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顯

(河南師范大學 法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早在18世紀，意大利著名法學家貝卡利亞就在其經(jīng)典名著《論犯罪與刑罰》一書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審判應當公開，犯罪的證據(jù)應當公開，以便使或許是社會唯一制約手段的輿論能夠約束強力和欲望?！?1)[意]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罰》，黃風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5年版，第25頁。歷史已充分證明，刑事審判公開對于鞏固社會大眾對于司法的信賴、提升刑事司法機關的責任、防止不當因素左右法院裁判具有重要意義。(2)林鈺雄：《刑事訴訟法》(下冊)，新學林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19年版，第264-265頁?，F(xiàn)今，審判公開已成為各國刑事訴訟法和相關國際公約普遍采行的刑事訴訟基礎原則。但是，審判涉及的利益是多元的，不僅涉及個人利益，而且涉及社會利益、國家利益。為了保護國家秘密、未成年人權益等特定利益，各國和相關國際公約均規(guī)定，對于特定的刑事案件不公開開庭審理?？紤]到不公開開庭審理不僅損害公眾知情權，而且容易滋生擅權專斷，各國法律和相關國際公約對案件不公開審理的范圍進行了嚴格限定，并強化了審判階段的案件信息公開力度。本文以比較法為借鑒，結合我國刑事審判實踐，就如何嚴格限定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不公開范圍，以及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信息公開進行探討。

一、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不公開范圍的科學劃定

討論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司法公開，首先必須解決的一個前提性問題是如何界定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不公開范圍。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88條第1款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判第一審案件應當公開進行。但是有關國家秘密或者個人隱私的案件，不公開審理；涉及商業(yè)秘密的案件，當事人申請不公開審理的，可以不公開審理?！缎淌略V訟法》第285條規(guī)定，審判的時候被告人不滿18周歲的案件，不公開審理。應當說,我國立法關于不公開審理案件的范圍界定是比較嚴格的，也比較科學。但是，實踐中，有的法院并未遵守嚴格限定不公開范圍的立法精神，不當擴大了不公開審理案件的范圍，或者不當擴大了不公開審理案件的不公開審理范圍。毫無疑問，將應當公開審判的案件予以不公開審理是對公開審判制度的公然違反。同樣，將應當部分不公開審理的案件予以全部不公開審理也是對公開審判制度的違反。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將應當公開審理的案件予以不公開審判的情況相對較少，但將應當部分不公開審理的案件予以全部不公開審理的情況卻相對普遍，這一狀況亟待糾正。

