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伯勤,萬 毅、蘇楊睿
萬 毅:姜老師,非常感謝您能夠接受訪談。兩年前,中大學報社科版開設了“中山大學學術名家訪談”欄目,您被列入接受訪談的名單,但鑒于您的身體狀況,我們一直沒敢來打擾您,這次借著帶領咱們“中大二代”、美國邁阿密大學歷史系蘇楊睿同學慕名拜訪的機會完成這個任務。
姜伯勤:確實,十幾年前我就發(fā)現了腦積水、腦萎縮、遺過性失憶、腰椎管窄狹等病癥,后來又髖骨骨折,坐上了輪椅,只能由護工陪侍。幸虧加裝了住宅電梯,偶爾還能下樓轉轉,可以說基本上是深居簡出了?,F在年紀大了,又有這些毛病,過去的很多事情都想不起來了,即使還能記得,也不一定那么準確,只能說盡量吧。
萬 毅:好,那咱們就邊想邊談吧。姜老師,您是當代著名的歷史學家,在敦煌學、隋唐史、絲綢之路史、宗教史、藝術史等多個研究領域都取得了卓越成就,得到國內外學界的一致公認,咱們這個訪談就圍繞您的成長經歷、學術成就、治學心得三個方面展開。
萬 毅:姜老師,我們就從您進入中大談起吧。請問您是怎么來到廣州的中山大學,并入讀歷史系的呢?
姜伯勤:我出身在一個梨園家庭,祖父是一位漢劇藝人,許多親友也從事這個行當,從小就受到傳統(tǒng)戲曲的熏陶。我很早就開始外語學習,則是受改行從商的父親安排和影響。父親經營“辦館”食品生意,主要為當時漢口舊租界內的洋人和碼頭上的外輪提供西餐配料,深感掌握外語的重要性,同時也喜歡讀書看報,注意了解歷史掌故和時事消息。因此,我少年時代所受的教育更偏重于藝術人文方面,中學階段特別癡迷美術,曾經一度想以此為業(yè),后因經濟拮據,被迫放棄。1955年,我從武漢二中畢業(yè),參加了高考。按照當時流行的習慣,成績好一些的同學大多報考政治經濟中心城市北京、上海的高校,也有就近報了當地的,很少有人像我這樣報廣州的高校。因為當時剛解放沒幾年,抗美援朝停戰(zhàn)協定也簽訂不久,臺灣海峽局勢又比較緊張,廣州地處對峙前沿,經常受到國民黨軍飛機的侵擾,所以許多人不愿意來這里讀書。我考上中山大學歷史系,許多親友不太理解,只有父親對我的選擇給予了支持和鼓勵。出發(fā)那天,父親早早起來,一直把我送上火車,臨分別時對我說:“我一生喜歡歷史,青年時在黃陂路基督教青年會聽過梁啟超先生的演講,還買過他的《飲冰室文集》,梁啟超就是歷史學家。學歷史很好,你要寫出著作?!爆F在想來,一直從事商業(yè)經營,頗有“改換門庭”想法的父親并沒有叫我到經濟繁榮的廣州來淘金掘銀,也沒有說任何讓我當官一類的愿望,而是告訴我“學歷史很好”,要求我“要寫出著作”,這10個樸素字眼的勉勵和期許,此后一直在我耳邊回響。再聯想到小時候父親時常對我說的一句話:“你名字中有一個‘勤’字,勤能補拙?!币簿褪菑哪菚r起,我便暗下決心,一定要用加倍的勤勉學好專業(yè),實現父親的囑托,報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
萬 毅:姜老師,記得您曾經說過,從中學畢業(yè)到入讀中山大學歷史系,使您完成了“從一個向往藝術殿堂的美術少年向一個醉心古典的史學青年的轉變”,那么,這個轉變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姜伯勤:1955年9月,我來到廣州中山大學,入讀歷史系,開始了大學生活,當時還沒滿17周歲,在班里年紀最小。當時的中大歷史系可以說是大師云集,名家輩出。其中陳寅恪先生地位最尊,影響最大。他和另一位成就卓著,著述等身的岑仲勉先生被一并尊稱為歷史系的“二老”,再加上劉節(jié)先生、梁方仲先生,號稱“四大教授”。經過1952年的全國高校院系調整后,上述四位先生和董家遵、戴裔煊、楊榮國、陳序經等史學名家都集結在中大歷史系,被人們戲稱為“八大金剛”。另有一說是“八大”里面沒有陳序經和戴裔煊兩位先生,而代之以何竹淇和曾紀經先生,也有道理,因為這幾位先生的學術專長都在中國古代史領域,又都是教授,再加上當時年資稍輕一些的丘陶常、金應熙等副教授,光是中國古代史的教學隊伍就陣容鼎盛,甚至可以說是相當豪華。這一時期可以說是中大歷史系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時期,堪稱中國史學界的一大重鎮(zhèn)。
開學不久就到了中秋,歷史系師生集會迎新,會上,分別由劉節(jié)和曾紀經兩位先生介紹陳、岑二老的學術成就。當時陳寅恪先生已經65歲,岑仲勉先生更是年屆七旬,可謂“祖父輩的學者”,一位目盲,一位耳聾。陳寅恪先生自不必說,早已聲名遠播。而岑仲勉先生的經歷也充滿了傳奇色彩,據曾紀經先生回顧,岑先生早年就讀于兩廣大學堂和兩廣游學預備科,在出洋未果的情況下畢業(yè)于北京高等專門稅務學堂,先后供職于海關、財政、禁煙等部門;進入中年以后,又毅然放棄了這些待遇優(yōu)厚的工作,走上了教育和史學研究之路。無論是早年國內外物產的譯介,還是俟后植物分類的討論,岑先生都有成果問世。投身教育后,很快又以中外史地的考證成果知名學界。進入中研院從事專業(yè)研究之后,更是以唐文、唐史、金石、突厥等領域的大批高質量研究成果享譽中外。晚年回到中山大學后仍然堅持科研與教學工作,并陸續(xù)有新的成果問世。岑先生常說“一個人要咬得菜根,方能實心教育”,岑先生是說到做到了。據作為鄰居的曾紀經先生介紹,除了從位于(珠)江北文明路的寓所來江南中大校園上課外,每到飯后,便能看到岑仲勉先生在擦抹干凈的飯桌上鋪開報紙,展開書籍,開始讀書寫作的工作,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正是這種持之以恒的勤勉,到他76歲去世時,岑仲勉先生已經出版專著17部,發(fā)表論文200余篇,正如劉節(jié)先生對他的評價:“著作等身,群言是寶。”聽了對二老事跡的介紹后,大家受到極大的震撼。集會結束后,作為大一新生的我們熱情不減,又聚集到位于康樂園東南區(qū)一號的陳寅恪先生寓所“金明館”樓下,榮幸地受到了陳先生在二樓陽臺的接見。正是這次集會和接見,再加上父親臨別時“學歷史很好,要寫出著作”的囑托,在我的心里燃起了獻身史學研究的熱情。
二老開的課程都設在高年級供學生選修,我們大一新生初來乍到,與二老也沒有多少接觸。我在中大歷史系最早接觸較多的兩位先生,正是在開學之初分別為我們介紹陳岑二老的劉節(jié)先生和曾紀經先生。劉節(jié)先生為我們講授中國古史,曾紀經先生則教授我們中國古文。劉節(jié)先生早年畢業(yè)于清華研究院,論文就是王國維先生指導的,學術專長是先秦古史、先秦諸子思想和史學史。劉先生對同為清華研究院導師的陳寅恪先生也執(zhí)弟子禮甚恭,我們入學時劉先生已經卸去系主任行政職務而專任教授,當時排名在陳、岑二老之后,也在學界享有盛譽。曾紀經先生則較少為人所知,只知道他是湖南人,可能是曾國藩的同宗后裔,早年好像曾留學法國。至于他的學術地位,可以舉這樣一個事例:現在國內高校歷史系都開設的《中國歷史文選》課程通用教材是由周予同先生主編的,但最開始全國高校歷史系在協商編寫這門課的教材時,大家公推的編寫組組長卻是曾紀經先生,僅憑這一點就可想而知了??上г壬诤髞淼姆从疫\動中被定為“極右”,主編才換成了周先生。正是這兩位先生的青眼有加和悉心栽培,才幫助我完成了“從一個向往藝術殿堂的美術少年向一個潛心古典的史學青年的轉變”。
萬毅:姜老師,那您能不能說一說這個轉變過程中的一些具體情況?
