮的“4”上時,她睜大夢幻似的眼睛。一個左臉上長著黑痦子的小個子男人狐疑地走進(jìn)來,她的臉“刷”地一下紅到耳根。幸好,他又往后走了走,站到一位長發(fā)少女旁邊———直到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了少女的存在———櫻唇,粉臉,濃得睜不開的黑眼暈。當(dāng)下最流行的裝扮,除了刺目,倒也鮮嫩,男人最喜歡的鮮嫩。那男人不說什么,可是一雙綠豆眼骨碌碌地在她和少女身上打轉(zhuǎn)。她靈機一動,想到他可能也是來約會的,正在打量哪一個是未見面的約會對象。
墮落到與這些人為伍,她有些傷感。可她立刻又想到,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非人力可以阻止。就像這部舊電梯,如果此刻突然發(fā)生故障墜落下去,任你的愿望如何積極向上,又如何能擺脫命運的毒手呢?
她從未想過背叛自己的丈夫。大半年前,單位新來一個酷似青蛙的男人,多次向她發(fā)出赤裸裸的“邀請”———聽我的,有你的好處!他抽著煙,得意洋洋地仰著兩只大鼻孔。她卻只是心虛地嘿笑,笑著笑著,心里又涌上一陣深深的落寞。對于愛、金錢,和所有人趨之若鶩的“權(quán)勢”,她竟沒有任何可以引發(fā)行動的欲望。明明才三十出頭,心卻已經(jīng)衰老了。與其說是婚姻束縛了她,不如說是她躲在為之提供束縛的婚姻里,主動為自己背負(fù)了一個沉重的保護(hù)殼。但她不愿承認(rèn)這一點,她對自己說,這是因為丈夫也與她有著同樣的想法,雖然他從未明確說出來過。這是他們迄今為止尚在同一屋檐下的唯一共通之處。是她生活的基石,是讓她不被未知洪流沖沒的最后一道大壩??傊V信自己的判斷,并為之堅守。雖然不久之后,事實便如礁石般陡立,那只闊嘴蛙很快找到了替代品,一個更加年輕活潑的女人,并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他將她升遷。她難掩內(nèi)心的失落,但并未產(chǎn)生真正的悔恨。她的生活一如既往地波瀾不驚,但她不怨任何人,這是她與人無涉的命運??勺哉J(rèn)安然的命運卻不甘就此罷休,反手利落地給了她一記耳光。她在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丈夫竟從未認(rèn)同那唯一的共通之處,他和數(shù)不清的女人發(fā)生了撇不清的關(guān)系。她難以置信,那基石并不存在。當(dāng)她崩潰至極,哭喊著要離婚時,氣急敗壞的丈夫竟伸出手,對她一頓瘋狂的暴擊。她心如死灰,蜷縮在骯臟的墻角,連抱頭的姿勢都自動放棄,腦中只剩下最后一個念頭,一切都由你吧,總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錯得多么荒謬,多么不堪一擊!
也就是那次在病房的百葉窗前,她凝視著骯臟的白色花壇,頭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她從未真正愛過一個男人。她向往的是更寡言的個性、更強壯的手臂與更自得的優(yōu)越,哪怕以上這些他們?nèi)家粺o所有。還有一項,對自由的享樂,讓她欣羨不已。但是,她確實從未愛過任何一個,那有著濃重體毛與腋臭、更容易被色彩與香味鼓噪的真實個體。她不了解他們,也缺乏了解他們的興趣。
電梯可能太過老舊了,在低聲轟鳴的間隙,不時發(fā)出讓人驚跳的突突聲。她苦笑著,就像她無法離婚一樣,這電梯也無法自行罷工。只除了一樣———意外,如果出現(xiàn)了意外,它和她,才能擺脫別人的控制。
她恨丈夫,更恨自己。她無法對任何人施加影響,她對自己也缺乏控制力。
她嫉妒成功給他們帶來的智慧,可她最為憎恨的是他們制定規(guī)則,將世界按他們的方式歸類———什么最重要,什么等而次之;所有的東西都要呆在自己的位置上,尤其是女人,得明白自己的屬性,安守本分……
她正在那里遐想,突然渾身一顫,肩膀被輕輕撞擊了一下。原來是那個長痦子的小個子男人和粉面少女,對視一眼之后,一前一后走了出去。電梯停在“8”。她一怔,立刻明白了,在她發(fā)呆的功夫,他們已經(jīng)用細(xì)微的眼神與動作,完成了彼此身份的確認(rèn)。她心里正悲哀,那少女忽然挺起優(yōu)美的肩胛,扭過身來沖她微微一笑,“沒事的,不用擔(dān)心?!彼坪趼犚娝p啟櫻唇,安慰自己。
她苦笑著,在緩緩關(guān)閉的電梯門背后,更加用力地按下了“11”,那個暗紅的似乎一直有火焰在燃燒的數(shù)字。