(一)對于案件個別事實、證據(jù)涉密或者個別情節(jié)涉及個人隱私的案件，可以對相關部分庭審不公開審理，對其他部分應當公開審理。實踐中，只要案件事實、證據(jù)涉及國家秘密、個人隱私、商業(yè)秘密，不管是主要事實還是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jié)事實,不管是主要證據(jù)還是次要證據(jù)，也不管相關事實、證據(jù)是否已經(jīng)為外界所知，有的法院對整個案件均予以不公開審理。比如，在職務犯罪案件中，有的法院以被告人的任職文件標有秘密、機密、絕密等為由對全案不公開開庭審理，而事實上被告人的任職在庭審前已向社會公布。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只要案件涉及性行為，不管涉及的性行為是案件的主要事實還是枝節(jié)事實，有的法院以涉及個人隱私為由對全案進行不公開開庭審理。(3)張亞靜、樓炯燕:《以涉及個人隱私為由申請不公開審理的處理》，《人民法院報》2017年6月29日第7版；張帥：《論刑事訴訟中的不公開審理及其規(guī)制》，《法律適用》2010年第2、3期，第62頁。筆者認為，這有不當擴大不公開范圍之嫌。從比較法的角度看，在很多國家，對涉及性犯罪的案件很少全案進行不公開開庭審理。在美國，有關強奸罪的審判，法官一般只禁止年輕人旁聽，即使為了保護被害人、有特別需要也僅對案件的個別部分不公開審理(4)[美]偉恩·R.拉費弗等:《刑事訴訟法》(下冊),卞建林、沙麗金等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197頁。，如果有特殊的公共利益需要，甚至對全案進行公開開庭審理，著名的辛普森涉嫌殺害前妻案和科比涉嫌強奸案均是開庭審理的；(5)高一飛：《黃靜案理當公開審判》，《中國保險報》2006年7月21日第2版。中國留美學者章瑩穎案雖然涉及性侵情節(jié)，也依法進行了公開開庭審理，而且還在章瑩穎就讀的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旁的厄巴納法院同步轉(zhuǎn)播。(6)陳潤澤：《章瑩穎案庭審預計持續(xù)兩個月》，《法制日報》2019年6月3日第6版。在日本，涉及性侵的犯罪，也不是一律不公開審理。在德國，對于有關性的犯罪，雖然可以以《法院組織法》第172條第1款規(guī)定的“危害善良風俗”為由不公開開庭審理，但實踐中，由于一般觀念已經(jīng)自由化，因此極少以此為由對性犯罪案件不公開開庭審理。(7)[德]克勞思· 羅科信：《刑事訴訟法》，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446頁。比如，我國留學生李洋潔在德國被害案即涉及性侵。在該案的庭審開始前，法院就是否允許公開旁聽進行了討論。該案的審理法院認為，雖然為保護受害者法庭有權作出拒絕旁聽的決定，但法官認為，公眾對此案審理進展的知情權更為重要，因此允許公開旁聽。事實上，在我國，相關司法解釋已體現(xiàn)了對個別情節(jié)或證據(jù)涉及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案件的不公開開庭審理進行限制的精神。比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68條規(guī)定，公開審理案件時，公訴人、訴訟參與人提出涉及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或者個人隱私的證據(jù)的，法庭應當制止。有關證據(jù)確與本案有關的，可以根據(jù)具體情況，決定將案件轉(zhuǎn)為不公開審理，或者對相關證據(jù)的法庭調(diào)查不公開進行。從最大限度限定不公開的范圍的角度出發(fā)，根據(jù)上述規(guī)定，筆者認為，對于案件的個別證據(jù)或事實情節(jié)涉及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或者個人隱私的案件，完全可以采取對該部分不公開審理，對其他部分公開審理的做法。

(二)對于被告人涉數(shù)罪的案件，僅個別罪名依法應當不公開審理的，對其他罪名應當公開審理。實踐中，有的案件，被告人涉嫌數(shù)個罪名，僅個別罪名涉及國家秘密、個人隱私或者商業(yè)秘密，對此，有的法院以案件涉及國家秘密、個人隱私、商業(yè)秘密為由，對全案均不公開開庭審理。筆者認為，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這一做法也有不當擴大不公開審理案件范圍之嫌。對于被告人涉嫌數(shù)罪的案件，僅個別罪名依法應當不公開開庭審理的，完全可以將不公開審理的范圍限定在特定罪名上，對其他罪名仍應當公開審理。實踐中，已有法院采納這一做法，并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例如，安徽省亳州譙城區(qū)人民法院審理的被告人武某某等15人涉嫌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尋釁滋事罪、強迫交易罪、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非法拘禁罪、組織賣淫罪、詐騙罪、虛假訴訟罪一案，除對組織賣淫罪部分因涉及個人隱私依法不公開審理外，對其他犯罪事實均予以了公開審理，亳州市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社會人士和被告人家屬共200余人旁聽了案件公開審理部分，取得了良好的法制宣傳效果。(8)常振龍：《亳州市開審武振飛等15人涉黑案件》，《安徽法制報》2019年3月12日第3版。

