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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中的空間轉(zhuǎn)換與動物倫理

2020-12-31 15:13鄭州大學張山鳴
外文研究 2020年4期
關鍵詞:女作家阿波羅公寓

鄭州大學 張山鳴

一、引言

《朋友》(TheFriend)是美國作家西格麗德·努涅茲 (Sigrid Nunez, 1952— )的第七部小說類作品。自2018年2月出版以來廣受好評,并榮獲2018年的美國國家圖書獎。作品的內(nèi)涵極其豐富,涉及了多個主題,如師生關系、作家的焦慮、死亡、兩性關系、人與動物的關系等等,反映了努涅茲對社會問題的深刻思考。在這些主題中,“動物” 是作家一直關注且想創(chuàng)作的一個話題。在作品的封面上,一只巨型的大丹犬占據(jù)了主要的位置,其故事情節(jié)更是圍繞動物——大丹犬來展開,且除了大丹犬 “阿波羅” 以外,其他主要人物都沒有姓名,這足以表現(xiàn) “動物” 在這部作品中的重要性。小說的內(nèi)涵雖然豐富,但情節(jié)卻并不復雜。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正是我們所經(jīng)歷的后人文時代,敘述者是一位女作家。女作家最好的朋友(也是她的導師、曾經(jīng)的情人)突然自殺,留下了那條整日與他做伴的巨型大丹犬。朋友的自殺給女作家 “我”和大丹犬都帶來了無比沉痛的打擊。后來這位朋友的妻子找到 “我”,請求 “我” 將大丹犬阿波羅領走,因為它整日守在門口并時常在夜里哀嚎。盡管 “我” 所租住的公寓禁止養(yǎng)狗,但出于對大丹犬的同情和對朋友的思念,“我” 還是不顧一切地將阿波羅帶回了家。最終,女作家和大丹犬不僅互相治愈了彼此,也被公寓的住戶和管理員所接受。由于阿波羅已經(jīng)年邁,又患有嚴重的關節(jié)炎,所以整個公寓都充滿了難聞的氣味。為了清除氣味,女作家與大丹犬暫時搬到了一個海邊的小木屋,故事也以他們在海邊的生活結(jié)束。

國外很多期刊都對這本書進行了評論和推介?!稌鴨巍?TheBooklist2019)在推薦這部作品時評論道:“作家西格麗德·努涅茲在作品中總是能夠用一種時而幽默但總是眼光獨到的表現(xiàn)手法來體現(xiàn)作家寫作、憂郁、狗的陪伴等主題”(Bush 2018: 37)。 《紐約時報》(NewYorkTimes, 2018)對作品也進行了盛贊,認為它是一部迷人的作品,雖然是以喜劇的方式來結(jié)尾,但故事整體上卻是以一種哀悼的基調(diào)來書寫。除了大量的評論之外,學者比杰·西爾科克斯(Silcox 2019)在其文章《偉大的科技奇觀》(Great Tech-spectations)中,討論了小說中的數(shù)字技術。而放眼國內(nèi)學界,對作品的研究仍處于空白階段??梢哉f,不管是在國外還是國內(nèi),《朋友》這部思想豐富的作品猶如一塊璞玉待人發(fā)掘。本文從動物倫理的角度對作品進行解讀,并試圖從大丹犬的幾次空間轉(zhuǎn)換之中,發(fā)掘其背后所體現(xiàn)的動物倫理觀的流變。這不僅有利于推進國內(nèi)外學界對作品的關注和研究,也有助于喚醒現(xiàn)代社會中人類的動物保護意識和動物平等觀念。

二、動物倫理觀

動物倫理觀指的無非是人對動物的看法。從古至今,西方動物倫理觀經(jīng)歷了不同的流變?!妒ソ?jīng)》中記載,上帝創(chuàng)造動物和人類后,便賦予了人類管理權(quán)來照料這些 “會移動的活物”,“要生養(yǎng)眾多,遍滿地面,治理這地。也要管轄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和地上各樣行動的活物”(Bible: 28)。這一舉動經(jīng)常被解讀為上帝賦予了人類對動物的所有權(quán)。在古希臘,人已經(jīng)在自身當中辨認并分裂出了對立的動物性和人性 (語言—邏格斯—理性),然后把后者當作是人的真正 “本性”,把前者排斥成 “非我”(李金恒 2019: 185)。亞里士多德將自然中的存在物按照具有完美理性的上帝和天使、有理性的人、有感情的動物、活著的植物、無生命物體(石頭、塵土等)依次排列。亞氏和他的大多數(shù)前輩,甚至現(xiàn)代社會中的許多人都堅信人是唯一擁有理性、能夠分辨善惡、有語言能力的動物。這一對自然界等級的劃分和動物無理性的論斷直接影響了接下來中世紀的哲(神)學家們的動物倫理觀。奧古斯丁認為,動物的非理性本性使得它們應該服從我們?nèi)祟悺0⒖翘岢?,所有的動物都是天生受人支配的……人既然被造為神的形象,就比其他的動物高,這些動物就理所應當服從他的管理者 (Aquinas 1922: 7)。