姜伯勤:好的。大一的學習生活開始后,我調整了自己的學習節(jié)奏。除了外語學習,剩下的時間又分成兩個部分,一部分用來學習理論,一部分用于專業(yè)基本文獻的閱讀,當然上課更是極為認真。這種節(jié)奏可以說基本貫穿了我從大學到研究生階段的學習生活,甚至一直延續(xù)到留校任教之后。大學階段寒暑假幾乎就沒有回過武漢老家,都是在校園里度過的。
我的勤奮刻苦和表現出的某種才華最早進入了曾紀經先生的視線。曾先生給我們的印象是要求嚴格,眼界很高,上課時經常品評人物,心直口快,大家都有些怕他。一次上課,曾先生給我們布置了改寫《后漢書·張衡傳》的課堂作業(yè),限兩節(jié)課交卷。我并沒有像大多數同學那樣簡單地把《張衡傳》的文言文直接改寫為現代白話文交上去了事,而是花了差不多一節(jié)課時間耐心思考,對原文進行了章節(jié)段落的劃分,并給各個章節(jié)擬了小標題,又花了一節(jié)課時間按照自己的構思完成了改寫。下次一上課,曾先生就點了我的名,當時把我嚇壞了,以為自己的作業(yè)沒有做好,硬著頭皮站起來,做好了挨批的準備。哪知曾先生話鋒一轉,說“你就是姜某啊,文章寫得不錯”,當著全班的面表揚了我。受到表揚的我當然是受寵若驚,內心里更是增添了學好專業(yè)的自信。這篇改寫的作業(yè)也成為我大學時代發(fā)表的人生第一篇專業(yè)論文《試論張衡反圖讖的必然性及其意義》的最早雛形。
至于劉節(jié)先生,對我的幫助和影響就更大。1956年大一暑假,我和班里的另外兩位同學在劉節(jié)先生府上學了一假期《周易》,用的教材是高亨先生的《周易新詁》,當然是由劉節(jié)先生親授。接下來的這年寒假,又隨劉節(jié)先生學了半部《詩經》。作為一名剛準備跨入門墻的低年級學生,能夠得到這樣一批大先生的悉心栽培,現在回想起來是多么地幸運!可是這種“吃小灶”的經歷在一年多以后卻遭到批判。在1958年的“拔白旗”運動中,劉節(jié)先生被樹為大白旗,我則被樹為小白旗,不久又被立為中大文科的第一號“白?!钡湫?。系里對我大力“挽救”,涉世未深的我也力圖和“資產階級偽科學”劃清界限。由于自己的家庭出身背景和成長環(huán)境,加上之前又讀了盧梭的《懺悔錄》,因而產生了嚴重的原罪感,再者當時的學術理念也不夠堅定,所以我頂受不住壓力,寫了批判劉節(jié)先生唯心論的文字,真是可悲而可笑。劉節(jié)先生不愧是恪守“忠恕之道”的儒士,盡管我寫了批判他的文章,但他卻不以為忤,在我面臨大學畢業(yè),因為自己“白專”典型的身份而提出到新疆、西藏等邊遠艱苦地區(qū)改造自我的時候,當時也身處困境的劉節(jié)先生專門找到學校黨委領導,表示“你們應該把姜伯勤留下來,這個人能成器”。正是劉節(jié)先生的這番義舉又一次改變了我的人生命運,我在畢業(yè)分配時被系里留下來跟隨岑仲勉先生繼續(xù)攻讀研究生。劉節(jié)先生從來沒有向我提起這件事,我是多年以后才從別人那里聽到的。這輩子我真是打心底里欽佩和感激劉節(jié)先生這位恩師??!
萬毅:姜老師,您在中大歷史系就讀的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這是咱們系歷史上最為輝煌的時期。如果說是劉節(jié)和曾紀經兩位先生慧眼識珠,將您領入了古典史學的門墻,那么陳寅恪先生對您的影響又如何呢?在編輯您的文集時,我們就發(fā)現您撰寫過多篇申論寅恪先生史學的文章,請您談一談當時的具體情況。
姜伯勤:在大一入學之初的集會后我們就去拜見過陳寅恪先生,當然不是近距離接觸,而是在他寓所的樓下對著二樓陽臺的“仰望”,當時的情形,陸鍵東在《陳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中有所描述。記得那時高年級的同學曾給陳、岑二老各送過一塊匾額,送給陳先生的寫的是“萬世師表”,給岑先生的寫的是“誨人不倦”。當時的政治氛圍還不像后來那么嚴峻。二老,特別是寅恪先生頗受全系師生崇敬。自岑先生以下,畢業(yè)于清華國學院的劉節(jié)先生自不必說,已是中國社會經濟史和明清史權威的梁方仲先生,更是在兩年四學期的時間里和學生一樣一節(jié)不落地修讀了陳寅恪先生開設的課程,說是彌補了在清華讀書期間未能選修陳先生課程的遺憾。
陳寅恪先生當時開設的“元白詩證史”課程是開放給大三年級以上的學生選修的,我讀大三時是1957年夏。當時的氣氛還是平穩(wěn)的,1956年初黨中央發(fā)出了“向科學進軍”的號召,并制訂了科學技術發(fā)展的10年和12年規(guī)劃,大家的學習熱情十分高漲。因為陳寅恪先生的聲望太高,所以慕名選課的同學非常踴躍,一開始我并沒有選到。好在不久,機會來了,開學以后,這門課程的課堂上空出了一個座位,在陳寅恪先生的助手黃萱先生的幫助下,我得以通過替補的方式選讀了這門課程。
陳寅恪先生因為眼疾,學校照顧他,開課的地點并不在教學樓,而是在位于今天康樂園東南區(qū)1號二樓他寓所的陽臺上,面積當然沒法和教學樓的正規(guī)課室比,僅能容納20多人,所以座位非常緊張,故選課人數有嚴格限定?,F在想起來我還十分感謝黃萱先生的關照,如果沒有她,那我將與大師的這一“絕響”失之交臂了,那將會是多么大的遺憾?。?/p>
萬毅:為什么說這次課程是“絕響”呢?陳寅恪先生不是12年后在文革期間去世的嗎?
姜伯勤:陳寅恪先生的這門“元白詩證史”課程是從第一年的秋季開始,上到第二年的夏季結束,持續(xù)一學年,貫穿兩學期。我們這一屆是從1957年9月開始,上到1958年的5、6月份,一開始本來是風平浪靜的,但到1958年中,開始“拔白旗”“反白專”,陳寅恪先生也受到了牽連,有人貼了他的大字報。在這種氣氛下,再加上自身的失明和后來的臏足,陳寅恪先生從此告別了講臺,以后再也沒有開過任何課程,帶過任何學生。對于這位大半輩子都在杏壇開講、絳帳授業(yè)的一代史學宗師來說,這次課程難道不是他為人師表的教育人生中的“絕響”么!