(三)對于未成年人與成年人共同實施的犯罪案件，應當充分運用分案審理機制，對未成年人部分不公開審理，對成年人部分公開審理。實踐中，有的法院，只要案件中有未成年被告人，全案就不公開審理。筆者認為，如果沒有特別的理由，這種做法也有不當擴大不公開的范圍之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進一步加強少年法庭建設的意見》第14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理未成年人與成年人共同犯罪案件，一般應當分案審理。根據(jù)上述司法解釋，從嚴格限定不公開的范圍的角度出發(fā)，對于未成年人與成年人共同實施的犯罪，完全可以通過分案審理的方式，對未成年人犯罪部分進行不公開審理，對成年人犯罪部分進行公開審理。事實上，實踐中，對于未成年人參與的共同犯罪案件，已有法院進行分案審理，并取得了良好效果。以廣西南寧良慶區(qū)人民法院審理的蘇某某等16人涉嫌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搶劫罪、聚眾斗毆罪、開設賭場罪、詐騙罪一案為例，該案中，成年被告人6人、未成年被告人10人。良慶區(qū)人民法院將該案進行了分案審理，對蘇某某等6名成年人進行了公開審理，允許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律師協(xié)會代表、新聞記者和各界群眾40余人旁聽庭審；對其他10名未成年被告人進行不公開審理，并在庭審中充分發(fā)揮各方訴訟參與人的作用，對10名未成年人進行了法制教育。在對16人分案審理結束后，對全案進行了公開宣判，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9)馬迪、劉毅：《廣西公檢法機關督辦涉黑第一案開庭》，《法制日報》2018年11月1日第8版；馬艷、方艷紅、羅穎：《廣西公檢法機關督辦涉黑第一案宣判》，《法制日報》2018年12月29日第8版。

二、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過程公開

我國《刑事訴訟法》第202條規(guī)定，宣告判決，一律公開進行。根據(jù)這一規(guī)定，在我國，即使是不公開審理的案件，宣告判決也應當公開進行，即司法結果要公開。從理論上講，司法公開不僅包括司法結果公開，還包括司法過程公開。而且，相對于司法結果的公開，司法過程的公開更具重要性。這是因為，正義不僅要實現(xiàn)，而且要以看得見的方式實現(xiàn)，司法過程的公開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增強司法結果的正當性。也正是基于此，世界各國均重視對案件司法過程的公開。近年來，在最高人民法院的大力推動下，在現(xiàn)代信息技術的強力支持下，最高人民法院先后建立了審判流程公開、庭審公開、執(zhí)行信息公開等三大程序性公開平臺，推動案件審理的司法過程公開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但是，十分遺憾的是，在這一過程中，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司法過程公開并未受到應有的重視。目前，在我國，對于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司法過程是否需要公開，哪些過程可以公開，可以公開哪些內(nèi)容，法律及相關規(guī)范性文件并無明確的規(guī)定。由于沒有明確的法律依據(jù)，實踐中，絕大多數(shù)不公開審理案件的司法過程均不對外公開。特別是在一些社會高度關注的依法不公開審理的熱點案件中，對案件的司法過程一律對外秘而不宣，損害了公眾的知情權和司法公信力。以近期上海普陀區(qū)人民法院不公開開庭審理的王某某、周某某涉嫌猥褻兒童案為例(10)《上海普陀法院一審宣判王振華、周燕芬猥褻兒童案》，《人民法院報》2020年6月18日第3版。，此案受到社會各界高度關注，除案件宣判后審判長就案件的定性、量刑以及審理程序等焦點問題進行了簡要介紹外，該案的整個審判過程均未對外公開任何信息。盡管該案的審判長就案件的裁判結論進行了解釋，但是不僅被告人的辯護律師、被害人的訴訟代理人對該案的判決不滿，社會公眾也普遍認為判決太輕。(11)宋杰：《王振華猥褻女童沖擊波》，《中國經(jīng)濟周刊》2020年第12期。筆者認為該案的司法過程并未客觀全面公開，民眾對該案的信息知之甚少，影響了公眾對該案的客觀評價。該案的審理過程再次啟示我們，必須盡快建立不公開審理案件的司法過程公開機制。

