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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疊的時空

2021-01-04 18:20趙樹義
黃河 2021年5期
關(guān)鍵詞:老鄧沁源

趙樹義

第十二章旱地碼頭

郭道這個名字如雷貫耳。

鄰居調(diào)到我們村供銷社工作,租住我們院西廂房鄰居家,便成了我的鄰居。她是住在我們村的第一個吃供應(yīng)糧的,兒子比我小兩歲,經(jīng)常和我一起玩。那時候,我喜歡上山采藥,刨回來晾在院子里的石階上曬干,拿到供銷社賣。每次去,她都不為難我。當然,我的藥材也都符合收購條件。符合,但不一定收購,農(nóng)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比如糶公糧的時候,被糧站刁難是家常便飯,否則,怎么證明人家是公家人呢?鄰居是公家人,卻從不刁難我,與我祖父祖母相處融洽。她丈夫在郭道林場上班,郭道便成為我印象中一個與長子城一樣大的地方。后來,我父親民辦轉(zhuǎn)公辦,調(diào)到縣城教書,他們夫妻也先后回城,她成為我母親的朋友,她丈夫成為我父親的朋友。記得那時家里打家具,父親都是找她丈夫買木料。郭道是我經(jīng)常聽到的一個名字,印象中是個大地方,第一次去沁源走錯路,跑到郭道,知道是個鎮(zhèn)還覺奇怪。后來知道抗日戰(zhàn)爭期間,沁源分為沁源與綿上兩個縣,1946年1月兩縣合并,沁源縣委由陽城村遷至郭道圣母廟,想我的最初印象并未錯。再后來,知道郭道曾是上黨四大名鎮(zhèn),心里反倒為郭道鳴不平。

老鄧是郭道人,可他從未提起過。網(wǎng)上搜到他的一篇散文《俯仰沉浮看郭道》,才知郭道是他的出生地。老鄧說到沁源眉飛色舞,文章開宗明義便聲稱沁源名氣很大,抗日戰(zhàn)爭時期,曾是太岳區(qū)黨委和太岳軍區(qū)所在地,是十四軍的誕生地,是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史上著名戰(zhàn)例———“沁源圍困戰(zhàn)”的發(fā)生地,是當時全國唯一一個沒有出過漢奸的縣。這份牛氣,這份豪情,不得不讓人心生敬意。但緊接著,老鄧又怒其不爭,說沁源相當一個時期沉溺了,人們知道它所轄一個小鎮(zhèn)的名字,卻不知道它的名字。這個小鎮(zhèn)便是郭道,老鄧的家鄉(xiāng)。這等欲抑先揚、且抑且揚的筆法何其老道,可見郭道在老鄧心目中何等重要。

晉東南古有四大名鎮(zhèn),即長治上黨區(qū)千年鐵府蔭城、沁水蠶絲之鄉(xiāng)端氏、長子中藥材集散地鮑店和沁源旱地碼頭郭道。老鄧的老鄰居、郭道村人王翌暉愛收藏,喜考古,據(jù)他考證,北宋時期,田虎聚眾起義,占據(jù)大半山西。朝延命被招安的梁山好漢攻打田虎軍,可道路艱難,皇帝便下令修筑一條“以轍為限”的兵道,路碑上刻“廓道”和指路箭標,第一塊“廓道”碑所在地便被稱為廓道?!袄闭?,甲骨文、金文象屋墻屋頂形也,表示與建筑物有關(guān),本義通“郭”,指外城,便簡化為郭道。

郭道地處沁源中心,宋時兵道自北坡而來,向西南而去,晉商、潞商及冀商或往來,或租住,到清康熙年后期,漸在福云樓北、西形成一條商業(yè)街,商賈云集,百業(yè)興旺。2008年,村民李俊春拆建福云西街“意生源”店鋪,挖出清宣統(tǒng)元年(1911)碑碣半塊,上刻籌資商鋪30余家。

王翌暉等候在福云樓下,文弱,白凈,不像本地人。一見面,老鄧便拉住他的手對我說,翌暉是郭道“活字典”,郭道有什么不明白的,盡管問他。郭道又出一個“活字典”,我不禁莞爾,想此地并非兵道,而是文道。

王翌暉的外公外婆是云南新平人,早年留學(xué)日本,外婆是醫(yī)學(xué)博士,外公李濟光是蔡鍔的學(xué)生、朱德云南陸軍講武堂同班同學(xué),擔(dān)任過講武堂上校戰(zhàn)術(shù)教官,官至國民黨少將師長。1928年,李濟光秘密加入共產(chǎn)黨。1943年,李濟光受黨委派領(lǐng)導(dǎo)滇東革命,壯烈犧牲。新平龍泉寺至今存有李濟光詩一首:

龍泉寺內(nèi)吐龍泉,寺自清幽水自鮮。

不僅平山欣仰戴,尤分余潤到南天。

老街青磚鋪設(shè),不甚寬,街邊房屋也矮,一眼望去,街道寬窄與房屋高矮倒也相稱。街西拐進去為蔡愛卿隊部,也是車馬店,太岳縱隊曾在此生產(chǎn)肥皂、香煙、火柴等,斜對面是郭道郵電支局。說到郵局,王翌暉滔滔不絕。郭道先有名,后有村,道為名先,名為村先,有名而后有實。清光緒三十年(1904),縣城設(shè)郵寄代辦所,郭道村內(nèi)方有私商設(shè)郵柜一處,在福云樓北側(cè)靳馬林院拐角處,初設(shè)時只遞包裹及信件,1914年才兼遞地方并辦理快郵業(yè)務(wù)。那時,境內(nèi)與外地通郵全賴腳夫擔(dān)背,城鎮(zhèn)及近郊郵件由縣局開拆、分檢后,分發(fā)到各郵柜,再按區(qū)域步行投遞,風(fēng)雨無阻。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1939年4月,中共沁源縣委成立沁源縣交通大隊,傳遞公文、情報,聯(lián)絡(luò)太岳區(qū)特委、行署。次年6月,冀太聯(lián)辦交通總局副局長申修赴沁源組建太岳區(qū)交通郵政機構(gòu),歸屬太岳區(qū)交通局第六分局領(lǐng)導(dǎo)。至此,太岳根據(jù)地建立了半公開的轉(zhuǎn)寄干線站,郭道屬第七干線,10天或15天往返一次。1941年9月,綿上縣交通局在郭道成立,地址在福云樓北側(cè)現(xiàn)鄧仁義院,歸太岳行署九專署管轄,沁源縣交通局歸七專署管轄。1941年7月1日,縣境內(nèi)開始發(fā)行郵票,辦理民郵、包裹、匯兌業(yè)務(wù),實行有資寄遞。直到此時,鄉(xiāng)民才知道郵票,圖案為晉冀魯豫邊區(qū)交通總局石版條文土紙石印,面值2分(桔黃)、5分(桔黃)、1角(深藍),后增加5角(紅)。這些郵票于1943年初停用,1944年改換石版白紙同圖郵票,面值1元(綠)、2元(紅)、5元(紫)、10元(桔黃)。1945年,綿上、沁源交通局合并為沁源縣郵政管理局,郭道為境內(nèi)干線14站,站址仍在福云樓北側(cè)。1946年,太岳區(qū)郵政管理局認定縣郵政局為二等郵局,同時設(shè)郭道支局。

站在“三線記憶展覽館”門口,老鄧說,郭道最有名的一段歷史,就是20世紀60年代到80年代中期的三線建設(shè),那時候,外地人知郭道而不知沁源。我知道郭道這個名字,也在20世紀70年代,便問老鄧郭道林場在什么地方。老鄧笑一笑,你說的應(yīng)該是太岳林局,原建在李元馬森村,70年代中期搬到郭道,它的搬遷與三線建設(shè)有關(guān)。當時,沁源建有三線企業(yè)7個,郭道就有5個。為了服務(wù)好這些企業(yè),縣里增駐了派出所、稅務(wù)局、公路道班,改建了醫(yī)院、車站、銀行、書店、旅店和百貨、蔬菜、糖業(yè)煙酒公司,擴修了汾屯公路,修建了5座大型石拱橋。1972年6月12日,晉東南地區(qū)還設(shè)立了沁源縣郭道工礦區(qū),郭道實際上是山西最早的“經(jīng)濟特區(qū)”。老鄧又指著王翌暉說,翌暉1969年郭道中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到晉東器材廠,11月底成為三線廠首批徒工。1973年選送到山西財經(jīng)學(xué)院學(xué)習(xí),畢業(yè)后又返回廠里,在金工車間、電位器車間、電阻車間、供運科、行政科干過,當過文書員、統(tǒng)計員、材料員、廠辦秘書、職工子弟學(xué)校校長。退休前是山西音響材料廠沁源分廠廠長,退休后定居榆次。翌暉在三線廠工作了40年,經(jīng)歷了三線企業(yè)的輝煌和衰敗,2018年建展覽館,他比誰都積極。

展覽館由原長虹機械廠部分舊廠房改建而成,是山西規(guī)模最大、晉東南地區(qū)唯一的三線建設(shè)紀實性展覽館,總面積4500余平方米,分歷史背景、挺進沁源、生產(chǎn)歷程、激情歲月、三線人物、三線情結(jié)、再鑄輝煌等七個展廳,收藏原三線廠實物近1000余件、照片2000余張。布置接近尾聲時,王翌暉想起榆次總廠庫房沉睡多年的老設(shè)備,主動出面協(xié)調(diào),不花一分一厘,為展覽館“請”回高十幾米、重幾十噸的一代、二代、三代機床,這些閑置的龐然大物如今是“鎮(zhèn)館之寶”。談起建館,王翌暉很是興奮,他說展覽館是郭道鎮(zhèn)打造“三線文化園”總體規(guī)劃的第一步,今后還計劃拓展長虹廠、晉東廠、東癉廠全部廠區(qū)舊址200余畝,對各廠遺留廠房、宿舍、學(xué)校、禮堂等設(shè)施進行開發(fā)利用,規(guī)劃建設(shè)工業(yè)遺址公園、三線影視拍攝園、工業(yè)遺存文創(chuàng)園等。

特殊年代造就特殊歷史,郭道這個與兵道有關(guān)的特殊地方,又有幸成為這一特殊歷史的親歷者、見證者和記憶者。

這一切皆始于1965年,那一年我出生,對那個年代的故事懷有特殊情結(jié)。

其時,國家把邊境和沿海地帶稱為一線,把中部地區(qū)劃為二線,西部地區(qū)則是三線。三線地區(qū)又分大三線、小三線。展覽館張掛著一張全國三線建設(shè)重點項目示意圖,西南的川、貴、云和西北的陜、甘、寧、青等大三線,一、二線地區(qū)腹地的小三線赫然圖上,沁源位列小三線?!昂萌撕民R上三線”,這是當時最響亮的口號,能夠進入三線建設(shè)的,都是政治過硬、有技術(shù)專長的。整個三線建設(shè)貫穿三個“五年計劃”的16年,涉及13個省、市、自治區(qū),有 400多萬工人、干部、知識分子、解放軍官兵和成千上萬的民工參與,建設(shè)大中型項目1100多個,涵蓋國防、科技、電子工業(yè)等領(lǐng)域,有鐵路、公路交通基礎(chǔ)設(shè)施,有鋼鐵、煤炭等重工業(yè)基地和輕工業(yè)企業(yè)。

在當時,支援和加強三線建設(shè)是山西工作的重中之重。1965年,山西省委成立三線建設(shè)領(lǐng)導(dǎo)小組,設(shè)三個指揮部:第一建設(shè)指揮部設(shè)在大同,負責(zé)協(xié)助北京后方基地建設(shè);第二建設(shè)指揮部設(shè)在長治,負責(zé)協(xié)助天津后方基地建設(shè)和戰(zhàn)備搬遷工作;第三建設(shè)指揮部設(shè)在隰縣,負責(zé)太原后方基地建設(shè)。而選址沁源,則與“沁源圍困戰(zhàn)”有關(guān)。當年,沁源軍民團結(jié)一心,同仇敵愾,對據(jù)守縣城的日軍進行圍困。1945年4月,歷時兩年多的“沁源圍困戰(zhàn)”獲得全勝,創(chuàng)造了群眾性長期圍困戰(zhàn)的范例。圍困戰(zhàn)勝利20年后,時任國務(wù)院副總理薄一波在山西省副省長劉開基、中共晉東南地委書記王尚志的陪同下,到沁源李元、韓洪、郭道視察,一方面訪問闊別22年的沁源老區(qū),另一方面為三線廠選址。初定10廠一校,后改為7廠。

遵循“先生產(chǎn)、后生活”“邊設(shè)計、邊建設(shè)”的指導(dǎo)思想,經(jīng)過近兩年奮戰(zhàn),1971年10月,山西開源線材廠線材產(chǎn)品投產(chǎn),同月,山西晉東器材廠炭膜電阻、金屬模電阻試產(chǎn)成功,1972年正式投產(chǎn)。同年,山西人民器材廠電容器產(chǎn)品試產(chǎn)成功,并正式投產(chǎn),山西東升器材廠和山西長虹機械廠相繼于1971年至1972年試產(chǎn)晶體管無線電子產(chǎn)品和861連排指揮機(背式報話機)成功,部分生產(chǎn)。鼎盛時期,長虹機械廠有能力生產(chǎn)軍用對講機、步話機,包括“404”型電臺。沁河機械廠有能力生產(chǎn)空軍部隊地面指揮系統(tǒng)用的,頻率高、距離遠的“101”超高頻信號發(fā)生器和“201”數(shù)字頻率器。開源線材廠研發(fā)布電線、微型漆包線、中型被復(fù)線、軍用被復(fù)線等11個品種的產(chǎn)品,部分產(chǎn)品填補山西空白。衛(wèi)華儀器廠的華北無線電計量站為全國兩家之一,配備有英國、法國、德國和美國的儀器設(shè)備,設(shè)施設(shè)備、生產(chǎn)能力和技術(shù)人才皆全國一流。當時,所有建設(shè)單位均用代號代替,直到1976年后才逐漸公開。