萬毅:姜老師,您入學時是班里年齡最小的學生,這樣算起來您也應該是當今世界上親炙過陳寅恪先生教誨,碩果僅存的少數幾位幸運者了吧?
姜伯勤:應該算是吧。作為我們班年齡最小的學生,我今年也已經84歲了。留在咱們系任教,聽過陳寅恪先生講課的李堅先生,103歲,今年6月份去世了;做過陳寅恪先生助手的胡守為老師,比我大十來歲,也90多歲了;還有今年初去世的蔡鴻生先生,可惜沒過90歲,他寫過一本《仰望陳寅恪》很好。對于陳先生這樣一位大師,我們不僅要仰望,更要接受他思想和風范的感召。
萬毅:姜老師,在您讀書的那個年代,研究生可以說是鳳毛麟角,而您的導師還是與陳寅恪先生并稱“二老”,向以嚴格要求著稱的岑仲勉先生,這里面有怎樣的酸甜苦辣?
姜伯勤:我在中山大學歷史系的求學經歷充滿了坎坷,雖然剛入大學不久就受到了曾紀經先生的青睞,更受到劉節(jié)先生的悉心栽培,后來的老師,如梁方仲先生等也都對我不錯,還在黃萱先生的關照下選修了陳寅恪先生“元白詩證史”課程的“絕響”。但那個時代社會風向和氛圍也是極不穩(wěn)定的,在1958年“拔白旗”“反白?!边\動中我被樹為反面典型,還被迫寫了批判劉節(jié)先生的文字才算涉險過關。1959年畢業(yè)時幸虧劉節(jié)先生不計前嫌,親自去學校黨委力薦才能留下來繼續(xù)讀研。那時研究生招生人數很少,基本上是作為高校專業(yè)教師和科研機構的研究人員培養(yǎng)的,要求“又紅又?!保粌H注重平常的政治表現,同時也要看學業(yè)成績。由于自己的勤奮努力,我的學業(yè)成績還不錯。再加上老先生們的極力推薦——雖然在運動中老先生們很多受到批判,但組織上對于他們的專業(yè)能力和學術判斷還是認可的,我想這大概也是我能留下來繼續(xù)讀研的原因吧!
導師岑仲勉先生當時已是74歲高齡,雖然風燭殘年,仍在“實心教育”,勤勉著述。岑先生所患的帕金森氏疾病十分嚴重,已經無法到校上課,卻還在堅持指導研究生,并在助手的幫助下整理自己積篋盈尺的文稿。如果說陳寅恪先生帶給我的是思想的感召和風范的仰望,那么岑仲勉先生帶給我的就是對學術的敬畏和精神的欽佩。當時的我畢竟年輕氣盛,也十分勤奮刻苦,幾乎每周都會將自己在這一段時間內的讀書研究心得撰成文稿,然后去到岑仲勉先生位于江北市內文明路的寓所面呈聆教。每到這時,仲勉先生總是用一口帶著濃厚粵語腔調的普通話回應:“你這個不行的……”然后要求我再進一步去爬梳文獻和搜集材料。我知道,這是岑仲勉先生在用晚清勞格研治唐史的方法對我進行嚴格要求和悉心指導,更是在格局志向和毅力勤勉等精神品格方面對我進行熏陶和錘煉。終于有一天,在他所給的幾條資料線索的提示下,我通過對相關文獻的深入爬梳和材料的廣泛搜集,草擬完成了一篇關于唐代均田制在南方地區(qū)實行問題的討論文稿。得到了先生這樣的回應:“這次差不多了,你把它改一改,我?guī)湍阃扑]到《光明日報》的史學欄目發(fā)表,參加討論?!甭牭竭@話,我內心如釋重負,自己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先生的認可了……可惜不久之后的1961年10月7日,岑仲勉先生便溘然長逝了。
岑先生去世后,尚未畢業(yè)的我轉入到董家遵先生門下繼續(xù)學習。董家遵先生天資聰穎,三十出頭便以正教授的身份在中山大學任教。他是社會學出身,他的社會史研究方法為我打開了學術研究的另一扇大門,開拓了我的學術視野。相對于岑仲勉先生的嚴格,董先生給學生的感覺是和藹可親,視學生如子弟。我們幾位研究生同學至今還記得,三年經濟困難時期,董先生在家庭眾多子女還忍饑挨餓的情況下,每隔些時候便請我們在校內康樂餐廳前身的飯館吃一頓腐乳飯,現在看來雖然簡陋,但在當時食物極其匱乏的情況下,卻是一餐堪稱珍饈美味的豐饌盛宴。到1962年自然災害結束時,我也研究生畢業(yè)了。
萬毅:姜老師,前面您講了自己從小到大的成長過程和求學經歷,接下來請您談談參加工作以后的情況,特別是您的治學歷程。
姜伯勤:我1955年來到廣州入讀中山大學,1962年畢業(yè)留校任教,2008年退休,在康樂園里生活了整整66年。由于年紀和身體的原因,許多事情想不起來,但有些還是記憶深刻。就從我在正式學術刊物上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談起吧。
萬毅:我記得您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論文不是刊登在1957年2月28日《中山大學校報》上的《試論張衡反圖讖的必然性及其意義》嗎?
姜伯勤:那篇確實算我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但只能算是學生時代的一篇習作。工作以后投出的第一篇論文是《隋末奴軍起義試探》,發(fā)表在《歷史研究》1963年第4期。
萬毅:您剛開始從事歷史教學和研究工作,第一篇論文就發(fā)表在《歷史研究》這種最高級別的專業(yè)刊物上,真是出手不凡??!
姜伯勤:后來聽說當時負責《歷史研究》編輯工作的中國近代史研究大家黎澍先生對這篇文章很欣賞,還說我“沒搞近代史可惜了”。嘿嘿,你們知道嗎?這篇文章還另外給我?guī)砹艘簧男疫\,那就是結識了我的太太,也就是你們的師母,李學敏老師。
萬毅:哈哈,原來這篇文章背后還有這樣精彩的故事,那可得請您詳細說說。
姜伯勤: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艱難的學生生活結束了,而漫長的歷史學學徒生涯才剛剛開始。剛參加工作的我工資微薄,每個月領到薪水,還得寄出很大一部分供弟弟妹妹讀書,手頭十分拮據。當時我住在榮光堂二樓214號單身教工宿舍,正下方一樓114號住著同事蔡鴻生老師。我們倆情況很相似,都是單身,工資不高,家里負擔重,生活窮困。唯一的娛樂就是每天晚飯后到他房間聊讀書,談學問。沒錢買書,我們就去圖書館借來讀。那個時候,我們讀的最多的,是俄文版的學術著作,特別是蘇聯的中亞考古報告。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有人給我介紹了你們的師母李學敏老師。
據介紹人講,你們師母出身書香家庭,雖然讀的是理科,卻喜歡讀《紅樓夢》之類的古典小說,有些類似林黛玉那樣古典少女的氣質和感覺。曾經也算是文藝少年的我,聽了一下就心動了,想去結識,可自己又囊中羞澀,無法成行。
正在彷徨無計之時,《隋末奴軍起義試探》這篇文章發(fā)表了,我領到一筆大約120塊錢的稿費,算是解決了燃眉之急。我于是購置行裝,北上相親,確立了這段姻緣。經過4年的異地相戀,1967年1月28日晚上,我們借用中大歷史系的教研室舉行了婚禮。那場婚禮太簡樸了,只花了20塊錢,根本沒敢想驚動大先生。誰知道劉節(jié)、梁方仲、董家遵、何竹淇四位先生卻大駕翩然而至,給我們送來了賀禮和祝福。當時的我,在感動之余萌生了這樣一個想法:不管將來情況怎樣,我都要堅守純正的歷史學研究。
當時文革已經開始了,武斗之風愈演愈烈,中大發(fā)生了火燒物理樓事件。你們聰慧的師母李老師怕我卷入,緊急電召我去她的工作地北京。在她的閨房里,我讀了一本愛因斯坦和英費爾納合著的關于進化論的科普讀物《物理學的進化》,這部著作卻使我得出了一個人文學科的結論:由愛因斯坦這樣的偉大科學家們所建立起來的人類文化,是決不可能被那些帶著紅袖章的街頭少年所毀掉的。你們的師母就是在這樣的潛移默化中使我堅定了自己的學術信念,也是在她的默默支持下,我選擇了羅曼·羅蘭在《約翰·克里斯朵夫》中所說的“澹泊”生活,在“澹泊”和寂寞中寫出了一本本學術著作。
萬毅:姜老師,您提到了自己的論著,我們知道,作為成果豐碩、成就卓著的當代知名學者,您首先是以敦煌學研究名家的,請您談談,您是怎么走上這條道路的?