(一)對不公開開庭審理的案件應當發(fā)布開庭公告

為了貫徹落實審判公開原則，我國1979年《刑事訴訟法》第110條第1款第5項明確規(guī)定，公開審判的案件，先期公布案由、被告人姓名、開庭時間和地點。實踐證明，開庭公告制度極大地便利了公民旁聽和媒體報道案件審判，有力提升了司法公信力。但遺憾的是，我國《刑事訴訟法》僅明確規(guī)定，公開審判的案件，應當在開庭3日以前發(fā)布開庭公告。對于不公開審理的案件，是否應當發(fā)布開庭公告，《刑事訴訟法》及相關規(guī)范性文件并沒有作出明確規(guī)定。對此，有觀點認為，對不公開審理的案件，不允許旁聽，因此沒有必要發(fā)布開庭公告。但也有觀點認為，雖然法律并未明確要求不開庭審理的案件應當發(fā)布開庭公告，但為保障公眾的知情權，應當發(fā)布開庭公告。從審判實踐來看，對于不公開審理的案件，有的法院發(fā)布開庭公告，有的法院則不發(fā)布開庭公告。上述兩種不同的觀點和做法，哪種更合理呢？筆者認為，對不公開審理的案件，應當發(fā)布開庭公告。理由如下:

首先，這是審判公開的應有之義。我國《憲法》第130條規(guī)定，人民法院審理案件，除法律規(guī)定的特殊情況外，一律公開進行。因此，人民法院審理案件，審判公開是原則，不公開是例外。審判公開不需要法律的特別授權，而審判不公開則必須有正當?shù)睦碛?，必須有法律的特別授權。所以，以沒有法律規(guī)定為由，主張對不公開審判的案件不應當發(fā)布開庭公告，是錯誤理解。正確的推理邏輯應當是，法律沒有明確規(guī)定對不公開開庭審理的案件不應當發(fā)布開庭公告，因此，對不公開審判的案件應當發(fā)布開庭公告。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88條第2款規(guī)定，對公開審判的案件應當發(fā)布開庭公告，應當理解為是法律對此的強調(diào)，而不能反推出對不公開審理的案件，不應當發(fā)布開庭公告。另外，我國《刑事訴訟法》第188條第1款規(guī)定，有關國家秘密或者個人隱私的案件不公開審理；涉及商業(yè)秘密的案件，當事人申請不公開審理的，可以不公開審理。如此規(guī)定，是基于對國家秘密、個人隱私和商業(yè)秘密的特殊保護，目的是避免因案件的公開審理使得上述案件涉及的特定利益受到損害。但對涉及國家秘密、個人隱私、商業(yè)秘密的案件發(fā)布開庭公告，并不會損害上述特定利益。因此，對不公開審理的案件不發(fā)布開庭公告不具有正當性。

其次，這是時代發(fā)展的必然要求。對公開審理的案件應當發(fā)布開庭公告，是我國1979年《刑事訴訟法》確立的制度?？紤]到當時公眾的法律意識不強、新聞媒體不發(fā)達等現(xiàn)實情況，1979年《刑事訴訟法》作出這樣的規(guī)定是妥當?shù)摹５?，?jīng)過40多年的發(fā)展，我國民眾的法律意識已明顯增強，新聞媒體特別是自媒體迅猛發(fā)展，人民群眾對個案的全方位、動態(tài)化關注熱情空前高漲，這對人民法院全方位、動態(tài)化披露案件審判進程及結果提出了更高要求?，F(xiàn)今，對于個案特別是一些熱點案件，即使是不公開開庭審理案件，人民群眾也提出了更高的知情要求，這其中就包括了要求及時了解案件何時開庭。因此，對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發(fā)布開庭公告，讓民眾及時了解案件進展情況，已成為當下的人民法院必須承擔的一項不可推卸的責任。

再次，這是審判實踐的迫切需要。在人民群眾對個案關注空前高漲的現(xiàn)今，如果人民法院不及時公布案件審判進展的權威信息，各種不準確案件審理消息就會傳播。以2013年北京市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審理的李某某等5人涉嫌強奸案為例，2013年8月28日，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對該案依法進行了不公開開庭審理。但是，早在2013年7月29日，就有媒體報道，該案已于當日在海淀區(qū)人民法院進行了閉門庭審。為此，海淀區(qū)人民法院當日專門對此予以辟謠。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根本原因在于，我國并未確立對不公開開庭審理的案件發(fā)布開庭公告制度。試想，如果我國確立了對不公開開庭的案件發(fā)布開庭公告制度，民眾通過權威的公告發(fā)布渠道即可判斷有關媒體發(fā)布信息的真?zhèn)?，有關媒體和個人還能散布虛假開庭消息嗎？民眾還會相信、傳播虛假消息嗎？在不主動公開就只能被動應對的當前，只有人民法院及時對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及時發(fā)布開庭公告，才能避免各種混淆視聽的虛假消息肆意傳播，防止其影響司法公信力。