改革開放后,國內(nèi)經(jīng)濟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三線企業(yè)成本高企,生存艱難。為節(jié)省開支、減少虧損,1978年1月,長虹機械廠與沁河機械廠合并為山西長虹機械廠。1980年元月,山西東升器材廠竣工驗收,同時宣布停產(chǎn)。1981年1月,山西長虹機械廠宣布停產(chǎn)。1982年5月,山西人民器材廠宣布停產(chǎn),同年7月,山西晉東器材廠宣布停產(chǎn)。除山西開源廠勉強維持生產(chǎn)外,其余4廠均靠國家撥款過日子。1985年5月,東升器材廠、晉東器材廠、人民器材廠三廠合并,更名山西音響材料廠。1986年,根據(jù)國務(wù)院關(guān)于三線企業(yè)“調(diào)整、改造、搬遷”的指示精神,自1987年11月起,音響材料廠、長虹機械廠和開源線材廠分期分批搬遷到榆次。搬遷后,音響材料廠設(shè)郭道分廠,其余兩廠設(shè)留守處。20世紀末,太岳林局遷往介休。紅火一時的郭道突然冷清下來,縣里的一些派出機構(gòu)也悄然淡出。

從1966年至1987年,三線廠在沁源存續(xù)21年。

老鄧在郭道長大,他的三線記憶與王翌暉不同,或者說,老鄧的記憶是民間視角,有煙火氣:廠里有機器轟鳴聲,街頭有南腔北調(diào),路上有汽車喇叭鳴叫,眼里有身著工裝或異裝的帥哥靚女。并不寬敞的街頭車水馬龍,不一樣的口音,不一樣的文化,不一樣的生活方式,潛移默化著當?shù)氐拿袼罪L(fēng)情。太原和長治為數(shù)不多的班車,每天直發(fā)郭道一趟,加上途經(jīng)的,每天在十幾趟。1975年夏天,全省“引機上山”現(xiàn)場會在郭道召開。同年,郭道街頭鋪了沁源除縣城外的第一條柏油馬路。各種文體活動,譬如文藝匯演、電影、戲劇、體育比賽一個接一個。各種現(xiàn)場會,各種典型,各種參觀,紛至沓來。一時間,郭道聲名鵲起,被人戲稱為沁源的上海、山里的香港。來沁源不到郭道,等于沒到沁源。到郭道不看三線廠,定是憾事。而最溫暖的,是郭道的干部群眾與駐地企業(yè)相處和諧,遇到春耕、秋收時節(jié),企業(yè)動輒派卡車支農(nóng)。郭道時有16個生產(chǎn)小隊,還有副業(yè)隊、專業(yè)隊、車隊,那個紅火勁,現(xiàn)在想起都心潮澎湃,郭道儼然沁源老大!

在天津作家肖克凡眼中,三線是另一種記憶。他在《沁源邂逅天津》一文中寫道:

當年沁源縣總共七座工廠,有六座來自天津。我不禁興奮起來,企盼從“小三線”建設(shè)者照片里找到熟悉的天津面孔。

一張張照片里青春洋溢的笑容、意氣風(fēng)發(fā)的目光、朝氣蓬勃的身影,分明定格于五十多年前的光景里。我猛然意識到,他們?nèi)缃窬涯暧饣?,甚至年過古稀,難以對照青春面容了。

盡管企業(yè)名稱幾經(jīng)變更,我還是能夠識別“天津衛(wèi)東漆包線器材廠”,就是坐落在河西區(qū)陳塘莊工業(yè)區(qū)的天津市漆包線廠;“天津工農(nóng)兵電線廠”就是坐落南開區(qū)長江道的天津市電線廠。這無疑是天津機械行業(yè)的榮耀。

三線沁源展覽館陳列著當年的機械生產(chǎn)設(shè)備。我能夠認得二零車床和導(dǎo)軌磨床,還有立式銑床和剪板機,它們無聲講述著“小三線”建設(shè)者艱苦奮斗的故事。當年開源線材廠生產(chǎn)的被服線,產(chǎn)品質(zhì)量難以達標,他們派員到天津609廠接受技術(shù)培訓(xùn),很快排除產(chǎn)品質(zhì)量缺陷。這讓我感受到沁源與天津的不解之緣,也使我在山西沁源邂逅不曾謀面的天津前輩。

參觀即將結(jié)束時,我意外得知那張鐵木結(jié)構(gòu)的臺案被當?shù)胤Q為“天津桌”,因為當時沁源沒有見過這種具有折疊功能的臺案,便有了如此稱謂。我給這張“天津桌”拍下照片,請它重返天津家鄉(xiāng)。

從天津來到沁源“小三線”的建設(shè)者,起初有南開大學(xué)畢業(yè)生,后來有天津知識青年和復(fù)員軍人,他們無私奉獻了青春年華。當時生活物資極其匱乏,女工在沁源商店里連衛(wèi)生紙都買不到,只有草紙。許多生活日用品都是從城市家里捎來的,即便吃頓水餃也成了奢侈的事情。創(chuàng)業(yè)者艱苦奮斗的精神,迸發(fā)出難以想象的能量,在太岳深處“小三線”樹起豐碑。

城鄉(xiāng)生活確實存在差別。夏天里“小三線”女工穿起塑料涼鞋,竟然引起當?shù)貗D女們的好奇,此前她們沒見過裸露五個腳趾的鞋子,也沒嗅到過“小三線”女工們身上散發(fā)的雪花膏味道。冬季天冷,男徒工戴個口罩、穿件棉猴也會引來驚異的目光。這群“小三線”建設(shè)者,受到當?shù)卣腿嗣竦拇罅χС?,同時影響了當?shù)氐木裎幕钆c文明生活習(xí)慣。

“小三線”工廠舉行籃球、乒乓球、象棋比賽,帶動了當?shù)卮迕耋w育運動的開展?!靶∪€”工廠的文藝節(jié)目表演、鑼鼓秧歌游行、放映露天電影,上映朝鮮的、阿爾巴尼亞的、南斯拉夫的電影,給當?shù)厍嗄甏迕癫ハ孪埠梦乃嚨姆N子。清晨,廣播喇叭里的“新聞和報紙摘要節(jié)目”、晚間食堂開飯的味道……為閉塞靜寂的山村生活吹來清新空氣。村民們聽見了普通話,看到了廣播體操,接觸了海報與大標語,懂得了糧票、布票和各種票證,受到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熏陶。他們在工農(nóng)互通有無的交往中,縮小著城鄉(xiāng)差別,結(jié)下了深厚友誼。來自大城市的“小三線”職工們,在這里安家落戶、生兒育女,將沁源山村當做自己的第二故鄉(xiāng)。

有個很有意思的故事,在郭道流傳。

綿山火起,火光映天。忽然間,上萬只白鴉呼嘯而來,將介子推母子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圍住,振翅撲火?;饎菅该?,白鴉引火上身,一半墜落火海。大火熄滅,尸骸遍野。生還者盤旋天空,久久不散,其鳴若泣,聲聲滴血。煙熏火烤之后,白鴉通體烏黑,僅脖頸處環(huán)一圈白,嘴被泣血之聲染紅。晉文公望之垂淚,佇立良久,遂命嘉獎:其一,數(shù)百里之內(nèi)不得設(shè)羅網(wǎng),不得捕捉烏鴉;其二,隨烏鴉行蹤,找到其住所筑一高臺,讓其安居,日夜可望綿山。

所筑高臺便是思煙臺。晉王嘉《拾遺記·魯僖公》記曰:

僖公十四年,晉文公焚林以求介之推。有白鴉繞煙而噪,或集之推之側(cè),火不能焚。晉人嘉之,起一高臺,名曰思煙臺。種仁壽木,木似柏而枝長柔軟,其花堪食,故《呂氏春秋》云:“木之美者,有仁壽之華焉?!奔创耸且?。

國云戒所焚之山數(shù)百里居人不得設(shè)網(wǎng)羅,呼曰“仁烏”。俗亦謂烏白臆者為慈烏,則其類也。

顯然,郭道一帶的傳說是有出處的,只不過,傳說中渲染了更多細節(jié),譬如,脖頸處環(huán)一圈白、嘴被泣血之聲染紅之類。有人甚至說,烏鴉便是白鴉煙熏火烤之后的變種,姑妄聽之罷了。

自郭道老街斜刺里穿出,一路向北,有一社腦坡,坡上有一臺地,中央矗立一黃土夯實的土堆,面朝正南,前設(shè)祭臺,此即思煙臺。遺址四方底座,長、寬各20米,下寬上窄,呈梯形,高18米,距今2600多年。思煙臺雖為土臺,卻歷經(jīng)春秋戰(zhàn)國烽火洗禮,飽嘗秦、漢、隋、唐、宋、元、明、清風(fēng)雨而不倒??谷諔?zhàn)爭時期,曾作為烽火臺、望臺,助太岳軍民抗擊日軍。當然,這是介子推的思煙臺,在鄧家人眼中,思煙臺另有用途。鄧氏一族遷居郭道,背靠思煙臺,開辟家園。古時擇地有北山高于南山之說,如此北山方可做“靠山”。郭道北山無法與南山比肩,鄧氏遂加筑思煙臺,以一尺頂三丈之寓意平衡兩山高度,稱作云臺。鄧氏初來乍到,或不知思煙臺來歷,方有此舉。而今人大多不知思煙臺,也不知云臺,習(xí)慣直呼寨子疙瘩,思煙臺和云臺便一如煙云。但名或隱,山河仍在,眺望南山,依然山巒層疊,松柏滿山。而在思煙臺之前、山巒之下,河谷半圓形環(huán)繞而來,山水之美者,“有仁壽之華焉”。

王翌暉說,在很久以前,思煙臺是喂鳥的地方,有很多種鳥兒在這里棲息。每逢寒食節(jié),村民都來此喂鳥,這個風(fēng)俗一直延續(xù)到辛亥革命。本地有一種鳥兒叫紅嘴鴉,20世紀80年代曾成群出現(xiàn),后因環(huán)境污染,已少見。至于白鴉撲火,王翌暉還專門跑到山西大學(xué)、山西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山西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查閱相關(guān)書籍,發(fā)現(xiàn)“鳥雀之所以會撲向著火的地方,是因為它們需要熏死自己翅膀上的寄生蟲”。

王翌暉以科學(xué)為傳說尋找證據(jù),的確夠執(zhí)著??烧f到鳥兒,身邊便有專家,我當即撥通鄭曙林電話,請教白鴉的事。鄭曙林說,魚兒泉、花坡一帶有白頸鴉,郭道、沁河一帶有達烏里寒鴉,前者個頭比后者大。白頸鴉白色頸環(huán)僅延伸到胸部,腹部仍為黑色,達烏里寒鴉白色頸圈延伸到胸和腹部,兩種鳥兒區(qū)別明顯,不容易混淆。我問是紅嘴嗎,鄭曙林說不是。問有紅嘴鴉嗎,鄭曙林說,有紅嘴山鴉,嘴、腳是紅色的,通體黑色,具藍色金屬光澤,但不叫紅嘴鴉。又問有白頸紅嘴的鴉嗎,鄭曙林斷然回道,從未見過。我查閱相關(guān)資料,也未發(fā)現(xiàn)白鴉這個鳥種??磥韨髡f就是傳說,群鴉撲火雖有科學(xué)依據(jù),白頸紅嘴或是當?shù)厝藢Π坐f的美化,畢竟白鴉是“仁烏”嘛?!侗静菥V目》把達烏里寒鴉稱作“慈鳥”“孝鳥”,或與白鴉有關(guān)?也僅是猜測。其實,白鴉也好,烏鴉也罷,只要有人情味,人們便會紀念它。所謂“南屈原、北介子”,屈原與介子惺惺相惜,《九章·惜往日》便不吝贊譽之詞:“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君寤而追求;封介山而為之禁兮,報大德之優(yōu)游;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蹦铣蝿⒕词濉懂愒贰芬苍唬骸敖橹铺拥撾[跡,抱樹燒死。晉文公望木哀嗟,伐而制屐。每懷割股之功,俯視其屐曰:‘悲乎,足下!’足下之稱始此?!碧祆辏?017),宋真宗詔封介子推為潔惠侯。王翌暉對思煙臺情有獨鐘,經(jīng)他爭取,思煙臺被列為市級、省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

重耳逃亡19年,介子推為五隨從之一?!掇o海》第6版釋介之推曰:

亦作“介子推”“介推”。春秋時晉國貴族。曾從公子重耳(晉文公)流亡國外。文公回國后賞賜隨從臣屬,他未得賞,因與其母隱居綿上(在今山西介休東南)山中而死。文公使人召之不得,以綿上作為他名義上的封地,后遂稱綿山為“介山”。據(jù)說文公燒山逼他出來,他因不愿出山被燒死。舊俗以清明前一天(或兩天)為寒食節(jié),斷火冷食三天,相傳為紀念介之推。

民間傳說也罷,古人詩文也罷,廟堂分封還罷,真假對錯很難分辨,情感卻一脈相承。其實,不論哪種傳播方式,都經(jīng)歷了“層累造成”式的流變,時間如此漫長,唯一性恰是最不可信的。同樣是介子推,沁源便有不一樣的解讀,譬如火燒綿山之地在花坡,介子推墓地在伏貴,而與介子推有關(guān)的寺廟、祠堂,沁源不敢說村村都有,但行走村野一不留神便會遇見,在沁源人眼中,每座廟都可能是介神廟。這種文化現(xiàn)象頗為罕見,介子推在沁源扎根之深,令人驚訝,甚或,其傳播方式就像沁源山水一樣,是原生態(tài)的。總而言之,無論縱向的歷史演進,還是橫向的空間擴布,無論口頭語言、書面文字,還是山川、河流、樹木以及寺廟、祠堂、村落,在沁源,與介子推有關(guān)的一切都在以一種有別于其他地方景觀化敘事方式而存在著。也就是說,沁源人不爭,不搶,不粉飾,不裝飾,介子推文化卻遍地開花,原始生長。

