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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代之際子書的文學書寫觀念*

2021-01-04 11:54左東嶺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1年6期
關鍵詞:子書劉基宋濂

左東嶺

在元明之際,以浙東文人群體為核心,子書寫作成為當時令人矚目的一種文壇現(xiàn)象。其中既有宋濂《燕說》《龍門子凝道記》與劉基《郁離子》此類廣為人知的名作,也有蘇伯衡《空同子瞽說》,王袆《卮辭》《述說苑》《續(xù)志林》《演連珠》《從錄》,戴良《治平類要》,葉子奇《草木子》,甚至楊基《論鑒》,等等。至于其他文人別集中的同類作品,更是不勝枚舉。早在明代胡應麟便已發(fā)現(xiàn)此一現(xiàn)象。他說:“吾郡宋、元二季詞章、學術冠天下,獨子書蔑聞,國朝《郁離》外有蘇伯衡之《瞽說》焉,《凝道》外有宋景濂之《燕書》焉?!额f》幾亞《郁離》,《燕書》大過《凝道》,皆婺中子書有秦、漢風者,足為明興正始?!雹俸鷳耄骸毒帕骶w論》,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279頁。從易代文學思想研究的角度看,這些子書類作品有兩點不應被忽視:一是私人化寫作的自由隨意性,往往超越承平時期而呈現(xiàn)出相當?shù)乃季S高度;二是文學化的書寫方式,顯示出豐富的文學觀念與創(chuàng)造性的靈巧構思。

一、子書的私人化寫作傾向與文人思想活力的釋放

在中國古代,所有典籍被分為經(jīng)史子集四部,則子書的類別屬性往往是相對于經(jīng)書而言的。有人曾將儒學分為兩種基本形態(tài):“一是疏離國家權力時期的原始儒學,二是與國家權利緊密結合的儒家經(jīng)學?!雹谌蝿骸冻浇?jīng)學,回歸子學:現(xiàn)代儒學的思想形態(tài)選擇》,《文史哲》2019年第4期。子書則是與儒家經(jīng)學相對應的私人著述。最早對子書做出系統(tǒng)概括的是劉勰,他說:

諸子者,入道見志之書。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紛雜而莫顯。君子之處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達,則炳曜垂文,騰其姓氏,懸諸日月焉……述道言志,枝條五經(jīng)。其純粹者入矩,蹖駁者出規(guī)……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蹌③闹段臑懽ⅲ骸段男牡颀堊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307—310頁。按劉勰之意,子書內容乃是“入道見志”,功能是“枝條五經(jīng)”,目的則是“疾名德之不章”而渴望“送懷于千載之下”的聲名不朽,至于其具體寫作狀況,則呈現(xiàn)出“其純粹者入矩,駁者出軌”的復雜形態(tài)。在此更為重要的還是劉勰對于子書寫作前提的提示:“身與時舛,志共道申?!币簿褪亲髡咴夥戡F(xiàn)實困境,難以通過正常途徑以建功立業(yè)、立身揚名,只能通過子書寫作而“炳耀垂文,騰其姓氏”。證之以元明之際的子書寫作情形,可知劉勰之所言為不虛。宋濂《龍門子凝道記題辭》曰:“濂學道三十年,世不我知,不能見其一割之用,顛毛種種而老將至矣。于是入小龍門山著書……百世之下,庶幾有好之者。嗚呼,德澤弗加于時,欲垂空言以昭來世,志士之深悲也。仰瞻宇宙,操觚兀坐者久之?!雹冱S靈庚編校:《宋濂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177,2219,2221頁。宋濂的題辭,猶如對劉勰論述子書文字之詮釋,他身處亂世不能有“一割之用”而又老之將至,只好入山著書以求“百世之下,庶幾有好之者”。在中國歷史上,子書雖不必然皆出現(xiàn)于易代之際,但易代之際出現(xiàn)子書的可能性更大且具有較高水平與思想深度,如徐幹之《中論》、王通之《文中子》、鄧牧之《伯牙琴》、唐甄之《潛書》、黃宗羲之《明夷待訪錄》,等等,均因易代之政治動蕩、思想多元而導致文人活力之得以釋放。

元明之際所出現(xiàn)的子書同樣彰顯了當時文人的思想活力。首先是子書思想空間的極大擴張與豐富的包容性,其中儒釋道交融是其顯著特征。比如宋濂在其他著述中均嚴守儒者立場,但在入山為道士后所作《龍門子凝道記》卻有鮮明道家色彩。盡管有人曾指出:“《龍門子凝道記》一書名義看似道教色彩濃厚,而實質內容卻以儒學思想為核心,具有外道內儒的特點?!雹谟谑缇辏骸丁待堥T子凝道記〉名義考論——兼論元末明初婺州作家外道內儒的文風》,《文學評論》2013年第1期。但無論從作者道士身份還是“四符”“八樞”與“十二微”的框架設計,均與道教有脫不開的關系。比如其中有二則有類于連珠體的格言曰:

龍門子曰:“人行仁義而惡衣服者,是素櫝蘊玄珠也:外若賤而內實貴。人狥利欲而美冠裳者,是芳綺覆糞丸也:外雖馨而內實臭?!雹埸S靈庚編校:《宋濂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177,2219,2221頁。

龍門子曰:“象以牙而成擒,蚌以珠而見剖,翠以羽而招網(wǎng),松以明而致熱,犀以角而就烹,麝以臍而被獲,雉以采而受羈。當今之世,士以文自著者,盍視此數(shù)者以為戒哉?”④黃靈庚編校:《宋濂全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第2177,2219,2221頁。

孔子曾言,文質彬彬然后君子。但宋濂在此卻將內外之美惡對立起來,已不符合圣人之本意。當然言行不一、表里不符乃是世俗社會之常態(tài),尤其是在社會黑暗、政治混亂之末世,更是司空見慣之事,宋濂第一段議論尚不失儒者立場。然而文以害身的說法就很難再用儒家視角解釋。《莊子》“人間世”說:“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雹莨鶓c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186頁。莊子說帶給人危害的是有用,宋濂說帶給人危害的是有文,其論述思路如出一轍,在此很難說宋濂沒有受到道家思想影響。當然,最直接的誘發(fā)因素還是易代之際戰(zhàn)亂頻仍的現(xiàn)實,在一個諸方割據(jù)政權并立的時局中,都在爭取文人為己所用,那么文名就成為危及生命的禍端,所謂隱姓埋名乃是那一時代隱逸文人的常見舉措,則莊子的人生哲學就會成為必然選擇。由此,宋濂在子書寫作中并非僅只冒了釋道的名頭而為真正的純儒。錢穆曾論元代之儒道關系說:“蓋其時之新道教,大抵皆陽道而陰儒,非儒術不足救世,而儒術非掌握政治教育之權勢位望則其道捍格,故改修老子之道以自晦?!雹掊X穆:《中國學術思想史論叢》第六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06頁。此論是通觀元代政治大勢之概括,自有其歷史真實性。但依一句“陽道而陰儒”似不足表述其復雜情狀,以儒治國而以道安身,才是儒道融合的真正要義。

其次是通達的眼光與廣博的學識,體現(xiàn)了浙東學派融道德、文章與事功為一體的通儒色彩。劉基《郁離子》充分體現(xiàn)了此一特色,徐一夔序曰:“郁離者何?離為火,文明之象。用之,其文郁郁然,為盛世文明之治,故曰《郁離子》。其書總為十卷,分為十八章,散為一百九十五條,多或千言,少或百字。其言詳于正己、慎微、修紀、遠利、尚誠、量敵、審勢、用賢、治民,本乎仁義道德之懿,明乎吉兇禍福之幾,審乎古今成敗得失之跡?!雹傩煲毁纾骸队綦x子序》,徐永恩點校:《徐一夔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7年,第407頁?!队綦x子》內容相當豐富,絕不僅限于徐氏所言九項,因其目的為“盛世文明之治”②關于“郁離子”書名的解釋,目前有幾種不同說法。施杏姑《“郁離子”新解》(《浙江工貿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釋之為“郁離乃氣郁而遁避”。晁中辰《劉基〈郁離子〉書名探源》(《社會科學輯刊》2013年第5期)認為“‘郁離’二字是取自西漢文學家王褒‘離離若緣坡之竹,郁郁若春田之苗’兩句詩”。劉洪強《劉基〈郁離子〉命名考》(《濟寧學院學報》2014年第4期)釋之為“出自左思《詠史》之二‘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上述幾種說法雖有一定道理,但均缺乏堅實的內證。徐一夔與劉基有師生之誼,其說法應有一定依據(jù),故不宜輕易否定。,故而涉及經(jīng)國治世的方方面面。比如其論治國:“太上以德,其次以政,其下以財。德久則懷,政弛則散,財盡則離。故德者主也,政者佐也,財者使也。致君子莫如德,致小人莫如財。可以君子,可以小人,則道之以政,引其善而遏其惡。圣人兼此三者,而弗顛其本末,則天下之民無不聚矣?!雹哿旨殷P點校:《劉基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5,31,1,4頁。以德治國,此為儒家基本理念,劉基必須堅守。但行政、財貨亦不可或缺。因為天下由君子與小人所共同構成,不能指望人人皆為君子,那么為政便須德、政、財兼顧,而且不能顛倒主次關系。如此主張便非純儒,而是兼容法家等治國理念,而這都不是儒家經(jīng)生所能具備的?!疤斓刂I”篇則體現(xiàn)了劉基超越道德層面的思維,他認為最好的政治與生存方式乃是向自然索取,因為“天地善生,盜之者無禁”。圣人應“教民以盜”:“春而種,秋而收,逐其時而利其生,高而宮,卑而池,水而舟,風而帆,曲取之無遺焉。而天地之生愈滋,庶民之用愈足。”結論是:“遏其人盜,而通其為天地之盜,斯可矣。”④林家驪點校:《劉基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5,31,1,4頁。此種觀念非但儒家經(jīng)書所無,更非一般文人所能夢到。在一個以殺人越貨、攘奪財物為普遍生存法則的時代,卻想到向大自然獲取不盡寶藏而遏制人間爭奪之治理方式,只有在一個放松了思想控制的環(huán)境中才會孕育而出。