盡管中古哲學家們大都否定動物有理性的說法,但通常不否認動物能夠意識到或感受到痛苦和快樂。到了近代,笛卡爾(René Descartes)卻否認了這一點,他認為動物就像機器,或者說“自動機”(automata),像精密的鐘表一樣無意識地運轉(zhuǎn)??档乱舱J為動物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它們的存在只是人為了達到目的的一種手段。對動物的責任就是對人的間接責任(indirect duty)(Kant 1963: 239-240)。這種對動物的間接責任并不是出于動物所受的痛苦,而是人類如何對待動物會影響或決定他們?nèi)绾螌Υ渌恕獎游锍闪俗C明人高尚節(jié)操的一種方式。哲學家海德格爾則從存在主義的角度出發(fā),認為“石頭是沒有世界的,動物的世界是貧乏的,人類是創(chuàng)建世界的”。 總而言之,上述的這些哲學家們體現(xiàn)了極強的人類中心主義傾向。

19世紀中葉,達爾文《物種起源》的出版,將人類從“萬物之靈長”的神壇拉入與所有生物平等的隊列,打破了人類一直以來妄自尊大的幻想,人類中心論由此受到猛烈的沖擊,傳統(tǒng)的動物倫理觀開始解構(gòu)。仁慈主義哲學家邊沁(Jeremy Bentham)首先提出要把道德關懷運用到動物身上,并提出要以感知痛苦的能力作為標準來確定人對待動物的態(tài)度。邊沁的動物倫理主張直接構(gòu)成了動物解放論(1)與動物權(quán)利論一同構(gòu)成現(xiàn)代西方動物倫理的兩大主要流派。的理論基礎,代表人物彼得·辛格(Peter Singer)認為,區(qū)分人和動物的基礎是自我意識的存在與否。在著作《動物解放:對待動物的新倫理》(AnimalLiberation:ANewEthicsforOurTreatmentofAnimals)中,他提出,“感受痛苦或享受快樂的能力是具有任何利益的先決條件,必須滿足這個條件,我們談論利益才有意義” (辛格 2006: 8)。但實際上,對動物感知能力的強弱依靠的仍然是人類的主觀判斷,所以很難對此做出區(qū)分。動物權(quán)利論在對動物解放論的觀點進行批判和反思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所有的動物應當擁有與人一樣的道德地位,受人尊重,免受傷害。而這一主張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很難做到。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們看到了兩者的局限性,并認為動物權(quán)利論與動物解放論所主張的動物倫理皆以理性為主導,充斥著男性中心論思想,是一種 “正義倫理”(ethic of justice)。由此,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提出了一種以 “關懷倫理”(ethic of care)為核心的動物倫理觀,提倡在共情(empathy)的基礎上對動物進行道德關懷,與動物進行對話,關注動物自身的訴求,嘗試站在動物的立場上思考問題,將動物視為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的重要一環(huán)。雖然這種主張也有著很大的爭議,但相對于動物解放論和動物權(quán)利論來說,這是一種全新的思維,代表著人類對動物倫理認識的又一次進步。