郭道村西、洎水河北的河灘建有介神廟,是庭院廊坊式廟宇,為祭祀介子推及其母親、妻子、兒子、兒媳而建造,原名惠侯祠,也名蠶姑廟。介神廟原址選在坐佛山東側(cè)半坡上,塑坐南向北像,望向綿山。廟宇框架既成,竟當夜垮塌,眾工匠甚感困惑,遂請教慈云禪寺僧人慈云先師。先師云:此廟占據(jù)神山,怎能不倒?另選祥地吧。遂選今日之址而建,南山則留下一座介神臺。

介神廟長32米,寬18米,總面積576平方米,磚木結(jié)構(gòu),瓦插飛龍頭像,原殿坐北向南,正殿三間,兩邊各有偏房一間。正殿彩塑介子推與母親、兒子介林像,西偏房為介子推之妻像,東偏房為介林之妻像。沁源介神廟眾多,此種布局卻獨一無二?!豆沤駡D書集成·神異典》引《山西通志》釋殘苦廟云:“舊志云,介之推從重耳出亡,追者甚急,推以其子林代死。后重耳入晉,推妻并林妻尋推至此。聞推焚死于綿山,二人投井而死。鄉(xiāng)人立廟。后訛為蠶姑廟?!睔埧嗯c蠶姑音近,民間便將殘苦的婆媳升格為美麗的蠶姑,訛傳也動人。山西多地有介子推傳說,大同小異,這種說法卻鮮見,可見最把介子推當“家人”的還是沁源人。介神廟南建有坐南朝北三間戲樓,每逢寒食節(jié),村民便自發(fā)組織劇社演出,意即請介子推一家與村人一起看戲,此等待遇,亦如“家人”一般。

1940年11月,日軍焚燒郭道,介神廟被毀。

出郭道西北不遠是伏貴,村北一公里處有一自然村,叫鄭溝。雖人去村空,村中傅山先生講學(xué)堂卻保存完好。出村越過公路,兩山環(huán)抱一塊莊稼地,地的西北建有介之推墓。墓堆呈圓形,墓身封土高10余米,周20米,環(huán)周占地3300余平方米。墓地坐西面東,上植青松、白楊數(shù)株。據(jù)傳,此墓為晉文公率眾人所筑,年久衰敗,唐武德年間重修,清乾隆年間再修。墓碑刻有碑記,碑文為“皇帝萬歲。晉國賢潔惠侯王公介子推諱光之墓。乾隆二十五年吉日立”。

唐貞觀年間,朝廷撥付銀兩在伏貴主街北側(cè)修建潔惠侯祠,也叫介神廟。舊時,介神廟東西兩道山門時常關(guān)閉,只有祭祀、唱戲、村公所處理公務(wù)時,方才打開。東西山門上建有鐘鼓樓,有香客、施主到來或村人有事訴訟,可鳴鐘擊鼓。進得廟內(nèi),南為戲臺,正中懸“鏡里千秋”,并撰楹聯(lián)曰,“不大地方可家可國可天下,無多人物知丑知美知大義”。北房正殿為介神廟,內(nèi)供介神泥塑像。介神身著黃袍,慈眉善目,欲言又止。廊外前檐左右塑李能、張雄執(zhí)戟捧戈像。介子推出走,晉文公派武士前去尋找,武士死后追贈護衛(wèi)大將,即介神守護者李能、張雄。殿前東西兩排房屋為禪房,清末以來村公所在這里辦公,不久為村小學(xué)堂占用。

伏貴也有個傳說,與舞龍燈有關(guān)。

介之推被焚不久,村人偶得一書,邊看,邊讀,身邊突現(xiàn)天兵天將,問召他們何事。原來村人無意間讀了咒語,引來天兵天將??纱迦瞬恢吮洌恢绾问呛?,抬眼看時,見村前龍臥山迤邐而來,便信口道,你們在山上壘一道石墻吧。話音未落,一條城墻橫亙山腰,宛若長虹,天兵天將卻蹤影全無。村人圍觀,石頭大者如牛,小者如豬,皆非本地所有。驚疑間,突有人指著山和石墻說,青山如臥龍,蜿蜒青翠,石墻似臥龍,紅似火蛇,青者為水龍,紅者為火龍,莫非是神靈在暗示我們以此紀念介神?眾人以為然,遂砍木扎龍頭,以紗作龍身,舞起龍燈。從此,伏貴風(fēng)調(diào)雨順,物阜民豐。

何為民俗?

有記憶以來,我們就一直是這樣子的。

無須解釋,便是最好的解釋。何況,在沁源,散落民間的文化符號多可自圓其說。介子推、介神和龍便是這樣的符號,他們像三線記憶一樣,牢牢貼在郭道這座旱地碼頭上。

第十三章逍遙綿上

雪后。那天去下窯村看沁源古八景之“石臺夜月”,返城路過郭道時,我突然對老鄧說,去綿上。

老鄧很是詫異,天馬上就黑了。我說,沒事。

老鄧又說,你去過綿上的。

我說,再看一眼。

宋勇笑一笑,開車穿過郭道大街,北拐汾屯公路,徑往綿上村而去。

我也不知道那一瞬間,為何會想起綿上,可自己就是想去看看綿上。這種想法有些無厘頭,可于我也算正常。我確實不清楚因何去綿上,但我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找出理由,即便這個理由很牽強。

離開鄉(xiāng)下太久,沒想到冬天的天如此之短。在城市,冬天的天其實也很短,只因有光,對黑的感覺便不再那么強烈。感覺這東西很莫名其妙,來時不需要理由,去時也無需理由。況且,世上事哪兒有那么多理由呢?

出郭道時天還透著亮,到綿上就黑透了。沒有月光,沒有星光,綿上正施工,路燈也黑著。宋勇從配件箱找來手電筒,高舉著走在前面,我和老鄧把手機上的手電筒打開,跟在后面。天有些冷,或許在施工,或許是晚飯時候,路上沒有人。老鄧晃動著手電光說,這兒是學(xué)校,那兒是史家大院遺址,拐進巷子里是抗日忠烈故居。這些地方我都看過,但在這個晚上,我只能努力去回憶,實際上什么也看不到。就這么奇怪地走著。就這么跟著燈光高一腳低一腳地走著。就這么在夜色中穿過古綿街道,來到十字樓前。周邊剛鋪上青石板,遠處居民區(qū)有燈光漏出屋脊,聳立半空的十字樓平添幾分肅穆,與立在路邊的紀念碑倒是相搭。穿過黑黢黢的十字樓,從宋勇手中取過手電筒,把燈光指向北邊問,那條路是通向平遙吧?老鄧說是。又把燈光指向東邊問,那條路是通向沁縣吧?老鄧說是。再把燈光指向夜空,自言自語,很久沒看到如此純粹的夜色了。老鄧問在看什么,我說,什么也不看。老鄧搖搖頭,或許覺得我中了邪吧?;剞D(zhuǎn)身,把燈光指向十字樓,冷不丁對老鄧說,第一次看到它就覺奇怪,為什么不建在城內(nèi)呢?老鄧說,沁平古道、沁沁古道啊,此地是必經(jīng)之路。我疑惑道,意思它是古道的十字樓?老鄧反問道,難道古道就不可以有十字樓?

當然可以有,但它在城外。我很想說出自己的不解,一想這可能僅是自己的不解,便沒有說。在城的一隅,路經(jīng)車輛必須從東邊進來、北邊出去,或北邊進來、東邊出去,那該是怎樣的一座城呢?

疑惑就像那燈光,明亮著,卻什么也穿不透。

老鄧忍不住問,我很好奇,黑咕隆咚的,你怎會想起來看綿上?

我也好奇,可我也不知道理由,便說,綿上名字好聽啊。

老鄧哼一聲,沁源名字不好聽?

我“噗嗤”笑了,都好聽。

老鄧也笑了,那咱現(xiàn)在去看沁河源?

我說好啊,夜探沁河源也……話未說完,腦海里電光火石般閃過兩個詞組:綿上隱和綿上耕田。對,就是綿上隱,就是綿上耕田,突然想來看綿上,不只因為它叫綿上,還因為它有兩個后綴:隱和耕田。《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曰:“晉侯賞從亡者,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祀[而死。晉侯求之不獲,以綿上為田?!碧评畹略!督谝链ú飞骄?,將命者畫圖而至,欣然有感》詩云:“欲追綿上隱,況近子平村?!鼻孱櫻孜洹顿洺坦げ肯蓉憽吩娨苍疲骸熬d上耕山日,青門灌圃時?!鼻咴葱凶咴掠?,竟起閑隱之心,山水也消磨人的意志呢!

把手電筒還給宋勇,站在十字樓下,我給老鄧講了個傳說,凄而美。

黃帝南巡,妻子嫘祖懷孕相隨,途生一女,黃帝取名“芪”。嫘祖誤聽為“棄”,遂用絲帛包女而棄。黃帝得知,急忙趕回尋找,只見絲帛,不見嬰兒,絲帛下長一草,莖直立,上部多分枝,有細棱,被白色柔毛。女兒化為一株草,黃帝很傷感,遂起名“黃芪”,并將絲帛二字合為一字,曰“綿”,女兒誕生之地便叫綿上。老鄧說,這不就是綿黃芪嗎?綿上最有名的特產(chǎn)。我微微一笑,這個傳說很民間,你可曾聽說黃帝有子女姓黃的?“黃芪”估計是唯一一個吧?老鄧笑一笑,看來你做了不少功課。我說,“棄”其實還有個故事。

后稷是周的始祖,黃帝的玄孫,帝嚳的嫡長子,姬姓。《史記·周本紀》記曰:

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邰氏女,曰姜?。姜?為帝嚳元妃。姜?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以為神,遂收養(yǎng)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

此“棄”三棄而不棄,曰“棄”,無彼“棄”綿之待遇。敢情同是黃帝一族,在傳說中性別差異也極大,而綿上雖在綿山之上,似乎更具陰柔之氣,因而也更適合隱居吧。

稷本意指谷子,又叫粟。棄少時好種麻菽,長大后好耕農(nóng),教人稼穡。堯聽聞,舉棄為農(nóng)師,主管農(nóng)業(yè),天下得其利?!稌に吹洹肥枰秶Z》云:“稷為天官,單名為稷,尊而君之,稱為后稷。”自此,后稷作為農(nóng)神幾千年來一直受到帝王和百姓祭祀。神農(nóng)制耒耜,種五谷,發(fā)明原始農(nóng)業(yè),后稷培育黍、稷,推動農(nóng)業(yè)“科技”種植。仔細推敲,后稷的故事還是“神農(nóng)嘗百草”的翻版,只不過,前者一邊種地,一邊采藥,后者只對種植感興趣罷了。

老鄧笑了,神話還可以這么解讀?

我反問,有問題嗎?

老鄧不答,也講了個故事。

介休市有“先有鄔城店,后有介休縣”之說。鄔城店為春秋晉置鄔縣故治,晉頃公十二年(前514),晉大夫祁黃羊的孫子祁盈為晉侯所殺,祁氏之田被分為七縣,介休境內(nèi)始置鄔縣,封司馬彌牟為鄔大夫。隋開皇十六年(596),鄔城分治,綿山之上為綿上縣,綿山之下為介休郡,平原之地為平遙,意即登綿山之頂,可遙望汾河百里平川。綿上唐屬沁州,宋太平興國四年(979)割屬大通監(jiān),寶元二年(1039)屬威勝軍。宋慶歷六年(1046)徙治大覺寺地,即今綿上。金時屬沁州,元至元十年(1273)并入沁源。1942年10月,晉冀魯豫邊區(qū)以朱鶴嶺為界,由沁源北部析置,屬太岳區(qū),縣政府先后駐過綿上、東村、赤石橋、水峪等地。1945年,日寇投降后再次并入沁源。

綿上坐北朝南,背山面水。老鄧講綿上來歷的時候,我仍在想綿上隱、綿上耕田。介子推隱居綿山東麓,晉文公“環(huán)綿上而封”,可謂綿之一解———藏于絲帛下,或長于半陰半陽之地的黃芪。傳說貌似不講邏輯,實則有跡可循。想起康熙皇帝的老師、《康熙字典》的總編撰陳廷敬寫過的一首詩《綿山》:

晉侯旌善地,夫子渺難攀。

野草環(huán)封界,秋風(fēng)綿上山。

龍蛇今寂寞,水石日潺盢。

有母能偕隱,蒼茫掩涕還。

我問老鄧,當年無業(yè)逍遙綿上,是在此地吧?

老鄧說,應(yīng)該是,但無明確記載。

我又問,道宣呢?

老鄧說,應(yīng)該在這一帶活動過,也無記載。沁源古跡非常多,記載卻很少,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么。

我逗老鄧,你們沁源喜歡隱啊。

老鄧說,隱不留痕?

我說,對啊,要不咱去找找他們的“痕”?

老鄧問,怎么找?

我說,去山里找啊,高僧出行,肯定選好山好水的地方。

老鄧說,好主意,之前光顧著去古籍里找了,就沒想到去山里找。

言罷,老鄧立即給王翌暉打去電話,王翌暉說,本來明天準備回榆次呢,這個電話很及時,不走了。本是一句玩笑,誰料老鄧居然認真起來。猶豫著想攔沒攔,或許我也想將錯就錯,開啟一段不一樣的尋找之旅?