姜伯勤:這還要從上世紀60年代初說起。1961年春,教育部在中山大學召開了全國高校歷史教學會議,我作為研究生參加了這次會議的接待工作,認識了前來參加會議的著名歷史學家、武漢大學唐長孺教授,并多次向他請益治學之道。在唐先生的指導下,我認真閱讀了日本學者山本達郎教授關于敦煌西魏大統(tǒng)十三年計帳文書研究的名著,在那個閉塞的年代,這為我打開了認識國際敦煌學研究進展的窗口。而且從那時開始,唐先生多次提示我們這些年輕學人:研究敦煌文書,是為了在重大歷史問題的認識上取得突破。
1963年底,向達先生來廣州拜見陳寅恪先生后,在中山大學做了《敦煌學六十年》的學術報告。向達先生性情耿直,當時身處逆境,但他的演講卻洋溢著赤子般的愛國熱情。我深受感染,下定了“再困難也要研究敦煌”的決心。這也許就是少年人那種尋夢式的熱情和青年人那種不計成敗的理想主義吧,讓我獲得了闖入敦煌這座學術殿堂“地獄之門”的膽量和勇氣!為此,我撰寫了《向達教授來校做敦煌學六十年學術報告》,刊登在《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64年第2期。正是在這次演講中,我知道了法國學者謝和耐先生1956年在西貢法蘭西遠東學院出版的《五至十世紀中國社會佛教經濟概論》,通過這本書,我了解到20世紀中葉敦煌寺院文書研究的前沿,開始了在敦煌學研究領域的探索。當時的我身在廣州,地處南國一隅,資料嚴重匱乏,研究條件的困難是難以言喻的。感謝我大學時代的老師,許地山先生的弟子金應熙先生,他不止一次地向我介紹國際佛教和道教研究方面的前沿動態(tài),還慷慨地拿出自己多年搜集的國外中國宗教史研究文獻的摘錄卡片供我參考,為我打開了這些方面研究的國際視野。
文革剛結束的1977年初,在北京開會的中大歷史系負責人胡守為老師,向國家文物局領導下的由唐長孺先生主持的吐魯番出土文書整理小組推薦了我,春節(jié)一過,我就趕往北京,去整理小組報到。由于我此前已經開始著手“敦煌寺戶”的研究,對文書的識讀有了一定的基礎,很快就進入了角色。在整理組工作的幾年里,我除了能夠就近請益和當面聆聽唐先生的教誨外,還結識了許多學界的良師益友,像馬雍先生、王堯先生、朱雷先生、黃振華先生等后來的學術大家,都成為了我一輩子的摯交。在吐魯番出土文書整理組的資助下,我平生第一次來到了自己心目中的圣地——敦煌。在敦煌研究院,我得到了長期扎根于此的段文杰、史葦湘等先生們的教導,并在該院的資料室讀到了宿白先生的《敦煌七講》,又花了幾個晚上的時間抄寫了一本,更是時時品讀,很受教益。在此期間,我發(fā)表了數篇有關敦煌學和敦煌文書的研究論文,算是在學界嶄露頭角吧,因此在1983年受聘成為敦煌研究院的兼任研究員,獲得了以后多次前往敦煌考察學習的機會。
吐魯番出土文書整理小組的工作結束后,我回到中山大學給學生上課,又獲得了一次教育部公派出國訪學的機會,當時有兩個選擇:美國或日本。我思量再三,選擇了日本。之所以做出這樣的選擇,是因為當時學界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敦煌在中國,敦煌學研究在日本。”于是我又揀起了少年時代曾經接觸過的日語。經過一年多的刻苦攻讀和強化訓練,我于1984年4月來到日本,進入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池田溫先生的研究室做訪問學者,工作了整整一年。期間在池田溫先生的大力關照下,我借助日本東洋史學界的優(yōu)越資料條件和發(fā)達資訊,進一步開拓了自己的國際學術視野,掌握了國際學術的前沿動態(tài),可以說是受益匪淺。正是上述的種種機緣,使得我能夠在今天已經成為了“國際顯學”的敦煌學研究領域取得一些成績。
萬毅:姜老師,您在敦煌學領域的貢獻是有目共睹的,僅專著就有三部,論文更是高達百余篇。1987年出版的首部專著《唐五代敦煌寺戶制度》,剛一面世,就震驚了國際學界,被認為是改變此前“敦煌在中國,敦煌學研究在日本”這種尷尬局面的代表性成果;1992年在臺北出版的《敦煌社會文書導論》被認為是進一步拓寬了唐代社會史研究領域的含金量極高的論著;1996年出版的《敦煌藝術宗教與禮樂文明》以“敦煌心史散論”為副標題,以宏闊的視角和精微的論述,對“敦煌這座大理石般的智慧殿堂”里“記錄了民族心智歷史的三座碑廊”的藝術、宗教和禮樂進行了深入的探討,更被視為您個人的代表性著作,請您談一下,您是怎樣構思和探尋這些課題的?
