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進
1831年4月2日,兩位法國青年貴族乘船從法國啟程,橫渡大西洋,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海上顛簸,于5月11日到達美國。在美國游歷訪問九個月后,他們回到法國,各自寫下名篇。其中一位年僅二十六歲,名叫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留下了曠世名著《論美國的民主》;另一位貴族博蒙(Gustave de Beaumont),完成了《瑪麗或美國的奴隸制》,一部跨種族的愛情悲劇。
1870年夏天,三十二歲的英國牛津大學民法學教授詹姆斯·布萊斯(James Bryce)追尋托克維爾的足跡,來到美國,醞釀寫作一部超越《論美國的民主》的傳世名作。與布萊斯同行的,還有三十五歲的艾爾伯特·戴雪(A. V. Dicey),他是布萊斯的終身好友,后來也成為牛津大學的英國法學教授。戴雪的憲法學名著《英憲精義》1885年初版后,常銷不斷,成為闡述英國憲法理論的經(jīng)典之作。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該書曾有雷賓南(雷沛鴻)的全譯本,流傳至今。2020年,商務印書館又推出了新譯本。
戴雪是法治理論的首要闡釋者,他在《英憲精義》中詳細論述了法治的基本原則:法律至上,任何人都必須在法律之下活動;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所有人都平等地受制于普通法院的司法管轄。在此基礎之上,英國形成了獨特的憲法原則:負責制定法律的議會擁有至高無上、不可挑戰(zhàn)的主權(quán);議會既可以制定和修改一般性法律,也可以制定和修改憲法性法律。
不過,在議會立法之外,英國還存在著大量“不成文的”憲法性法律與憲法慣例。所以,在傳統(tǒng)上,歷史學家和法學家一直將英國憲法視為“不成文憲法”。但是,戴雪對這種成文憲法-不成文憲法的分類方式并不滿意,因為英國的憲法性法律,既有成文的部分,也有不成文的部分;還有些,原先不成文,后來又通過議會立法成文化了。英國憲法雖然具有一定的“不成文性”,但英國的憲法性法律并非全部不成文。
更為重要的是,英國議會可以隨時制定或者修改本國的憲法性法律,英國憲法一直處于變動之中。有鑒于此,戴雪在《英憲精義》中大力提倡,并詳細闡述了另外一種新穎的憲法分類方式:柔性憲法與剛性憲法。所謂的柔性憲法,是指憲法的每一部分都可以同樣容易地擴展、縮減、修改或者廢除。所謂的剛性憲法,是指只能通過某種特別的立法方式,來變更憲法的整體或者部分內(nèi)容。前者以英國憲法為典型,戴雪認為,英國憲法形成了現(xiàn)今最柔性的政體。后者以美國憲法為代表,美國國會無權(quán)修改本國憲法,要修改憲法,只能啟動專門的修憲程序。所以,美國憲法具有極強的不可修改性,或者說“剛性”。
在《英憲精義》一書中,戴雪之所以力主用柔性與剛性這種新穎的分類方式來區(qū)分英、美兩國憲法,除了不滿于傳統(tǒng)的成文憲法與不成文憲法之分的缺陷外,更是要駁斥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對英國憲法的“誤解”與“無視”,希望為英國憲法正名。
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上卷)中比較了當時法國、英國和美國的司法體制后,提出自己的論斷:“在英國,議會有權(quán)修改憲法。因此,在英國,憲法是可以不斷修改的,或者毋寧說英國根本沒有憲法?!?/p>
從1889年的《英憲精義》第三版開始,戴雪還在書后附錄了《法國憲法的剛性》一文,專門討論自1789年以來法國先后制定的幾部主要憲法及其缺陷。這篇附錄完全是針對托克維爾而發(fā),因為托克維爾在得出英國根本沒有憲法的結(jié)論時,曾有一段對比論述法國憲法的話:“在法國,憲法是不可能修改的,或被認為是不可修改的;任何權(quán)威均不得對憲法做任何修改,這是公認的學說。”
托克維爾這里所說的法國憲法,指的是1830年憲法(憲章)。經(jīng)過1830年“七月革命”后,法國建立了立憲君主政體,繼位的國王接受了憲法,其權(quán)力也來自憲法。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上卷)的注釋中推斷,法國國王無法改變作為其權(quán)力來源的憲法。1830年憲法中也沒有規(guī)定修改憲法程序,所以極不容易通過常規(guī)程序修改?!斑@些論述都不適用于英國。英國沒有成文憲法,誰能判定英國是什么時候修改的憲法呢?”