再次是鮮明的時代意識與大膽的批判精神。易代之際的子書作者因擺脫官方身份束縛而成為私人化寫作,故而更能對種種社會弊端予以揭露與諷刺。比如關于民族矛盾與民族隔閡問題,乃是貫穿有元一代之政治弊端,但在承平時期文人很少涉及,即使提及也大都在詩文中婉轉曲折地予以透露,劉基《郁離子》開篇便說,千里馬本應“致諸內廄”,但“馬則良矣,然非冀產也”,遂“置之于外牧”⑤林家驪點校:《劉基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5,31,1,4頁。。然后敘述如何以產地區(qū)分馬之優(yōu)劣及不同之待遇:“冀之北土純色者為上乘,居天閑,以駕王之乘輿。其庬為中乘,居內廄,以備乘輿之闕,戎事用之。冀及濟河以北居外廄,諸侯及王之公卿大夫及使于四方者用之。江淮以南為散馬,以遞傳服百役,大事弗任也?!雹蘖旨殷P點校:《劉基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5,31,1,4頁。此種馬分四等之做法顯然即為人分四等的直接表達,關鍵是后來“盜乘而攻之,內廄先奔,外廄視而弗救,亦奔?!薄巴鯚o馬,不能師,天下蕭然?!痹趧⒒壑校嘀直离x析,人分四等的民族隔閡乃是重要原因。無獨有偶,宋濂《燕說》亦曰:“君子曰:大俠起南海中,殺人肝為脯,妻其女婦,事與莊硚正同。南海之人無縛之者,反北面事之,爭權而矜寵。已焉哉,天實為之,謂之何哉?”⑦黃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275,2201頁。面對殺戮劫掠的江洋大盜,南方文人非但毫無抵御能力,反倒觍顏事敵,爭權邀寵,作者無法解釋此種荒唐現(xiàn)象,只好歸之為“天實為之”,自己惟嘆息而已。葉子奇更曰:“元朝自混一以來,大抵皆內北國而外中國,內北人而外南人?!雹嗳~子奇:《草木子》,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55頁。此刻已是明初,塵埃落定,總結歷史,不足為奇。其實,易代之際子書書寫的可貴之處不在于一人一事的具體認知,而在于對于傳統(tǒng)文化弊端之清算,宋濂《龍門子凝道記》曰:“科舉之文興,天下無文辭矣。孝悌之名聞,天下無善俗矣。循廉之行著,天下無良吏矣。貞操之事彰,天下無烈婦矣。記誦之習勝,天下無真儒矣。穿鑿之學多,天下無六經(jīng)矣。忠直之行顯,天下無全節(jié)矣。是皆衰代之事也,治世則反是?!雹狳S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275,2201頁。如果說對于“科舉之文”“記誦之習”與“穿鑿之學”的批評尚可理解其動機的話,那么對于“孝悌之名”“循廉之行”“貞操之事”與“忠直之行”一并否定,認為皆為“衰代之事”,便只能視為易代之際的憤激之言了。其實,宋濂尚有更為激烈之言,其《燕說》曰:“民者,君之天也。君之則君,舍之則獨夫耳??刹晃吩??!雹冱S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289,2177頁。在此,可以看到宋元之際鄧牧《君道》、明清之際黃宗羲《原君》等相近的觀念。易代之際不僅可以激發(fā)文人蓬勃旺盛的活力,更能鼓舞其批判現(xiàn)實的膽量。

無論是思想內涵的復雜豐富,還是知識的廣博通達,抑或是對于時弊的犀利批判,均取決于子書的私人化書寫性質,其作者或歸隱山中,或退居林下,或身陷囹圄,從當時政治體制中抽身而出,擁有了自由身份與獨立思考。沒有了官方身份束縛,使之更少顧忌;沒有了儒家經(jīng)書限制,使之更加通達;沒有了仕進機會誘惑,使之更加大膽。于是便有了貫通古今的眼光,天馬行空的想象,關注現(xiàn)實的情懷,針砭時弊的勇氣,因而也就具備了思想的活力與挺拔的人格,所有的這些又都導源于那個風云激蕩的易代之際。文人思想的豐富與活力決定了文學觀念與文學創(chuàng)作的水準與深度,當然也包括子書的書寫。

二、子書創(chuàng)作與自我情志抒寫觀念之實現(xiàn)

子書從其基本屬性看乃是闡述作者學術思想、哲學理念與政治主張為基本內容,故而許多人往往將其視為經(jīng)書之輔佐。但從其私人化著述角度看,它又與經(jīng)書有明顯區(qū)別。它除了學理性議論之外,往往帶有較強的個人情志抒寫,將自我形象、性情感受與人生理想均一并寫出。從作者期待中,他不僅希望以理服人,更希望以情動人,并通過子書寫作將自我聲名傳之久遠。從此一角度說,子書所產生的閱讀效果不僅是理性認知,更是審美感受。就元明易代之際子書創(chuàng)作實際情況看,其中蘊含了作者抒情言志的三種主要觀念。

其一是自我心跡的表白與自我形象的刻畫。子書作者多為飽讀詩書的儒士,具有較強的政治參與意識與入世情懷,隱居著述乃其不得已選擇,無論是宋濂、劉基、王袆還是葉子奇都是如此。徐一夔曰:“公銳欲以功業(yè)自見,累建大議,皆匡時之長策。而當國者樂因循而悅茍且,抑而不行。公遂棄官去,屏居青田山中,發(fā)憤著書,此《郁離子》所以作也?!雹谛煲毁纾骸队綦x子序》,徐永恩點校:《徐一夔集》,第406頁。宋濂也說:“濂學道三十年,世不我知,不能見其一割之用,顛毛種種而老將至矣,于是入小龍門山著書?!雹埸S 靈庚編校:《宋濂 全集》,第2289,2177頁?!队綦x子》“玄豹”曰:

郁離子學道于藐乾羅子冥,授化鐵為金之術,遂往入九折之山,得躍冶之鋼而煉之。以左目取火于太陽,右目取水于太陰,驅役雷風,收拾鬼神,以集于黃中。渾渾胚胚,如珠在胎;焜焜熒熒,如日將升。仙人皆仰之矣。山鬼窺而栗焉,嘯其徒,謀之曰:“有怪,女知之乎?若不早圖而待其成,悔無及矣。”乃使魈與魍撓之,百端不能破。乃群號而訴諸帝曰:“天生物而賦之形與性,壽夭貴賤司命掌之,弗可移也,夫是謂之天常。今彼將以智奪之,以竊天權,弗可假也?!钡叟?,命方伯宵鼓之以櫳鞟之鞲,鐵躍弗可止,遂不能成金。④林家驪點校:《劉基集》,第12,279—281頁。

劉基在元末官場曾備受委屈,時常遭人陷害攻訐,最終不得不隱居山中。在本則寓言中,他以學煉金之術而喻之,本已有望成功,但山鬼卻視之為怪,慫恿一幫小人百般阻撓而不能得逞,最后只能訴之于帝。山鬼抓住了天帝最為敏感的命門“以竊天權”,使得天帝派方伯以阻攔之,“遂不能成金”。劉基的失敗是必然的,他并非缺乏忠貞與才氣,而是打亂了從皇帝到官僚體制的正常秩序,必然遭致懲罰。劉基那首費人猜測的《二鬼》詩與此思路如出一轍,結璘、郁儀二鬼本打算幫助天帝整理天下:“啟迪天下蠢蠢氓,悉蹈禮義尊父師?!薄安灰馓斓坼e怪恚,謂此是我所當為,眇眇末兩鬼,何敢越分生思惟?!弊罱K被五百夜叉捉回天庭:“養(yǎng)在銀絲鐵柵內,衣以文采食以麋。莫教突出籠絡外,踏折地軸傾天維?!雹萘旨殷P點校:《劉基集》,第12,279—281頁。劉基所描繪的人生遭遇,無論是在元末還是明初,都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也是所有文人行道過程中繞不開的難題:推行仁政的理想與帝王權力的制約。劉基對此當然是深懷不滿并深感悲傷的,然而他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公開談論此一話題,只好在子書中借助寓言方式曲為表達,其實《二鬼》詩也未嘗不是一篇精彩寓言,這留在后面再加討論。

