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仁聰
貴陽
從這里我又出發(fā),不同于多年前
父親們出門時從擁擠的火車站去到海灣
去那里的工廠給我們制造春天
他回來時,我們以為一個陌生人在敲門
他帶回家的是一張影子
當他又一次離開
我們在清晨感受到被子上他的余溫
他要走幾天幾夜,在貴陽火車站
冰冷的客棧睡上一晚
作為他鄉(xiāng)之客,我又在重復父親
我從這里出發(fā),經(jīng)由高架橋
穿過他們繁華的市區(qū)去機場
要飛上天,快速去到北方
天空中那些白云就是見證
我拍下它們,世界發(fā)生奇妙的變化
我終于變成了父輩,重又加入
流亡者的隊伍。是的,流亡者
這個詞最能形容我們經(jīng)濟困難那幾年的
父親們。
他們說起貴陽,只能想起它的亂
他們在這里丟錢,丟掉手提包
那里面只有一套在礦井下的勞保服
和一個破舊的毛巾
他們在這里看見星辰
那時城市還很小,天空交錯著電線
街上盡是油污,他們在這里滑倒
在人群中找到自己的火車
我沒有找到屬于我的火車
它們停在荒無人煙的小站
好似我身后的高原
在我離開以后,就要丟荒
就要被野火燒盡
就要落滿雪。
遙遠
這半年在濰坊市結束
我坐在酒店的窗臺讀書
一種充滿焦慮的閱讀
張棗去往德國治療他的癌癥
我不知道燈籠鎮(zhèn)是否是一個碗廠一樣的
小鎮(zhèn)。應該不是
碗廠鎮(zhèn)沒有詩人也沒有治療癌癥的儀器
一些杉樹是人們永恒的談資
誰死了,都要去往一棵杉樹的體內
我聽見芳香,揭開被子我看見昨夜的噩夢
哦,那樣的鄉(xiāng)村令人迷惑
那樣的平原到處是拖拉機
充滿糧食和機械的巨臂
我感到另一個我在波德萊爾的詩中腐爛
十二點天空仍然充滿雷聲
這家酒店到處彌漫著香水味
我的鼻炎像在云南時那樣復發(fā)
張棗在我沒開始寫詩的年代死了
他又在我迷惑和失望時復活
另一個我回到那充滿泥水的小路
有人聽見我急匆匆地回家
事實上那是我離開的腳步聲
遙遠啊,這樣一座悶熱的酒店
七月的海風吹滅風扇吹滅油燈
半島
雨停了。晚霞綿柔又如鐵
晚霞剛剛來過
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終于熬到下半年
最后一個刈麥者坐著拖拉機離開
天空充滿雨水的木房子
我們駕駛汽車從小路上
離開膠東半島
我們駕駛空船,從海上回到陸地
我們獲得海的體驗
久久不能散去的潮腥。下半年了
我日復一日地衰老
但今天我感覺比昨天年輕
大雨之后我們在天空尋找閃電
閃電之后我們在雷聲中尋找父親
迷途如戰(zhàn)爭結束后找不到家
平原給我們的是小路兩邊
無盡的樺樹林,還在滴水
它們之間留有空隙
因此我能捕捉到使我流淚的
間歇性的天黑。
天終于黑了,
天完全黑了。
天黑透了。像世界已經(jīng)失去空間
像天空永遠不會再復活
像古代突然重新返回
真正的暗無天日
我摸到玻璃外面的淚滴
知道你每天都來這里哭,天黑以后
你才在大海上找到太陽
那溫暖的,冰冷的和劇痛的
帶著我們穿過一片樹林,兩片樹林
三片樹林和一塊麥地
一個鄉(xiāng)村加油站和一塊界碑
我來過的證據(jù)是我看到這里的
一次暴雨。并淋濕了我的內心
你不要來了,你一次也找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