(二)不公開審理案件的有限旁聽

為保護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等特定的利益，《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法院法庭規(guī)則》第9條第5款規(guī)定，依法不公開的庭審活動，除法律另有規(guī)定外，任何人不得旁聽。具體到刑事案件來說，這一例外就是，《刑事訴訟法》第285條規(guī)定，對審判的時候被告人不滿18周歲的案件，不公開審理。但是經(jīng)未成年人及其法定代理人同意，未成年人所在學校和未成年人保護組織可以派代表到場。這就意味著，在我國，除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對于其他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一律不允許任何人旁聽。但是，實踐證明，這種不區(qū)分情況，不考慮有關人員合理旁聽需求，片面強調(diào)單一利益保護，不注意平衡各種不同利益的做法亟待改變。

實踐中，一方面，有些涉及個人隱私的刑事案件，特別是被害人死亡的案件，被害人家屬強烈希望通過旁聽庭審詳細了解案件情況，親身見證被告人是否有悔意，親眼看到被告人接受法庭的嚴正審判。當法院向被害人家屬告知，案件涉及個人隱私依法禁止任何人旁聽時，很多家屬根本無法理解，也無法接受，進而質(zhì)疑審判的公正性，有的甚至采取過激行為。同樣，被告人的家屬也有旁聽案件的強烈愿望，希望通過旁聽庭審深刻了解被告人犯罪的原因，詳細了解被告人犯罪的具體情況。從人性的角度來說，被害人和被告人家屬要求旁聽并不過分。從社會效果的角度來說，讓被害人和被害人的家屬旁聽審判，除了可以滿足其情感需求外，也有助于消除其猜疑，增強其對判決結果的接受度，促成被告人家屬積極賠償被害人損失。另一方面，在涉及個人隱私的案件中，有些被告人和被害人家屬在庭審前已通過其他渠道知道了案件涉及的個人隱私，讓他們旁聽審判，一般不會導致個人隱私的進一步泄露。退一步講，即便被告人或者被害人庭審前并不了解案件涉及的個人隱私，而是通過旁聽庭審獲悉了有關人員的隱私，由于泄露這些隱私對被告人和被害人未必有利，被告人和被害人家屬一般也不會主動泄露這些信息。同樣，在涉及國家秘密和商業(yè)秘密的案件中，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的合法知情人旁聽審判也不會導致秘密的進一步泄露，禁止其旁聽審判也不具有正當性。

上述情況表明，對于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一律不允許任何人旁聽庭審，并不符合司法實踐的現(xiàn)實需求。事實上，實踐中，對不公開審理的案件，已有法院有選擇地允許當事人家屬甚至與案件無關的人員旁聽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其典型就是聶樹斌故意殺人、強奸案的復查聽證。由于聶樹斌案涉及個人隱私，依法不允許旁聽。但是，為了回應各界的質(zhì)疑，該案的聽證會邀請了專家學者、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人民監(jiān)督員、群眾代表等15名聽證人員參加。實踐證明，此舉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12)羅書臻：《山東高院召開聶樹斌案聽證會》，《人民法院報》2015年4月29日第1版。