與生態(tài)批評家和動物研究者一樣,“后” 理論家們,如德里達、德勒茲、阿甘本等也對動物問題有著關注,他們都從自身的角度出發(fā),主張對人與動物二元對立的消解與人類主體的去中心化。德里達通過在浴室中赤身裸體被貓凝視的經(jīng)歷,開始對人與動物的關系進行反思,重新思考動物是否也具有主觀能動性、人對于動物來說是否也是一個 “他者化” 的存在等一系列問題。德勒茲則用一種絕對非人類的方式來思考動物,其 “生成-動物” 的視角為人和動物建立平等的友誼關系提供了基礎(周亦張 2019: 47),但他傾向于生成的動物是 “集群”(pack)的,而不是單個的動物個體。另外,德勒茲更注重生成動物的過程,而不是動物本身。哈拉維(Donna Haraway)在其著作《同伴物種宣言:狗、人和重要的異類》(TheCompanionSpeciesManifesto:Dogs,People,andSignificantOtherness)中,創(chuàng)造性地將人與狗的關系定義為 “同伴物種” (companion species):動物是人的 “同伴物種”,人也是動物的 “同伴物種”,它們的相互需要和社會聯(lián)結(jié)構(gòu)成了同伴關系的基礎(但漢松 2018: 29)。

可以說,西方動物倫理學一直在以一種遞增的態(tài)勢發(fā)展和建構(gòu),這一建構(gòu)從未間斷且正在走入西方主流話語。不管是動物倫理學家、生態(tài)批評學家抑或是女性主義者,對動物倫理的主張都很難一時在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實現(xiàn),但是虛構(gòu)的文學作品卻讓我們看到了可能,也對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行為帶來警醒和反思。動物倫理正在以積極的態(tài)勢走進文學,《朋友》這部作品中所講述的動物與人之間的感人故事,正是實踐動物倫理新主張、給人類行為帶來反思的絕佳文學場域。小說中,大丹犬阿波羅在人類社會經(jīng)歷了由公園、豪宅、公寓到海邊小屋的幾次空間轉(zhuǎn)換,每次的轉(zhuǎn)換,不僅代表著地理空間的突破,也體現(xiàn)了動物擺脫他者身份,找回主體性身份的過程。

三、公園與豪宅:物化的動物

在《朋友》中,公園與豪宅是體現(xiàn)動物被物化,失去其主體性的重要場所。與現(xiàn)代化城市中的高樓大廈相比,公園中布滿著人造自然景觀,是一個被人類掌控的半自然化的空間。在與男教授相遇之前,阿波羅一直在公園中流浪。根據(jù)男教授后來對 “我” 的講述,阿波羅在公園時落魄不堪。他雖然看起來是一只純種的大丹犬,也已經(jīng)被絕育過,但是他的脖子上并沒有戴頸圈或是標簽,所以男教授推測,這是一只被遺棄的狗。眾所周知,狗在上萬年前就已經(jīng)被人類馴化,成為最早進入人類社會的動物種類之一,人類將狗從自然中剝奪,迫使其成為人類社會中一員的那一刻起,理應對其承擔相應的責任。根據(jù)《圣經(jīng)》中所記載的內(nèi)容,上帝賦予了人類對地上一切活物的管理權(quán),也預設著人類將對地上的一切活物負責。年邁的阿波羅曾經(jīng)作為人類的寵物在城市中生存,當不被人類需要時,他的 “主人” 便將其看作可以隨意丟棄的物品,拋棄在 “自然” ——公園中,任其自生自滅。小說中的獸醫(yī)也說道,“人類丟棄寵物的事情一直都在發(fā)生。狗可以為了自己的主人放棄自己的生命,但人類卻永遠都不會這么做”(Nunez 2018: 84)(2)本文中引文的漢譯均為筆者自譯。。

