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一帆

（河南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老殘游記》中老殘是搖著串鈴行醫(yī)救人的江湖郎中，也是憂國憂民、淡泊名利的文人俠客，他是理想與正義的化身，其所見所聞也體現(xiàn)了劉鶚在生活中的所思所感。劉鶚的個人感情在文本中隨處可見，從某種意義上說，《老殘游記》的情感意味多于譴責意味。

一、因情生哭，以哭示情

不論是劉鶚自身，還是《老殘游記》中的人物，都以“哭”作為情感表達的重要方式?！翱蕖贝碇星?，也代表著真實，是探索劉鶚寫作觀的重要橋梁。可以說，想要進入劉鶚的寫作世界，就必須先理解“哭”的意義。

劉鶚曾在《老殘游記·自序》中表達了其對哭泣的看法。他認為“靈性生感情，感情生哭泣”[1]328，哭泣又分為“有力類”和“無力類”兩種，“有力類”哭泣是一種具有精神力量的哭泣，并且以屈原、莊子、司馬遷、杜甫、李煜、朱耷、王實甫、曹雪芹等作為代表，說明因情感產(chǎn)生的哭泣是造就偉大作品的重要力量。劉鶚本人作《老殘游記》時同樣抒發(fā)了強烈的情感，未動筆而痛哭——“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鴻都百煉生所以有《老殘游記》之作也！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內(nèi)千芳，人間萬艷，必有與吾同哭同悲者焉！”[1]329可見劉鶚的寫作觀首先是情感融入作品，以哭泣抒發(fā)情感。因此在《老殘游記》里常常能感受到作者的內(nèi)心溫度，不論是家國情懷，兒女情長，抑或是景物山水，都能體會文字背后作者情感之真誠，即使是痛惜國家危亡、譴責酷吏惡行，也能看到作者的熾熱情感、悲憫情懷。

因此，老殘就成為作者在文學(xué)世界里的情感化身。劉鶚明確描寫老殘的哭有三處。首先第六回，老殘觸景生情，雪覆蓋地面樹枝，樹上鳥雀冷餓交替，又聯(lián)想至曹州府百姓在酷虐官府玉賢的暴政下生活之凄慘，“不覺落下淚來”[2]57。然后是第十二回，老殘在齊河縣城遇黃河凍塞，在面對雪月交輝的景致時想到國家命運與王公大臣的敷衍做事，“不覺滴下淚來”[2]120。此處對老殘落淚的場景還多了幾分戲謔與自嘲：“一面走著。覺得臉上有樣物件附著似的，用手一摸，原來兩邊著了兩條滴滑的冰。初起不懂什么緣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來就是方才流的淚，天寒，立刻就凍住了，地下必定還有幾多冰珠子呢。悶悶地回到店里，也就睡了?！盵2]120這段對淚水的描寫，與環(huán)境氣候相結(jié)合，既形象生動，又一定程度上顯示出知識分子的無奈感與復(fù)雜感。最后是第十三回，老殘看到翠環(huán)身上被打的傷痕，想到世上妓女本都是受父母痛惜憐愛的，后來被生活逼迫才無奈賣身，遭受妓院的刻毒打罵，“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不覺眼睛角里，也自有點潮絲絲起來了”[2]133。老殘的三處落淚，均是觸景生情，眼見國家破敗、官府苛政、百姓受苦，不得不牽動身心，悲痛萬分。老殘的哭，從未涉及個人安危、名利得失，而是因愛國憂思產(chǎn)生的情感投射，這種家國情感早已超越了個人私情，擴大了知識分子對“情”的感知范圍。他們把愛民憂國作為情感表達的最終歸屬，這種情感歸屬囊括了幾千年來知識分子的個人私情，于是，個人私情歸屬于家國情感，二者融為一體成為劉鶚情感的最終表達，這也是劉鶚寫作觀的具體表現(xiàn)。

“哭”是劉鶚本人及老殘的重要情感表達方式，因為情感濃烈而泫然欲泣，又以愴然落淚表達感情?！翱蕖北澈箅[含的情感意義復(fù)雜而深厚，理解了他們的“哭”，也就理解了他們的情感之真實。

二、行路旅客，尋路俠客

劉鶚描寫老殘出游的過程可以分為兩部分，一方面他是外出游行的旅行者，這時候的老殘專注景物風光，游歷祖國山水，體會自然與人的美好交融；一方面他是行俠仗義的俠客，搖鈴行醫(yī)，路遇不平盡力相助，總在探尋解決問題的道路，寄托了文人俠客的堅貞理想。自然之情與理想之情，鑄成了老殘鮮活立體的形象，同時，“在路上”這一主題也為日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開了先河，“探尋道路”也是劉鶚寫作觀的重要表現(xiàn)。