事實上，從比較法的角度看，基于對特定利益的保護，很多國家建立了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禁止旁聽例外制度，明確規(guī)定對于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法院可以允許特定人員旁聽審判。比如，德國(13)德國《法院組織法》第175條第2款規(guī)定，法院可以允許個別人員出席不公開進行的庭審。參見《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歐洲卷)(上)》，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年版，第350頁。、韓國(14)韓國《刑事訴訟法》第294條之三規(guī)定，法院將被害人作為證人詢問的，認為有必要保護被害人的隱私和安全的，應當依被害人、法定代理人或檢察官的申請，決定不公開審理，但可以許可適當?shù)娜说酵?。參見《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亞洲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年版，第259頁。、荷蘭(15)荷蘭《刑事訴訟法》第269條第4款規(guī)定，審判長可以特別允許旁聽不公開審理。參見《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歐洲卷)(中)》，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年版，第884頁。的相關法律均明確規(guī)定，對于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法院可以根據(jù)案件情況允許個別人員旁聽審判。保加利亞《刑事訴訟法》第264條規(guī)定，不公開審理的庭審可以經(jīng)主審法官同意的人員和各個被告人選任的1名人員出庭。(16)《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歐洲卷)(上)》，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年版，第114頁。奧地利《刑事訴訟法》第230條第2款規(guī)定，對于不公開審理的案件，被告人、被害人、私人參與人與自訴人可要求3名其所信賴的人在場。(17)《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歐洲卷)(上)》，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年版，第48頁?？肆_地亞《刑事訴訟法》第389條第2款規(guī)定，合議庭可以授權允許特定官員、學者或者公眾人物，以及根據(jù)被指控人的申請，允許其配偶、同居配偶或者近親屬，在不公開審判中到庭旁聽。(18)《世界各國刑事訴訟法(歐洲卷)(中)》，中國檢察出版社2016年版，第1003頁。

綜上所述，無論從比較法的視角，還是從現(xiàn)實需要出發(fā)，我國都有必要建立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禁止旁聽例外制度，由合議庭根據(jù)案件的情況允許一定范圍的人員旁聽審判，特別是應當盡量滿足被告人、被害人家屬旁聽審判的合理需求。同時，為了避免有關人員泄露案件情況，一方面，在開庭時審判長應當告知旁聽人員不得泄露案件信息；另一方面，建立違法泄露案件信息的懲戒制度，對于情節(jié)較輕的可以予以罰款、拘留，情節(jié)嚴重的，依照《刑法》第308條之一泄露不應公開的案件信息罪追究刑事責任。

(三)不公開審理案件的庭審信息公開

刑事案件不公開開庭審理的核心要義是審理不對社會公眾開放，不允許旁聽。但是，刑事案件不公開開庭審理，絕不等于不得公開庭審信息。恰恰相反，審判公開原則要求，對于因保護特定利益而不公開開庭審理的刑事案件，為兼顧社會公眾知情權，必須及時以適當?shù)姆绞焦_庭審信息。特別是對于社會公眾高度關注的不公開開庭審理的刑事案件，在保護好特定利益的前提下，人民法院必須及時、客觀、全面地公布庭審信息。因此，對于不公開開庭審理的刑事案件，及時、客觀、全面地公布庭審信息，是人民法院應當履行的法定義務，而不是可以自由決定是否行使的權利。

實踐中，對社會各界高度關注的刑事案件，已有法院開始嘗試主動公開不公開開庭審理刑事案件的庭審信息，其典型就是2013年8月28日至29日北京海淀區(qū)人民法院不公開開庭審理的李某某等5人涉嫌強奸案。在庭審持續(xù)的2天中，每天上午和下午庭審結束后，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均通過微博發(fā)布信息介紹庭審情況，在整個庭審結束后還召開了新聞通報會。在新聞通報會上，海淀區(qū)人民法院詳細介紹了檢察院指控的犯罪事實，各被告人對起訴書指控事實和犯罪的意見，對被告人的訊問、發(fā)問，非法證據(jù)排除、證人出庭、庭審舉證質(zhì)證情況，以及各被告人的辯護意見。另一個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庭審信息公開的例子，是2015年4月28日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舉行的聶樹斌案聽證會。雖然聽證會不同于庭審，但實質(zhì)上與庭審相似。與李某某強奸案相比，該案聽證會的信息公開更及時、更詳細。更及時體現(xiàn)在，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通過微博對聽證會幾乎進行了同步直播。更詳細體現(xiàn)在，幾乎等同于將庭審筆錄全部公開?？梢哉f，聶樹斌案的聽證會樹立了不公開開庭審理刑事案件信息公開的標桿。上述兩個案件均是社會高度關注的案件，庭審(聽證)信息的及時公開，最大限度地滿足了公眾知情權，極大地消除了社會各界的猜疑，為案件裁判結果的社會普遍接受打下了堅實基礎，均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果，為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庭審信息公開提供了極好的參考范例。如果王某某、周某某涉嫌猥褻兒童案也參照上述做法，及時客觀全面公開庭審信息，那么該案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受到質(zhì)疑，社會公眾對于裁判也會具有更高的接受度。