德里達認為動物的痛苦具有打斷和影響人類的能力,動物具有很多打斷人類的方式,挑戰(zhàn)人類的思考,喚醒人類的責任(李俐興 2018: 63)。當男教授在公園中看到阿波羅的第一眼時,阿波羅落魄的樣子便引起了他的惻隱之心。他四處打聽,企圖為阿波羅尋回原來的主人,卻一無所獲。之后,他不顧妻子的反對,收養(yǎng)了阿波羅,將他帶回了自己的豪宅中。男教授的豪宅在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我” 也曾經(jīng)去過那里幾次,并被房中豪華的裝修所驚艷:“內(nèi)嵌的書櫥,漂亮的地毯鋪在古老的胡桃木地板上,這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當代作家本質(zhì)上是多么地資產(chǎn)階級”(13)。(3)本文此類引用都引自Nunez(2018)。空間具有政治性和意識形態(tài)性,實際上是充溢著各種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蘇賈 2004: 122)。與同樣身為作家的 “我” 相比,男作家所居住的豪宅絕非僅僅是上層資產(chǎn)階級物質(zhì)生活的外在體現(xiàn),它同樣也象征著男性優(yōu)越于女性的社會地位和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是 “性別” 與 “階級” 空間表征的集合體,傳達了作者對現(xiàn)實社會中男女作家不公平境遇的控訴。出于同情,男教授將阿波羅帶回了豪宅,但他對動物的保護欲卻充斥著菲勒斯中心主義思想。阿波羅進入豪宅這個男性權(quán)力空間后,便成為男教授的私有物品,被迫接受他的命名。他為大丹犬起的第一個名字為 “Dino”,這個名字包含有兩層意思,第一層是指流浪漢,表示狗的生活經(jīng)歷;第二層是指恐龍,意指大丹犬龐大的身體。后來,男教授認為 “Dino” 這個名字對這只狗來說過于正式,最后改叫為 “Apollo” ——大丹犬一直被譽為狗中的 “Apollo”。為動物命名的行為正是人類將自己視為造物主、妄自尊大的表現(xiàn):一個是有發(fā)言權(quán)和觀察權(quán)的男教授,另一個是只能被看著、保持沉默的阿波羅。而男教授將這一行為進行了兩次。此外,為動物命名的背后是人類語言符號化的表達。在齊澤克看來,對事物的符號化表達預設著人類特有的語言暴力:語言簡單化了被指涉之物,將之貶低為某個單獨的特征。它肢解事物,破壞它的有機統(tǒng)一,將它的局部和屬性當成是自主的(齊澤克 2012: 55)。

在與教授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他成了阿波羅在世界上唯一的 “朋友”。然而有一天,教授突然選擇了自殺。作為動物,阿波羅自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qū)е铝四薪淌诘南?,但他卻因此陷入了絕望的境地。笛卡爾曾做出動物是機器的論斷,然而事實卻是,“他們不會自殺。他們不會哭泣。但他們可以而且確實會崩潰,他們可以而且確實會心碎”(45)。阿波羅每天都在門口等男教授回來,甚至還拒絕進食。后來男教授的妻子找到女作家,說教授在世時曾想要將阿波羅托付給她。雖然女作家所在的公寓不允許養(yǎng)狗,但出于對阿波羅的憐憫和對男教授的懷念,她最終接受了阿波羅。就這樣,阿波羅被當作男教授的遺產(chǎn)送給了女作家,最終仍是以被物化的身份結(jié)束了在豪宅的生活。

幾千年來,通過人類社會的馴化,動物淪為一種為人類服務的工具。在國內(nèi)外的法律規(guī)定中,寵物皆被視為人類的私有財產(chǎn),可以作為動產(chǎn)轉(zhuǎn)讓。盡管許多寵物被視為家庭中的重要成員,但他們之間的關系仍然不平等。一旦動物與人類的利益發(fā)生沖突,人類往往會為了自身利益犧牲動物。新冠疫情爆發(fā)伊始,當動物可攜帶病毒的言論流出時,有多少無辜的動物被自己的 “主人” 從高樓上殘忍拋下。在《朋友》這部作品中,通過公園和男作家的豪宅這兩個社會空間,作者努涅茲不僅刻畫出了大丹犬阿波羅兩度被人類物化,失去主體性的形象,也對動物沒有情感的機械動物倫理觀進行反駁,為現(xiàn)實生活中人類隨意丟棄動物的行為帶來反思。

四、女作家的公寓:找回動物主體性

弗吉尼亞·伍爾夫認為,一個寫作的女性,首先必須具備的條件是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她把這一空間看作女性為自己爭取到的對人生獨立觀察和思考的空間?!杜笥选分械呐骷?“我” 雖然有獨自居住的公寓,但卻是租來的,并不屬于自己。相對于男教授的豪宅,女作家租住的公寓也略顯寒酸:“我的公寓空間極小,像阿波羅這樣體型龐大的狗根本沒有空間來回走動”(28)。且不論是房東還是管理員都是男性,可以說,在公寓這個狹小的空間內(nèi),阿波羅和女作家無時無刻不在被男性權(quán)力的目光所凝視。生態(tài)女性主義動物倫理學認為,動物受壓迫的根本原因并不是 “邏格斯中心主義”,而是 “菲勒斯中心主義”,女性與動物在其籠罩之下有著相似的命運。公寓明令禁止狗的出現(xiàn),但除公寓之外女作家與阿波羅又沒有什么去處,所以她只好告訴管理員,阿波羅只是暫時在這里呆一段時間,很快就會離開,以此來暫時逃避公寓的規(guī)定。