宋濂的《龍門子凝道記》更是對其自我形象與自我心跡有過精彩描繪。“凝道”即修道之意,也就是對其修道原因、過程與結果之記述。宋濂之辭去朝廷聘任而入仙華山為道士,曾引起戴良以及后人的種種誤解,他為此在《龍門子凝道記》中有過反復申述:

龍門子道不行于時,乃退隱小龍門山中,謂其二子瓚、璲曰:“惟我宋氏,其先殷人,蓋子姓也,與孔氏同所自出……處士君嘗謂予曰:‘吾幸逢六合真元之會,而弗克仕。不仕無義,古之訓也。爾濂尚體予之訓,以行其志哉!志行,道亦行也。’予竊謹識之。于是盡棄解詁文辭之習,而學為大人之事。以周公、孔子為師,以顏淵、孟軻為友,以《易》《詩》《書》《春秋》為學,以經(jīng)綸天下為務,以繼千載之絕學為志,子貢、宰我而下,蓋不論也。學之積年,而莫有用之者,其命也夫!其命也夫!今之入山著書,夫豈得已哉!皋、夔、稷、契,不聞假書以自見,為得行其志也。予志之不行也,爾其識之哉!予家自文通君以來,無獲仕以行其志者矣,爾其識之哉!當求為用世之學,理乎內而勿鶩于外,志于仁義而絕乎功利。雖然,文通君嘗有遺訓矣:富貴外物也,不可求也。天爵之貴,道德之富,當以之終身可也。爾其識之哉!予之言止是而已。”①黃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238,2187,2207頁。

在此,宋濂以訓子的方式向世人揭示其內心志向。他本有強烈的用世追求,這無論從其家傳教育,還是生平為學宗旨,均以“用世”為目的。但在元末混亂局勢中,他并未獲得出仕行道的機會,才會抱著深深的遺憾隱居著述。從更深一層看,其用世目的為“行道”,而非富貴功利之追求,故而即使隱居不仕,亦須堅守“天爵之貴,道德之富”的家族遺訓,成為一位仁義之儒。當然,他的隱居不仕并非如此簡單,在“終胥符”中,他又說:“予豈若小丈夫乎?長往山林而不返乎?未有用我者爾,茍用我,我豈不能平治天下乎?雖然,荊山之玉非不美也,卞氏獻之,而雙足見刖。予不佞,竊受教于君子矣,其不能為卞氏決矣?!雹邳S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238,2187,2207頁。平治天下自然是其最高人生追求,并認為自身擁有這樣的能力。然而,在如此混亂的時局中,草率出仕有可能危及自我生命。由此,作者向世人展示了其內心深處的巨大矛盾:他有行道愿望,卻不能不隱居著述;他有治世才能,卻又擔心世情險惡。無論是劉基的煩惱還是宋濂的矛盾,均非儒家明道致用內涵,之所以被作者寫進書中,顯示了作者渴望讀者了解其人生志向與心靈世界的痛苦,后人也通過其書寫看到了他們的難言之隱與頑強不屈。

其二是作者苦悶情緒的抒發(fā)與人生困惑的展示。子書的主要內容乃是經(jīng)國治世與人情物理的研討,但同時也伴隨著作者鮮明的情感傾向,與經(jīng)書的板重與政論的謹嚴判然有別。在許多故事單元與論述段落中,甚至將作者的情感抒發(fā)作為主要寫作宗旨,因而抒情成為作者設置故事、結構情節(jié)的主要目的?!洱堥T子凝道記》“河圖樞”曰:

龍門子曰:“古之君子城陷被執(zhí),雖刀鋸在前,鼎鑊在后,毅然而弗懾者,欲以殺身以成仁也。嗚呼,人生斯世,終歸一死耳,壽死,死忠,何不可哉?嗚呼,今之君子胡為不能然也?今之君子見身而不見仁,古之君子見仁而不見身,此所以有異也。死生固大矣,然亦有定命存乎其間??v得生矣,淫癘之為災,不能死人乎。嗜欲之不慎,弗能死人乎?何獨于死忠靳之也?嗚呼,今之君子何為不能然也?言至于斯,涕泗汍瀾而已?!雹埸S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238,2187,2207頁。

作者在此對比古今君子面對死亡的不同態(tài)度,并非要從義理或人性上去探討其原因,他只是感嘆,人生有諸多死亡方式,為何不能為仁義而慷慨就義?此種感嘆包含了豐富的時代內涵,在元末戰(zhàn)亂中,大量朝廷官員、守城將領與讀書君子,面對兵敗城破的危局,很少有像余闕堅守安慶那般宵衣旰食并最終慷慨赴死,多數(shù)人均系望風而逃,甚至觍顏事敵。面對此種局面,作者無法解釋古今何以差距如此之大,惟有“涕泗汍瀾而已”!這不僅是自我絕望,更是對朝廷的絕望!這種筆法成為宋濂常用的一種子書書寫方式。如“虞丹微”寫虞丹子憤而欲焚六經(jīng),其原因為:“古之學經(jīng)者期以治身,今之學經(jīng)者將以榮身;古之學經(jīng)者期以化民,今之學經(jīng)者將以訹民;古之學經(jīng)者期以立德,今之學經(jīng)者將以喪德。予奈何不焚之?”于是感嘆曰:“是故欲激衰俗也。”可知,抒發(fā)自我感慨及復雜情感,成為作者此刻的主要目的。

從人格類型看,劉基較之宋濂更偏于情感型人格,故而《郁離子》也具有更鮮明的抒情色彩,其“天道”篇設計了郁離子與從者的對話,其核心是郁離子與古賢相伊尹的對比。郁離子對百姓之疾苦具有強烈同情心,但其從者深不以為然。郁離子便拿伊尹作比,說是他念及天下有一夫未能被其恩澤,心中便感到愧恥。自己同樣是人,看到百姓深陷困境卻無所作為,能不感到悲傷?從者認為他與伊尹情形完全不同,伊尹深受天子信任而被委以重任,在其志得意滿之時如若不能使百姓受益,自然應感到羞恥。而郁離子自己身處“逆旅”而郁郁不得志,有何能力與責任去同情百姓疾苦?即使你能夠同情百姓,又能做些什么?言下之意,朝廷天子都無心去庇護百姓,那么作為失意文人的劉基也就只能“嗟嗟奈何”了。從“郁離子歸,絕口不談世事”的結語中,不難體會其絕望心情與憤激情緒。此類書寫甚多,如:“郁離子曰:‘吾聞天之將雨也,穴蟻知之;野之將霜也,草蟲知之。知之于將萌,而避之于未至,故或徙焉,或蟄焉,不虛其知也。今天下無可徙之地、可蟄之土矣,是為人而不如蟲也。’”①林家驪點校:《劉基集》,第2,7,46頁?!坝綦x子之市,見壞宅而哭之慟?;蛟唬骸仟q可葺與?’郁離子曰:‘有魯般、王爾則可也,而今亡矣,夫誰與謀之?吾聞宅壞而棟不撓者,可葺。今其棟與梁皆朽且折矣,舉之則覆,不可觸已?!雹诹?家驪點 校:《劉基集》,第2,7,46頁。這些表述均飽含情感,能夠產生動人的審美效果。最可矚目的是“公孫無人”篇中的一則:

石羊先生倚楹而嘆曰:“嗚呼!予何為其生乎!人皆娭娭,我獨離離;人皆養(yǎng)養(yǎng),我獨罔罔。謂天之棄之乎,則比人為有知;謂天之顧之乎,則何為使予生于此時?時乎命乎,我獨于懼;東乎西乎,南乎北乎,吾安所歸?獨不如魚與鱉乎,潛居于坻;又不如鴻與雁乎,插翅而飛。何不使之為土為石乎,而強生以四肢?又何不使之冥冥木木,不知痛癢以保其真乎,而予之以致寇之貨,陷之以不測之機?!庇谑?,悲風振天,四野凄涼,浮云不行。霰雪交零,日月為之無光七日。③林家驪點校:《劉基集》,第2,7,46頁。

此段文字既無說理,也未敘事,作者惟一目的便是抒發(fā)動亂時代的人生感嘆。此位石羊先生孤獨彷徨、凄傷迷茫,他擁有較之常人更為敏感的心智,卻遭遇到如此黑暗的時代。他沒有歸宿,既不能像魚鱉那樣潛藏水中,又不能像鴻雁那樣飛翔天空??芍^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作為一個鮮活的生命個體,他不得不忍受盜賊劫掠,身陷絕境的巨大痛苦。如此痛苦的人生體驗,既是作者本人所親歷,又是文人群體甚至普通百姓之共同感受。為了烘托此種悲劇情調,作者特意進行環(huán)境描繪,所謂“悲風振天,四野凄涼,浮云不行,霰雪交零”,顯然是讓蒼天來見證這時代的不幸。如此筆法,雖非詩歌的抒情卻飽含濃郁的詩意。