姜伯勤:如果把這三本書進行分類的話,《唐五代敦煌寺戶制度》可以歸入制度史、經濟史范疇;《敦煌社會文書導論》可以歸入社會史范疇;《敦煌藝術宗教與禮樂文明》則可以歸入廣義文化史范疇。
《唐五代敦煌寺戶制度》是我寫的第一本書,1972年開始著手,到1987年正式出版,前后長達15年時間,也經歷了幾個階段。開始著手寫作時還在文革期間,各方面條件都很欠缺,困難可想而知。我從搜集資料,擬定提綱到完成撰作,拿出初稿,花了五年左右功夫。通過這一段時間的摸索,我對文書的格式、辨識等都有了一定的基礎,所以到1977年參加了吐魯番出土文書整理組。之前我看到的文書主要是通過別人文章的錄文或圖版,現在終于可以親自接觸原件了。當時正值文革結束撥亂反正,學術領域也開始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我感到原來書稿的問題意識和理論旨趣有些已經無法適應這種新形勢,反映這些新要求,于是我利用整理組地處北京,相對有利的資料和請教條件,花了整整三年時間對書稿進行了重新撰寫,到1980年底完成了第二稿。在重寫過程中,經過出土文書整理工作的學習和訓練,我古文書學的知識水平和研究能力也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又得到了許多師友在認識和資料上的寶貴支持,這些都為書稿的改寫提供了質量上的保證。1981年整理組工作結束,我返回中大上課,又花了一年多時間對重寫的書稿做了進一步的修訂,才交給了出版單位中華書局。那時候出一本書周期很長,中華書局對出版物編輯質量的要求又高,稿件都要經過“十審十?!薄C看问盏叫8臉痈澹叶紩M可能地補充一些反映這個課題研究進展的最新成果,所以這本書直到1987年才印行面世。
萬毅:原來這部著作經過了您這樣精益求精的打磨和錘煉,怪不得一經面世就受到廣泛贊譽。我搜集過一些當時的書評和報道,認為您的《唐五代敦煌寺戶制度》這部著作,從學術范式而言,“自覺地清除‘十年浩劫的流毒’,力圖擺脫‘文化大革命’前某些教條主義的影響”,“在學術規(guī)范、學術視野、引用注釋、論史結合等方面與國際學術接軌”;從學術貢獻而言,“不僅使敦煌寺院經濟研究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而且將會對敦煌學其他分支領域以及相關學科的研究產生積極的促進作用”;從學術地位而言,更是“代表了國際敦煌學研究的前沿水平,代表了當時中國學者在敦煌學研究領域的實力”。而您也被認為是改變了此前“敦煌在中國,敦煌學研究在日本”這種局面的代表性學者,從而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也就是從那時起,您被遴選為全國政協委員,而且蟬聯四屆。
姜伯勤:哈哈,這些評價充滿了那個時代的特點,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本書可以說凝結了我?guī)资晷难?987年出版時,按照咱們中國人的算法,我已經50虛歲了。古人講“五十知命”,我也算是“幸不辱命”吧!到現在我還認為,在我出的幾本書里,這本書寫得最好,起碼是“之一”,因為它不僅是文書文獻的材料積累,更是理論探索的思想積淀。表面上它經歷了長達15年,中間幾易其稿的漫長寫作過程,而資料搜集和理論儲備的時間可以追溯得更為久遠。我們讀大學和研究生的那個時代,十分強調政治學習,特別要求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武裝頭腦,我把外語學習之外的一半時間用來攻讀馬克思、恩格斯這些經典作家的著作,特別是他們關于經濟學、經濟史、封建化的相關論述。通過對俄文相關專業(yè)文獻的閱讀,我發(fā)現,柯思明斯基、維諾格拉托夫、巴爾格三代蘇聯學者傳承的英國封建莊園經濟研究學派,正是通過對13世紀英國教會檔案百戶區(qū)卷的釋讀、分析和研究來建構起他們關于英國封建土地制度和莊園經濟的學說體系的,豐富和充實了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歐洲封建化理論的認識。后來在向達先生的感召和唐長孺先生的指導下攻讀和研究敦煌文書時,我意識到敦煌卷子中充斥著的大量社會經濟文書,特別是與寺院相關的籍、簿、目、歷、帳、契、牒、狀、貼、破等經濟文書,不正是中國封建時代的“百戶區(qū)教會檔案”嗎?于是我決定以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關于經濟史和封建化的理論為指導,依托敦煌文書這種第一手檔案記錄式的核心史料,結合相關傳世文獻記載和佛教內律的規(guī)定,借鑒前述英國封建莊園經濟研究學派的范式,運用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學方法,對敦煌從吐蕃占領時代一直延續(xù)到歸義軍時期的寺戶制度進行分析和探討。一方面是試圖藉此搞清楚東漢以降魏晉南北朝時期具有農奴剝削性質的“部曲佃客制”或“部曲蔭戶制”的細節(jié)實態(tài)及其影響,另一方面也想借此觀察唐宋之際封建社會經濟結構階段性變革帶來的勞動者身份和地租剝削形態(tài)的變化,也就是現在所說“唐宋轉型”時期社會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關系的發(fā)展變化,而這又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理論體系中最為關注的基本問題。多年以后,上世紀60年代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yè),陳寅恪先生門下高足汪篯先生的弟子胡戟先生曾對我說:“老姜,我現在才發(fā)現,你的那本《唐五代敦煌寺戶制度》,其實是一本理論性著作?。 比绻f這本書還有些學術價值,那正在于此。
萬毅:姜老師,聽您這樣一說,我們找到了一把學習和理解《唐五代敦煌寺戶制度》的鑰匙。您的首部專著就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可以說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但您并沒有停止在敦煌學領域的探索腳步,很快又在臺北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專著《敦煌社會文書導論》。因為是“導論”,所以這本書并不厚,只有20余萬字,又因為在臺北出版,大陸流傳不廣,但讀過的人都說它“含金量很高”,“進一步拓寬了唐代社會史的研究領域”。
姜伯勤:上世紀90年代,敦煌學研究方興未艾,海峽兩岸的學術交流頻繁起來。當時影印出版《敦煌寶藏》的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的林聰明先生約請一批大陸敦煌學界較有代表性的學者就各自研究領域內的相關文書做一個導論性的介紹,也找到了我。在學習、整理和研究敦煌文書的過程中,我接觸到許多當地中古時期的社會史史料,涉及官民、政教、士庶、良賤、城鄉(xiāng)、僧道、社邑等當時社會生活的許多方面。我們知道,東西方中世紀社會史研究有許多共同課題,如身份體制、從屬紐帶、社會組織等。而中國中古社會形態(tài),又有自身的特點,特別在敦煌,安史之亂后被吐蕃占領,又經歷了張氏、曹氏歸義軍時期,很長時間里與中原隔絕,形成了自己獨特的風貌。根據這種情況,我把相關文書分為“禮儀”“氏族”“學校與禮生”“選舉”“良賤”“城鄉(xiāng)”“教團”“社邑”等八個門類進行了分析說明。為什么把“禮儀”放在首篇呢?因為社會生活形態(tài)正是文明的表現形式,而一般認為,中華文明的特點正是“禮樂文明”,與“詩書文化”相表里。這是受了陳寅恪先生的啟發(fā),他的首部大著《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敘論之外,正文首篇就是“禮”,并附“都城建筑”。我的目的,就是想用“禮”這個最具中國色彩的范疇來牽引全書,構建一個以禮為主線的敦煌社會史研究框架,并以此來凸顯中華文明的特質。