劉鶚在借老殘的視角完成旅行時，能以其細膩的感觸捕捉到細微獨特的風景，這種美景沖淡了《老殘游記》作為譴責小說展示出的嚴肅氛圍，也是游記小說的重要表現(xiàn)形式。小說從春天寫起，冬天結(jié)束，老殘的足跡踏遍春夏秋冬四季風光。在這樣的過程中，老殘化身現(xiàn)代意義上的背包旅客，輕松、虔誠，情感亦是單純而真摯。第一回即描繪了蓬萊閣仙境般的景色，也奠定了整部作品老殘游山玩水的淡然基調(diào)。三人在等待日出時看到了變幻莫測的海中白浪，由遠及近的島嶼與云海。當慧生感嘆可能無法看到日出后，老殘說：“天風海水，能移我情，即是看不著日出，此行亦不為辜負”[2]5。這是旅行者單純自由的心態(tài)，同時具有文人墨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坦蕩胸懷。第二回老殘行至濟南府看大明湖風景，千佛山蒼松翠柏，倒影映湖，偶有漁唱，街市旁的蘆葦與白花交相奇艷，路過荷池、鵲華橋，還有“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等對聯(lián)點綴，令人陶醉[2]12。而后半部分對王小玉說鼓書的描繪堪稱經(jīng)典。前文以聽眾的稱贊為鋪墊，吊足讀者胃口，直至王小玉出場達到高潮，她“秀而不媚，清而不寒……那雙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寶珠，如白水銀里頭養(yǎng)著兩丸黑水銀”[2]17，接下來王小玉唱書時如同山峰回旋，頗有白居易《琵琶行》的風韻。另外第八到十一回對桃花山狼、虎、雪、山等自然與人融為一體的描繪、十二回黃河打冰、雪月交暉的描繪等都是絕美的景色。描寫景物時，劉鶚的筆觸清新淡然，毫無夸飾卻直沁人心脾。人景合一，劉鶚及老殘的情感也是自然真摯的，這是旅行者“此行不為辜負”的直接反映。

劉鶚早年同樣學(xué)醫(yī)，在揚州一度懸壺濟世，寫有“溫病條辨歌訣”和“要藥分劑補正”。在封建王朝的統(tǒng)治即將徹底滅亡時，劉鶚對殘敗的政治局勢深感不安與焦慮，他曾在與朋友黃葆年信中道：“今日國之大病，在民失其養(yǎng)。各國以盤剝?yōu)樽冢⒁韵鳛槭?，民不堪以”[3]。于是老殘搖著串鈴行醫(yī)救人的江湖郎中身份，就是劉鶚本人的真實寫照，也寄托了劉鶚為國治病的理想。他痛惜國衰、痛恨愚官、悲憫百姓，于是賦予老殘江湖郎中的身份，行走江湖，施行豪俠仗義為國家、社會、百姓開藥方、尋道路。老殘帶著手中的藥醫(yī)治病人，同時也在尋找心中的“藥”醫(yī)治國家衰亡、百姓生活。第一回和第二回老殘為黃瑞和家治療奇病后開始旅行，之后老殘的治病都與政亂中的百姓相關(guān)。第三回為高公館的小妾治療喉蛾引出玉賢酷虐辦案，第七回老殘為申東造治亂開出良方，即尋找劉仁甫請其坐鎮(zhèn)，果真十二回請到劉仁甫后，曹州府的治安達到“犬不夜吠”的境地。第十九回老殘故意為魏家治療傷病套出賈魏投毒案的線索，從而揪出真兇，也在找到青龍子后拿到解藥，救活了賈家人。另外，老殘與黃人瑞一同把翠華翠環(huán)從火坑中救出?？梢?，老殘在路上具有多重身份，他不僅為百姓治療身體發(fā)膚之傷痛，也身體力行為國家、社會尋找藥方，他不僅是搖串鈴行四方的郎中，也是行俠仗義的文人俠客，老殘便是劉鶚的真實寫照。其背后蘊含的感情也是家國與個人一體，既愛之深切，也憂其不爭，當路遇不平，必駐足相助[4]。

老殘在路上觀賞風景與民情的同時，也在尋找心中的理想道路。青龍子與劉仁甫兩個人便是書中的理想化身，而尋找他們的過程就是尋找理想道路的過程。得知有一名為青龍子的隱士手有解藥可以救活賈家十三人后，老殘便踏上尋找青龍子的道路。尋找青龍子的過程艱險曲折，老殘不斷問路，指路人把前路比作唐僧取經(jīng)般艱難，并告訴老殘行路之道：“眼前路，都是從過去的路生出來的；你走兩步，回頭看看，一定不會錯了”[5]169。老殘最終按照指路人的方法找到了青龍子。可見，沉睡中的賈家人便是愚昧的國家官臣以及受苦的百姓良民，青龍子便是救國救民、富國強民的方法，最終找到青龍子意味著劉鶚對家國衰敗的清王朝抱有希望，他在迫切地尋求一條正確的道路救治國民。劉鶚本人確實做了很多實事來拯救危局，例如借用外國資本興辦實業(yè)、筑路開礦、治理黃河，奈何他的理想之路并不順暢[6]。