其三是著述以垂不朽觀念的追求。中國古代文人深受儒家立德、立功與立言三不朽傳統(tǒng)的影響,并做出各自的不同人生選擇。在各類著述中,子書被文人視為可傳之書。劉勰《諸子》篇稱贊子書:“身與時舛,志共道申,標心于萬古之上,而送懷于千載之下,金石靡矣,聲其銷乎!”④劉勰著,范文瀾注:《文心雕龍注》,第310頁。身處元明易代的浙東諸子,可謂正逢“身與時舛”之際,則著子書以求聲名不朽,乃是其必然選擇。宋濂《燕書》后記曰:“余為《燕書》四十篇,蓋取鄭人誤書‘舉燭’之意。讀者好之,謂有秦漢風。余愧汗弗止者何也?自嬰憂患以來,神情銷沮,見于觚翰之中,氣苶而辭荒,惡在其能秦漢也。不猶優(yōu)孟之似孫叔敖哉!”⑤黃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299,2238頁。作為有謙謙君子之風的宋濂,盡管出語謙遜,但心里眼里更在意的是“讀者好之,謂有秦漢風”的評價,因為其子書既已具備秦漢風貌,則必傳無疑了。其《龍門子凝道記》題記亦曰:

間嘗取而閱之,皆一時念慮所及之言,而潛思精索之功,蓋蔑如也。故其辭蕪以費,其理晦而不章,自度決不能行遠。況自秦漢以來,著子書者不一姓,其果能流布于今者幾家?似亦易知也。嗚呼,濂何人斯而敢犯是不韙乎?多見其不知量也。非惟人笑,而亦自笑之。立言之難也蓋如此。幸犬馬之齒未衰,自時厥后,當求圣人之遺經(jīng),益精研而箋記之,以贖前者不知妄作之罪,或者其庶幾云。⑥黃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299,2238頁。

此段委曲婉轉的文后自我交代,需要悉心加以解讀。從表面看,是宋濂對其著作的自我貶抑,“自度決不能行遠”。但如仔細剖析,則可知自謙之下的自負。因為從“自秦漢以來,著子書者不一姓,其果能流布于今者幾家”的表述中,他儼然已將其著作列之于先秦以來的子書序列,而從“濂何人斯而敢犯是不韙乎”里,已坦承自己也具有“流布”后世之期待。而從其“當求圣人之遺經(jīng),益精研而箋記之”的著述計劃中,并沒有另著或修改其子書的打算,則對其子書的自我認可與流傳后世的期待也就不言而喻了。成化年間的徐禮在《龍門子凝道記序》已察覺其中端倪:“觀其在龍門之日,著書立言,有及乎此,雖若不敢以斯道自任,亦見其有不得而辭者矣。”①黃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708頁。“雖若不敢以斯道自任”,指其自謙之辭;“亦見其有不得而辭者”,則是從書中所透露的宋濂志向、情感與理想,自然也包括其追求自我不朽的人生期待。

劉基著《郁離子》之動機已有諸多學者論及,其中何鏜的序文評價最為到位:“夫古昔圣賢,備具道德仁義之懿,施于政教,被及萬匯,其禮樂章程,莫非文也,惟窮而在下者,不獲有所張設,乃不得已而托之言,以寄其憂憤康濟之懷,俟之后世……胡運式微,務為陵替,撫狡寇而引非族,言之者抵釁,起弊末由,痛心荼毒,于是乎卮言《郁離》,比類旁通,故三閭澤畔之吟,《離騷》惓懇之意也?!雹诹旨殷P點校:《劉基集》,第685—686,59—62頁。此處有兩點言之甚確。一是《郁離子》非但是論述治國理政之文,亦為“三閭澤畔之吟”的“惓懇”抒情之作;二是“窮而在下者,不獲有所張設,乃不得已而托之言,以寄其憂憤康濟之懷,俟之后世”的立言不朽觀念。此乃元明之際子書的特殊屬性,既是作者明道致用的展示,也是抒情寄憤的自我宣泄。證之以劉基本人寫作實際,可知所言之不虛?!队綦x子》最后一篇“九難”,借助與隨陽公子的對話,顯示了郁離子對于口福之樂、美景享受、富貴珍異、高官厚祿、得道成仙等世俗欲望的否定,因為在一個思想上九流楊墨之“淫辭橫說,從橫反復”、時局上如豺蛇虎狼之“奮爪張牙,飲血茹肉”的黑暗時代,既不能“慢棄倫理”以隱居,又不能“以富貴為樂”而貪圖享受。其最大理想為:“仆愿與公子講堯舜之道,論湯武之事,憲伊呂,師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時之政,明法度,肄禮樂,以待王者之興?!雹哿旨殷P點校:《劉基集》,第685—686,59—62頁。這與其說是劉基的現(xiàn)實追求,倒不如說是自我形象塑造,因為他渴望留給后人一個崇高的儒師形象而供人瞻仰④關于《郁離子》的成書時間,一般認為是作于投奔朱明政權之前的至正十八年與至正十九年之間。此時正是元朝廷、張士誠與朱元璋之間的拉鋸混戰(zhàn)之際,因而劉基《郁離子》的創(chuàng)作目的也只能是垂言以“俟之后世”。有人認為《郁離子》成書當在明初(見程念祺《〈郁離子〉成書當在明初》,《文獻》1993年第1期),所據(jù)為書中討論用人方法與吳中重稅均系明初所發(fā)生之事,但缺乏有力的直接證據(jù),在此不予取。。從太史公的《史記》到李卓吾的《藏書》,其創(chuàng)作動機無不如此,易代之際的子書寫作自然也不例外。

以上所述三點,無論是自我心跡的表白與自我形象的刻畫,苦悶情緒的抒發(fā)與人生困惑的展示,還是著述以垂不朽觀念的追求,均展現(xiàn)出元明之際子書創(chuàng)作的文學審美屬性。因為這些都是就作者自我個性、自我情感與自我生命價值所展開的書寫,而且是作者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策略與寫作目的。在以前的研究中,學界更多關注的是此類子書的書寫內容與思想價值,往往忽視了其文學觀念的闡發(fā)。其實以文學書寫方式闡釋其自我明道致用的主張,并兼及自我情志之表達,才是此類子書最為鮮明的特點。

三、子書的寓言言說方式與想象空間的拓展

論及元明之際的子書創(chuàng)作,多數(shù)學者均會將其與寓言聯(lián)系起來,并將此時之寓言作為一種文體加以研究⑤如林淑君《元末明初寓言研究》、周婷《元明寓言研究》等。。其實子書與寓言并非同一層面問題,具體而言就是子書是一種文類,而寓言僅僅是子書所運用的一種手段而已。這無論從《莊子》“寓言”“重言”“卮言”的三種言說方式的并置,還是宋濂可以在雜說類中以“寓言”名篇①黃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026頁。,同時人胡奎又可以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以“寓言”為題②永明點校:《胡奎詩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1頁。,都證明寓言作為言說方式的功能與性質。就當時文壇總體情況看,寓言并非某類固定文體,而是可以被各種文體諸如子書、傳記與詩歌所采納的言說方式,目的均為通過故事以寄寓作者之思想與情感。

元明易代之際的文人,尤其是浙東文人何以會對兩千年之前的此種寓言書寫方式產生濃厚興趣,這牽涉到寓言思維方式問題。從表層看,寓言是一種表達方式,但從深層看,它更是對現(xiàn)實的一種理解方式、思維方式與把握方式。在先秦諸子中,儒、墨、法、兵諸家均將寓言表達方式視為立論的一種補充手段,而對寓言思維方式運用最為成熟,且有理論表述者無疑是莊子學派,此即為莊學中寓言、重言、卮言的所謂“三言”。因而對于寓言之理解必須放在“三言”的整體系統(tǒng)中才能得以實現(xiàn)?!肚f子》“天下”曰:“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③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冊,第1098,947—949頁。意為由于天下處于“塵濁”亂世,不可用常規(guī)語言予以表述,所以采用“三言”的言說方式。身處元明之際亂世的浙東文人,大概理解了《莊子》的這些話,所以采取了相近的語言表達方式。《莊子》“寓言”篇則對“三言”具體解釋曰: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論之。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與己同則應,不與己同則反;同于己為是之,異于己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謂耆艾。年先矣,而無經(jīng)緯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無以先人,無人道也;人而無人道,是之謂陳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窮年。④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冊,第1098,947—949頁。

關于此處“三言”的解釋,歷代注莊者分歧頗多,莫衷一是,在此無需具列。我以為“三言”乃是《莊子》文本構成的三個層面。寓言是其文本的基本故事單元,其特點是“藉外論之”,以虛擬之人物、動物所構成的故事以表達某種觀點。這些觀點不一定完全代表作者的立場與看法,具有相對獨立性。而且寓言占據(jù)了《莊子》一書的主要篇幅,所謂“寓言十九”即此意?!肚f子》寓言與先秦其他諸子寓言有明顯差異,它們不是作者觀點的傳聲筒,具有獨立的生命與價值。重言就是重復地言說,也就是將相同、相近或相反的看法與觀點前后說出,達到對比的效果。作者在此用“耆艾”與“陳人”為例加以說明,年長者可以稱為“耆艾”,但如其“無人道”,則又可視為“陳人”。重言的目的是“已言”,也是用相同的表述來消解前邊的說法。重言實質上是寓言的一種組合關系,它將寓言或并峙,或互補,或矛盾,或重復地組合起來,從而獲得一種消解固定觀念的解構效果。卮言乃是《莊子》文本的整體語言特色與論述效果,也就是重言所產生的言說效果。因為所有的固定觀點都被“已”掉,因而就沒有是非,沒有起始,沒有界限,沒有結論。從語言層面看,這叫“和以天倪”,即消解了語言限制而直接與天地之道相通;從人生層面看,就叫“因以曼衍,所以窮年”,自由自在,平和自然地安度人生。作為儒家身份的浙東派作家,他們到底能夠領會汲取多少莊學的思想資源,尤其是“三言”的言說方式給了他們何種啟示,這都需要認真辨析。我以為,他們主要接受了“藉外論之”的寓言方式,而未能吸納重言的筆法,因此也就沒有形成卮言的效果。王袆所理解的“卮言”大概是“格言”“警句”之意,包括他們創(chuàng)作的所謂連珠體也具有此種內涵,但距莊學“卮言”之意相去甚遠。

