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蕾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魏晉南北朝釋家傳記在敘事寫人過程中,并非單調乏味的平鋪直敘,而是靈巧高妙地運用多種書寫策略。既節(jié)約篇幅,簡省文字,又使行文靈活多變,搖曳生姿,多角度、立體化地呈現(xiàn)傳主的神韻風采,提升傳記的文學品味。其不僅采用傳統(tǒng)史傳常用的附傳法、帶敘法,還采用不少別具特色的書法,如旁襯法、心影法等,使之在傳統(tǒng)史傳外另樹一幟,尤其值得關注。然而,學界對其并未給予足夠重視,茲不妨略作抉發(fā),以稍呈魏晉南北朝釋家傳記書寫策略之多姿多彩。
附傳法與帶敘法是傳統(tǒng)史傳常用之法。所謂附傳法,清代吳見思認為,在《史記·項羽本紀》中,“項梁、項伯、范增,是附傳。蓋紀其始,并敘其終者,附傳法也”[1],意謂在《項羽本紀》中,傳主是項羽,而涉及到的其他人物,均附于其中,就是附傳法。梁啟超亦曾以《史記·孟荀列傳》為例,指出“一人為主,旁人附錄”,意謂孟子荀子為傳主,而其他相關的鄒子、田駢、慎到等一二十人,“個人詳略不同,此種專以一二人較偉大的人物為主,此外都是附錄?!盵2]綜合二者之言,可見,附見法就是在史傳中附記與傳主相關之人的事跡,不再為其單獨列傳。
然而,《史記》等史書在史傳題目上往往不見傳中附見人物的名字,如《項羽本紀》,僅看題目只知其為項羽傳,根本不可能知道傳內附傳哪些人。這是魏晉南北朝釋家傳記與其迥異之處。慧皎《高僧傳》運用附傳法最多,并且其在章節(jié)題目上均不僅注明正傳傳主法號,亦明確注明附傳高僧之法號。以下是《高僧傳》卷四“義解一”之部分條目:
義解一 正傳十四人 附見二十二人
晉洛陽朱士行 竺叔蘭 無羅叉
晉豫章山康僧淵 康法暢 支敏度
晉高邑竺法雅 毗浮 曇相 曇習
晉中山康法朗 令韶
晉燉煌竺法乘 竺法行 竺法存
晉剡東仰山竺法潛 竺法友 竺法蘊 康法識 竺法濟
……
這是《高僧傳》所用附傳法的直觀呈現(xiàn),從題目上很容易明確哪些是正傳,哪些是附傳。在行文中,附傳多附于正傳之文末,當然亦有個別系于文中,此類往往與正傳傳主有密切聯(lián)系,才順勢帶出。其用筆亦有詳略之分,通常情況下,正傳揮墨潑毫,大筆書寫,附傳則惜墨如金,點到為止。如《晉燉煌竺法乘附竺法行、竺法存》,在竺法乘傳敘述結束后,末尾加一句:“乘同學竺法行、竺法存,并山棲履操,知名當世矣”[3]155,即將竺法行、竺法存之事跡一語帶過,用語簡省。再如《宋京師白馬寺釋道饒附道綜、超明、明慧》,全文如下:
釋僧饒,建康人。出家,止白馬寺。善尺牘及雜技,而偏以音聲著稱,擅名于宋武文之世。響調優(yōu)游,和雅哀亮,與道綜齊肩。綜善三《本起》及《大挐》。每清焚一舉,輒道俗傾心。寺有般若臺,饒常繞臺焚轉,以擬供養(yǎng)。行路聞者,莫不息駕踟躕,彈指稱佛。宋大明二年卒,年八十六。
時同寺復有超明、明慧,少俱為梵唄。長齋時轉唄,亦有名當世。[3]499
在此短短的傳記中,正傳一人,附傳三人,四人皆擅長音聲梵唄,可謂為以類相系。正傳道饒與附傳道綜齊名,均以音聲著稱宋世,所以二者筆墨相當,不分上下。而附傳中的超明、明慧亦與道饒同寺,又同擅長梵唄,用語則極簡。由此可見,慧皎在人物書寫時,頗明輕重,何處詳何處略,了然于胸中。