萬毅:原來這本書竟然蘊涵著如此深邃的理論思考和思想旨趣,確實拓寬了社會史研究的視野,的確令人欽佩。如果說20萬字的《敦煌社會文書導論》一書是旨趣深邃的精思巧構的話,您此后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的50萬字的《敦煌藝術宗教與禮樂文明》就更是一部氣象宏博的堂皇巨制了,學界一致公認是您的代表性著作。當時文字的電腦輸入還不十分普及,在最后完成階段,我和劉波師姐在您家里幫助謄清文稿。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這本書里您用理性激越的文字,詩樣般熱情洋溢的語言寫就的“引論”和“后論”,正是在一邊和我們隨意地聊天,一邊大腦飛速地運轉中一氣呵成,揮灑而就的。
姜伯勤:這本書的確可以說是我的盛年之作。上世紀80年代,我在中大歷史系開設了“敦煌文書研究”課程,幾年下來,講稿盈尺積篋。當時“文化熱”正流行,我就想利用這些積稿編寫一部“敦煌文化史導論”。1988年,中大召開紀念陳寅恪先生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我在拜見參會的周一良先生時,當面稟告了此項計劃。一良先生鄭重地對我說:“現在的研究水平,還不足以構成一個敦煌文化史系統(tǒng),還是要從專題研究做起?!边@一教示,猶如醍醐灌頂,讓我清醒過來。我果斷放棄了原來的計劃,繼續(xù)對敦煌藝術宗教與禮樂等方面的具體問題進行專題性探索和研究。
敦煌被稱為“華戎所交一都會也”,是連接中亞的一抹綠洲,而中亞,則是中華、印度、波斯和希臘—羅馬這些古代文明交匯的十字路,敦煌正是這條文明十字路上一顆璀璨的文化明珠。通過敦煌,我們看到了崇尚自然與人文和諧的華夏“禮樂文明”所彰顯的恪守傳統(tǒng)、獨立不移的人文精神,更看到了對相鄰文明進行選擇性吸納和容貫性融鑄的民族智慧。
如何對藝術、宗教、禮樂這三方面不同專題的內容進行新的統(tǒng)一性構建,我思索了良久。二戰(zhàn)以后的國際史學界,在法國年鑒派史學的基礎上,表現出對人類心靈歷史越來越大的關注,出現了“心態(tài)史”“心解史”“心智史”等新的范式。而同一時期,一向倡導學術研究中“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陳寅恪先生,在以《元白詩箋證稿》《論再生緣》和《柳如是別傳》為代表的“詩文證史”式的研究中,又在南宋末年鄭思肖《鐵函心史》這一中國傳統(tǒng)的基礎上獨出心裁地“發(fā)覆”出“心史”說,這是一種廣義的精神文化史和人類心智史研究。正是受此啟發(fā),本書以“敦煌心史散論”作為副標題,我在引論中講道:“我們所企望探明的敦煌心史,是指四到十四世紀以敦煌石窟藝術及石窟所出文書等載體所顯現的中國文化繁盛時期的心靈歷程,一個大時代的心靈提升的軌轍;探討敦煌所見的唐代前后的藝術宗教和禮樂中所顯示的思想超越性、所顯示的人文精神和對于中國智慧的追求”;在方法上,則“立足于以陳寅恪先生為代表的文化史研究的中國文化傳統(tǒng)之上,以解讀文本及其上下文、圖像及其‘上下文’為中心,通過對于意義、象征和隱喻的力所能及的解釋,來找尋探求中國心史的途徑”。在書中,我們通過對石窟所出寫卷、壁畫、雕塑、絹繪等敦煌藝術作品的來龍去脈、內容情境及社會背景的考察,對莊子思想及中國道教精神與大乘佛學智慧相結合的“中國式超越智慧”的探尋,對在“禮”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核心節(jié)制下人與自然的和諧及中華文明對外來文化的接納、改造與融貫吸收的梳理,對文本中反映出來的當地雅俗文化交流互動的揭示,我們看到:敦煌絕不是某些人所說的“文明斷裂帶”,而是一個多種文明的交匯融鑄之所,在敦煌“這座大理石般的智慧殿堂里”,藝術、宗教和禮樂正是記錄了我們“民族心智歷史的三座碑廊”。
萬毅:姜老師,您的這三本敦煌學大著,從內容和方法來看,都是從基本史料出發(fā),通過考據、論證、闡發(fā)等重重環(huán)節(jié)引申出結論并升華其意義,切實做到了與中國史學優(yōu)秀傳統(tǒng)和國際學術前沿的“雙重接軌”,而出版的時間順序更是暗合了馬克思主義史學從經濟基礎出發(fā)到社會形態(tài),最后上升到上層建筑的理論路徑,對我們這些后學者確實是一個很好的啟迪。其實不僅在敦煌學,在與之相關的絲綢之路與中西交通史領域,您同樣做出了很大的貢獻。1994年由文物出版社出版的《敦煌吐魯番文書與絲綢之路》一書,“充分占有傳世文獻與考古文物資料,相互參證,從金融和國際貿易角度來觀察絲綢之路,探討了與‘東西方貿易的承擔者’粟特人有關的絲路實況,包括拜占庭與波斯在絲路貿易上的利益沖突,粟特人與草原民族西突厥人、鐵勒人、突騎施人在絲路上的相互依傍,對白銀之路及香藥之路也多有闡發(fā),將該課題的研究推進到一個嶄新的階段”。這種見路、見物、見人式的研究,“可視為20世紀唐史學界絲路貿易史以及中西交通史的一部力作”,因而該書也被譽為有關隋唐時期絲綢之路貿易研究中“最可重視”的“大著”。
姜伯勤:在古代亞歐大陸內部,橫亙著一條東起東亞世界的中國古都長安、洛陽,西到地中海世界的東西羅馬古都拜占庭、羅馬的貿易交通線路。這條線路最先被德國學者李?;舴曳Q為“絲綢之路”,得到了學界約定俗成的認可。古代距離遙遠的東西方貿易,并不是像近現代世界市場形成并具有國際金融體制的直達式遠程貿易,而是一種遠程分段轉運的形式。這樣就產生了一些專門從事這種遠程轉運貿易的特定民族,他們成為了這種貿易的壟斷者,被馬克思稱為“商業(yè)民族”,至今仍然在世界經濟活動中十分活躍的猶太人在中世紀就是這樣的“商業(yè)民族”。與猶太人相似,中古時期生活在中亞阿姆、錫爾兩河流域之間綠洲地帶的粟特人在當時中國一側的東西方貿易中也扮演了同樣的角色。這批在中古中國文獻典籍中被稱為“九姓胡”的粟特人游走于絲綢之路周邊的不同民族、不同政權、不同文明之間,十分活躍,成為中古“東西方貿易的擔當者”。
中大歷史系在絲綢之路與中西交通史研究領域有著十分深厚的傳統(tǒng)。陳寅恪先生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等相關研究中多次講到的“九姓胡”“柘羯”就是粟特人,岑仲勉先生在西北史地、邊疆民族和中西交通等研究中對這些粟特人也屢屢涉及。我們大學讀書時已經知悉這些情況,我研究生畢業(yè)留校任教后,通過閱讀蘇聯學者在粟特人的中亞故地進行考古發(fā)掘和研究所撰寫的俄文版工作報告而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進入吐魯番出土文書整理組后,在馬雍先生的建議和囑托下,我對敦煌吐魯番文書中有關絲綢之路的史料進行搜集、爬梳和整理,抄錄了盈匣的卡片。1984年赴日訪學期間,我在池田溫先生相關論著的提示下,從“東西方貿易擔當者”的角度對粟特人入華問題進行了深入思考,并在池田先生的幫助下搜集到了一批歐美的相關重要研究成果,從而撰寫出這本書中份量最重的一章《敦煌吐魯番與絲綢之路上的粟特人》,由池田先生譯成日文,分三期發(fā)表在《東西交涉》雜志上。這本書的其他一些章節(jié),也在此后以階段性成果的形式陸續(xù)發(fā)表。而在裒集成書時,我們自覺地以馬克思關于中世紀“商業(yè)民族”的理論作為指導,從“東西方貿易擔當者”的角度觀察和認識粟特商人,分析和梳理以敦煌和吐魯番這兩座綠洲城市為交點的貿易線路上復雜交錯的實況。在論證過程中,我們也注重采用由王國維先生首創(chuàng),經陳寅恪先生倡說的“二重證據法”,以出土文書與其他考古發(fā)現相參證,以地下出土文物與史籍相參證,而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也多少做一點中史與西史的參證。這本書并非對絲綢之路歷史面面俱到的解說,而只是以部分相關文書資料和考古發(fā)現為骨架的二重參證的研究記錄。通過這樣的研究,我們還發(fā)現了中古絲綢之路貿易的一大奧秘,那就是源自中國的絲綢,在一定階段、一定區(qū)域、一定程度上,確實像金銀那樣在貿易交換和商品流通過程中充當過一種等價物,一種價值尺度,甚至一度就是貨幣,這大概也是這條貿易線路被稱為“絲綢之路”的最重要原因吧。而且這條貿易線路也不僅僅是單一單向的絲綢之路,而是與拜占庭、波斯、印度等地多向交往互通的“金錢”之路、“銀幣”之路、“白銀之路”、“香藥之路”、“珠寶之路”、“琉璃之路”、“法寶之路”,甚至“金帛駝馬之路”等等。而這樣的研究還帶給我們一個有益的啟示:科學的研究需要具有嚴謹的科學性與廣闊的世界文化視野,必須摒棄半殖民地的奴顏媚骨和積重難返的前近代“天朝”心態(tài)兩種不良傾向,這樣才能取得客觀公正的認識。