盡管如此,他們即使僅容受了《莊子》寓言的言說方式,也對其構思、創(chuàng)作子書產生了巨大影響。從文學書寫的角度,宋濂、劉基的子書創(chuàng)作即呈現(xiàn)出如下的文學構思特征。

首先是其虛擬性構想。在整個子書系統(tǒng)中,真正能夠以虛擬主人公郁離子、龍門子之類貫穿全書始終的,除了莊子之外實屬少見。其中郁離子或龍門子有時是作者的化身,但有時又不全是,完全按照行文需要做靈活處理。多數(shù)學者認為郁離子即劉基之別號,郁離子的觀點即代表劉基看法,其實不然。就像莊子一樣,無論是文中的莊子、孔子還是惠子,均系作者虛擬人物,各自承擔其敘述角色。如“千里馬”中的一則寓言:

王孫濡謂郁離子曰:“子知荊巫之鬼乎?荊人尚鬼而崇祠,巫與鬼爭神,則隱而臥其偶。鬼弗知誰為之也,乃孽于其鄉(xiāng)。鄉(xiāng)之老往祠,見其偶之臥,醮而起焉。鬼見,以為是臥我者也,歐之,踣而死。今天下之臥,弗可起矣,而不避焉,無益,只取尤耳?!雹倭旨殷P點校:《劉基集》,第3頁。

此處的王孫濡與郁離子均系虛擬之人,但講述者卻并非郁離子而為王孫濡。故事中之巫、鬼與鄉(xiāng)老自然亦為虛擬。依照故事情節(jié),鄉(xiāng)老自然是冤屈的,他本來好意去扶起臥倒的鬼之偶像,卻被鬼誤解毆打致死??墒峭鯇O濡卻由此引出教訓說:目前天下大亂已無可救藥,應該隱居躲避,否則便會像鄉(xiāng)老一樣而招禍。如此構思無疑出于作者精心安排,劉基當時本來要盡心竭力為朝廷平定叛亂,但卻多次遭到誤解打壓,最終不得不隱居青田而著書。這一怨恨之情隱忍已久,但若令郁離子說出又多有不妥,故而虛擬一位王孫濡代言。其實,王孫濡的話是否真正能夠代表劉基的真實立場也仍需考察,或者充其量也只是發(fā)泄其一種不滿情緒而已?!洱堥T子凝道記》中的虛擬性敘述者也頗為講究,比如“觀漁微”中的“龍門子觀漁于河”一則,龍門子見到捕魚者以大網(wǎng)捕魚將盡時,感嘆先王之時魚不“盈尺”不捕,結果遭致漁者譏笑,認為此乃龍門子過錯,因為先王之時在位的公卿士大夫均為賢者,故而能夠“治教休明而仁及魚鱉”。可當今文人們卻紛紛“肥遯”而隱,結果“國家失太平,干戈萬里,掠人為糧,甚或載鹽尸以行,生民之類不絕如縷,而況于魚乎?非夫子之過而誰也!”文末作者意味深長地寫道:“龍門子弗應,瞪然視漁者,久之乃去?!雹邳S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220,2024,2221頁。仕隱矛盾是當時文人均需面對的難題,儒者的責任感使其難以忘懷百姓疾苦,但混亂的世道又迫使其隱居山中。在此,漁者所承擔的敘述角色顯然要較之龍門子更為重要。在《寓言》五則中宋濂再次觸及此一問題,此處角色變成了韓厥與飯牛者,飯牛者大談自己隱居生活的輕松快活,韓厥問:“女自謀則善矣,如蒼生何?”結果也是:“飯牛者不答,笑去。”③黃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220,2024,2221頁。這些虛擬敘述者的靈活設置,顯示了作者構思的精巧,并取得了發(fā)人深思的藝術效果,深得莊子寓言手法。

其次是對話體的設置,造成了生動曲折、形象傳神的審美效果。在宋濂、劉基的子書創(chuàng)作中,其寓言書寫大致由獨白與對話兩種行文模式構成,并形成不同的格調。獨白較為精煉深刻而給人警醒,對話則婉轉曲折而意在言外。在對話體創(chuàng)作上,宋濂《龍門子凝道記》在諸家子書中成就最為突出,其很多段落均由此體構成。如下一則:

丁鴻問于龍門子曰:“君子何以處貧也?”龍門子曰:“安之?!痹唬骸鞍仓茨芤?,請問其次?!痹唬骸叭讨?。”曰:“忍之之道奈何?”曰:“茅茨土階,視如華榱飛甍之麗;柴車蹇乘,視如文茵飛黃之良;垢裘敝屣,視如繡裳朱舄之珍;藜羮糗飯,視如五鼎八珍之美;丑妻惡妾,視如毛嬙西施之艷。則羨念不生矣。是忍之之道也。忍之久,則自然矣。能自然,則安之矣?!庇莸ぷ釉谂?,聞之啞然笑曰:“吾處貧四十年矣,居之以道德,乘之以仁義,被之以禮樂,飽之以忠信,友之以廉潔。雖凍餒瀕死者數(shù)四,未嘗啟齒一言,蓋歡然若有晉楚之富,不知所謂貧也。是何也?心無愧怍也。茍有一毫外慕之念,則愧怍生矣。愧怍生,縱富,貧也。況實貧乎哉!夫子盍以是告之?而徒陳說彼區(qū)區(qū)者,不亦謬乎?”龍門子曰:“子以君子之事望恒人,其不可也夫?!雹茳S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220,2024,2221頁。

身處易代之際的戰(zhàn)亂之中,隱居生涯首先面對的便是貧窮。如果不能忍受清苦生活,就難以堅守文人操守,從而失去內心平靜而流于頹廢。因此,如何“處貧”便成為需要討論的重要話題。對此,龍門子提出“安之”與“忍之”的方式,并具體描繪如何“忍之”的措施。依照一般寓言書寫方式,到此即可結束。不料作者又請出一位虞丹子發(fā)表不同看法:應具備高尚節(jié)操,達到不外慕、無愧怍的人生境界,也就處貧賤若富貴了。自《禮記?中庸》提出“守素”觀念后,如何“守素”便成為士人不斷思考的問題,尤其是“處貧賤素乎貧賤”更是牽涉到士人操守的重要環(huán)節(jié)。那么,如何評價龍門子與虞丹子二人的不同處理方式呢,便須讀者做出認真思考。盡管龍門子認為虞丹子的說法是“以君子之事望恒人”而予以否定,但他開頭就以“君子何以處貧”為問,可見其本人所回答者亦并非針對“恒人”。其實,宋濂在此已汲取莊子“重言”方式,即面對同一話題給予不同答案,以增加寓言之曲折性,并引起讀者思考,從而產生意在言外的效果。《郁離子》對話設置之集中代表莫過于“九難”一章,作者通過郁離子與隨陽公子九方面有關人生欲望的深入對話,充分展現(xiàn)了豐富復雜的人生追求,并最終凸顯了郁離子“講堯舜之道,論湯武之事”的最高理想,是一篇少見之奇文。但如果就全書看,《郁離子》的對話設計顯然趕不上《龍門子凝道記》。這大概與二人個性有關,宋濂乃性情平和的謙謙君子,因而行文風格多迂曲舒緩,故而人物對話曲折生動,搖曳多姿;劉基乃性格峻急、思想深邃之謀士,故而其寓言往往精煉而深刻,通過人物對話以烘托敘述人郁離子的深刻見解。但偶爾亦有短小雋永之對話故事,如《天道》有盜子問郁離子:“天道好善而惡惡,然乎?”郁離子答曰:“然”。隨后盜子舉出從植物、動物到人類社會等一系列反常例子,尤其最后問道:“自古至今,亂日常多,而治日常少,君子與小人爭,則小人之勝常多,而君子之勝常少,何天道之好善惡惡而若是戾乎?”于是,“郁離子不對”。盜子得意地說:“甚矣君子之私于天也!而今也辭窮于予矣。”①林家驪點校:《劉基集》,第39—40,28頁。通過精彩對話,盜子得意而郁離子辭窮,引出一個發(fā)人深思的歷史難題,而且是易代之際身處戰(zhàn)亂之中令人迷茫不解的難題。這些對話性寓言更接近于《莊子》筆法,它們所看重的不是明晰的結論,而是引起讀者對人生問題的思考。