除了附傳法,魏晉南北朝釋家傳記亦時常運用“帶敘法”進行敘事。“帶敘法”是清代史學家趙翼在《廿二史札記·宋齊書帶敘法》中提出的史傳書寫策略,謂“其人不必立傳,而其事有附見于某人傳內者,即于某人傳內敘其履歷以畢之,而下文仍敘某人之事”。又舉《劉道規(guī)傳》為例,進一步闡釋:“攻徐道覆時,使劉遵為將,攻破道覆,即帶敘遵淮西人,官至淮南太守,義熙十年卒。下文又重敘道規(guī)事,以完本傳,是劉遵帶敘在《劉道規(guī)傳》內也”[4]。意謂在正傳中帶敘與其相關的他人事跡,之后又接著敘述正傳人物之事。之所以運用帶敘法,“蓋人各一傳則不勝傳,而不為立傳則其人又有事可傳,有此帶敘法,則既省多立傳,又不沒其人,此誠作史良法”。因帶敘之人之地位與作用尚輕,事跡又簡,不足以支撐起一篇獨立的傳記,而其與正傳人物又有密切關聯(lián),所以正傳中帶敘其事跡。
魏晉南北朝釋家傳記中以帶敘之法傳人敘事者,比較典型的如《比丘尼傳·馮尼傳》載:
馮尼者,本姓馮,高昌人也。時人敬重,因以姓為號。年三十出家,住高昌都朗中寺。菜蔬一食,戒行精苦,燒六指供養(yǎng),皆悉至掌。誦《大般涅槃經》,三日一遍。時有法惠法師,精進邁群,為高昌益國尼依止師。馮后忽謂法惠言:“阿阇梨未好,馮是阇梨善知識,阇梨可往龜茲國金花寺,帳下直月閣,當?shù)脛俜ā!狈ɑ萋劧鴱闹帘怂?,見直月。直月歡喜,以蒲萄酒一升與之令飲。法惠驚愕:“我來覓勝法,翻然飲我非法之物?!辈豢巷嫛V痹峦票?,急令出去。法惠退思:“我既遠來,未達此意,恐不宜違。”即頓飲之,醉吐迷悶,無所復識。直月便自他行。法惠酒醒,自知犯戒,追大慚愧,自搥其身,悔責所行,欲自害命。因此思惟,得第三果。直月還,問曰:“已得耶?”答曰:“然。”因還高昌,未至二百里,初無音信,馮呼尼眾遠出迎候。先知之跡,皆此類也,高昌諸尼莫不師奉。年九十六,梁天監(jiān)三年卒。[5]189
之所以要將《馮尼傳》全文錄于上,在于惟如此,才能發(fā)現(xiàn)此傳記以大部分篇幅帶敘法惠事跡,直接敘述馮尼者則寥寥。而法惠之事,不過為突出馮尼之先知先覺特點。在寶唱編撰的另一部傳記《名僧傳》中,收有《法惠傳》,內有類似記載,只不過敘述之角度由馮尼轉為法惠。在同一作者編撰的兩本書中,敘述同一事件,卻因主角的轉換而改變寫法,由此可見正傳與帶敘之不同。
魏晉南北朝釋家傳記中的帶敘法與附傳法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二者各自為營,區(qū)別的標志在于題目標注法號的,屬于附傳法,未標注法號又敘述其事跡及生平的為帶敘法。有時二者又融合為一,既為附傳法,又為帶敘法,意即既在題目中標明其屬附傳,又將其在正傳中帶敘,而不將其單獨置于正傳末。如《高僧傳·釋玄高附慧崇、曇曜》,就題目言,玄高為正傳,慧崇與曇曜為附傳。就正文言,將曇曜之事跡附于文末,是附傳法無疑,而慧崇之事則夾敘在正文中,又帶上帶敘特征。因慧崇與玄高共同赴死,所以在敘述玄高之死時捎帶敘出。另外,在敘述玄高事跡的過程中,又帶敘曇弘、曇無毗、樊僧印、曇紹、玄暢、法達之事跡。如其帶敘玄紹曰:“高學徒之中,游刃六門者,百有余人。有玄紹者,秦州隴西人。學究諸禪,神力自在。手指出水,供高洗漱,其水香凈,倍異于常。每得非世華香,以獻三寶。靈異如紹者,又十一人。紹后入堂術山禪蛻而逝”[3]410,之后繼續(xù)敘述玄高之事。很顯然,玄紹之人不足以獨立一傳,而其事跡又有得傳,頗具傳奇色彩,因此慧皎將其置于其師父玄高傳中,捎帶敘出,既傳其人,又節(jié)省篇章,同時借玄紹之神異事跡襯托其師玄高靈異本領之高超。其他如釋玄暢者,在《高僧傳》中另有正傳,而在《玄高傳》中帶敘其得知師父玄高罹難的消息后,從距離魏都六百里的云中揚鞭而返,泣聞玄高預言之事,可以補其正傳之不足。樊僧印在《名僧傳》中亦有正傳,其文曰:
僧印,姓樊氏,金城榆中人,釋玄高弟子。性腹清純,意懷篤至,與之久處者,未嘗見慢忤之色。下接庸隸,必出矜愛之言。振恤貧餧,有求無逆,心道聰利。修大乘觀,所得境界,為禪學之宗?!筮€長安大寺,年六十余卒。[6]
而《高僧傳·釋玄高》帶敘之事,卻在此正傳中不見。其文曰:
時西海有樊僧印,亦從高受學。志狹量褊,得少為足,便謂已得羅漢,頓盡禪門。高乃密以神力,令印于定中,備見十方無極世界,諸佛所說法門不同。印于一夏尋其所見,永不能盡,方知定水無底,大生愧懼。[3]411
兩相比較,不難發(fā)現(xiàn),在《高僧傳·釋玄高》中帶敘的僧印事跡,是為了烘托其師玄高的神力無窮與教化之功,而在其正傳《名僧傳·僧印》中,則全是對其品德道行的正面書寫。二者亦呈互補之勢,結合起來看,更有助于多角度、立體化地理解僧印之品性與人格。而在《高僧傳·釋玄高》中將附傳與帶敘結合起來運用,使其行文更復雜,更曲折,也更具有文學性。
在談及“記人之文”的做法時,梁啟超提出“旁襯法”,“記一人的事,有時不能專記本人,須兼記他人來做旁襯。因為一人的動作必定加在他人身上,所以不必專寫本人,而寫因本人動作所發(fā)生的事,或別人對于他有什么動作,可以烘托出本人人格。”[7]魏晉南北朝釋家傳記多處運用旁襯法,以突出傳主某方面之特質?!芭砸r”又分“正襯”與“反襯”?!罢r”即正面襯托,作為“旁襯”之人的帝王、太子、重臣、名士等,通過供養(yǎng)、征請、致敬、拜師等方式,以顯示傳主之品行高尚、才學卓越?!陡呱畟鳌め屔R》載:
后入關隴,尋師受法,累載方還。停止京師,大闡經論,司空東海徐湛之,重其風素,請為一門之師。后東返姑蘇,復專當法匠。臺寺沙門道流,請停歲許。又東適上虞徐山,學徒隨往百有余人?;⑷齾?,聲馳上國。陳郡謝靈運,以德音致欵。宋世祖藉其風素,敕出京師,止定林下寺。[3]293
對僧鏡之事跡只以寥寥數(shù)語,概括而言,卻通過徐湛之請為一門之師、沙門道流請停歲許、謝靈運以德音致欵、宋世祖敕出京師等旁襯之人之舉措,烘托其風素過人,德業(yè)超眾。
更有甚者,攻城略地只為得高僧之輔佐。《高僧傳·釋道安》載:
時苻堅素聞安名,每云:“襄陽有釋道安,是神器,方欲致之,以輔朕躬。”后遣苻丕難攻襄陽,安與朱序俱獲于堅,堅謂仆射權翼曰:“朕以十萬之師取襄陽,唯得一人半?!币碓唬骸罢l耶?”堅曰:“安公一人,習鑿齒半人也?!盵3]181
此處,苻堅不惜以十萬之師攻取襄陽,以獲道安,其對道安之推揚可謂到達極致。而苻堅此舉,亦在無形中提升了道安之身份,其價值與此可見一斑?!陡呱畟鳌覠o讖》有一更極端之例:
時魏虜拓跋燾聞讖有道術,遣使迎請,且告(蒙)遜曰:“若不遣讖,便即加兵?!边d既事讖日久,未忍聽去。后又遣偽太常高平公李順,策拜蒙遜為使持節(jié)侍中,都督涼州、西域諸軍事,太傅驃騎大將軍、涼州牧、涼王,加九錫之禮。又命遜曰:“聞彼有曇摩讖法師,博通多識,羅什之流,秘咒神驗,澄公之匹,朕思欲講道,可馳驛送之。”……遜既吝讖不遣,又迫魏之強。至遜義和三年三月,讖固請西行,更尋《涅槃后分》,遜忿其欲去,乃密圖害讖,偽以資糧發(fā)遣,厚贈寶貨。……比發(fā),遜果遣刺客于路害之?!了脑拢d寢疾而亡。[3]79
曇無讖明解咒術,所向皆驗,為得到他,拓跋燾不惜任何代價,而蒙遜既不愿遣無讖歸魏,又懼怕魏之進攻,所以密謀害無讖。無讖已預料此事,流涕告知諸弟子“讖業(yè)對將至,眾圣不能救矣”,后果然被蒙遜派刺客害殺,而蒙遜“常白日見鬼,以劍擊遜”,于同年四月亦亡。曇無讖因道術而被崇,亦因道術而亡身。此事例亦用旁襯之法,不明寫無讖道術之高明,而通過寫拓跋燾與蒙遜之爭,已見其高明。
“旁襯”之中亦有“反襯”之法,即從反面襯托,以突出傳主某方面特點?!侗惹鹉醾鳌さ儡澳醾鳌份d,竺道馨“雅能清談,尤善《小品》,貴在理通,不事辭辯,一州道學所共師宗”,然而卻因此遭人妒忌而罹禍。其文曰:
晉太和中,有女人楊令辯,篤信黃老,專行服氣。先時人物亦多敬事,及馨道王,其術寢亡。令辯假結同姓,數(shù)相去來,內懷妒嫉,司行毒害。后竊疑毒藥內馨食中,諸治不愈。弟子問:“往誰家得病?”答曰:“我其知主,皆籍業(yè)緣,汝無問也。設道有益,我尚不說,況無益耶?”不言而終。[5]25
道馨之德行,受人尊敬,而使原本為人敬事的黃老之徒楊令辯不為人重視,從而生發(fā)嫉妒之心,最終對其下毒手。而道馨知己為其所害,將其歸結為宿業(yè)有報,至死不言其名,不起嗔恨,以免冤冤相報,不得終了。如此,以楊令辯之所為反面烘托出道馨修為之高深。
亦有“正襯”與“反襯”結合而用者,如釋法慧“蔬食布衣,志耽人外,居閣不下三十余年。王侯稅駕,止拜房而反。唯汝南周颙,以信解兼深,特與相接。時有慕德希禮,或因颙介意,時一見者。”[3]472此乃先用“反襯”之法,通過敘述王侯駕到卻不得見法慧,只能拜房而返,從反面襯托法慧德行與時風相悖,不喜交游,不攀緣富貴。再用“正襯”之法,指出唯獨隱士周颙“以信解兼深,特與相接”,愈發(fā)襯托其交游之慎。而那些慕德希禮之人,通過周颙介紹,才得以與法慧相見,則進一步突出其對周颙的信任與對來者的審慎。
在對志節(jié)清高、拒不禮敬王者的釋僧遠進行書寫時,《高僧傳·釋僧遠》亦采用正襯與反襯相結合的寫法。其文曰:
宋明踐祚,請遠為師,竟不能致。其后山居逸跡之賓,傲世陵云之士,莫不崇踵山門,展敬禪室。廬山何點、汝南周颙、齊郡明僧紹、濮陽吳苞、吳國張融,皆投身接足,咨其戒范。后宋建平王景素,謂棲玄寺是先王經始,既等是人外,欲請遠居之。殷勤再三,遂不下山。齊太祖將升位,入山尋遠,遠固辭老疾,足不垂床。太祖躬自降禮,咨訪委悉。及登禪,復鑾駕臨幸,將詣遠房,房閣狹小,不容輿蓋。太祖欲見遠,遠持操不動。太祖遣問臥起,然后轉蹕而去,遠曾不屑焉。至于寢疾,文惠、文宣伏膺師禮,數(shù)往參候,時貴卿士,往還不絕。[3]319
對于君主王侯、達官貴人,僧遠不屑與之結交,宋明帝請僧遠為師而不能致,齊太祖躬自降禮,入山尋訪,僧遠以老疾相辭,持操不動,對照其語“我剃頭沙門,本出家求道,何關于帝王”,可謂言行合一,品行清高。此乃以帝王為旁襯,從反面襯托其不慕權勢,業(yè)行高遠。至于隱士高人,何點、周颙之流,對僧遠皆投身接足,咨其戒范,時貴卿士文惠、文宣之儔,對僧遠伏膺師禮,則從正面烘托其德行清儼,令人敬重。二者結合,僧遠之品行高潔、風容秀整之特征躍然紙上。