路上的老殘，既有觀賞美景的淡然情感，也有行俠仗義的熾熱情感。他走的路，是百姓子民也走的路；他追尋的路，也是國家實現(xiàn)復(fù)興要開辟的路。

三、夢里夢外，皆為情真

劉鶚終年53歲，寫作《老殘游記》時已經(jīng)47歲。他曾在《老殘游記續(xù)集·自序》中感嘆人生如夢，因不忘五十年間之夢，所以作《老殘游記續(xù)集》。夢的概念是貫穿了劉鶚的人生和《老殘游記》的始終的?！胺驂糁榫常m已為幻為虛，不可復(fù)得，而敘述夢中情境之我，固儼然其猶在也?！盵5]174他把人生比作夢，而他是記錄夢的敘述者，寫夢也是他情感的表達。

《老殘游記》中，開頭便是以夢的方式揭示劉鶚對現(xiàn)實困境的焦慮與擔憂。等待日出時，老殘看到遠方行駛著一艘殘破的船，船上盡是殺人剝削、無惡不作、民不聊生的景象。當老殘及友人將向盤和紀限儀等拯救大船危亡的物件呈上后，他們反而被誤認為與洋鬼子勾結(jié)，遭遇大船上幾百人的亂砸。在被砸得沉入海時，老殘醒來方知是夢。這艘大船儼然是清政府衰敗的寫照，不肯親眼看到大船消亡而奮力拯救的老殘就是劉鶚。劉鶚一生提倡借用外國資本興辦實業(yè)，筑路開礦，使民眾擺脫貧困，國家逐步走向富強。他曾給羅振玉的信中表達自己的觀念：“晉礦開則民得養(yǎng)，而國可富也。國無儲蓄，不如任歐人開之，我嚴定其制，令三十年而全礦路歸我。如是，則彼之利在一時，而我之利在百世矣。”[7]只是在當時帝國主義對中國壓榨侵略的背景下，劉鶚通融外商、聯(lián)合外企的做法不得人心，甚至被視為漢奸。再加上家族背景和社會勢力，常常遭人妒忌，被讒言所傷。老殘被大船上眾人亂砸的圖影不正是劉鶚人生的孤寂之夢嗎？盡管如此，劉鶚還是堅守他的治國理想。以遇見大船這個夢為方向標，劉鶚展開整部小說的夢的敘述，老殘開始了旅行。也是這個夢奠定了小說的基調(diào)，展現(xiàn)了劉鶚對國家百姓的情感之深沉。

劉鶚的夢，也是理想之夢。在老殘的旅途中，不僅揭露社會黑暗，酷吏肆虐，也有桃花山里的理想境界，恍如隱世，又不避世。李歐梵先生認為，第八至十一回是全書旅行中的最高層次，“也是劉鶚思想和全書敘述的中心”[8]。在桃花山的四回雖然沒有老殘的參與，卻更能突顯作者的理想，這也是劉鶚寫作觀的重要表現(xiàn)。首先在關(guān)于桃花山的描寫中，充滿了浪漫神秘色彩。進山途中，景色奇美，道路險峻，申子平在經(jīng)歷了突落澗下、勇過危橋、猛虎竄入后終于到達，嶼姑的出場有林下風范，且具有預(yù)知能力。黃龍子、申子平、嶼姑等人在狼、虎、雪、山之中彈琴論文，作詩辯論，人與自然合為一體，頗似快活神仙，又有文人雅致。這是劉鶚為短暫逃離現(xiàn)實紛爭所造之夢。他雖然關(guān)心國事，但面對紛爭荒亂也難免不堪其憂。他在《老殘游記續(xù)集·自序》中描述自己的生活：“晨起灑掃，午餐而夕寐，彈琴讀書，晤對良朋，如是而已。”[5]174桃花山里幾位好友的生活狀態(tài)正是對劉鶚本人生活的描述。另外，幾人的談?wù)搩?nèi)容也是劉鶚治國理想的體現(xiàn)。劉鶚二十多歲起即拜李光炘為師，一生虔誠信奉太谷學(xué)派，在《老殘游記》中他便借黃龍子與嶼姑之口宣揚太谷學(xué)派的精義，他認為儒、釋、道三教合一，如同雜貨鋪的三個招牌，其實殊途同歸，最終都是為了“誘人為善，引人處于大公”[5]70。老殘在桃花山部分的消失，是劉鶚寫作的一大特色，他借桃花山制造夢境，也借黃龍子等人的討論闡釋本人理想，自然而不突兀，避免了以老殘作為主角來論述的刻意呆板。同時，消除了老殘作為自述者的顧慮，更加如意自得地抒發(fā)感情。

人生如夢，恍惚而過。夢中之人，不愿醒來，再做一個理想之夢，成為未來的期待。劉鶚的情與真，體現(xiàn)在他的殘敗的夢中，也體現(xiàn)在他自信的夢中。夢里夢外，皆是他的人生，而他的人生，皆為情而筑。

在《老殘游記》中，劉鶚的眼淚、路途、做夢都是情感的表達，人生情感與筆下人物融為一體，這是“老殘”的真誠，也是劉鶚的真誠。正是充滿了真誠而強烈的情感，才使得《老殘游記》立體豐滿，成為傳世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