再次是文學性語言的使用。子書寓言書寫的文學性可以體現(xiàn)在虛幻的人物,曲折的情節(jié),形象的描繪以及濃郁的情感諸方面,但這些又均須落實在文學語言的書寫上。讀《郁離子》與《龍門子凝道記》的直接感受,就是其語言的非邏輯性,而是具有較大的跳躍性與描述性,甚至帶有明顯的夸張鋪陳性。如《郁離子》“螇螰”曰:

郁離子曰:“嗚呼!天下之亂也,天亦無如之何也矣!夫天下之物,動者、植者、足者、翼者、毛者、倮者,如也,沸如也,菶如也,森如也,出出而不窮,連連而不絕,莫非天之生也。則天之好生,亦盡其力矣。盡其力以生之,又盡其力以殲之,不亦勞且病哉?其生也非一朝,而其殲也在頃刻。天若能,如之何而為之?則亦不誠甚矣!”②林家驪點校:《劉基集》,第39—40,28頁。

此段文字絕非刻意挑出,只因其短小精悍便于引用而已,它完全能夠代表全書的語言風格。如果依據(jù)連珠體的體制特征,作者本可如此寫:“天之將亂也,天亦無如之何矣。天之生物也眾,可謂有好生之德矣。而今殲之在頃刻,何也?天之不誠也甚矣?!眲⒒诖瞬粌H運用大量排比手法極力夸張物類之繁多,而且刻意選用一些生僻字、異體字以凸顯其陌生化效果。宋濂之文一向以平實著稱,但《龍門子凝道記》卻一改其平時文風。如“秋風樞”曰:

龍門子曰:“秋風蕭騷,百竅悲號。草木黃霣,蘭蕙為之共凋。不亦悲乎?霠云四興,闃闃冥冥,晝不睹日,夜不見月與星。不亦悲乎?狨啼我前,虎嘯我后。擇地而蹈,莫知其所。蒼蒼在上,曾不得告語。不亦悲乎?大江揚波,舟楫不通,鯨呿鰲擲,又輔以颶風。不亦悲乎?漆燈宵明,千里無人。蒿萊沒垣。魑魅為鄰。不亦悲乎?世變之極,一至于此乎?予欲上升鈞天帝都,吸沆瀣而餐朝霞,天關不啟,剛風迅急,不得而留也。予欲下詣清泠之淵,以明月為館,以文貝為堂,天吳九首,變幻恍惚,又不得而往也。予欲婆娑人間,求靈皋秘壤而游之,大山限隔,風氣不通,雖乘黃鵠,亦知其不能前也。嗚呼悲乎!予將何所至乎?人齡逾百,亦流電之一明耳。嘉禾既實,不薦粢盛,肯零墜于中野乎?色絲已染,不補袞衣之闕,肯備紅女之紉褻衣乎?雅瑟已調,不入清廟,肯淪辱于伶人之手乎?嗚呼悲乎!予將何所至乎?雖然,我生不有命在天,天命已定,我尚何悲哉?”于是命琴彈為白石之操,而更之以落霞結云之音,欣然而忘其悲。③黃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194頁。

在此,除了用了“黃霣”“闃闃”“鯨呿鰲擲”“不薦粢盛”等個別較為生僻詞語外,文筆還算流暢自然。但就其內容而言,卻完全是文學性敘寫方式。作者采用一系列自然景物的描繪以及一整套人生行為的敘述,構成一則完整的寓言隱喻模式,以寄托其亂世情懷與人生選擇。如果用議論性文字,只需“生逢亂世,上天無路而入地無門,然絕不同流合污,而務須保持自我節(jié)操”一句足矣,可作者卻用了四百余字極盡鋪張敘寫之能事。如果認真分析作者構思動機,除了必要的氣氛渲染以利于抒發(fā)其悲憤無奈的情感外,有意顯示其文筆才氣當亦為重要因素。換言之,宋濂之創(chuàng)作子書當然有明道言志的儒家經(jīng)世致用目的,但同時他又將其視為文章構思,以之自我表白,以之自我宣泄,以之自我娛樂,當然也以之展現(xiàn)自我之才情文筆。他在《燕書》題記中心心念念所牽掛的,乃在于是否有“秦漢風”,亦即是否具備秦漢文水平與體貌。其實劉基盡管不曾表白其創(chuàng)作《郁離子》的動機,但從其鋪張揚厲的文筆,佶屈聱牙的字句,乃至遠落天外的遐想,都昭示著那深深的文學情懷。

李濂《劉宋二子合刻序》中,如此評價《郁離子》與《龍門子凝道記》:“惟夫道與時違,人莫我用,抱蘊弗施,何所表見?于是寫我幽衷,托之觚翰,炳耀垂文,而名懸日月矣。其諸免于沒世無聞之憾矣乎。抑亦遠期后世,茍有能用我言者,則吾道之行于異時,亦何必吾身親見之也?!雹冱S靈庚編校:《宋濂全集》,第2914頁。此處對于劉、宋二人之評價可謂全面。明清兩代學者在論及二者子書創(chuàng)作時,大都矚目于其傳道功能與致用目的,比如劉熙載評《郁離子》曰:“后世學子書者,不求諸本領,專尚難字棘句,此乃大誤。欲為此體,須是神明過人,窮極精奧,斯能托寓萬物,因淺見深,非光不足而強照者所可與也。唐、宋以前,蓋難備論。《郁離子》最為晚出,雖體不盡純,意理頗有實用?!雹趧⑽踺d:《藝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6頁。強調的就是劉基的見識超卓,故能因淺見深,達到“意理頗有實用”之目的。其實,二者所作子書,并非不“尚難字棘句”,更不是僅為“窮極精奧”的明道實用需求。李濂認為,他們由于遭逢末世,人莫我用,所以就“寫我幽衷,托之觚翰”,實現(xiàn)其“炳耀垂文,而名懸日月”的不朽目的。同時,也并未忽視其政治情懷與傳道功能,因為他們也渴望“茍能用我言者,則吾道之行于異時”。從李濂評價里,似可引申出如下結論:在元明易代的特殊境遇中,文人們的子書創(chuàng)作不僅可以迸發(fā)出巨大的思想活力,從而產生諸多大膽新見,更能激蕩出藝術想象的活力,創(chuàng)作出具有鮮明特色的文學審美作品。這其中的獨特寓言書寫,便是其重要收獲之一。

四、元明易代之后子書書寫觀念之演變

元明易代之后所創(chuàng)作的子書,今所知較為有名者有蘇伯衡《空同子瞽說》與葉子奇《草木子》③《草木子》有葉子奇之《自序》,明確署為作于洪武十一年。《空同子瞽說》未署寫作時間,然根據(jù)蘇伯衡入明時不到四十歲,故而在元末要寫作內容豐富的子書似乎不大可能。而且劉基及宋濂為其文集所作序文均未提及其子書創(chuàng)作情況,只有胡翰的《蘇平仲瞽言后跋》說:“得告而歸金華,奉其父母,處其兄弟之間,愉愉然。間讀書為文,矻矻如也。余于是得其《瞽說》讀之?!保ê玻骸逗僮蛹罚坝∥臏Y閣《四庫全書》第1229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02頁)觀其文意,則《瞽說》似應作于蘇伯衡辭官退隱之后,故此處將《空同子瞽說》定為入明以后所作。?!恫菽咀印贩亲訒sw而近于筆記,在此可暫不論及。能夠代表元明易代之后子書創(chuàng)作特色者,應為蘇伯衡《空同子瞽說》。

關于《瞽說》作者蘇伯衡,相關文獻有不同記載,《明史》撮合相關文獻,所言較為可信,其曰:

蘇伯衡,字平仲,金華人,宋門下侍郎轍之裔也。父友龍,受業(yè)許謙之門,官蕭山令,行省都事。明師下浙東,坐長子仕閩,謫徙滁州。李善長奏官之,力辭歸。伯衡警敏絕倫,博恰群籍,為古文有聲。元末貢于鄉(xiāng)。太祖置禮賢館,伯衡與焉。歲丙午(至正二十六年)用為國子學錄,遷學正。被薦,召見,擢翰林編修。力辭,乞省覲歸。洪武十年,學士宋濂致仕,太祖問誰可代者,濂對曰:“伯衡,臣鄉(xiāng)人,學博行修,文詞蔚贍有法?!碧婕凑髦?,入見,復以疾辭,賜衣鈔而還。二十一年聘主會試,事竣復辭還。尋為處州教授,坐表箋誤,下吏死。二子括、怡,救父,并被刑。④張廷玉:《明史》卷285,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310—7311頁。

其中可注意者有二:一是關于其最終結局,此處所言為“坐表箋誤,下吏死”,他像許多浙東文人的命運一樣,以追求理想而出,以失望坐罪而終;二是朝廷政治環(huán)境的惡化,他曾一再地辭官歸隱。這兩點均與其《空同子瞽說》寫作關系至為密切。