隋唐時期,佛教眾芳競秀,宗派紛起,中有一宗,以奉闡《四分律》為本,在終南山創(chuàng)立戒壇,制訂議規(guī),名為南山律宗,又稱南山宗,通稱律宗。這一宗的開創(chuàng)人是一代名僧道宣。

隋文帝開皇十六年(596),發(fā)生兩件不相干的事:一是鄔城分治,綿山之上始設(shè)綿上縣;一是四月初八佛誕日,道宣降生于京兆長安。這兩件事看似無關(guān),或也有關(guān),道宣與綿上皆在這一年新生,此或二者冥冥之中的緣分。

釋道宣,俗姓錢,祖籍吳興(今浙江湖州長興)人。曾祖為陳朝駙馬都尉,祖父為陳留太守,父親為陳朝吏部尚書。15歲時,道宣感慨“世間榮祿,難可常保”,因往事日嚴寺慧鈆和尚,次年落發(fā)出家。20歲在長安坐山林,行定慧,后住終南山白泉寺,又徙崇義精舍,再遷豐德寺,最后居住凈業(yè)寺。道宣受法傳教弟子千百人,親度者大慈律師,授法者文綱等人。

弘一大師(1880—1942)是近代南山律宗中興之祖,他遍考中外律叢,校正“南山三大部”及其律藏,對律疏作了圈點、科判、略釋、集釋、表釋等,所著《南山道宣律祖年譜與靈芝律師年譜》記曰:

八年甲午三十九歲

吳越景霄簡正記云:“事鈔重修時處者,貞觀八年河中府隰州益詞谷,因游靈跡,暫道幽巖,棲禪寂定,觀前述作,審定文詞,遂乃重修?!苯窠猓瑩?jù)戒疏卷尾批文云:“貞觀四年,遠觀他表,北游并晉,東達魏土,依礪律師,始得一月,遂即物故,乃返泌(沁)部由中,為擇律師又出鈔三卷,乃以前本,更加潤色,筋脈相通?!比魮?jù)此文,重修事鈔乃在礪律師卒后,為貞觀九年后也。但古德傳說,皆云八年重修,故記于此。

是年出隨機羯磨一卷,含注戒本一卷,戒本疏三卷,教誡新學(xué)比丘行護律儀一卷。

九年乙未四十歲

九年春,因游方次,于泌(沁)部綿上縣鸞巢村僧坊,出隨機羯磨疏兩卷。

是年四月,智首律師卒。律祖撰續(xù)高僧傳中,京師宏福寺釋智首傳云:“余嘗處末塵,向經(jīng)十載,具觀盛他,不覺謂之生常,初未之欽遇也,乃發(fā)憤關(guān)表,具覿異徒,溢目者希,將還京輔,忽承即世,行相自崩,返望當時,有逾天岸,鳴呼可悲之深矣!”于時母氏尚存,乃返隰列,出尼注戒本一卷。貞觀中出,未詳年代,附記于此。今亦逸矣。

十一年丁酉四十二歲

是年春末,于隰州益詞谷中撰量處輕重儀一。

十六年壬寅四十七歲

是年母卒。性不狎喧,樂居山野,乃往終南。

《宋高僧傳·道宣律師》云:“貞觀中,曾隱沁部云室山?!辈榍咴床o云室山,但有云夢山、云蓋山,疑為筆誤。道宣一生著書60余部,所撰述《四分律刪繁補缺行事鈔》(略稱《事鈔》)、《四分律含注戒本疏》(釋南山所集《含注戒本》,略稱《戒疏》)、《四分律刪補隨機羯磨疏》(釋南山所集《隨機羯磨》,略稱《業(yè)疏》),世稱“南山三大部”,《四分律拾毗尼義鈔》(略稱《義鈔》)、《四分律比丘尼鈔》(略稱《尼鈔》),世稱“南山二小部”,合稱“南山五部”。其中,《四分律刪補隨機羯磨》一卷、《疏》一卷,《四分律比丘含注戒本》一卷、《疏》一卷,皆出自綿上,綿上無疑是理想的著經(jīng)之地。貞觀四年(630),道宣入綿上前曾“北游并晉、東達魏土”;貞觀八年(634),入綿上后在“鸞巢村僧坊、出隨機羯磨疏兩卷”;貞觀十一年(637),在隰州(今山西隰縣)益詞谷撰《量處輕重儀》(一作《釋門亡物輕重儀》)二卷、《尼注戒本》一卷;貞觀十六年(642),仍入終南山居豐德寺。道宣在山西活動長達12年,在綿上隱居也有兩年,記載卻寥寥,但細品“乃返泌(沁)部由中”之“由中”二字,或可見端倪?!坝芍小奔从芍?,出自內(nèi)心,發(fā)自肺腑。其時,“礪律師卒”,道宣悲傷,沁源是一方療傷的凈土,道宣對沁源之歡喜當是由衷的。心傷之人難免思念故土,道宣祖籍長興,與蘇州、無錫隔湖相望,有魚米之鄉(xiāng)、絲綢之府、東南望縣之稱,被后人趙孟瞓譽為“帝鄉(xiāng)佛國”。綿上既是北方江南,又是綿上隱之地,道宣借綿上一解思鄉(xiāng)之苦,此情自也是由衷的。

《宋高僧傳·道宣律師》還云:“有處士孫思邈,嘗隱終南山,與宣相接,結(jié)林下之交,每一往來,議論終夕?!睂O思邈(541—682)是京兆華原(今陜西銅川耀州區(qū))人,隋開皇元年(581)隱居終南山,尋醫(yī)問藥。孫思邈認為“人命至重,有貴千金,一方濟之,德逾于此”,所著臨床醫(yī)學(xué)便冠名《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唐太宗李世民即位,召孫思邈入長安,見其70多歲竟如同少年,感慨“故知有道者,羨門、廣成豈虛言哉!”孫思邈曾遠涉十余省尋求因戰(zhàn)亂散失的張仲景《傷寒雜病論》,80多歲才找到比較完整的抄本,收入《千金翼方》中。當?shù)厝讼鄠鳎瑢O思邈曾入靈空山尋訪道地藥材,其既與道宣有“林下之交”,或曾結(jié)伴同游沁源也未可知。

釋無業(yè),俗名杜無業(yè),商州上洛(今陜西商洛市商州區(qū))人,生于唐上元初年(760)。9歲入商州開元寺,跟隨志本禪師研習(xí)《金剛經(jīng)》《法華經(jīng)》《華嚴經(jīng)》等。12歲剃發(fā)出家,精通經(jīng)文。

無業(yè)得法之后,長期在汾州一帶傳授禪法,人稱汾陽無業(yè)。齊安也是馬祖高足,俗姓李,唐宗室后裔,因住于杭州鹽官海昌院,人稱鹽官齊安。無業(yè)與齊安齊名,有“北有汾州,南有鹽官”之說。州牧楊潛聽聞無業(yè)堅辭兩帝三詔書,書碑頌曰:“骨骼瘦秋有精神,苦練勤修道法真,一朝雨晴天霽后,振翼高飛入青云?!碧颇伦诜鉄o業(yè)為國師,敕謚“大達禪師”,入佛500羅漢第61,塔號“澄源”。

繼道宣、無業(yè)之后,李侃也踏上沁源之地。

李侃為唐懿宗第四子,咸通二年(861)出生,5歲封為郢王,9歲或10歲封為威王,19歲或20歲出家,法名瓊俊。李侃訪道修行,先后在四次山、螺山、石鍋山、靈空山、豹子?xùn)|山、五臺山、白馬山等地駐足,相關(guān)寺廟有圓覺寺、螺山寺、靈壽寺、圣壽寺、海泉寺、普昭庵、定國寺等。其中,海泉寺在韓洪鄉(xiāng),螺山寺在縣城南10公里處北石村,靈壽寺、圣壽寺在靈空山,螺山、石鍋山、靈空山皆在沁源境內(nèi)。唐昭宗景福二年(893)二月二十五日,李侃跏趺而化,享年33歲。李侃圓寂后,邑人將其石室瘞葬。邑人祈雨,有求輒應(yīng),后唐清泰年間(934—936)獲封施雨王,后漢乾佑年間(948—950)獲封菩薩,后周顯德二年(955)加封先師菩薩。唐僖宗曾為李侃修建禪院,宋太宗端拱二年(989),賜額靈壽寺并“御書百二十,詔歲度僧七人”。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賜靈壽寺下院崇福院額“圣壽”,即今圣壽寺。李侃當年修行禪院為靈壽寺,后被民間傳為圣壽寺,因施雨之功長久享受祭祀,相關(guān)寺廟累代重修。

一早到郭道接上王翌暉,王翌暉又約了鄉(xiāng)村醫(yī)生段恒,郭道喜歡“田野調(diào)查”的人還真不少。我對老鄧說,看來你們郭道不只你一個文化人。老鄧笑道,我們郭道都是文化人。

出郭道東行兩公里,徑入山中一個叫寺灣的地方。棄車沿溝步行里許,右拐援羊腸小道而上,山勢若脊背,更似肚腹,攀行其上,總覺走在一道山梁上。路邊荊葉形似虎皮蘭,邊緣覆一層雪,愈顯碧綠。王翌暉一路念叨“四山環(huán)繞,千峰拱翠,林木蔚秀,泉石鏗然”,似在證明周邊環(huán)境與他發(fā)現(xiàn)的碑文所記相同,我們此刻行走的地方便是碑中所記的地方。至半山腰,見一“塔”,用或圓或方的基石堆成,西側(cè)是一塊臺地,坐北向南,寬敞,平整,除了半人高的蒿草,便是瓦礫。直到此刻我才明白,所謂慈云寺,僅是一遺址而已。而遺址荒草萋萋,實屬罕見,若無人告知,真不敢想此地曾有一座聞名遐邇的寺廟。臺地靠山處殘留小半截石墻,高不足一米,石頭經(jīng)過雕鑿,有的還隱約可見圖案或文字。老鄧在亂石中翻找,琢磨哪塊石頭是大門的,哪塊石頭是院墻的,我回頭望向東邊,發(fā)現(xiàn)土岸環(huán)立,低調(diào)而奢華。對一片遺址竟也生出這般感覺,自是奇怪,仿佛看到當年寺廟樣貌一般。王翌暉說,遺址所在地叫仁霧山,兩邊山脈形似鳳凰展翅,又名鳳凰山。雙翅下有兩道河,如二龍戲珠,人稱佛祥圣地。又是鳳凰,又是龍,我不覺笑了,問對面的山叫什么,老鄧說叫南界山,一直延伸到交口鄉(xiāng)長征村。

雍正版《沁源縣志》記仁霧山曰:“在縣北五十里,郭道鎮(zhèn)之東。自綿山分脈而來,綿亙六七十里。突起高峰,垂首蟠結(jié)。上有慈云寺,旁分兩臂,巒環(huán)迥抱,面前各起尖峰,如雙闕狀,中通一路,沁河縈繞于外??拜浖乙詾樾蝿俅蟮亍!奔毤氉聊ミ@段話,字里行間不僅透著鐘靈毓秀之氣,還隱隱有王道之氣,既然“堪輿家以為形勝大地”,在道宣、無業(yè)眼中,難道不是形勝之地嗎?

慈云禪寺原名谷云寺,簡稱慈云寺,俗稱鐵佛寺。慈云禪寺前后重修不少于五次,即明天順五年(1461)重修、擴建,明正德十三年(1518)擴修,清道光年間(1828—1834)重修,同治十年(1871)重修,民國二十年(1931)補修等。考證殘碑,明天順五年,陽城都寨主召寨屬十一村集資重修和擴建,以“慈航普渡,云海朝圣”而引名慈云禪寺,谷云寺之名遂棄。其時,慈云禪寺時停時建,歷時62年,明嘉清二年(1523)完工。后經(jīng)各代增補,到明隆慶元年(1567),建筑總面積達10800平方米,占地總面積達21600平方米,被譽為三晉一絕、綿山巨剎。明嘉靖四十年(1561)前,慈云禪寺名震三晉,慕名而來的善男信女絡(luò)繹不絕,當年沁平古道、沁沁古道上南來北往的,不只有商人,還有朝圣者,近者包括周邊各州縣,遠者達陜、冀、豫、魯?shù)仁 ?/p>

由石像而鐵像,由谷云、慈云而鐵瓦,慈云禪寺飽經(jīng)興盛、衰敗,再興盛、再衰敗的滄桑洗禮,而衰敗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便是那場誰也說不清的兵火。那么,兵火之前的谷云寺到底是什么樣子的?究竟由何人興建、何人主持?更詭異的是,古時一談到綿上,便離不開火,介子推因一場大火將寒食節(jié)攬入自己名下,谷云寺卻因一場兵火有名無實,此間莫非有何隱情?記錄越是空白,越易生發(fā)困惑,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谷云寺始建時間不晚于唐———據(jù)王翌暉講,殘碑中記有谷近縣,建寺或更早??v觀唐時,在沁源留下足跡的高僧有三人,李侃最晚,禪院在靈空山,無業(yè)稍早,兩帝三道詔書都不接,更喜歡逍遙,那么,谷云寺莫非道宣的道場?道宣作為南山律宗開山鼻祖,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建立民眾信仰化導(dǎo)機制的人,是佛教大眾信仰系統(tǒng)的締造者,其一生理想,便是用宗教的神圣性化世導(dǎo)俗。若如此,道宣千里迢迢來到綿上,絕不可能僅為著經(jīng)立說,而無業(yè)、李侃追尋而來,定是瞻仰前代高僧的“高光時刻”的!