萬毅:您在絲綢之路與中西交通史領域的貢獻還不僅于此。2004年由三聯書店出版的《中國祆教藝術史研究》則是一部從藝術品與藝術遺存的角度研究源于波斯瑣羅亞斯德,被粟特等中亞胡人廣泛崇奉,入華后被稱為“祆教”的信仰習俗的力作。正如蔡鴻生先生在此書的《序》中所言,在書中,您“廣泛參閱近百年來俄國、日本和歐美的相關論著,對文獻、文書和文物進行竭澤而漁式的搜羅,在缺乏漢譯祆教遺經可做文本分析的情況下,匠心獨運,博綜貫穿,從中古遺存的圖像和唐宋時代的民俗中辨認出祆教神祇若隱若現的身影”,發(fā)現了“圖像中的《阿維斯陀》”和“波斯式天宮建制在東亞的遺痕”,“使波斯瑣羅亞斯德教的‘中國版’空前地明朗化了”。在討論中,您綜合運用藝術、歷史、考古學方法,對長期以來悉心搜集的葬具墓俑、洞穴壁畫、木板絹帛、建筑遺構上的相關圖像資料進行了細致辨識和深入分析,蔡先生特別指出,這種“圖像證史”式的研究,正是對陳寅恪先生“詩文證史”、岑仲勉先生“金石證史”等中山大學優(yōu)秀史學傳統(tǒng)“獨出心裁”的“發(fā)揚光大”。
姜伯勤:蔡鴻生先生是我的學長和多年的老友,他長我五歲,大學高我兩屆。長期以來,我倆都一直共同關注著這方面的相關問題和研究狀況,經常在一起相互交流和共同探討學習研究心得,他可以說是幾十年來我堅持粟特美術和中國祆教藝術史學習與研究的見證者。他的序言,既是對我長期勤奮不懈的鼓勵,也是對我們多年友誼的銘志,更是共同學術生涯中的共勉。
我之所以選擇中國祆教藝術這樣一個研究課題,得益于長久以來的種種勝緣。首先是孩童時代青蔥記憶里漢陽蔡甸許家灣小集場入口處的小廟:大殿里多臂天王式的塑像、兩廊下沒有塑像的神位、身穿黑色道袍,被稱為“道人”的廟祝……特別是拜狗祈雨巡游的奇特儀式。其次是中學時代不得不放棄的美術學習和此后一生難以割舍的對藝術殿堂的向往。上大學以后,有幸選讀此后即成“絕響”的陳寅恪先生在寓所金明館寒柳堂開設的“元白詩證史”課程。每次上課都能看到懸掛在寓所客廳的一幅先生長兄陳衡恪先生創(chuàng)作的圖畫。寅恪先生早年就把“本國藝術史學”的建設看作達成“中國學術獨立”的重要工作,受此思想感召,再加上自己的愛好,我也立下了做一名“本國藝術史學”學徒的志向:即使無法直接從事藝術專業(yè)創(chuàng)作,但可以去了解,做研究。研究生階段,我出于保持自己俄語水平的需要,開始大量閱讀俄文專業(yè)文獻,特別是蘇聯學者用俄文撰寫的中亞考古報告和研究論著,其中學習最多的就是俄文版的粟特祆教美術考古和研究成果。這種習慣后來一直堅持了下來。進入吐魯番出土文書整理組后,受馬雍先生的影響,并得到了唐長孺先生和朱雷、黃振華等先生的鼓勵,在文書整理工作之余,一直保持了對絲路美術的關注。上世紀80年代中期赴日訪學期間,利用當時日本學界優(yōu)越的資訊條件,閱讀并搜集了一批域外的相關研究成果。這段時間內,我還通過閱讀大作的形式向宿白先生、饒宗頤先生學習,并向金維諾先生請教相關問題。1987年以后,有幸獲得了一筆意外的資料饋贈:香港大學藝術系主任時學顏教授花了多年時間搜集復印的粟特祆教美術國際研究文獻。時學顏教授還鼓勵我做關于粟特美術和敦煌藝術的比較研究。正是在前人這些研究成果和自己多年積累的支持下,我寫出了關于粟特祆教美術的第一篇論文《敦煌白畫中的粟特神祇》,于1990年發(fā)表。
進入上世紀90年代,入華粟特人祆教美術研究的大門仿佛是為我一下子豁然打開了。在藝術史研究的理論與方法方面,以貢布里希為代表的英國倫敦大學瓦爾堡學派的美術史理論和圖像學方法被譯介進來。這個學派主張運用圖像志方法,對藝術作品的圖像進行描述、分析和闡釋三個層次的處理以確定其作為研究資料的價值,并在此基礎上結合圖像及其“上下文”對其意義、象征和隱喻進行解讀和闡發(fā),同時也關注藝術作品與人、時代、背景的關系。這種有別于藝術鑒賞和風格分析的研究方法與中國傳統(tǒng)史學,特別是清代樸學的治學理念與方法異曲同工,為“圖像證史”提供了基礎和可能。而通過圖像來研究歷史,也為歷史研究開拓了史源。在研究材料方面,通過考古和文物報道我們知道了山東益都、甘肅天水所藏的相關浮雕畫像石;經人介紹我們了解到山西介休的祆教建筑遺存并前往考察;利用在日本訪問的機會,我們參觀了正在日本借展的早年于安陽出土并流失海外,分藏于法國巴黎吉美、德國科隆東亞、美國波士頓和華盛頓弗利爾等博物館、美術館的其中兩幀石棺床畫像石,特別是與趙聲良先生一起觀摩了滋賀美秀博物館自美國購入的早年出土于中國的另外一套粟特人畫像石棺床。而上世紀末本世紀初,經過嚴格的考古發(fā)掘陸續(xù)出土的粟特人畫像石葬具——山西太原虞弘墓石槨、陜西西安安伽墓石榻、史君墓石堂等等,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更多新材料。此外,青銅祭器、金銀器皿、絹帛織錦、三彩陶俑、紙本木刻、洞室壁畫、建筑遺構上遺存的諸多造型刻繪則為我們開拓了更為廣泛的圖像資料來源。北京大學的榮新江教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為我提供了大量相關的西文研究文獻,而與格勒內、馬爾夏克等國外同行的多次交流與討論,也打開了我的國際學術視野。
此書的主旨,是通過藝術遺存來研究入華中亞粟特胡人的信仰習俗。而粟特人的這種信仰習俗在傳播的過程中又形成了波斯、中亞、中國、印度四個版本。作為“東西方貿易擔當者”的“商業(yè)民族”,粟特人來華不是為了傳教,并沒有留下漢譯宗教典籍,所以無法進行傳統(tǒng)歷史學的文獻文本分析,因而這批圖像資料也就顯得尤為珍貴。在運用瓦爾堡學派“圖像志”方法確定這些圖像資料價值的基礎上,我們從中古圖像遺存和唐宋民俗記錄入手,辨識其中祆教神祇的身影和祆教存在的形態(tài),再通過比較,上溯其中亞、波斯之源,即所謂“圖像上的《阿維斯陀》”和“波斯式天宮建制”;下觀其在宋元之后的流變,也就是被中國禮制藝術和民間習俗吸收容納的過程。這可以說是在恩格斯比較宗教學理論指導下,運用新方法、解讀新材料、討論新問題的一次新嘗試。蔡先生在序言中謬贊說這種“圖像證史”式的研究是對陳寅恪先生詩文證史、岑仲勉先生金石證史“二老之學”的光大,我實不敢當,但這個嘗試可以算是一個白發(fā)學生奉獻于先師們在天之靈的一份作業(yè)吧。
萬毅:姜老師,我們知道,除了上述幾部隋唐史與敦煌學、絲綢之路與中西交通方面的論著外,您居然還寫了一本討論清初嶺南禪學的書,這就是1999年學林出版社出版的《石濂大汕與澳門禪史》,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
姜伯勤:我研究生讀的是隋唐史,畢業(yè)后下決心研究敦煌,后來又參加了吐魯番出土文書的整理工作,所以主要的研究論著多集中在這些領域?!妒ゴ笊桥c澳門禪史》這本書可以說是在饒宗頤先生的提點下完成的,先生并親自賜序,他常說,“學術是一種緣分”,佛教講因果,也講機緣,這本書能夠寫出來,正是藉于多種機緣的和合。
萬毅:饒先生在序里表彰您這本書“網羅宏富,立義公正”,“所論深入勝理”,“建樹不磨,足與山川同壽”;史樹青先生更直言此書“必為傳世之作無疑”。您這本書榮獲首屆“澳門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優(yōu)秀成果”一等獎且名列榜首,的確是實至名歸。我看您在書尾的跋里列出了一份長長的致謝名單,這和您所說的“學緣”有什么關系?