不可否認，上述通過微博發(fā)布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庭審信息的做法，確實增加了法院的工作負擔。目前，要求所有不公開開庭審理的刑事案件都按照上述兩個案件的做法詳細發(fā)布庭審情況并不現(xiàn)實。但是，在人民群眾對司法公開高需求、高期待的當前，對于社會高度關注的不公開開庭審理的刑事案件，在保護國家秘密、個人隱私、商業(yè)秘密的前提下，人民法院原則上均應當參照上述兩個案件的做法，及時、全面、客觀地向社會公開庭審信息。

三、不公開審理案件的結果公開

如上所述，根據(jù)《刑事訴訟法》第202條第1款的規(guī)定，在我國，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也必須進行公開宣判，允許公民和媒體記者旁聽。對于一般的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由于公眾和媒體較少關注，允許公眾和媒體記者旁聽宣判，便可較好滿足公眾的知情權和監(jiān)督權。但是，在一些社會高度關注的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中，由于旁聽席位有限，僅允許公民和媒體記者旁聽案件宣判，并不能滿足公眾的知情權和監(jiān)督權。在此情況下，就有必要進一步討論能最大限度滿足公眾知情權和監(jiān)督權的司法結果公開新渠道。

(一)裁判結果的信息發(fā)布

長期以來，在我國的實踐中，為了保護國家秘密、個人隱私、商業(yè)秘密等特定利益，對于不公開審理的案件，除了進行公開宣判外，人民法院不再主動采取其他方式公開裁判結果。近年來，在一些社會高度關注的案件中，這一狀況有所改變，已有法院開始主動通過官方網(wǎng)站、微博等方式較為詳盡地發(fā)布裁判結果信息。以社會高度關注的北京海淀區(qū)人民法院審理的李某某等5人強奸案為例，海淀區(qū)人民法院通過微博對公開宣判進行了直播，詳細披露了該案查明的事實、對被告人辯護意見的評判以及判決主文。宣判結束后，又召開了新聞通報會，更加詳細地公布了審理查明的事實，詳細分析了指控事實及罪名成立的原因，綜合案件證據(jù)對辯方意見進行了評判，分析了各被告人具有的量刑情節(jié)，并對社會關注的一些問題進行了說明?？梢哉f，通過微博直播以及新聞通報會，海淀區(qū)人民法院事實上已將該案判決書的主要部分全部公之于眾。實踐證明，這一做法沒有產(chǎn)生不良后果，社會效果良好。近期，上海普陀區(qū)人民法院不公開開庭審理的王某某、周某某涉嫌猥褻兒童案，在公開宣判后，該案的審判長對案件的定罪量刑等焦點問題也通過媒體向公眾進行了介紹，但是由于對案件的基本事實、控辯雙方的爭議焦點、量刑情節(jié)等重要案件信息未進行全面介紹，而被告人的辯護律師、被害人的訴訟代理人各自從有利于各方的角度向社會發(fā)布了一些信息，導致公眾對該案的基本事實并無清晰認識，影響了公眾對該案的客觀理性評判，普遍認為對被告人判刑太輕。該案公布案件的裁判結果信息未取得預期的社會效果，案件信息的發(fā)布工作需要加以改進。上述兩個案例從正反兩個方面啟示我們，對于社會高度關注的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為滿足公眾的知情權和監(jiān)督權，增強司法公信力，在做好保護國家秘密、個人隱私等特定利益的前提下，有必要及時、客觀、全面地向社會發(fā)布案件的裁判結果信息。