谷云寺雖片瓦不存,慈云禪寺還是被王翌暉、段恒從殘碑中慢慢“復(fù)原”出來。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一座古剎栩栩然出現(xiàn)眼前,令人刮目。重修的慈云禪寺共分五層,從第一天門起,石階沿中軸線循山勢而上,層層加高,直至大雄寶殿,長186米、寬66米。一天門、二天門為石建牌坊式三門建筑,三天門也稱三門殿,是大檐空式廊道建筑。入山門,第一院為金剛殿,兩側(cè)彩塑高4.8米,為四大天王。第二院為釋迦殿,塑有文殊、普賢及弟子彩繪造像,共28尊。第三院為大雄寶殿,又稱大云殿,塑有釋迦牟尼佛,兩側(cè)分立十八羅漢。院內(nèi)鐵鑄巨鐘一口,重約300公斤,東西廂房各6間,全院琉璃裝飾,雄渾壯麗,是宋明時期沁、綿兩縣唯一一座琉璃裝飾建筑群。慈云禪寺規(guī)模宏大,布局嚴謹,東南兩溝“泉水驚石”,環(huán)立三山“松柏怒發(fā)”,大雄寶殿后還有一棵四人合抱的蒼松,形似鳳凰,人稱鳳凰松,五彩琉璃映襯在古樹間,莊嚴華麗,神秘寧靜。

明嘉靖前,慈云禪寺佛像均為泥塑彩像,由陜西、河南和晉中、晉南等地彩塑藝人先后修復(fù)和塑造。明弘治十七年(1504),鐵匠黨旺攜黨福、黨來、黨智、黨慶等在寺院東側(cè)澆鑄鐵佛,更換大雄寶殿內(nèi)所有塑像,鐵佛寺由此得名。

沁邑慈云寺,古剎勝境也。附近十一村,因于是為焚修地。創(chuàng)建以來,蓋多歷年所。昔時自正殿供佛,外兩廡奉關(guān)圣帝君與給孤獨長者。國朝乾隆中,遭回祿蓖岡炎火,玉石俱焚,蘭若空山,可憐焦土,煨燼之余,幾不能復(fù)振。閱幾何年,住持僧肅會各村諸檀越,咸發(fā)愿重修,公舉鄧公成官為綜理,首公議帝君宜特修廟祀。因于西廡奉給孤長者,而東廡則波斯匿王子?陀園事也,自佛殿廊廡以及禪房或創(chuàng)或因不一所。其外則若牛馬神祠風(fēng)水塔,亦莫不卜吉鼎新,大興土木。顧恒河七寶非徒手所能辦,乃募及遠近善信諸男女,得通寶數(shù)百有余緡,不足抵費之半。乃選本山大小樹株除一切所用梓材外,擇成器者貸之,又得通寶千余緡,不足且出本寺所蓄米數(shù)十尺,制錢數(shù)十千。綜始終浩費,豈特區(qū)區(qū)十家之產(chǎn)哉!是役也。經(jīng)始于道光戊子(1828)秋,落成于甲午(1834),越七稔,上方殿堂,下方僧院,咸與維新,佛哉煥乎!蓋至今靜土莊嚴,人間天上矣。告竣以來,行見天人阿修羅以諸華香散其處,叩禪關(guān)宛逢一十六法筵,禮金身恍賭三十二相好,三千大千數(shù)世界,遍地如來;十萬八千里西天,即心是佛。后有修行君子,欲證菩提果,如來以五眼關(guān),悉知悉見,則以為鷲嶺也可,以為竹林也可,且以為給孤獨園也可,即以為他化天宮也,亦無不可,是為志。

遺址上反復(fù)走過兩個來回,想從這片“凈土”上找到某種物證,終歸徒然。正欲離開,王翌暉和段恒幾乎異口同聲說,山上有一座和尚墓,要不要去看看?猶豫間,老鄧抬腿直奔山上,我隨后跟去。所謂山上,其實便在寺頂偏東一山塄下,墓已塌陷,雪后塌陷處有些濕滑。俯身墓道口,見下面黑乎乎一片,隱約有骸骨。段恒說,他們下去過,墓室由長35厘米、寬17.5厘米、厚6.5厘米灰磚徹成,高1.8米、長4.8米、寬2.48米,有一坐北朝南供臺,臺高0.8米、寬1.48米、深1.4米,內(nèi)有灰陶骨灰缸,盛裝骨灰30多個。有盜墓賊光顧,墓室遭到破壞,究竟是何人遺骸,不可考。聽段恒講得頭頭是道,心中驚疑,一抬頭,見他正拿著手機翻看,敢情他把這些資料整理出來,都存在手機上了。我沖老鄧笑一笑,又聽王翌暉道,慈云寺遭過多次劫難,最慘的是民國十六年(1927)那一次,一夜之間,除釋迦牟尼佛外,大雄寶殿內(nèi)的15尊頭像和5尊佛皆被盜走,看廟僧人被殺。后雖補塑,元氣大傷,難以復(fù)舊。民國二十六年(1937),慈云寺僧去人空,只留護寺老僧馬燃盛。說話間,王翌暉把一段民國二十一年(1932)邑人鄧耀宇所撰《慈云寺補塑佛像整理寺產(chǎn)碑記》發(fā)給我:

吾邑慈云寺者,古剎圣境也。建于郭道仁霧山,四山環(huán)繞,千峰拱翠,林木蔚秀,泉石鏗然,誠一方之勝景也。寺中有明弘治十七年(1504)鐵鑄佛像十五尊,不意民國十六年(1927)四月二十一日,寺僧不謹,以致佛首被竊,經(jīng)久找查,杳若黃鶴。客歲僧人燃亮自香林歸來,睹景凄涼,志欲重修。遂邀請十一村首事人,集寺公商,決議補塑佛首,鳩工彩裝,佛像之頹殘者略加補葺而是完整,并湊貲整理寺產(chǎn),以裕住持之給養(yǎng)。庶使佛法不滅,勝跡可彰,于世風(fēng)文化不無裨益焉。是為記。

看到“四山環(huán)繞,千峰拱翠,林木蔚秀,泉石鏗然”,不覺一笑。

王翌暉說,民國十二年(1923),清光緒貢生鄧名山創(chuàng)立綿山縣第二高級小學(xué)校,短缺木料磚石,與建寺時十一村主事商議,將慈云寺周圍古木蒼松砍伐殆盡。后來建郭道中學(xué),大雄寶殿也被拆除。《郭道村群運賬產(chǎn)簿》記載,到1947年2月23日,慈云寺有房基56間、成房5間、土窯2間,供僧侶自養(yǎng)自種地88畝。1958年,馬燃盛去世,河北移民遷至寺灣,僅剩的幾間房屋也被拆毀。再修慈云寺時鑄有兩面大鐘,一面去了靈空山,一面抗戰(zhàn)時期在思煙臺報警……

站在東岸眺望,見山下有一河溝,所謂兩溝“泉水驚石”,除來時那道溝,便是這一溝了。老鄧指著溝底說,那里有一眼泉水,僧人吃水,要到那里挑去。我問,這里能下去嗎?老鄧笑一笑,僧人擔(dān)水就是從這里下去的。一行人繞行而下,果見一泉,泉上建一小廟。泉前亂石橫陳,河道石板上隱隱有圖案,仿佛拓著一張地圖。王翌暉指著圖案問老鄧,像不像曬經(jīng)留下的痕跡?老鄧俯身端詳,不置可否。我不明所以,看著老鄧。老鄧突然起身指著對面崖壁問王翌暉,你們后來去那個洞看過嗎?王翌暉說,看過,已經(jīng)把洞清理出來了。我愈發(fā)糊涂,老鄧指著半腰處的長方形洞口說,有人說那兒是《趙城金藏》的藏經(jīng)洞。王翌暉說,不是有人說,而是就是。老鄧說,洞太小,藏不下4噸經(jīng)書。王翌暉說,咱們上次來,洞被淤塞了,清理后發(fā)現(xiàn)洞內(nèi)面積很大。老鄧來了興致,上去看看?此前曾與老鄧去聰子峪鄉(xiāng)水峪村看過一處藏經(jīng)洞,記得《趙城金藏》與一叫崔法珍的長子女子有關(guān),便點頭答應(yīng)。

原路返回,貼崖壁從半山腰斜刺里穿過,來到洞前。洞口較寬敞,可容二三人躬身進出,洞壁紅砂石和黑灰?guī)r混雜,老鄧說清末村人合資在此開采煤窯,因石頭太多,未挖出煤來。洞內(nèi)漸漸開闊,前行不到5米,分為左右兩洞,可勉強站立行走。老鄧舉著手電筒左右兩洞晃一晃,回頭對我說,里面好像很深。又說,上次來,洞口淤積嚴重,地上都是泥土,可這兒是不是藏經(jīng)洞,還需更多證據(jù)支持。

返回洞口,坐在地上點起一支煙,聽他們聊《趙城金藏》的前生后世。

李際寧《發(fā)現(xiàn)〈趙城金藏〉的前前后后》一文梳理了它的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1930年,時任華北慈善團體聯(lián)合會會長朱慶瀾將軍在山西救旱災(zāi)考察,發(fā)現(xiàn)宋元版《磧砂藏》,遂發(fā)起影印宋版藏經(jīng)會,籌款影印。但怎樣才能湊齊一部完整的大藏經(jīng)呢?1931年10月,范成法師加入影印宋版藏經(jīng)會,任常務(wù)理事。1933年春,范成法師赴西安,遇到一從五臺山來的老頭陀,說:“晉省趙城縣太行山廣勝寺有四大櫥古版藏經(jīng),卷軸式裝訂?!毕奶欤冻煞◣煹謴V勝寺,發(fā)現(xiàn)“無上法寶”。之前,有村民寺里游覽時順手取走,糊窗糊墻;有人覺得經(jīng)卷消災(zāi)降福,保存零星幾卷在家;有商人、私人收藏家將經(jīng)卷販賣至外地。范成法師或勸村民交還,或出資回購,總計300多卷。1934年,范成法師整理經(jīng)卷完畢,計4975卷,卻未弄清這部大藏經(jīng)的結(jié)構(gòu)、規(guī)模、主持刊雕者、助緣人、刊刻年代、地區(qū)等情況。同年秋,南京支那內(nèi)學(xué)院創(chuàng)始人、院長歐陽竟無派弟子蔣唯心赴廣勝寺調(diào)查,蔣唯心將自身經(jīng)歷記錄在《〈金藏〉雕印始末考》中:

今秋,余謹銜師命,前往檢校。九月二十九日渡江,十月一日抵潼關(guān),阻雨不能前。三日侵晨微霽,赴河干喚渡,時風(fēng)勢未戢,舟子不敢應(yīng)。適有臨汾洪洞二客,歸期急迫,冒險登舟,余即提篋隨之。纜既解,浪涌舟橫,櫓楫失效,舵工罔措,惟禁轉(zhuǎn)側(cè),聽其飄流。東下約二十里,始著淺灘,四顧荒野,無援手者。舟子勉曳舟就岸,余隨眾緣草蛇行而上,偶失足落水,耳目皆著泥沙,后遂致目疾,山居數(shù)十日不愈,書生誠無用哉。

前后40余天,蔣唯心考察相關(guān)史料后,將崔法珍的有關(guān)史料和這部大藏經(jīng)的刊雕歷史首次結(jié)合起來,并推測全藏應(yīng)有7000卷左右。后來發(fā)現(xiàn),碑文中崔法珍運到中都的經(jīng)版是6980卷。蔣唯心的研究奠定了這部大藏經(jīng)的文物價值和學(xué)術(shù)地位,令人唏噓的是,1935年年底,蔣唯心赴四川崇慶縣上古寺校驗《洪武南藏》,途中被土匪綁架,夜里逃跑時被殺。

1935年,范成法師和時任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館長徐森玉等人借出《趙城金藏》300余卷展出,并擇其罕見經(jīng)典本影印《宋藏遺珍》出版,引起轟動,學(xué)術(shù)界認為“在從來出版之文獻中,尚不知有此版藏經(jīng)”,“中外人士連袂躡履往趙城探討者不絕”。影印本由朱慶瀾、葉恭綽題寫書名,因“所刻精籍多有磧砂藏所無,亦有各藏所無者”,故“擇名曰《宋藏遺珍》,不忘所自也”。朱慶瀾、蔣維喬、歐陽漸、袁同禮、葉恭綽等人在合撰緣起中稱:“其攝收之弘博,甄選之精嚴,雖當殘缺之余,猶令人驚嘆不已。有梵經(jīng)佚典,有法相秘文,有古德未見之專書,有歷代失編之要錄。茲輯出四十六種,都二百五十五卷,亟用新法影印,分為上中下三輯,約一百四十冊。海內(nèi)耆碩力贊其成,巨著巍然重興于世?!?/p>

1934年,日本學(xué)界整理編纂的《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剛剛印行,此時中國宣布發(fā)現(xiàn)《趙城金藏》,于他們該是何等震撼??谷諔?zhàn)爭爆發(fā)后,日軍對《趙城金藏》垂涎三尺,劫難將臨之際,拯救者史?。ū久罹S略)登場。

1942年2月中下旬,太岳區(qū)第二地委收到臨汾情報站穆彬情報:日本人企圖搶奪《趙城金藏》,但尚未找到藏經(jīng)口。穆彬本名馬殿俊,二地委敵工部部長,受中共太岳二地委書記兼軍分區(qū)政委史健派遣,化名馬廷杰,潛入臨汾日軍69師團任情報班長,是電視劇《亮劍》中日軍“軍官觀戰(zhàn)團”韓略村被殲情報提供者,后任沁源縣公安局局長、沁源縣縣長。史健的父親是開明士紳,曾創(chuàng)辦女子小學(xué)和縣里第一所圖書館,雅好收藏。史健受父親熏陶,知此事體大,當即決定“搶經(jīng)”。1986年2月16日,《人民日報》發(fā)表太岳第一地委書記高揚文等撰寫的《追憶史健同志》一文,概述了“搶經(jīng)”歷史:

1942年春,史健得知日寇企圖搶劫廣勝寺《趙城金藏》。他意識到這是一場保衛(wèi)中華民族文化遺產(chǎn)的斗爭,必須采取果斷措施,先敵之手將藏經(jīng)托運回來。因事關(guān)宗教政策,他立即向區(qū)黨委安子文請示,經(jīng)區(qū)黨委批準后,史健作了周密的布置,將任務(wù)交給軍分區(qū)政治部主任張?zhí)扃窈挖w城縣委書記李溪林執(zhí)行。分區(qū)基干營和洪趙縣游擊隊、地委機關(guān)同志與群眾密切配合,夜入廣勝寺,從日寇的虎口下奪經(jīng)。大藏經(jīng)有4000多卷,全部人背馬馱,安全運抵地委機關(guān)。還未來得及運交區(qū)黨委,便碰上日寇大掃蕩。反掃蕩出發(fā)前,史健宣布了紀律:“人在經(jīng)卷在,要與經(jīng)卷共存亡?!庇谑沁@些寶物隨隊伍與日寇周旋。后在薄一波、陳賡、牛佩琮等領(lǐng)導(dǎo)關(guān)注下,歷經(jīng)6次轉(zhuǎn)移,于1949年4月運抵北平,經(jīng)當時華北局書記薄一波批準,交給北平圖書館保存。

歷經(jīng)坎坷,《趙城金藏》終于入京。但經(jīng)卷受潮,多長滿黑霉,粘連一起,中夾有煤屑,損毀嚴重的狀若棉絮。1949年5月14日下午,北平圖書館召開《趙城金藏》修復(fù)工作座談會。會議由北平圖書館代館長王重民主持,于力、范文瀾、王冶秋、馬叔平、向覺明、韓壽萱、周叔迦、巨贊法師、晁哲甫、季羨林、張文教、程德清、趙萬里等出席。會上,大家一致同意趙萬里提出的“保存原樣”,即整舊如舊,最大程度保存書本身的“時代背景”。之后,國家圖書館組織高級裝裱師,經(jīng)過17年精心修復(fù),搶救整理4813卷(包括后來尋訪收回的)。李際寧《發(fā)現(xiàn)〈趙城金藏〉的前前后后》一文最后寫道:“《趙城金藏》發(fā)現(xiàn)至今,歷史距我們并不算太遠,但是,一段學(xué)術(shù)史已經(jīng)‘模糊’得難以辨認了。以訛傳訛的‘故事’廣為傳誦,歷史走樣,真相‘遺失’?!?/p>

“搶經(jīng)”途中,八路軍曾在亢驛、馬嶺、澤泉、合川、白素、熱留一帶與日軍周旋,最后抵達沁源,將《趙城金藏》藏在一廢棄煤礦中。但究竟藏于何處,因當時屬于絕對機密,當事人又相繼離世,竟成一團迷霧。

史健之子李萬里追尋“搶經(jīng)”過程30余年,把數(shù)十位老八路的回憶記述下來,著成6萬余字的《八路軍搶救〈趙城金藏〉紀實》,基本把藏匿地鎖定在水峪的一座煤窯:“經(jīng)卷移交太岳行署,運抵太岳根據(jù)地核心腹地沁源縣。行署主任牛佩琮(原國務(wù)院財貿(mào)辦副主任)與秘書長劉濟蓀(原湖北省委常委副省長)安排經(jīng)卷藏在綿上(現(xiàn)屬沁源)縣水峪村西水峪溝內(nèi)一廢棄煤窯里,達四年之久。”

老鄧曾陪同李萬里在沁源考察,寫了《〈趙城金藏〉在沁源藏匿地聚焦水峪》一文刊登在《山西晚報》上。文中透露,基本鎖定水峪的理由有二:“村里一位87歲的老人說當年曾經(jīng)‘藏過縣里的文件’。究竟是啥‘文件’,何時運走,不得而知。最具有價值的線索,莫過于……劉濟蓀先生1984年前后的回憶,地點在靠近綿上一帶、離道路不遠、窯口大、能夠步行進入?!?/p>

我問王翌暉如何證明此處便是藏經(jīng)地,王翌暉一口氣說出七條理由:一、符合藏經(jīng)洞的地域與周邊情況,如廢棄煤窯,前面有水,有廟,地點東山煤窯等;二、便于隱蔽,通風(fēng)干燥,洞深;三、有了問題能急時處理,沁源游擊大隊和綿上游擊大隊當時皆在附近駐扎;四、送經(jīng)路線符合秘密轉(zhuǎn)運路線;五、參與者全是干部與民兵,有特別紀律,除干部與警戒民兵外,無人知曉此事;六、當時寺灣村還沒有一戶人家;七、既是經(jīng)書,保護翻曬,慈云寺方丈是內(nèi)行,讓他幫忙順理成章,且從殘碑上發(fā)現(xiàn),慈云寺修建捐贈者名單中有廣勝寺,證明兩寺有聯(lián)系,藏匿地點或是廣勝寺僧人提供。問有當事人嗎,王翌暉說,姚富元前幾年病故,活著的話有90多歲了,記性特別好。他是參與者,只是不知道藏的是什么。當時,他和鄧克威警戒位置在關(guān)帝廟,看見馬隊黎明時從紅沙坡下來,進了寺灣,具體馬匹多少看不清。一小時后,空馬馱一部分去了陽城,一部分進了郭道。后來大家在河灘結(jié)集,鄧成武宣布紀律說,今早你們看到的一切不許向任何人說,包括朱上人(家里人)都不許說,說出去按漢奸處理!

作為“天壤間的孤本秘笈”,《趙城金藏》在沁源的四年就這樣成為懸案。突然想,時空如果可以折疊,從此地穿越回從前該有多好!

綿上隱,果然什么東西都可以隱起來!

第十四章夜月寒泉

弘一大師說,道宣曾“在泌(沁)部綿上縣鸞巢村僧坊、出隨機羯磨疏兩卷”。我問鸞巢村在哪兒,王翌暉說,鸞巢村應(yīng)是鷹巢村,疑是筆誤,現(xiàn)在叫前興稍。弘一大師是南人,北方地名于他畢竟陌生,既然能把“沁部”誤為“泌部”,何況一個小小村莊呢。

告別慈云禪寺,驅(qū)車西行再北拐,兩公里的樣子,到達前興稍。路上,王翌暉給村委會主任李建民打了電話,讓他在村口等。見面打個招呼,一行人便越過村前小河,穿過莊稼地,直奔南山。

山看著不高,林卻很密,除了山梁之上,林中幾乎沒有路。老鄧問李建民廟在什么地方,他說不遠。再問具體方位,他說前方。終于明白,李建民是個自己明白便覺你也明白的人,那個地方裝在他心里,他閉著眼睛也能找到,便覺也裝在你心里,你閉著眼睛也能找到。老鄧還要問,我笑道,不用問,下一句是馬上到。老鄧不解,我說,答案裝在他心里,他心知肚明,就覺你也心知肚明,說出的每句話就都是大概。老鄧恍然,笑了,說有意思,回頭卻見李建民鉆山而去,把我們甩在身后。李建民穿一身迷彩服、高筒雨鞋,自顧埋頭前面帶路,跑得快。老鄧顧慮我,一路說話,一路撥打荊叢左鉆右鉆,便慢了些。

繞行到林中空地,見地上有三塊石碑,文字漫漶,隱約可辨。王翌暉說,這兒原有一座奶奶廟,供奉九天圣母神像,人民公社時候拆了。老鄧俯身碑前辨字,我對此不在行,站在一旁與李建民聊天。問到前興稍來歷,李建民開口便上溯千年,我忍不住想笑。在沁源,說起當?shù)匚幕?,即便村干部也頭頭是道,李建民也不例外。李建民說,前興稍始建于北魏,古時候,村子所在地是原始森林,鷹群飛翔,鷹巢遍布,村莊坐落其間,故而得名。后來改名依稍,那時人都住在半坡上,開門看見的全是樹梢。近代又改名興稍———沁源人似乎偏愛“興”字,村莊名字改來改去,最后都落在“興”字上———前后兩村相隔三里,又分前興稍、后興稍。開門即見樹梢,還真適合隱居、著書,若建僧坊,當也在林中或樹梢前吧?抬眼望去,見一條公路村前穿過,李建民說,村中原來有座二郎廟,村莊的形狀就是二郎擔(dān)山。我又想笑,忍住未笑出聲來。處處讓二郎去擔(dān)山,真夠累的,做個神仙也不易。不過,民間有民間的邏輯,不管怎么說,你不得不佩服村人的想象力,似乎人間一切美好之物都可與天上神仙掛上鉤。所謂仙有仙界,人有人境,道宣隱身此地著經(jīng),可曾受到什么啟示?“乃返泌(沁)部由中”。乃返,沁部,由中。返,沁,中。儼然偈語,返回心中,且發(fā)自內(nèi)心。所謂修行,大體如此吧。站在林間空地任思緒信馬由韁,不由人不信,所謂自然,便是敞開,佛家隱居山林絕非避世,而是在尋找與世界對話的另一種方式。南懷瑾先生說,儒家是糧店,道家是藥店,佛家是雜貨店。前些年去浙江大學(xué)培訓(xùn),聽一教授講,儒家是地球,道家是太陽系,佛家是宇宙。兩種說法大同小異,又都不夠準確。佛家的時空是宇宙是無疑的,宇宙的時空與地球的時空并不相同也是無疑的。當然,這是人站在地球上的認知,其實,宇宙的時空和地球的時空并無不同,只是在日常經(jīng)驗或常識里,人通常認知到的時空是這樣子的,貌似宇宙便是無數(shù)個類似地球的時空之疊加。日常經(jīng)驗或常識以牛頓物理學(xué)為基礎(chǔ),牛頓物理學(xué)是理想狀態(tài)下的物理學(xué),是有條件的,觀照的世界是簡化的。量子物理學(xué)則不然,它觀照的是宇宙,是復(fù)雜狀態(tài)下的,是世界之本真。顯然,量子物理學(xué)與佛學(xué)是同一譜系,佛家與量子物理學(xué)家最是相通。懂得量子物理學(xué),理解佛家奧義便易如反掌,若讓一個量子物理學(xué)家去悟道,定然事半功倍……

李建民見我不說話,聽得“認真”,很開心,又指著村莊說,前興稍東鄰郭道,東南連朱鶴溝,東北接興盛,北靠西村,西搭后興稍,南挨韓洪鄉(xiāng)程壁,四通八達。以前有二郎廟、龍王廟、菩薩廟、文昌閣和奶奶廟,逢年過節(jié),村民有五廟上香的習(xí)俗。問他奶奶廟建于何時,李建民說,時間不詳,考證現(xiàn)存石碑,清代咸豐、道光年間重修過。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來廟里玩,正殿三間,坐西向東,東是戲臺,西南靠山地方是院墻,北開一道大門,正對村子中央。每年清明節(jié),村民都要來這兒上香,在樹上掛鎖??箲?zhàn)時期,18分區(qū)軍給處常在廟里組裝槍支,分發(fā)彈藥。這組畫面畫風(fēng)不搭,把它們放在一起感覺怪怪的。細想也正常,村廟多因敬畏而建,人與廟相處久了,便少了敬畏,多了煙火氣,廟作為當?shù)刈畲蟮慕ㄖ?,除了特殊日子用來祭祀,還是重大活動的聚集地。廟其實是世俗化的,儀式感極強的晨鐘暮鼓,也有可能是村民出工或議事的鐘聲。

這時,聽到老鄧喊我,說碑上有“鷹巢”字樣,還有“康熙”字樣。我趨近前去,準備拍照。王翌暉在地上抓了一把雪,把石碑擦干凈,石碑被浸濕,“鷹巢”“康熙”清晰顯現(xiàn)出來。王翌暉說,這是前興稍碑,還有一塊南境山碑,宋代的,可惜丟了,上面也刻有“鷹巢”,前興稍以前叫鷹巢應(yīng)無疑問。南境山碑被發(fā)現(xiàn)時,碑躺在地上,碑文正面朝上,風(fēng)吹日曬,文字大多看不清楚。翻過來看,后面刻著參與建廟的村莊和立碑的時間,有57個村,沒有一家是南半縣的。我聽出王翌暉的意思,宋時這一帶歸綿上縣,屬今沁源北部,綿上那時建廟立碑,今沁源南部是不參與的?;仡^看到李建民,很想問問他前興稍有無僧坊,轉(zhuǎn)念一想,即便有過也無記載,他不可能清楚。不過,一座村莊居然有五座廟,當年僧人肯定不會少的。

穿過莊稼地,站在村口正欲道別,李建民說,前幾天在院墻上發(fā)現(xiàn)一塊石碑,拿回村委會了,想不想看看?說到發(fā)現(xiàn)新石碑,老鄧雀躍,王翌暉踴躍,一行人便去了村委會。石碑躺在地上,左下角殘損三分之一,右下角殘損一半,上半部保存較好,字跡也清楚。上刻《重修碑記》,落款“慈云寺僧人千壽”,慈云寺或派人來此主持過修廟事宜。

出得村來,李建民要留我們吃午飯,被老鄧婉拒。握手與他道別,想起來此是尋找道宣蹤跡的,怎么跑到山上看奶奶廟去了?難道就為證明鸞巢是鷹巢、鷹巢是前興稍?顯然跑題了。我心有不甘,問李建民,你們這里的山可有什么特別之處?李建民嘿嘿笑起來,有啊,說著指向東南方向,你看,那邊是金雞鳳鳴山,雄雞一叫太陽就出來了,迎接日出的。“石臺夜月”在下窯村,是看月亮的,我們這邊是早上,他們那邊是晚上。聞聽心中一凜,又追問道,為什么叫金雞鳳鳴?李建民說,山長得像公雞嘛。預(yù)料中的答案,卻仍不死心,繼續(xù)問道,長得像不像鷹?李建民說,像,很像。我說,你們村叫鷹巢,那座山應(yīng)該叫金鷹鳳鳴山才是。李建民笑笑,金鷹好,金鷹好,可是老百姓叫習(xí)慣了。老鄧正欲上車,聽到我倆對話似乎明白了什么,轉(zhuǎn)身說,天峰寺就在金雞鳳鳴山和“石臺夜月”之間。我問,在兩點的連線上?老鄧說,差不多。我不禁興奮起來,好,下午去天峰寺。

路經(jīng)金雞鳳鳴山腳下,下車端詳山峰形貌,你覺得它像金雞,它便像金雞,你覺得它像金鷹,它便像金鷹。

2017年秋,我到過“石臺夜月”,卻總覺自己不曾去過。隱性記憶又在作祟,多次路經(jīng)石臺、下窯,也不曾想過上去看看,似乎“石臺夜月”于我只是個虛幻的符號。有一天,老鄧得知我沒去過“石臺夜月”,很是詫異。老鄧問,你真的沒上去過?我點點頭,老鄧搖搖頭,好像是他的錯。也是,“石臺夜月”是沁源古八景之一,他這個“導(dǎo)游”怎么可以不帶我去看看呢?