擔(dān)心?是的。就像一只小狗追逐自己的尾巴,女人天生柔弱,卻偏要鋌而走險,干一些連男人都覺得危險的勾當(dāng)。那女孩,大約與她是同類。她和她,因為看上去不同其實一樣的緣由,來到這骯臟的地方,見一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在正常人眼中,這是賭博、是冒險、是傻瓜在犯傻。要知道,那人可能看都不看一眼,就蒙住她們的眼睛,拽住她的雙腳或頭發(fā),將她們拖入萬劫不復(fù)的深淵,就像負(fù)面新聞里報道的那樣。
她很有可能是自投羅網(wǎng)。外面的捕獵者那么多,她沒有成為獵物,現(xiàn)在卻自己找上門來。
電梯發(fā)出一聲重似一聲的喘息,好似正被一只強力的大手掌控,那銹蝕的鐵索在負(fù)重中被越絞越緊,似乎馬上就要斷裂。
她為什么要這樣做?她心里的繩索也在絞緊,還不如直接去吸毒、殺人、搶劫。要知道,她既不喜歡血,也不崇尚暴力。至于突破禁忌的快樂,算了吧,她哪有享受的能力?
她這樣做純粹是白癡、笨蛋、被愚弄的蕩婦行徑!她活該被輕視、被凌辱、被踐踏!
她這樣做,一定是上了什么人的當(dāng)。
她蹲下身去,用手臂抱住頭,開始抽抽搭搭地哭泣。好一會兒,方睜大眼睛,驚恐地掃視了一眼四周。也許,現(xiàn)在逃走還來得及。她自言自語,先下一層,再走樓梯,這樣就沒有被撞見的危險。她可以先跑到街上,跑過兩個街區(qū),然后將他的電話拉黑、刪除,或者干脆將電話卡扔掉。
她挺直脊背,蒼白得好像一朵正在降落的雪花。
她伸出手,準(zhǔn)備去按開門的按鈕,可就在手指與按鈕相觸的一瞬,她不知為什么,她轉(zhuǎn)身對著銀色的金屬壁板看了一眼。就一眼,一個眼睛紅腫、臉蛋如過期面包的女人站在她面前,因為極度的惶恐與震驚,那張臉正對著她瑟瑟發(fā)抖。這是誰呢?難道是她嗎?是她獨處時的真實面目?帶著這樣一張臉的人,逃離了這里,又有什么好的去處?
她靠著那鏡子似的板壁,頹然地往后一仰。就在這一瞬間,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來這里的真正原因———她老了,而且憔悴、丑陋,她已失去他們眼中做女人的資格。她裝作不在意,可其實厭倦透了自己,那個躲在家務(wù)、丈夫與孩子陰影中的自己,那個臉上布滿蕾絲般斑點、頭頂藏了無數(shù)白發(fā)的自己。那不是她,至少不是本質(zhì)的她。有種想法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那就是在這有著洗不盡的衣物、做不完的飯菜與填不滿的表格的世界之外,一定還另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在那里,人人自由、獨立,像一棵棵驕傲的樹,再也沒有人會被囚禁……
所以,她是在找一個人,一個來自那個世界的人,那人確切是什么樣子,她并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他和自己見過的每一個都不一樣。她要找的,是一個別樣的人。當(dāng)然,奇跡從未降臨,可她并不打算放棄。她至少可以找到一個。哪怕只有一個。她常在心里想,如果遇上了,就拋下一切,勇敢地跟上他走。
那么十一樓的他,會是她要找的人嗎?如果是,她該怎么辦?她的心又咚咚地跳起來,像一臺馬達(dá)。
大睜著疲憊卻閃亮的眼睛,露出鈴蘭般柔和的微笑,她是這么設(shè)想的,也是這樣準(zhǔn)備的。然而,電梯門再次打開時,鈴蘭卻又瞬間枯萎了,這不是十一樓,是十樓。有人按了向上的箭頭,然而門外卻沒有人。她困惑地看了一會兒,正準(zhǔn)備關(guān)門,一個高鼻子方下巴,漂亮得如同蠟像的年輕男人用手扒開門擠了進(jìn)來。她一愣,出于一種本能又扭過頭去,朝那銀灰的板壁看了一眼,那影子卻是一團(tuán)模糊的可疑(大概是剛剛哭過眼花的緣故)。那男人卻根本沒留意她,兀自翻了翻漂亮的眼睛,就從胸前掏出一塊磚頭樣的東西———一個對講機,哇啦哇啦講起話來:十八樓,1801一會兒有人入住,趕緊整理干凈。他原來是個保安,又或者還兼著半個鴨子。她不無刻薄地想,一顆心卻輕輕往下一躍,像一個骨碌碌滾下山崖的石塊。
要等到電梯上了十八樓,那不可一世的保安踢著閃亮的大頭皮鞋出去,她蹲在懸浮的電梯里足有一分鐘,才意識到不對勁,電梯怎么沒在十一樓停留?她怎么就去了十八樓?一直到當(dāng)天夜半時分,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之中,她也沒想明白,是不是她扭頭照鏡子時過于投入,胳膊無意間壓到了“11”按鈕,消除了停靠指令?好吧,就算是這樣,她也還是理解不了,那保安為何在轉(zhuǎn)身的一剎那,抬起手對她并不豐滿的胸部狠狠一擊?他難道不知道電梯里有攝像頭?又或者他知道那攝像頭壞了?他就不怕她尖叫、哭泣、撲上去踢他襠部?還是他不過在以他自己的方式,給她一份渴望已久的暴烈愛撫?他感覺到她在注意他,就以為她渴望得到他的注意?