“旁襯”書法的第三種表現(xiàn)形式是對比。只將二者并置,不言其正反與褒貶,而對比之功效自著。釋慧永與釋慧遠同為道安弟子,后慧永停廬山西林寺,慧遠止廬山東林寺?;塾馈柏懰刈匀唬逍膭w己,言常含笑,語不傷物”[3]232,慧遠“神韻嚴肅,容止方棱,凡預瞻睹,莫不心形戰(zhàn)栗”[3]215,可見二者雖同門師兄弟,同山修行,卻性格迥異?!陡呱畟鳌め尰塾馈份d:
后鎮(zhèn)南將軍何無忌作鎮(zhèn)潯陽,陶爰集虎溪,請永及慧遠,遠既久持名望,亦雅足才力,從者百余,皆端整有風序,及高言華論,舉動可觀。永怗然獨往,率爾后至,納衣草屣,執(zhí)杖提缽,而神氣自若,清散無矜,眾咸重其貞素,翻更多之。遠少所推先,而挹永高行,身執(zhí)卑恭,以希冥福。[3]233
在赴何無忌之邀約時,慧永與慧遠風格迥異。慧遠久持名望,弟子眾多,聲勢煊赫,而慧永孤身赴會,神氣自若,清散無矜,二者形成鮮明對比?;垧m未明論得失,卻將這一事件載于慧永本傳,又言“眾咸重其貞素,翻更多之”,言慧遠之變化,“少所推先,而挹永高行,身執(zhí)卑恭,以希冥?!?,其褒貶之意已內蘊其中。
司馬遷在《史記·管晏列傳》中曾夫子自道:“吾讀管氏《牧民》《山高》《乘馬》《輕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詳哉其言之也。既見其著書,欲觀其行事,故次其傳。至其書,世多有之,是以不論,論其軼事?!盵8]也就是說,司馬遷有意識在《管晏列傳》中不全篇累牘地載其作品,而是“論其軼事”,一語道出傳記文學之精髓:傳寫非常之事,樹立非常之人。魯迅先生曾對名人傳記的寫法亦有精辟論述:
給名人作傳的人,也大抵一味鋪張其特點,李白怎樣做詩,怎樣耍顛,拿破侖怎樣打仗,怎樣不睡覺,卻不說他們怎樣不耍顛,要睡覺。其實,一生中專門耍顛或不睡覺,是一定活不下去的,人之有時能耍顛和不睡覺,就因為倒是有時不耍顛和也睡覺的緣故。然而人們以為這些平凡的都是生活的渣滓,一看也不看?!瓌h夷枝葉的人,決定得不到花果。[9]
魯迅先生批評那些名人傳記,只一味鋪張其特點,而忽略其生活細節(jié),將其喻為刪夷枝葉,自然得不到花果。梁啟超亦曾指出:
社會既產一偉大的天才,其言論行事,恒足以供千百年后輩之感發(fā)興奮,然非有嚴密之傳記以寫起心影,則感興之力亦不大。[10]
書寫傳主之“心影”,是傳記的靈魂,是傳記產生感興之力的根本。“心影”之所在,恰蘊含在生活軼事中。所以,優(yōu)秀的人物傳記,絕不是僅關注傳主一生之大事,而應以筆墨點染于生活細節(jié)中。
魏晉南北朝釋家傳記頗多“心影”書法,以此對傳主傳神寫照,圖影摹形,以突出其個性特征與人格魅力?!陡呱畟鳌分校瑪?shù)百位高僧同而不同,各有所長,妙通醫(yī)法的于法開,“明六度一除四魔之病,調九候以療風寒之疾”[3]168,曾經乞食于某家,恰逢婦人在草危急,眾治不驗,舉家遑擾,法開出手相助,“主人正宰羊,欲為淫祀,開令先取少肉為羹,進竟,因氣針之,須臾羊膜裹兒而出”[3]168。法開以其精湛之醫(yī)術,使婦人順利生產,此一細節(jié),足以彰顯其慈悲之心,高超醫(yī)術。能救眼疾的單道開,“時秦公石韜就開治目,著藥小痛,韜甚憚之,而終得其效”。