車停在路邊,踏著雨水沖刷出的碎石路上行不到百米,一眼看到藏在石臺后面的青磚寺廟,當即意識到自己錯了———我不僅來過,還在一篇文章中寫過,只是未提“石臺夜月”罷了,但場景的的確確就是“石臺夜月”。

記憶真的不靠譜,尤其隱性記憶。隱藏也是一種放棄,我早已習(xí)慣這種方式。

萬歷版《沁源縣志》記“石臺夜月”曰:“在縣西北七十里石臺村。東南有一孤峰,突起如簪,四面如削,高二百余尺,其峰如石如鏡,每夜光明照耀一川,即《山水記》如匡廬之圣燈,華岳之神燈。蓋山靈精氣所發(fā)也,俗誤為月。”康熙年知縣汪士鵬有詩云:

奇峰兀立照高岡,別有神工燦夜光。

山向瓊臺開歡靨,人從寶鏡問元霜。

飛觴自合尋中圣,持偈何須到上方。

面壁十年堪靜對,心燈皎皎月蒼蒼。

最有意思的是,雍正版縣志對汪士鵬的評價:“醇和廉靜,加意作人,經(jīng)其指授者,多所成就?!眴慰催@段文字,汪士鵬不像個父母官,倒像個“傳道受業(yè)解惑”的教書匠,他把沁源古八景寫了個遍,或許是在沁源留下詩詞最多的人。汪士鵬走一處,寫一處,且隱世,且出世,想來在綿上隱做官定是一種享受。只是,汪士鵬恐怕未看到過“光明照耀一川”,否則,他也不會“面壁十年”“心燈皎皎”吧。文化人到沁源都掩飾不住對沁源山水的喜愛,只要喜愛,便會付出,文化人在沁源做官或也是付出最多的吧。遺憾的是,汪士鵬曾“補修縣志,甫脫稿而去”??滴醢婵h志下落不明,汪士鵬作的序倒是被保存下來:

今上御極之六載,士鵬奉命筮仕沁源。入境受事后,間從殘編斷簡中得舊志。按圖籍稽復(fù)之,悉與縣治相參錯。蓋自明萬歷戊申(1608)止,咸不入記載。迄茲壬子(1672)已六十有五祀矣,計時雖未及百年,然運值鼎新,又邑屢經(jīng)搶攘后庶務(wù)更張,后先迥異。如封域建置如故也,而昔棋置綺分,今蓁舞匏落矣;食貨典禮如故也,而昔民康物阜,今戶冷煙墟矣;官政人物選舉如故也,而昔言揚行舉,今世遠人煙矣;古跡、藝文、雜述如故也,而昔遇物興懷,今時移景換矣。歲逾一盷,人鮮上壽,脫非以時。詢耆老,索掌故,詳核見聞所真切者而增輯焉。得無慮后此彌荒失實乎,且曷以征盛衰、悉利弊、審因革、圖修救也。茲撫憲達公奉皇上允內(nèi)閣衛(wèi)公條議纂修晉乘,爰采訪沁源民俗。鵬因進邑中諸君子而謀焉。咸曰:“斯盛舉也!抑考遺獻而求其實,補偏救弊在今日。有難焉者,沁土瘠,且前苦兵,戶半流亡矣,則綏輯之難;沁俗儉,不交商賈,即歲豐無厚入,則殷足之難;沁民勁,多不澤禮教,或山樸而市玩,則束濕薪之難?!冰i曰:“無難也。聞諸材不擇地而良,治不易民而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故單父有子賤,斯令不掣肘矣;姑藏有孔奮,遂人遠脂膏矣;萍鄉(xiāng)有劉曠,并獄無系囚矣;朝歌有虞詡,即任所遇無盤根錯節(jié)矣。觀前所由廢,即知后所由興;審昔于何壞,則知今于何復(fù)。民猶病夫也,令猶醫(yī)也,若邑之志,其藥石方書也。令治邑而不求諸志,猶醫(yī)治病而不考諸方也,欲期奏效,其蔑以臻矣?!敝T君子咸奮然曰:“信斯言也?!鼻咧境?,即調(diào)劑之道備焉矣。沁之民自今其有起色乎!鵬分無可諉,用事不揣固陋,合一邑見聞,而補綴其殘闕,以俟賢者之斟酌焉。

康熙歲次壬子(1672)仲冬吉旦。

賜進士出身、文林郎、知沁源縣事、古杭汪士鵬題于澹靜軒。

我對老鄧說,翻閱各種版本《沁源縣志》,我很喜歡一個人。老鄧說,我猜得出來。我有些不信,誰?老鄧說,汪士鵬。我盯著老鄧,似覺他是我肚子里的蛔蟲。老鄧微微一笑,有些得意。

凡勝景必有傳說,幾成文化定式,傳說中的“石臺夜月”則更神奇。石臺孤峰突起,四面如削,其上有夜明珠,光照三川———五龍川、韓洪川、第一川。請注意,縣志中的“一川”在此變成“三川”,夜明珠之光明在民間何其盛大!但神奇還未完,每到夏季,暴雨引發(fā)山洪,水災(zāi)頻發(fā),石臺附近山溝卻安然無恙,夜明珠此刻又搖身變?yōu)楸芩?。至于夜明珠的來歷,民間說法可謂簡單,稱是一位神仙為報月亮神救命之恩,安放于此的。至于月亮神怎么救的神仙、神仙與月亮神之間的因果因何會應(yīng)在此地,卻沒有講,或許在沁源人心中,神仙應(yīng)該無理由喜歡此物華天寶之地吧。還有一說。過去有個窮秀才,看破紅塵,出走山中。夜行至崖頭,不小心踩空,掉落石臺,上不得,下不得。進退兩難之際,天上落下一顆星宿,變成一顆夜明珠,閃閃發(fā)光。秀才借光取卷讀書,得道成仙,飄然而去,留下夜明珠閃耀石臺之上。后來,人們出于好奇攀到石臺上觀看,夜明珠倏忽不見,晚上卻見石臺上月光熠熠。凡秀才必窮,開頭有些老套。窮秀才得道成仙,出離功名窠臼,結(jié)局倒是灑脫。但不論老套或新奇,終歸都是傳說。實際上,“石臺夜月”就是一處自然景觀,最佳觀景時間在春天或秋天,季月,望日,辰時至巳時。月圓東山,自下窯村西望去,月亮恰好落在石臺頂上,怪石峭立,明月高懸,石與月渾然一體,石之冷清和月之幽遠相合,的確是一幅罕見的清幽圖。孤峰“突起如簪”,這個比喻很生活,想某個望日,拎一壺酒獨坐崖下與此景相遇,即便不得道成仙,也勝似神仙呢!

崖壁上的寺廟叫夜月神宮,也稱懸(玄)窯廟,是本地人借“石臺夜月”之光附庸風(fēng)雅而建。懸窯廟旁有幾孔窯洞,老鄧說是八路軍洪趙支隊指揮部和太岳軍區(qū)兵工廠遺址。1941年8月15日,遵照中共北方局指示,晉西南工委成立,同時將八路軍洪趙游擊總隊改編為八路軍洪趙獨立支隊。9月初,晉西南工委和洪趙支隊輾轉(zhuǎn)到達太岳區(qū)綿上縣石臺、下窯、杭村、伏貴、旭河等村駐扎,直至抗日戰(zhàn)爭勝利,才返回晉西南。洪趙支隊在下窯駐扎4年,官兵大多住在后街老百姓家中,指揮部舊址尚存。1941年,太岳軍區(qū)在懸窯廟開設(shè)兵工廠,人稱夜明珠兵工廠,生產(chǎn)手榴彈、槍支等。1943年底,兵工廠奉命遷至赤石橋鄉(xiāng)青楊灣村。

傳說是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絕大部分屬于約定俗成,根本無需解釋。也就是說,每一位生存于其中的人都認為,它本來就是這樣子的。我問張維剛,關(guān)于天峰寺的傳說,你信嗎?張維剛愣了一下,那表情似乎在說,我們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啊,我們一直都是這樣子的啊。也是,打從祖上開始,傳說便存于他們中間,且一直以這樣的方式傳續(xù)下來,誰給過解釋?誰要過解釋?突然意識到自己錯了,既然尊重農(nóng)人,就該尊重他們的文化傳播方式,人常常明明白白犯糊涂。

多次路經(jīng)定湖,老鄧卻從未提過天峰寺,就像我多次路經(jīng)“石臺夜月”而不入。其實,怪不得老鄧,我一再流露出對寺廟不感興趣,老鄧便領(lǐng)著我爬山鉆溝。

路上接到張維剛,老鄧介紹說,維剛正在編寫《韓洪鄉(xiāng)志》,是“韓洪通”。車停在定湖村口,宋勇去村里休息,我們穿村而過,徑入村后一道溝里。雪化了,道路有些泥濘。河邊橫臥一棵楊樹,樹梢枯干,樹身卻綠著,就像路邊的草,枯黃,敗落,根部卻有嫩草鉆出地面,倔強地頂著一層雪。

當?shù)赜袀€傳說,張維剛說。當年有位五臺山和尚云游到此,發(fā)現(xiàn)云霧藹藹,溪水淙淙,山清水秀,百鳥和鳴,心中歡喜。和尚正欲順溝而入,卻見前方左右各臥一虎,人觀虎,虎視人,人虎相持。良久,二虎起身沒入山林。和尚登上定湖嶺,放眼四眺,東西兩山回環(huán)擁抱,林木蔥蘢,儼然鳳凰雙展翅,不由嘆道,好一個藏龍臥虎之地!之后,和尚四處化緣,在定湖嶺下修建了天峰寺。

沿山腰東行,路邊隨處可見裸露的紅砂巖,經(jīng)雨水長年沖刷,破碎,斑駁,植被極少。繞至山坳,一片梯田依山傍溝,錯落而下,張維剛說,這些地以前都是廟產(chǎn),抗戰(zhàn)前,天峰寺香火鼎盛,寺田廣大,和尚多,寺里住不下,一部分安置到定湖村西的普濟寺,也叫支家寺,在下務(wù)頭村支家溝。抗戰(zhàn)時,天峰寺被日本人燒毀,只剩三眼窯洞。土地改革時,寺院土地大部分分給村民,只留少部分讓和尚自食其力。1958年大煉鋼鐵,窯洞被拆,廟門整體搬到村里建了定湖村小學(xué)校門,天峰寺徹底廢棄。

梯田避風(fēng),朝陽,占了大半山坡,還以為是天峰寺遺址,孰料竟是寺產(chǎn)。繞過地頭,一青石臺階淹沒雜草當中,此即寺廟正門。條石完好,臺階荊棘叢生,擋住去路,顯見得少有人來。老鄧在前,我隨其后,想從石階爬上去,張維剛說旁邊有路,好走。老鄧勸我繞行,我笑道,來到天峰寺,豈有不走正門之理?老鄧也笑笑,伸出手來,被我拒絕。爬上石階,穿出荊叢,見右側(cè)地面開闊,仿佛打谷場一般,場地邊有樹一圍,場地中央有石磨、石碾。居然在寺廟院墻外看到石磨、石碾,甚覺奇怪,老鄧也十分不解。繞石磨、石碾轉(zhuǎn)一圈,老鄧說,寺廟應(yīng)該住過香客,否則,不會有石磨、石碾。我點頭附和,香客應(yīng)該不少,莫非當年是道場,有高僧在此講經(jīng)?老鄧說,不排除這種可能性。說罷,老鄧回身指著定湖嶺說,翻山過去,就是慈云寺,我很早前沿山走過一回,兩座寺廟如此之近,往來肯定頻繁。張維剛從另一邊繞上來,想起他說的云游和尚,莫非與無業(yè)有關(guān)?但也僅是想想而已,若真是道場的話,最早在此講經(jīng)的應(yīng)是道宣吧?

站在寺門石階前,環(huán)顧四周,問老鄧,東北方向是雞鳴鳳凰山,西南方向是“石臺夜月”,對吧?

老鄧說,對。

又問,我們是從前興稍開車過來的,如果徒步走山上,能來到這里嗎?

老鄧說,從前興稍出發(fā),經(jīng)南嶺上,再到同峪溝,翻過山就是天峰寺。南嶺上溝底有座石窟,叫前興稍石窟。程璧也有一處石窟,叫程璧石窟。兩座石窟規(guī)模都比較大,與天峰寺成三足鼎立之勢。如果以前興稍為點,天峰寺居西北,慈云寺在東南,前興稍石窟和天峰寺、慈云寺也成三足鼎立之勢。如果以天峰寺為點,西南是海泉寺,東南是慈云寺,西面是雷音寺,這一帶是一片寺廟建筑群。

老鄧不僅是“活字典”,還是“活寺窟圖”!想象著老鄧勾畫出的寺窟網(wǎng)絡(luò)圖,愈發(fā)覺得,天峰寺就是佛教核心區(qū),甚或,就是一座道場!道宣曾住在前興稍著經(jīng),他不可能沒到過慈云寺,也不可能沒到過天峰寺!而綿上隱,也絕非簡單的隱居之地,還是佛教弘揚之地!

惜乎,斯人已去,焉何少有文字記載?果真是山高水長、大地?zé)o言嗎?