戴雪在《英憲精義》中幾乎全文引述了托克維爾的這段注釋,然后駁斥說,托克維爾顛倒了憲法的形式與實質(zhì),不能因為英國憲法外在的不成文性與變動性,就從本質(zhì)上否認英國憲法。戴雪進而言之,從憲法的持久性與政體的穩(wěn)定性而言,剛性憲法未必優(yōu)于柔性憲法。他以后來的1848年為例,證明“法國憲法的剛性引起了革命,英國制度的柔性至少一度使得它們不被暴力顛覆”。
1859年,托克維爾去世,他親身經(jīng)歷了1848年革命,但并未修改《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的論斷。托克維爾晚年退出政界,回歸書齋,潛心研究法國歷史,留下了另一部傳世名著:《舊制度與大革命》。
《論美國的民主》(上卷)出版于1935年。是年,戴雪出生,三年后,他的好友詹姆斯·布萊斯出生。兩人都是讀著托克維爾的書長大的,兩人也都不滿意托克維爾在書中頌揚美國民主、無視英國憲法,立志要為英國憲法正名。1870年,兩人初次訪美,一月即返。之后,1881年和1883年,布萊斯又兩度游歷美國,廣泛結(jié)交美國知識精英,收集寫作材料。1888年,布萊斯終于完成了自己的巨作《美國平民政治》(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希望媲美甚至超越《論美國的民主》。
布萊斯認為,托克維爾的《論美國的民主》中充滿對民主的想象與期待,先驗多于實證;托克維爾更沒有注意到,美國新英格蘭地區(qū)的鄉(xiāng)鎮(zhèn)自治繼承了英國的自治傳統(tǒng),美國的法律文化與英國一脈相承;托克維爾還夸大了美國民主和憲法的獨特性,美國的政治體制只不過是英國政體在新大陸的發(fā)展。
由于布萊斯的《美國平民政治》出版于1888年,而戴雪的《英憲精義》出版于1885年,所以,有中國學者誤以為,是戴雪首先提出了柔性憲法與剛性憲法之分。實際上,柔性-剛性憲法概念是布萊斯最先提出來的。1884年11月,身為牛津大學法學教授的布萊斯,在兩場講座中率先提出了柔性憲法與剛性憲法概念,兩場講座的題目分別為:“憲法——柔性與剛性”和“剛性憲法”,講座報道刊登于那年11月19日和26日的《牛津雜志》。
對此,布萊斯的終身好友戴雪也從未掠人之美,他在《英憲精義》的最初幾本版本中都提到“我的朋友布萊斯(在一份尚未發(fā)表的演講稿中)已經(jīng)欣然地將英國憲法命名為柔性憲法”。
1901年,早已投身政界的布萊斯,整理擴充自己在牛津大學的講稿,出版了《歷史與法理學研究》一書,其中第三章即為“柔性憲法與剛性憲法”,可謂闡述這一概念的集大成者。
行文至此,有必要糾正中國憲法學界存續(xù)了近一個世紀的小小誤解:自從1927年王世杰先生的《比較憲法》(后經(jīng)錢端升先生增訂)出版以來,中國憲法學者幾乎都認為布萊斯在1901年的《歷史與法理學研究》一書中首倡柔性憲法與剛性憲法之分。實際上,布萊斯首創(chuàng)該概念的時間是1884年,最早的文字記錄見于《牛津雜志》,而非《歷史與法理學研究》。
布萊斯創(chuàng)立和闡發(fā)柔性憲法與剛性憲法概念,主要是為了證明英國憲法是一種古老而又具有韌性的憲法,并非如托克維爾所言“英國根本沒有憲法”。布萊斯的好友和牛津同事戴雪,在《英憲精義》中援引并推廣此概念,也是為了批駁托克維爾的上述論斷,這是柔性憲法與剛性憲法概念出現(xiàn)的思想背景。
為了感謝戴雪的大力支持,也是為了紀念兩人之間的學術友誼,布萊斯將他的《美國平民政治》題獻給“我的朋友和同事”戴雪。
1907年2月,布萊斯離開英國,出任英國駐美大使,戴雪在給他的信中又回憶起三十七年前他們倆第一次訪美時的情形:“如果沒有那次旅行,就不會有你的《美國平民政治》,可能也不會有我的《英憲精義》?!?/p>
1922年1月和4月,布萊斯與戴雪相繼辭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