動物作為人類社會的他者是受凝視的對象,面對來自人類的高壓凝視,動物無法與人類進行平等的眼神交流。來到公寓的第一晚,“我” 喊阿波羅的名字,“他抬起頭來,轉(zhuǎn)過肩來,斜視著我”(40-41)。在剛進入女作家公寓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阿波羅總是對我保持警惕,“他會時不時地看向我,但又立刻將目光移開”(39)。而女作家平時會對阿波羅進行觀察和思考,這種觀察更傾向于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所提出的 “佛觀花” 式的凝視。這不是注意力被分散的,帶有掠奪性的凝視,也不是將沉思轉(zhuǎn)移到肉體之上的淺薄失誤,這是一種可以為思維提供升華和純凈能力的物質(zhì)和精神的沉思(Jay 1993: 538)。在收養(yǎng)阿波羅之后,女作家并沒有為他重新取名。“我喜歡這個名字。但是如果我討厭這個名字,我也不會想著去改變它” (47)。她甚至有時還會不斷思索:阿波羅從一出生到現(xiàn)在一定被取過好幾個名字,如果沒有人類的話,他真正的名字會是什么?這一追問體現(xiàn)了女作家嘗試拋開人類對動物的規(guī)訓,發(fā)現(xiàn)動物自身主體性的嘗試。眾所周知,德里達通過早上在浴室被貓凝視的經(jīng)歷,對動物的主體性進行過追問,對傳統(tǒng)的動物倫理學提出批判,但在哈拉維看來,對于他的貓來說,德里達沒有履行一個簡單的 “陪伴物種” 的義務;他并不好奇這只貓當時在做什么,感覺什么,思考什么(Haraway 2008: 20)。 德里達的好奇心指向的是哲學與倫理學的內(nèi)部,雖然他充分批判了其他哲學家如何拒絕與動物交換凝視,或者僅僅將動物視為文學與神話中的意象,但卻沒有能夠真正啟程去進入動物的世界(但漢松 2018: 30)。女作家總是嘗試進入阿波羅的世界:“我想知道他是否也會對事情有所期待……我甚至想知道他是如何回憶過去……” (174)。她不僅對大丹犬的主體性進行了思考,還將其看作朋友,跟他進行交流: “怎么了,小伙子?你睡得好嗎?”(175) 帕特里克·墨菲(Patrick Murphy)呼吁人對動物進行“生態(tài)女性主義對話”(ecofeminist dialogics),讓人類學會閱讀動物的方言?!胺侨祟惖乃丝梢员粯?gòu)成說話的主體,而不僅僅是我們說話的客體”(Murphy 1991: 50)。除了用人類的語言跟動物溝通之外,女作家能夠通過阿波羅的肢體動作來理解動物的語言:“他向前走了一步,向右走了一步,向后退了一步,同時左右仰起頭:這是他說WTF的方式”(131)。

關愛倫理主張,我們有道義上的責任去關愛所有我們可以交流的生物,不管它們與我們有多大的不同(Donovan 2009: 16)。為了使阿波羅振作起來,女作家嘗試每天為他放音樂和按摩。除了上課的時間之外,她沒有離開過阿波羅。女作家對阿波羅的善意和關懷使他放下了心中的防備,漸漸走出了抑郁的情緒,也找回了其主體性,成為一只“真正”的動物。他開始與女作家進行眼神交流:“剛開始的時候,我有時發(fā)現(xiàn)他盯著我看,我一回頭的時候他便轉(zhuǎn)過身去,現(xiàn)在他經(jīng)常把他的大腦袋放在我的膝蓋上,用一種說話的表情看著我”(174)。他會在家門口迎接女作家的歸來,甚至還會半夜為她蓋上被子。女作家在治愈阿波羅的同時,也被阿波羅治愈著。在遭受失去摯愛之人的打擊后,女作家曾經(jīng)陷入了痛苦的深淵,精神開始恍惚,“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某個地方,不記得我是怎么到那里的;當我出門辦事時,卻忘了要干什么。我會把上課必須要用的課程筆記忘在家里;我會記錯醫(yī)生們的預約,然后去錯誤的辦公室……”(123)但自從阿波羅搬進公寓之后,女作家的這些不正常行為變得越來越少,也變得更加依賴阿波羅。在此,作家西格麗德·努涅茲借小說中的女作家之口,使哈拉維的“同伴物種”概念得到了十分精到的詮釋。