仙掌嶙峋石破天,何來卓錫寶芳泉。

寒通山骨甘于醴,冷浸云根直以漣。

冰雪沁心炎夢后,清風(fēng)生腋午窗前。

冷冷靜向千巖落,幾許紅塵累總捐。

詩作者是汪士鵬,詠的是沁源古八景之“青果寒泉”。讀罷,如墜冬夜,寒通山骨,冷浸云根。

李侃當年來過青果寒泉禪寺。

比李侃來得更早的,是和氏璧。完璧歸趙的最后一程在沁河古道留下許多故事,侯壁是其一,程壁是其一,王壁也是其一?!跋嗳缍惹赝蹼m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壁w惠文王率眾臣邊境迎接,沁河邊等候,等候之地便曰侯壁。久等不見,心中焦急,逆流而上,途中歇了一程,歇一程之地便曰程壁。續(xù)行五里,終遇和氏璧,遂鼓瑟以迎。接璧喜不自勝,曰:“王之璧又歸王也。”歸王之地便曰王壁。

那日,在程壁喝茶,老鄧講了這個故事。

我更關(guān)心藥茶,問王天邑生意如何。王天邑40歲,開口即笑,給人踏實的感覺。王天邑說,我4月21日開始制茶,5月13日量產(chǎn),投資120余萬,年底有望收回。疫情期間生意竟也這么好,有些意外,問他為何想起做藥茶,王天邑說,我岳父是安澤人,做了多年藥茶,最近又在古縣開了兩個廠子。我問,就憑這個你就敢投資?王天邑笑一笑,賠錢的話,他還會再開兩個廠子?又說,沁源遍地連翹,品質(zhì)好,做藥茶肯定虧不了。問他可懂制茶工藝,王天邑說,我請了福建師傅,要不帶你們到車間看看?我說好啊,王天邑便帶我們到設(shè)備前,一步一步分解工序。第一步搖青,搖三遍,第一次十幾分鐘,搖好晾一個小時;第二次搖20分鐘,搖好晾兩個小時;之后,再搖第三次。第二步晾青,把搖好的茶青放置茶架上,晾不少于12個小時,蒸發(fā)水分,自然發(fā)酵。第三步殺青,就是炒制,讓茶香散發(fā),讓茶條變軟,終止發(fā)酵。第四步揉捻,卷緊茶條,縮小體積,適當破壞葉組織,然后定型。第五步包揉,通過揉、壓、搓、抓等,讓茶葉條形緊結(jié)、彎曲,外形呈螺旋狀。第六步把茶包打散,松包,再炒制。三至六道程序要反復(fù)六遍。我玩笑道,你講得這么細,不怕我偷走你的技術(shù),和你競爭?王天邑說,你一看就不是我的競爭對手。我笑問,意思我競爭不過你?王天邑臉色通紅,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看見不像做茶的。我拍拍他的肩膀,做茶的臉上寫著字嗎?王天邑神情松弛下來,笑道,寫著呢,一臉茶香。

那是我第二次喝藥茶,第一次在長征村。

采風(fēng)團在沁源參觀過兩個制藥茶的地方,一是長征,一是程壁。柴然正寫一部藥茶的書,之前采訪過張慧斌。那天,鄉(xiāng)干部帶著采風(fēng)團村里參觀,柴然帶著我到張慧斌的辦公點———柴然叫“木木屋”———喝茶。有連翹、沙棘、黃芪、蒲公英,一一嘗過,柴然對張慧斌說,老趙剛寫完一部中醫(yī)的書,叫《經(jīng)絡(luò)山河》,認識一堆老中醫(yī)。張慧斌一聽來了勁,一定要讓我請一堆老中醫(yī)來。我笑問,老中醫(yī)能按堆算嗎?張慧斌說,我不管,反正你要給我請幾個過來。我不好推辭,便答應(yīng)下來。決定到沁源寫綠后,再遇張慧斌,見面便要老中醫(yī)。這次來,只好把韓宗元大夫帶過來,交給他,自己繼續(xù)爬山鉆溝。誰知韓大夫剛住下便成“香餑餑”,找他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不知道是不是張慧斌“忽悠”來的。這幾天,張慧斌沒時沒點給我打電話,叫我到長征喝酒。我說,忙你的正事吧,把我當空氣,不用管我。張慧斌說,我們沁源空氣好著呢,是寶貝。

采風(fēng)結(jié)束,柴然沒寫藥茶,卻寫了一篇《沁源長征村的“榮譽村民”》,開篇便為張慧斌畫了張像:

長征村的帶頭人叫張慧斌,四十歲左右的中年漢子,黑黑的,胖胖的,笑眉笑眼,人也較高大。

初一接觸,便知是那種性情和善、可托付事情的人———長征村“榮譽村民”之事能達成,他這個人,本也是一個決定因素?!皹s譽村民”必須對他有信任。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看到“人也較高大”,我笑了。柴然祖籍陵川,種黨參的地方。晉東南人本就實在,到了沁源他變得更實在。

說到“榮譽村民”,我也是認識的。

胡振剛是老鄧的同學(xué),曾任潞安礦務(wù)局機電工程師,離職后自主創(chuàng)業(yè)。張慧斌邀他來長征散心,他竟把心留在長征,做了“榮譽村民”。說起這件事,張慧斌說,胡哥本打算在這兒住一個月的,不想住到六七天上,就決定來這兒了。胡振剛也說,我是住的,就在這兒蓋開房子了。

老鄧領(lǐng)我見胡振剛時,他和妻子正在工地上蓋房子。且蓋的不止一家,是五六家,他受其他幾戶委托,當“總監(jiān)工”。當時妻子反對來沁源,胡振剛領(lǐng)著她在村子周圍轉(zhuǎn)了轉(zhuǎn),問,人活著,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就是“一口氣”嗎?你在城里花多少錢,能買上這樣的空氣?工程師就是工程師,一次偷換概念、三個疑問句便把妻子的顧慮打消。?

當然,“榮譽村民”也是鄉(xiāng)賢,張慧斌還建了“鄉(xiāng)賢小院”,韓大夫這次來,便住在“鄉(xiāng)賢小院”。

所謂人以群分,物以類聚?!皹s譽村民”里有企業(yè)家,有醫(yī)生,有教師,有律師,有工程師,張慧斌之所以能把這些人聚到身邊,用沁源話講,他也是個能人。張慧斌本是吃公家飯的,2005年,他辭職回村創(chuàng)辦水泥預(yù)制件廠,淘到“第一桶金”。2012年,他當選村黨支部書記,上任伊始,便在村里的5000多畝棄耕地、荒地、宜林地種起連翹,在當時,算沁源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張慧斌只讀過高職,是個“兩腿泥的農(nóng)民”,卻有“農(nóng)民農(nóng)藝師”技術(shù)職稱,還琢磨出一套立體種植方法———連翹地套種黃芩、柴胡等。張慧斌做什么都在想怎么節(jié)約土地,怎么利用閑置土地,他對土地的情感配得上他給自己起的雅號———“兩腿泥的農(nóng)民”。是的,農(nóng)民就是個雅號,中國文化幾千年,離得開這個雅號嗎?在沁源,土地不只可以種糧食,還可以種藥材,張慧斌牽頭組建了種植專業(yè)合作社,就想一心一意種藥材,就想把地道的中藥材變成白花花的銀子。2017年,張慧斌聘請北京綠維規(guī)劃設(shè)計院專家規(guī)劃了“蒲公英小鎮(zhèn)”項目,流轉(zhuǎn)、收購村民閑置舊房屋和宅基地19戶17余畝,籌建中醫(yī)藥展館、藥膳研究館、藥茶體驗館、五行音樂康養(yǎng)館、香蠟館、植物純露體驗館、百草禪意館、陶瓷體驗館,以及藥用植物園、中醫(yī)文化廊,還上馬了藥妝生產(chǎn)線和藥草茶生產(chǎn)線。張慧斌有句口頭禪,“長征無閑草,認得皆是寶”。其實,長征不只沒有閑草,還沒有閑地,沒有閑人,張慧斌在他的“二畝三分地”,經(jīng)營茶道、花道、香道,修建康養(yǎng)漫道,把連翹、黃芩、柴胡、射干、黃芪、黨參等種在漫道和村莊周邊,把一座將要廢棄的村莊打造成了花園、藥園、茶園。陸羽《茶經(jīng)》有云:“茶之為飲,發(fā)乎神農(nóng)?!睆埢郾蠹幢悴皇巧褶r(nóng),也是個茶農(nóng)、藥農(nóng),他居然把《黃帝內(nèi)經(jīng)》中的“五音療疾”也搬到長征來!寫過《經(jīng)絡(luò)山河》之后,我號稱半個“老中醫(yī)”,哪兒知道,“兩腿泥”的張慧斌對如此深奧的東西也有研究。

千萬不要小看農(nóng)民的智慧。我經(jīng)常這樣告誡自己,也經(jīng)常這樣提醒別人。

可在長征,我還是低看了張慧斌。

我調(diào)侃張慧斌,你五音不全,玩什么五行音樂,能分得清嗎?

張慧斌微微一笑,胸有成竹?!蹲髠鳌氛f,音樂像藥一樣,是有味道的?!饵S帝內(nèi)經(jīng)》說,“精神內(nèi)守,病安從來?”五音與五臟、五志相通,與五行對應(yīng):“肝屬木,在音為角,在志為怒;心屬火,在音為徵,在志為喜;脾屬土,在音為宮,在志為思;肺屬金,在音為商,在志為憂;腎屬水,在音為羽,在志為恐?!卑俨∩跉猓褂谝?,樂(樂)與藥(藥)二字同源,“五音療疾”由此而來。比如角音生機盎然,舒暢調(diào)達,如木,入肝經(jīng),補肝益氣,疏肝解郁。首選曲目《胡笳十八拍》,最佳欣賞時間19點至23點,伴綠茶。徵音熱烈歡快,活潑輕松,如火,入心,安神定志,清心降火。首選曲目《紫竹調(diào)》,最佳欣賞時間21點至23點,伴紅茶,加少許綠茶。宮音悠揚沉靜,淳厚莊重,如土,可入脾,溫中健脾和胃,升陽益氣。首選曲目《十面埋伏》,最佳欣賞時間在進餐時及餐后一小時內(nèi),伴黃茶,加少許紅茶。商音高亢悲壯,鏗鏘肅勁,如金,可入肺,潤肺生津,滋陰清熱。首選曲目《陽春白雪》,最佳欣賞時間15點至19點,伴白茶,加一些紅茶和黃茶。羽音凄切哀怨,蒼涼柔潤,如水,可入腎,溫補腎陽,固精益氣。首選曲目《梅花三弄》,最佳欣賞時間7點至11點,伴黑茶,加少許白茶。

聞聽,我有些生氣,你就是個老中醫(yī),還用我給你找老中醫(yī)?

張慧斌哈哈大笑,我這是剛跟韓大夫?qū)W的。

我問,韓大夫沒告訴你什么時候拌藥茶?

張慧斌說,韓大夫說,音樂就是最好的藥茶。

我說,我每天爬山,都快成拐子了,也沒舍得用韓大夫。你差不多點,別把韓大夫累壞了。

張慧斌嘿嘿笑著,肯定,肯定,你們從哪兒過來的?

我說,天峰寺。

老鄧一旁插話道,進村前,拐彎去了青果寒泉寺。

張慧斌說,看過幾次了?看不夠?是不想來長征吧?

我說,問你幾個問題,你要是答上來,以后再來交口,保證只來長征,不去青果寒泉寺。

張慧斌說,好,坐下邊喝酒,邊回答你。

我說,如果答不上來,我馬上帶韓大夫走。

張慧斌立馬變卦,那不行,你的問題我不回答了,以后來交口,你想去哪兒去哪兒,我不管,但不能帶走韓大夫。

韓大夫一旁開心大笑。張慧斌又說,今天的酒你說咋喝就咋喝,反正不能帶走韓大夫。

眾皆大笑。

青果寒泉禪寺俗稱青果寺,始建于唐,復(fù)興于明。寺廟坐落在侯壁村東石臺上,東有鑼鼓山,西有白虎丘,南有鳳凰臺,沁河流經(jīng)寺前,東南而去。舊時有大雄寶殿三間、東西配殿各兩間,東院為藏經(jīng)閣,西院為關(guān)帝廟、五龍廟、蓋海廟、地藏殿。正南建有戲臺,中為門樓,東西為鐘鼓樓,南殿為彌勒佛、四大天王。寺院建筑肅靜森嚴,淳雅厚重??谷諔?zhàn)爭期間,部分殿宇被毀,僅大雄寶殿完好,后遷至侯壁村關(guān)帝廟。“文化大革命”時期,大雄寶殿雕刻、彩繪被毀。2013年,青果寒泉寺第三次復(fù)建。

寺后石厚土薄,翠柏滿山,竟無一株雜樹。何解?

山頂有青果池,池中常年漂一枚青果,隨意浮沉。伸手取時,它沉于池底,收手時,它又浮于水面。何解?

戲院下有寒泉井,甘甜清冽,寒氣逼人。井底是龍飲池,盛夏也結(jié)冰。傳眾僧誦經(jīng)之時,有云霧升騰,直入云端,狀似龍,故名龍飲池。廟東有龍王廟水池,西有鳳浴潭。青果池、寒泉井、龍飲池縱向成一線,與東池、西潭呈棱形排列,人稱五行泉。五行泉四季長流,終年不涸,釀酒醇美無比,做豆腐滑嫩可口,可治病。

我問張慧斌,你信不?

張慧斌盯著我,不說話。

我又問,五行泉布局是立體的,不是平面的,知道意味著什么嗎?

張慧斌把目光看向韓大夫,韓大夫端著酒杯,眼睛微瞇。張慧斌又把目光轉(zhuǎn)向老鄧,老鄧笑而不答。張慧斌對宋勇說,他們這些文化人就愛玩玄虛,不好……話音未落,宋勇瞥我一眼說,時空折疊。

我與老鄧相視一笑。余皆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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