(二)裁判文書的有限公開

對于不公開審理的案件是否應當公開裁判文書，我國《刑事訴訟法》并未作出明確規(guī)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布裁判文書的規(guī)定》第4條規(guī)定，對于涉及國家秘密、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不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布裁判文書；第6條規(guī)定，不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布的裁判文書，應當公布案號、審理法院、裁判日期及不公開理由，但公布上述信息可能泄露國家秘密的除外。這就意味著，在我國，對于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不公開裁判文書。應當說，這一規(guī)定對于保護國家秘密和未成年人利益是非常有力的，但從利益平衡的角度來說，這種一刀切的做法也有不當擴大不公開審理案件不公開范圍之嫌。這是因為，實踐中，對不公開審理的刑事案件，在公開宣判時，已將審理查明的事實、對辯方意見的評判、判決依據(jù)和結果等案件主要內(nèi)容向社會公眾和媒體記者公開宣讀，并允許媒體記者向社會公開報道。既然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公開宣判，已將法院認定的事實、判決結果等判決的核心內(nèi)容公開，完全可以將裁判文書中的上述核心內(nèi)容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公布。為了最大限度實現(xiàn)裁判文書的公開，筆者認為，對于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裁判文書原則上也應當公開，并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公布。為了避免將涉及國家秘密、商業(yè)秘密、個人隱私等案件的裁判文書公開，不當損害相關利益，在裁判文書公開方面可以采取以下措施：

一是對涉及國家秘密、個人隱私、商業(yè)秘密等不宜公開的內(nèi)容做技術處理。早在1957年10月18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不公開審理的案件其判決仍應向社會公開問題的批復》明確，對不公開審理的案件，審判人員在判決書中敘述犯罪事實時，對于可能產(chǎn)生不良后果的細節(jié)，應當注意避免敘述，涉及國家機密的案件，應注意保密；為了保全個人隱私案件的被害人的名譽，對于需要省略而且可以省略的被害人名字，應注意省略。1964年10月10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陰私案件可否公開宣判等問題的批復》進一步明確，人民法院在制作陰私案件判決書的時候，應注意省略需要省略而且可以省略的被害人的名字，不敘述犯罪的詳細情節(jié)，以及不使用其他可能產(chǎn)生副作用的詞句，以保全被害人的名譽和避免產(chǎn)生不良影響。根據(jù)上述精神，筆者認為，對于不公開審理刑事案件的裁判文書，由輕到重可以采取以下技術處理措施：首先，對案件涉及的國家秘密、個人隱私、商業(yè)秘密等相關事實和證據(jù)進行概括表述，以最大限度規(guī)避上述信息泄露的風險。其次，如果對相關事實、證據(jù)進行概括表述，仍會對相關利益造成重大損害，可以不將相關事實、證據(jù)寫入判決書(19)全國人大常委會有關法律草案起草人員也支持這一做法，認為對于不宜公開的內(nèi)容，應當不寫入判決書。參見王愛立、雷建斌：《〈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釋解與適用》，人民法院出版社2018年版，第382頁。，但需在公布裁判文書時予以說明。再次，如果上述技術處理措施仍不足以避免對相關利益造成重大損害，可以只公布裁判結果。

二是對于數(shù)罪中個別罪名不公開審理的案件，原則上應對公開審理的犯罪事實和不公開審理的犯罪事實分別制作裁判文書。對于公開審理的犯罪事實部分，按照法律和司法解釋關于裁判文書制作的一般要求制作裁判文書，并按照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布裁判文書的規(guī)定》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公布裁判文書。對于不公開審理的犯罪事實部分，按照上面提到的方式對裁判文書進行技術處理。這種區(qū)分可以避免同一個判決中公開審理的事實部分文書比較詳細，而不公開審理的事實部分比較概括，造成整個判決書不協(xié)調(diào)。對此，有觀點認為，這種做法不可行，主要理由是，對于檢察機關作為一個案件提起公訴的被告人犯數(shù)罪的案件，法院立案時只有一個案號，所以制作裁判文書時只能制作一個裁判文書。事實上，這一認識是錯誤的。2016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下發(fā)的《關于在同一案件多個裁判文書上規(guī)范使用案號有關事項的通知》已明確規(guī)定，對同一案件可以制作多個同類裁判文書，首份裁判文書直接使用案號，第二份開始可在案號后綴“之一”“之二”等以示區(qū)別。因而，對公開審理的犯罪事實和不公開審理的犯罪事實分別制作裁判文書，不僅具有合理性，也具有法律規(guī)范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