奇怪的是,在最柔軟最脆弱的部分遭受襲擊之后,她既沒有哭喊也沒有嚎叫,只是緊緊抱住自己,任由爆炸般的疼痛如颶風(fēng)呼嘯而過。沒等那個混蛋的背影消失,她已經(jīng)噙著滿眶淚水,緩緩站起身來。
她從十八樓下來時,乳房的疼痛已經(jīng)幾乎消失了,可是一種比疼痛還要尖銳的恥感,從她脊椎的尾部緩緩擴散開來。這是一種比針尖,比刀還要鋒利的感覺。像有人直接切開了她的腦仁,然后用一波又一波的鋸齒,浪花般往她的胸口捅進(jìn)來。她想起那無數(shù)個逝去的夜晚,自己如何心悅誠服地服侍丈夫;她想起自己的少女時代,怎樣卑微地暗戀剛考上大學(xué)的表哥;甚至剛剛學(xué)會說話,就鸚鵡學(xué)舌,討父親歡心……
她拼命呼吸著,模糊的視線漸漸變得清晰。她忽然心頭一動,明白了自己為什么一定要來這里———她得感謝那個混蛋,感謝他用行動清晰地演示給她看———她想要得到的,想從十一樓的那個男人那里得到的,究竟是些什么東西。
愛撫?她渴望他們的愛撫,不過是一場用情色包裹的暴力。所有的“愛撫”都和她想要的尊重、同情、安慰背道而馳。而她想要的“愛”,在他們來說,不過是一場以愛為名的欺騙與游戲。為什么呢?沒有為什么,他們就是毫無道理地喜歡這么干。
恍惚中,她感覺自己像個衰弱不堪的老人,巍巍顫抖著,從高處飄然而下。奇怪,她從未來過這里,此刻卻感到如此熟悉,像經(jīng)常出入的夢境。現(xiàn)在,一切都清楚了。只除了一個問題,最后一個問題———像一只巨大的山鷹在她腦中盤旋,為什么她得接受他們的規(guī)則?
何來掙扎,又何須擺脫?如果她不承認(rèn)他們是主體,不用他們的目光看自己?難道他們不也從她的臉上尋找鏡子,借她的光反射自己么?
她為什么又要索求他們的愛?愛,她自己就有。他們愛她,不過是索求她的愛。美,更是如此。她無需追逐或征服,她自己就是月亮、山川、湖泊,她生來就是水仙,她甚至無需在水邊自我凝視。
另一個世界在哪里?它就在這兒,一直在這兒,就在她自己的生命里。她自己有氣力、有想法、有意志,即便失敗,她也比他們好過得多。她能自給自足,能自滿自得。不知不覺間,她的手臂放松地垂落下來,神態(tài)也變得莊重和藹,似乎有一只熠熠發(fā)光的蝴蝶,在她忽明忽暗的頭頂飛舞。
她微笑著,將手伸向那顆醒目的黃色按鈕。
然而,終究還是晚了一步,或者說她的祖先千萬年前設(shè)法遺傳給她的直覺,還是敗給了漫長的進(jìn)化歲月。電梯在距十一樓不到幾公分的高度被卡住,一雙毛茸茸的大手強行伸了進(jìn)來。來不及反抗,她就見到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她凝視著他,微笑著,只做了一個動作,伸手摘下頭上的花格子呢帽,朝他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