雖然公寓管理員被阿波羅這樣一只龐大但溫順懂事的狗深深打動,但為了自己的職位,他不得不多次提醒女作家,如果不將阿波羅搬離公寓,她將會與阿波羅一起離開公寓。女作家嘗試直接聯(lián)系房東,請求阿波羅留下來,但因涉及個人隱私,管理員拒絕向她提供房東的聯(lián)系方式。面對如果不拋棄阿波羅就居無定所的兩難境地,女作家絲毫沒有猶豫地選擇了留下阿波羅,“不管奇跡會不會出現(xiàn),不管會發(fā)生什么事,沒有什么能夠?qū)⑽覀兎珠_”(146)。作為同伴物種,他們之間形成了哈拉維所言的一種“無法擺脫、相互矛盾的互構(gòu)關系” (Haraway 2008: 12)。后來奇跡確實出現(xiàn)了:一天上午,管理員帶著好消息敲響了女作家的門,告訴她,阿波羅可以在公寓留下來了,因為公寓中的住戶沒有一個人對阿波羅的存在表示不滿,于是他向房東提出建議,阿波羅可以作為一只服務型動物(support animal)留在公寓中。

??略?jīng)說過,哪里有權(quán)力,哪里就有反抗。在公寓這個男性權(quán)力空間內(nèi),阿波羅與“我”之間的感人經(jīng)歷將公寓中的所有人打動,也成功地將公寓的禁狗令打破,阿波羅得以在公寓中繼續(xù)生存。大丹犬與女作家對壓迫的反抗并不是通過與男性力量的理性對抗,而是結(jié)合成為一個共同體,用情感的力量引起男性的共情。這種解決問題的范式也為我們帶來反思:在日常生活中,情感或者感性的存在往往帶有貶義色彩,被人們所排斥,但在試圖打破男性與女性、人類與動物等二元對立的形式時,不再通過一味地理性思維而是通過情感這種以柔克剛的方法來解決是否會更有成效?

五、在海邊:走向生物共同體

雖然阿波羅得以在公寓中留下,但由于他越來越年邁,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公寓中充斥著狗身上散發(fā)出的氣味,來過這里的人有的說公寓的氣味就像馬廄,有的說像動物園。女作家雖然盡力打掃,但味道卻揮之不去。當他們迫切需要離開公寓一段時間讓味道消散時,“英雄” 出現(xiàn)了——一位男性朋友將他在海邊的房子提供給女作家和阿波羅住。

在美國文學中,海的意象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不同的文學作品中。在浪漫主義時期,海作為自然的象征,多出現(xiàn)人與大海斗爭的故事情節(jié),反映了人對自然的征服欲望,襯托出人物的頑強意志和不屈服的精神;在自然主義時期,大海象征著自然界神秘的力量,反映了人類力量的弱小。到了20世紀,由于人類生態(tài)意識的覺醒和各種環(huán)境保護運動如火如荼的開展,大海在文學作品中的角色漸漸演變成為人類的精神棲息地。大海是開放的,流動的。它不僅是孕育生命的場所,同時也以廣闊的胸懷包羅著海中生存的萬物。大海處在人類社會的邊緣,與城市空間中的各類限制不同。如果說大海作為自然中的一部分是人類社會的對立面,那么海邊則作為自然與人類社會的過渡地帶,將這一二元對立消解。潮漲潮落之間,海的邊界變化不定。這正如人與動物的概念并非是固定不變的,人與非人的關系也是動態(tài)變化相互生成的過程(李俐興 2018: 67)。

哈拉維的動物思想一直以人和狗的關系為主軸,但最后謀求的也絕非是人對狗無條件的寵愛,而是在為世界謀求一種普適意義的倫理-政治建設(但漢松 2018: 185)。當阿波羅與女作家在海邊散步時,不遠處也有一個年輕的男人與狗在玩耍,“我們看著狗跳進水里去接那個人一直扔給他的棍子。這個男人只有一只胳膊”(207)。由于女性與殘疾人無論在真實生活中還是在文學作品里都是被忽略、被書寫、被邊緣化的群體,因而女性作家對殘疾人抱有同情、憐憫的態(tài)度,在創(chuàng)作時會有意無意地注重或刻畫殘疾人的形象(陳彥旭 2010: 57)。殘疾人的出現(xiàn)使得此時看似平淡的畫面極具深意。在海邊這個非同質(zhì)化的物理空間,努涅茲巧妙地集合了人類社會的三種 “他者”:女性、動物、殘疾人,且每個生命都找到了屬于自己的位置,打破了中心-邊緣的二元對立,體現(xiàn)了作家對所有被邊緣化生命的關懷。彼得·辛格同樣認為,動物解放運動應該與其他各種圍繞壓迫的解放運動同時展開,動物解放運動不僅僅是 “道德問題,也是嚴肅的政治問題”(Singer 1990: iii)。