石韜因用道開眼藥而微有痛感,心里害怕,合乎情理而細微傳神,最終目愈,而愈發(fā)可見道開醫(yī)術之高超。尤長巧思的釋慧要,“山中無刻漏,乃于泉水中立十二葉芙蓉,因流波轉,以定十二時,晷景無差焉。亦嘗作木鳶,飛數(shù)百步”[3]238,手制芙蓉日晷以計時,嘗作木鳶而能飛,其心靈手巧可見一斑。擅長目測的釋僧祐,“為性巧思,能目準心計,及匠人依標,尺寸無爽。故光宅、攝山大像,剡縣石佛等,并請祐經始,準畫儀則”[3]440,其目測功力不可謂不深。多才多藝的釋僧饒,“善尺牘及雜技,而偏以音聲著稱,擅名于宋武文之世。響調優(yōu)游,和雅哀亮,與道綜并肩”[3]499,擅長書法的釋曇遷,“工正書,常布施題經”[3]501,無一不是各具所長,技藝精良。
就個性特征言,釋家傳記之僧尼亦環(huán)肥燕瘦、各領千秋。既有“神韻嚴肅,容止方棱,凡所瞻睹,莫不心形戰(zhàn)栗”[3]215如慧遠者,《高僧傳·釋慧遠》載:
曾有沙門持竹如意,欲以奉獻,入山信宿,竟不敢陳,竊留席隅,默然而去。有慧義法師,強正少憚,將欲造山,謂遠弟子慧寶曰:“諸君庸才,望風推服,今試觀我如何。”至山,值遠講《法華》,每欲難問,輒心悸汗流,竟不敢語。出謂慧寶曰:“此公定可訝?!盵3]215
慧遠之威嚴通過兩件小事予以說明,一則為沙門欲獻竹如意而不敢,一則為素無忌憚之慧義每欲問難而心悸汗流,通過正面旁襯之法現(xiàn)其“心影”。
又有“妙辯不窮,應變無盡,而任性放蕩,亟越儀法。得意便行,不以為礙”如僧宗者,《高僧傳·釋僧宗》載:“守檢專節(jié)者,咸有是非之論。文惠太子將欲以罪擯徒遂,通夢有感,于是改意歸焉”[3]328?;哿x因為個性突出而遭墨守成規(guī)者非議,文惠太子甚至要將其摒除緇林,通過反面旁襯之法現(xiàn)其“心影”。由此可見,“心影”書法可與其他書法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多法合用,能夠更充分細致地表現(xiàn)人物之形神特點。
將人物置于激烈的戲劇沖突中,以彰顯其某方面之特質,亦為釋家傳記典型的“寫心”之法。眾所周知,魏晉風度的內涵之一即在于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每臨大事有靜氣。謝安在得知淝水之戰(zhàn)大獲全勝時,僅以“小兒輩遂已破賊”一言以帶之,尚且有幾分做作,喜怒不形于色,全憑克己之功。嵇康“臨刑東市,神色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則超脫了對死亡的恐懼,為其點染上一縷詩性的光芒,平添幾分視死如歸的悲壯意味。在面對死亡威脅的嚴峻時刻,最能考驗一個人的真正定力與修為功夫。魏晉南北朝釋家傳記中不乏此類精彩書寫,既有時代對名士風度無限推崇的烙印,又無疑凝聚為傳主一生的高光時刻?!靶伍L八尺,風神俊爽”而又“沖默有遠量”的高僧釋慧持,就曾經面臨這樣的生死考驗。《高僧傳·釋慧持》載:
持避難憩陴縣中寺。(譙)縱有從子道福,兇悖尤甚,將兵往陴,有所討戮,還過入寺,人馬浴血,眾僧大怖,一時驚走。持在房前盥洗,神色無忤,道福直至持邊,持彈指漉水,淡然自若,福愧悔流汗,出寺門謂左右曰:“大人故與眾異。”[3]230