姜伯勤:上世紀90年代,我有機會多次向饒公問學,后來還出了一本《饒學十論》。1991年10月初,我結束了在香港饒公處三個月的訪學返回廣州,途經澳門時,在饒公門人鄭煒明先生陪同下參觀普濟禪院,即觀音堂,發(fā)現了一件有關大汕和尚的清初禪宗燈史重要實物資料。閑談中得知,饒公曾多次提示研究大汕,可惜沒什么響應,我聽了很感興趣。此后就此課題向饒公多次請教,他就需要關注的問題和相關資料對我進行了重要提示。
我對這個課題也不是完全陌生。1958年,陳寅恪先生在完成“元白詩證史”課程的“絕響”后即告別講壇,閉門著述。1959年后,我作為研究生,每周都會列席歷史系中國古代史教研室的例會,常聽到劉節(jié)、梁方仲、董家遵等先生向擔任陳先生助手的黃萱先生打聽《錢柳因緣詩箋證》寫作的進展情況,當時感到很神秘。1980年,該書以《柳如是別傳》之名正式出版,為了讀懂它,我開始“惡補”明清之際的史事知識,了解到很多時人遺作和今人研究。其實還在上世紀70年代文革干校期間,我就曾以學習《紅樓夢》為名向有關老師打聽過清史問題和孟森、鄭天挺、邵循正等先生的相關研究情況。特別是聆聽過周連寬先生講述清季廣東藏書家的興衰和珍藏書籍的聚散情況。周先生是圖書館學界的名宿,長期為《柳如是別傳》的撰寫搜集資料,對明清之際的歷史珍聞秘事爛熟于心,是陳寅恪先生晚年研究工作的重要助手之一,他曾指點過大汕所著《海外紀事》的點校工作,絕對是大汕研究的權威。
大汕是一個“問題人物”,也是一個“話題人物”,他的才情技藝和學行志事,營造出一個多姿多彩的人文世界,而他的周遭經歷,更展現出一個驚心動魄的歷史時代和絢麗宏闊的文化氣象。從清初到現代,對大汕其人其事和那個時代所及的各個方面,都形成了各自的研究脈絡,眾說紛呈。這就要求我們緊扣石濂大汕和清初澳門及嶺南禪史這一主題,以藝術、文化和時代生活三者的結合來進行人物和時代的構建。在這個過程中,為了了解大汕早年的成長環(huán)境,我曾向唐長孺先生請教詩學、昆曲和嘉業(yè)堂的明遺民著作;為了了解大汕的畫學,我向史樹青先生請教大汕的畫作及其收藏;為了了解大汕的家具制作,我向王世襄先生請教明清家具史問題;為了了解大汕在越南和南海的活動,我在日本東洋文庫搜集相關資料時,得池田溫先生關照,向日本南海史研究權威山本達郎教授請教,又在海交史等方面得到了陳高華先生的指教和楊國楨先生的啟示;在清代文化史和幕府研究、昆曲家班研究方面得到過龔書鐸先生的指教;季羨林先生更是耳提面命,鼓勵我完成本書的寫作……可以說,正是這眾多的學術機緣,才有了這本并非自己專業(yè)領域的著述。因此,該書《跋》里所列出的致謝名單絕不只是普通的客套之辭,而是對這種有著眾多學緣的寶貴教示和無私幫助的發(fā)自肺腑的誠摯感謝!
萬毅:姜老師,在拜讀您的大作時,每每驚嘆于您在論述問題時的精思巧構。記得當年和劉波師姐一起在您家里謄抄《敦煌藝術宗教與禮樂文明》的文稿時就見識過您的這個神奇本領,后來在陪您外出參加學術研討的過程中又多次領教。
姜伯勤:這不僅僅是一個會不會寫文章的問題,其實是一個會不會思考的問題。我們叫歷史學系而不叫歷史系就是這個道理,因為我們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又一個的具體史事,還要理清它們背后的相互聯系,這樣才能找出歷史發(fā)展的趨勢并認識它的規(guī)律。這種思維是可以訓練的,所以要加強理論學習,加強思維訓練??鬃诱f“學而不思則罔”,學術競賽不只是知識競賽,本質上是思想競賽,學識、見識,落腳點在識,識就是思想,一定要做“有思想的學術”。
萬毅:姜老師,前面談了您個人的成長經歷和多方面的學術貢獻,本來還應該請您談一下自己治史的心得體會,但看時間已經整整一個下午過去了,您現在的身體情況也不允許這樣勞累,是該告辭了。不久之前向群和劉波兩位學長為《廣東省優(yōu)秀社會科學家傳略(一)》撰寫了您的傳記,向群學長把您的治學風范和學術境界概括總結為五條,而且引據您經常教導我們的箴言雋語進行了很好的論證,我就迻錄如下:
一、矢志不渝的學術信仰;
二、尊師重道的人格風范:1.高度重視學術傳承的意義,2.嚴謹自律的學術規(guī)范操守;
三、志存高遠的前沿意識;
四、“三長”兼具的治學特色;
五、業(yè)精于勤的工匠精神。
我們大家都覺得這五條總結概括十分到位,準確地刻畫出了您的學人品格。因為今天是帶著蘇楊睿這位遠在異國就讀歷史學科的“中大二代”來慕名拜訪,臨別之際,還請您給他講兩句作為寄語。
姜伯勤:好像是楊振寧先生說過大意如下的話:一個人的成功需要四個條件:性格、品味、學力、機緣。性格是意志品質,因為“性格決定命運”;品味,就是“Taste”,決定一個人的高度和境界;學力,這需要一個人長年累月不斷學習的知識積累;機緣,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提供的,這是我對“成功等于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百分之一的機會”這句話的理解。好,蘇楊睿同學,祝你成功!再見!
萬毅蘇楊睿:姜老師,再次謝謝您,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