事實上,除了這些“他者”之外,還有努涅茲對于自然問題的深刻思考。來到海邊之前,阿波羅不會與任何動物起沖突,但他會吃一些昆蟲,“我見過你咬蒼蠅和其他昆蟲,令我擔心的是,其中也包括一些叮人的昆蟲。有一次,我還沒來得及阻止你,你就吃了一只巨大的蜘蛛”(202)。生態(tài)女性主義動物倫理認為,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且相互聯(lián)系的,每個生命都是生物鏈上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在故事的結(jié)尾,當阿波羅躺在草坪上時,努涅茲用她富有詩意的語言描寫了成群的蝴蝶在空中飛舞的畫面,“一大群蝴蝶,像一朵細小的白云飄在草坪上”(211-212)。他們本應該對阿波羅這個吃昆蟲的動物感到恐懼,但當“他們像五彩紙屑一般密集地落在了你的身上,而你——卻沒有抖動一下!” (212)此刻,所有的生物仿佛回到了原初的平等狀態(tài),一個萬物和諧統(tǒng)一的畫面躍然紙上,一種多元、復雜的生物共同體由此形成。大丹犬阿波羅不僅與人類社會達成了和諧統(tǒng)一,而且與自然界中的萬物結(jié)成了生物共同體。

海邊這兩個看似平淡的畫面,體現(xiàn)的不僅僅是作者努涅茲對動物他者的關懷,而是對所有被人類社會邊緣化的群體的關懷,在這里,哈拉維所言的一種 “普適的倫理-政治建設” 得到了操演。后現(xiàn)代倫理提倡重新確立自我與他者之間的一種新的牢固的道德關系——承認差異,尊重他者,擔負對他者的絕對責任,建構(gòu)為他者的自我和為他者的人道主義,建構(gòu)超越民族、種族、國家等最低限度的后現(xiàn)代倫理共同體 (陳世丹 2018: 88)。在努涅茲的筆下,這個后現(xiàn)代倫理共同體便是地球上所有生命結(jié)合而成的生物共同體。

六、結(jié)語

空間的敘事不是空洞無意義的純粹場景描寫,而是賦予深刻現(xiàn)實含義的(樊曉君 2011: 24)。小說中地理空間的轉(zhuǎn)移與動物主體性的重建同步進行,最終被物化的動物,在人類的關愛中打破了人與動物的二元對立,同時也實現(xiàn)了人類、動物、自然三者之間的和諧統(tǒng)一。整體來看,小說《朋友》圍繞大丹犬展開敘事,是后現(xiàn)代動物倫理在文學上的一次成功演繹,傳達了作家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和對后現(xiàn)代動物倫理的呼喚,也為現(xiàn)實社會帶來深刻的警醒與反思。透過小說,能夠啟發(fā)我們對現(xiàn)實中的行為做出調(diào)整。借用華裔后殖民理論家謝平的話,想象性文學就是一種 “世界構(gòu)” (worlding) 的操演性力量,它能 “依照一種規(guī)范性的倫理-政治眼界去改變這個世界”(Cheah 2016: 6)。但作品中所折射出的思想也有對現(xiàn)有動物倫理的突破,為理論本身帶來了反思,例如激進的女性主義動物倫理認為,同為人類社會他者身份的女性與動物應該進行聯(lián)合,以此來打破男性的壓迫,但在小說中,女性與動物成為同伴物種之后,得到的并不是自由,反而每次都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得到男性的幫助才得以繼續(xù)生存。這也給女性主義動物倫理帶來啟發(fā):一味地排斥男性也并不能給女性或者動物帶來解放,反而容易陷入二元對立的陷阱之中??傮w來說,作為一部極具思想性的作品,《朋友》值得更多國內(nèi)外的學者來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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