在此事之前,蜀人譙縱已攻殺刺史毛璩與高僧慧儼,致使“舉邑紛擾,白黑危懼”,在這種情況下,慧持由龍淵精舍避難陴縣中寺。譙縱之從子道福將兵往陴,大肆屠戮,面對強暴之徒的屠刀,“眾僧大怖,一時驚走”。而慧持卻依然淡定自若,神色無忤,盥洗如舊,即使道福至其身邊,亦無懼色,反令道福愧悔流汗。在生死關頭,慧持以其深厚的修持功夫令暴徒汗顏,亦使自己全生遠害,表現(xiàn)出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名士風度。
亦有出于道義救人而不顧己之安危者,《高僧傳·釋僧導》載:
高祖旋旆東歸,留子桂陽公義真鎮(zhèn)關中,臨別謂導曰:“兒年小留鎮(zhèn),愿法師時能顧懷。”義真后為西虜勃勃赫連所逼,出自關南。中途擾敗,丑虜乘兇追棄騎將及,導率弟子數(shù)百人遏于中路,謂追騎曰:“劉公以次子見托,貧道今當以死送之,會不可得,不煩相追?!比嚎荞斊渖駳?,遂回鋒而反。義真走竄于草,會其中兵段宏,卒以獲免,蓋由導之力也。[3]281
劉裕留兒子劉義真鎮(zhèn)守關中,委托僧導多加顧懷,在劉義真兵敗被追之際,僧導率眾僧將敵兵阻遏在路,聲稱要以死相送,其神氣令敵兵震驚,從而回鋒而反,使劉義真得以逃脫。僧導本身“氣干雄勇,神機秀發(fā),形止方雅,舉動無忤”, 在此危機時刻,氣勢逼人,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表現(xiàn)出其有勇有義之特點。
面對劫匪,談笑若常之奇女子亦有之?;壅俊吧衩渤h,精操殊特,淵情曠達,濟物為務,惡衣蔬食,樂在其中”,就有這樣的遇劫經歷?!侗惹鹉醾鳌せ壅磕醾鳌份d:
嘗荷衣山行,逢群劫,欲舉刃向湛,手不能勝,因求湛所負衣。湛歡笑而與曰:“君意望甚重,所獲殊輕?!睆徒馄湟聝刃氯古c之。劫即辭謝,并以還湛,湛舍之而去。[3]21
面對劫匪的屠刀,慧湛不僅沒有恐懼,反而悲憫心大發(fā),設身處地為劫匪著想,笑其想得到的太多,所得到的太少,自覺只送其一件外衣太少,又將衣內新裙一并送入。如此反讓劫匪有了愧意,表現(xiàn)出謙謙君子之德,不僅辭謝,還將衣與裙一并還給慧湛。由此可見慧湛之德風不僅救己命于危難之時,還能夠化干戈為玉帛。
細微之處見精神,是釋家傳記“心影”書法之要。求那跋陀羅“自幼以來,蔬食終身,常執(zhí)持香爐,未嘗輟手。每食竟,輒分食飛鳥,乃集受取食”[3]134,通過蔬食、香爐、與鳥分食等細節(jié)突出其眾生平等、慈悲為懷的特點,暗示其佛緣深厚。釋智順“嘗有夜盜順者,凈人追而擒之,順留盜宿于房內,明旦遺以錢絹,喻而遣之,其仁洽篤恕如此”[3]335,通過留盜宿、贈錢絹等細節(jié),表明其仁厚寬容之菩薩心腸。
魏晉南北朝時期人物品鑒亦常通過靜觀默察其不經意之舉而加深對人物之了解。《高僧傳·釋曇翼》載:“經游蜀郡,刺史毛璩深重之,為設中食,躬自瞻奉。見翼于飯中得一粒谷,先取食之,璩密以敬異,知必不孤信施。得后餉米千斛,翼受而分施。”[3]198毛璩對曇翼的敬重之情,即建立在對其進食時不浪費一粒谷的細微觀察中,由此而知其人必不浪費信眾的布施。后曇翼果然妥善處理所接受的千斛餉米之布施,將其一一分施出去。
多種書寫策略的靈活運用,不僅使魏晉南北朝釋家傳記之章節(jié)更加凝練、行文更加多姿,還彰顯了其以簡省筆墨傳人物風神的品格,無疑具有不可忽視的史學價值與文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