“瞽說”之典出于《莊子》之《逍遙游》“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①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頁。,乃自謙之辭。其書名可能受到宋濂《燕書》之“郢書燕說”命名方式的影響,由此可知該書應產生于宋濂《燕書》之后。胡翰評價《瞽說》曰:“托物以造端,比事以寓意,緣情以見義,明于國家之體,達于人情之變,如鉤探物,連牽不絕,其出不窮,原其敝之所始,要其勢之所必,至戚戚然,思以杜之、拯之,將以上承天子圣化,而措之乎太平之治。”在此概括了該書“托物以造端,比事以寓意”的子書寓言特點,同時稱贊了其對于國家治理的重要作用。此類評價乃是朋友之間的場面話,倒是下面此句頗堪關注:“《瞽言》者,本乎仁,發(fā)乎義,有進戒之忠,有慮遠之智,非若世之郁悒悲憤不平而鳴者比也?!雹诤玻骸逗僮蛹?,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9冊,第102—103頁。這才應該是真正的有感之言。因為溫厚和平與鳴國家之盛乃是入明后朝廷所倡導的主流文風,而“郁悒悲憤不平而鳴”則變得不合時宜。更進一步,文風不僅應平和盛大,還應起到盡忠慮遠的政治實效,對于當時文人才是正面評價。這當然體現(xiàn)了胡翰的文章觀念,關鍵是它是否符合《空同子瞽說》的創(chuàng)作實情,需要考察該書的具體內容。

關于作者的情感抒發(fā)問題,非但“郁悒悲憤不平而鳴”的負面情感確已大大減少,甚至其整體主觀情志的抒寫也已大大淡化,更不要說深刻犀利的批評諷刺了。從此一角度,《空同子瞽說》與《郁離子》《龍門子凝道記》相比已發(fā)生明顯變化。在28則短文中,真正能夠有點情感色彩的僅有兩則,其一為:“空同子掩書而起,曳杖而歌曰:‘黜吾知,任吾真,佚吾形,抱吾神,兩耳之存,六用之泯,人乎天乎,天乎人乎!”③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41,839,834頁。表達了一種隱逸超然情懷,但卻沒有任何背景描繪與原因揭示,亦即僅為個人情感的抒發(fā)而不涉及具體語境。另一則曰:

空同子行于河濱見漁者,視其網(wǎng)則繒也,觀其所得之魚,宛轉噞喁鱗鬛莫辨,則其大者才如指而已。顧謂門弟子曰:“先王發(fā)政,網(wǎng)罟之目必四寸,而魚之鬻于市者必滿尺。何其仁也!當是之時,魚鱉之類咸遂其生。又何幸也!今繒以為網(wǎng),而魚之如指大者登鼎俎焉,甚哉乎,魚之不幸也!甚哉乎,漁者之不仁也!漁者曰:“嘻,是何足怪。古者取民率什一,后世則大半矣。古者役民歲三日,后世則終歲矣。古者山澤無禁關譏不征,后世則以山澤關市之征為經(jīng)費矣。然則不幸豈直魚哉?不仁豈直漁者哉?”空同子乃歌曰:“冽彼下泉,浸彼苞稂??腋P嘆,念彼周京?!备枰讯鴼w,歸而顰蹙者累日。④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41,839,834頁。

在此,作者通過古今捕魚之不同,對比古今政治之變化,發(fā)出“念彼周京”的復古感嘆。如果與宋濂“龍門子觀于河”的寓言相比,具有明顯的互文性。兩則寓言同樣是觀察網(wǎng)眼與所捕之魚的大小引發(fā)出政治話題,宋濂寓言中那位漁者所抨擊的,乃是由于文人“肥遯”所導致的政治狀況惡化,從而使得“國家失太平,干戈萬里,掠人為糧,甚或載鹽尸以行,生民之類不絕如縷”。其中既譏諷現(xiàn)實社會混亂,又反思自我隱逸行為優(yōu)劣。而蘇伯衡盡管也借用了此一寓言框架,卻僅僅涉及賦役關稅之輕重問題,批判廣度與深度均已大大弱化。而且即使如此,這也是《空同子瞽說》中絕無僅有之孤例。

關于政治問題的思考,蘇伯衡已從元末的批評性態(tài)度轉向建設性立場。第一則從“玄高卻秦師”故事里,獲得如下結論:“明以撫眾,君之道也;忠以事上,臣之職也;謙以自居,民之行也。君明臣忠民謙,求國無治,不可得也。”⑤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41,839,834頁。君、臣與民各守其義,乃是作者為王朝所設計的美好理想。第二則由“孟獻子諫魯宣公”引申出:“君知國本之在民,是以用其賢能為其司牧,授其田宅,教其樹畜,開其衣食,同其好惡,恤其疾苦,補其匱乏,遂其庶富,致其勸懲,興其孝悌忠信。本既固矣,而后邦寧。三代異制,厥道一也?!雹偬K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35,836,849,843,844,840頁。強調了民為邦本,衣食足而知禮義的儒家治國之道。第三則以“魏文侯問李克”的故事集中論述君與士如何相處而治理天下問題。所謂:“知之則用之,用之則任之,任之則信之,信之則不以小人間之,則士之在天下者皆將竭蹶而至矣?!雹谔K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35,836,849,843,844,840頁。君臣關系、君民關系乃至君與士的關系,都是明初政治的重要話題,其要義在于社會秩序的重建。對此蘇伯衡也有過系統(tǒng)論述,第25則他以“規(guī)”與“矩”以成“方”與“圓”為例,以說明秩序建立之必要與重要。最后得出結論:

是故圣人之治天下,蓋莫不因而為之制也。因民之不皆信也,于是乎為之權衡度量;因民之不皆善也,于是乎為之禮樂政教;因民之不皆從也,于是乎為之賞罰;因民之不皆治也,于是乎為之兵刑。使天下無人而不信,有權衡度量哉;無人而不善,有禮樂政教哉;無人而不從,有賞罰哉;無人而不治,有兵刑哉。之數(shù)者設焉,而后天下無不信、不善、不從、不治之民,然則權衡度量之立,禮樂政教之修,賞罰之用,兵刑之施,可一日少乎?雖然,不出于結繩之前,結繩之后斯出焉,吾固知圣人甚不得已也。雖不得已,亦豈外人心而有為哉?是故賞因其好善之心而勸之云耳,罰因其惡惡之心而懲之云耳,禮樂刑政之類罔不皆然,亦猶馬之性行也而乘之,乘之而羈靮作焉;牛之性耕也而服之,服之而楅衡作焉。而曲學者乃謂圣人之治天下削物之性,侵物之徳,是烏足與論圣人。③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35,836,849,843,844,840頁。

在此,蘇伯衡非但強調了權衡度量、禮樂刑政及賞罰兵刑的必要性,而且還從人性角度說明制度規(guī)則建立的必然性。就像馬應該被乘坐,必然要籠之以“羈靮”;牛要用來耕地,必須配之以“楅衡”。這些均為社會穩(wěn)定而有序的必要措施,是圣人治理天下不得不用的手段。莊子等道家認為儒家禮樂制度是對人天性的限制與扼殺,而蘇伯衡則認為這并非“削物之性,侵物之徳”,乃是圣人為求得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而“甚不得已也”。蘇伯衡所討論的話題的確與元末有了重大差異,宋濂、劉基們所關注的是官府與百姓、官軍與盜匪的對峙、相混及倒置的社會混亂,痛恨的是朝廷的黑暗與對人才的扼殺,困惑的是進退失據(jù)的人生矛盾。他們當然也渴望天下太平與秩序重建,但更看重戰(zhàn)亂的平定與苦難的結束。元末文人更多的是從個體看社會,而明初學者則往往從社會看個體。這并非蘇伯衡一人的想法,也是那一時期許多文人的共識。胡翰之所以能夠做出上述概括與評價,說明他們在此一方面具有相近的見解。

然而,如果認為蘇伯衡的立場已完全轉向朝廷而丟失了浙東文人的理想,那更是嚴重的誤解。通觀《瞽說》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從來都是從君臣、君民、君士之間的關系來論述政治如何穩(wěn)定,天下如何有序的,而并非強迫臣子、士人及百姓以損害自我生命與利益而屈從于君主。比如他認為仕隱進退的原則應以“道”為依據(jù),在第17則中他提出“賢者謀道而不謀食”的主張,出仕的前提是:“君知之至然后起,禮之恭然后留,信之篤然后用?!雹芴K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35,836,849,843,844,840頁。否則寧可隱居守道以保持自我尊嚴。這一點依然與宋濂在元末的看法毫無二致。又比如明初朝廷多盤剝富家大戶以均衡社會財富,而蘇伯衡則明確表示非議,其第19則曰:“大抵一邑之間,一鄉(xiāng)之內,數(shù)百戶之中,田多者初不過三四戶,今也服役于官惟多田之家而已。其余或賈于市,或商于途,或執(zhí)百工技藝,雖積蓄有余以其無田也,役未嘗及焉。則與使二三有力人服數(shù)百人奔走轉移之勞無異矣,欲巨室無困其可得乎。”⑤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35,836,849,843,844,840頁。如果這些田多的“巨室”將來都破了產,則“國將奈之何哉”!依然是在國家與巨室關系中討論問題,但立場顯然是在為巨室鳴不平,與朝廷政策拉開了距離。蘇伯衡政治主張的核心是“行道”,而“行道”的具體內涵則是“仁義”,因而他說:“三代之后取天下不必皆由仁義,其才智高出于天下則取之矣。至于維持天下,系乎風俗;維持風俗,系乎政教,則無古今一也?!雹尢K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35,836,849,843,844,840頁。可見在其心目中朱元璋的取天下也并非由仁義而得,只不過其才智高于其他群雄而已。但要維持天下卻必須依賴“仁義”之行的政教風俗。有時為強調此一點,他甚至不惜搬出禍福果報予以警示。第20則曰:

天非穹然蒼然之謂也,理而已矣。理無不在,故天無不體。逆乎理,逆乎天也;順乎理,順乎天也。逆順者,善惡之機也。善惡者,禍福之門也,而禍福未有無妄者也。故隠徳之報,不自其身則自其祖父;隠惡之報,不在其身則在其子孫,而況萬乘為天之子,居天之位,用天之道,執(zhí)天之行,其感應又當何如?故漢高祖心乎寬仁,唐太宗心乎仁義,而呂后、武后不能移其祚。秦始皇心乎殘暴,漢武帝心乎兵刑,而扶蘇據(jù)罹其殃,所謂出乎爾者返乎爾者,豈獨雨旸燠寒風見于歲月日時之間而已,善惡之機不可以弗之慎也。①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45,844,843,850,838頁。

由上可知,作為浙東文人代表的蘇伯衡,依然堅守“行道”的儒家理想,依然堅守自我的尊嚴,依然擁有自己的政治理念,依然希望進行獨立的思考。盡管朝代已經(jīng)變遷,環(huán)境已經(jīng)變換,但浙東文人長期所形成的儒家理想?yún)s并不會迅即消亡。

不過,從《瞽說》所顯示的內容看,蘇伯衡的堅守顯然遇到了現(xiàn)實的困境。盡管這種困境所顯示的跡象隱約閃爍,零碎而不完整,但依然能夠給人以清晰的感受。比如第18則論教與學之間的地位尊卑,結尾忽發(fā)議論:“今也在下位而為教則歉然不安,而人且以為倨;在上位而受教則閹然不屑,而人且以為辱。不中者終于不中,不材者終于不材,不賢者不至于賢,賢者不至于圣。不知卑賤者恥教人之過耶?不知尊貴者恥教于人之過也?!雹谔K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45,844,843,850,838頁。聯(lián)想到蘇伯衡曾為國子學正的身份,他在教學過程中雖盡心竭力,但不僅效果堪憂,而且自身為師尊嚴似乎也遭人質疑。又比如第16則寫群貓爭搶“腐鼠”,忽而轉筆寫道:“今之人平居,相與握手附耳,以致歡欣洽愛,自謂骨肉良不過是。及乎勢位一接,幸于得而忘其所以為義,丑詆而深排,陰擠而陽奪,不得之不已。心術之移于利也如是,則與東郭氏之貓何異哉!”③蘇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45,844,843,850,838頁??芍敃r官場之爭權奪利已令其難以適應,聯(lián)系到明初朝廷中淮右勢力與浙東官員的權力之爭,便可明了蘇伯衡置身漩渦的恐懼與焦慮?!额f》第21則是與《龍門子凝道記》中“何以處貧”相近的話題,即何以“處憂患”。蘇伯衡的做法是“不動心”“聽其所為”,他將其喻之為乘船遇颶風而泰然處之。因為“夫窮達、得喪、死生、禍福莫非命也,”所以“處憂患惟聽其所為而已矣。聽其所為則不知憂患之為憂患而自然安焉?!雹芴K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45,844,843,850,838頁。這種通達態(tài)度略近于莊子之命運觀,所謂“知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由于把握不了自我命運而不得不將生死置之度外。宋濂“觀漁微”的處貧之道,無論是“羨艷不生”的“忍之”“安之”,還是“居之道德”的“心無愧怍”,都是能夠通過自我操持把控而實現(xiàn)的。而蘇伯衡“聽其所為”而安之若命的態(tài)度,無疑是更為消極無奈的。這也難怪,在明初官場中,升遷貶謫、生死禍福既不取決于品格之優(yōu)劣,也不依據(jù)于政績之有無,士人們始終處于一種變幻不定的局面中,所謂宦海風波,誠如乘舟于波濤之中,不知何時會葬身大海,除了安之若命外,似乎也的確找不出更好的生存方式。

環(huán)境的兇險與心靈的焦慮,終于醞釀出蘇伯衡對于生命意義的懷疑與隱逸生活的向往,第8則寫空同子“過北邙山見叢冢”而大發(fā)感嘆,認為無論何人,什么王侯將相、巨家富子、百工技藝、俠客釋氏,最終都難逃一死,變?yōu)椤叭A表摧折、穹碑剝落、草花磷斒、牛羊礪角”的“敗冢之累累而已”,則生命又有何意義可言。尤其是他對比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萬物之間,眾人之中,維賢維哲,立徳立功,坤翕乾張,蟠地極穹,有生有死,雖眾攸同,其英魂靈氣則不隨草木而腐壞,其令聞廣譽則長并天地以無窮,茍能如是則善矣,尚何彼之悲為?唉!宇宙有不朽而不務之,方蠅營狙詐,舞文用機,競浮榮于旦暮,較強弱于錙銖,俯有拾,仰有取,爭勢利,計崇庫,將其肉未寒而名已泯,何舉世之沒沒蚩蚩也!”在這舉世皆蠅營狗茍的氛圍中,自己立德、立功、立言的追求又是何其虛幻可笑!于是,他惟一的選擇便是:“去其健羨,脫其枚羈,放乎山林,弦琴誦詩,進徳修業(yè),惟恐后時?!雹萏K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845,844,843,850,838頁。

就《空同子瞽說》實際情況看,的確代表了明初浙東文人的感受與思考。新朝建立,萬象更新,他們希望為新王朝的禮樂制度重建貢獻自己的才智。但他們依然渴望實現(xiàn)其行道的政治理想,以仁義治國,以民生為本,并保持自我的人格尊嚴。然而,儒家之道與帝王之勢在新政權中必然無法達成共識,文人的美好理想與官場黑暗也必然產生沖突,于是只能徒然長嘆,悻悻然而歸隱山中。就創(chuàng)作水平上看,《瞽說》沒有達到《郁離子》《龍門子凝道記》的高度,無論是其藝術想象力還是文字表現(xiàn)水平,《瞽說》顯得都較為平庸。這與蘇伯衡的詩文整體狀況較為一致。宋濂《蘇平仲文集序》言其文章“精博而不粗澀,敷腴而不苛縟,不求其似古人,而未始不似也。”劉基《蘇平仲文稿序》則言其“語粹而辭達,識不凡而意不詭?!倍际欠Q贊其理精辭達的平和體貌。其實,以蘇伯衡自身才氣言,他未必沒有寫出好文章的能力。從其觀念看,《瞽說》中有二則論及文章寫作,第15則將辭達而自然,連用15個比喻以表現(xiàn)文章體貌之多樣性;第20則將文章能夠傳事傳人而使之不朽,都是很有見地的看法。此外,在《染說》中,他特意強調了文章之“妙”:“天下之技莫不有妙焉,而況于文乎。不得其妙,未有能入其室者也?!雹偬K伯衡:《蘇平仲文集》,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8冊,第572頁。論文至“妙”處,就既超越了技巧層面,也超越了道德層面,蘇伯衡的看法也許受到其祖上蘇軾的影響,但起碼他是認可此一看法的。而且,在《瞽說》中,蘇伯衡也偶有精彩之筆,如第23則講唇齒相依、末去本亡的道理,借用士蒍謀劃鏟除“群公子”以孤立桓莊之族的寓言,從離間富子到謀殺游氏二子再到盡殺游氏之族,將此道理足足講了三遍,同時還穿插了大木與女蘿的比喻。像如此完整而曲折的寓言,即使在宋濂與劉基的子書中也很難見到。由此可知,《瞽說》的創(chuàng)作之所以未能達到應有水平,并非作者才氣不足而是時代環(huán)境所致。在一個動輒得咎、充滿焦慮的境況里,蘇伯衡顯然無法自由發(fā)揮自我想象與充分施展自我才情。他的子書書寫觀念,包含了更多的制度建設的設想,規(guī)避風險的策略以及人生歸宿的謀劃,而藝術的想象,情感的抒發(fā)與文采的展露不能不有所忽視。

胡應麟曾選出《郁離子》《瞽說》《龍門子凝道記》《燕書》作為元明之際子書的代表,的確眼光獨到,因為它們真正代表了那一特殊時代孕育的一種特殊文類所蘊含的特殊文學觀念。在那樣一個戰(zhàn)亂四起,社會動蕩的時代,文人們存在著多種人生選擇,并擁有了短暫的自由思考空間。于是,這些懷抱行道志向的浙東文人,選擇子書文類進行政治與文學書寫,不僅通過寓言方式暢論其經(jīng)國治世方略,還能夠盡情抒發(fā)自我情志與人生苦惱,并充分展現(xiàn)自我才情與文筆,以實現(xiàn)其流傳后世的生命不朽追求。從實際效果看,他們更多達成了文學書寫的目的,而政治理想不得不付諸東流。在朱明朝廷這一專制政體中,文人們如果要實現(xiàn)自我政治理想,就必須屈己降志與朝廷合謀或合作,否則他們在山中所謀劃的種種遠大目標與奇思妙想非但無法落實,甚至會為此丟掉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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