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春嵐
長期以來,我們的文言文閱讀教學總是難以擺脫通譯型課堂的模式,從小學到高中,一篇文言文的教學模式幾乎是相同的,從字詞翻譯的落實到文章內(nèi)容的概括,仿佛我們的學生在文言文的閱讀方面從沒有長大過。其實,在我們圍繞“文”與“言”爭論不休時,常常是忽略學習的主體的。小學、初中、高中不同階段,學生的思維特點是各不相同的,高中生思維活躍,自我意識和理性思維日漸成熟,在先前的學習經(jīng)歷中,已經(jīng)奠定了初步的文言文學習基礎,對常見字詞和文言知識有了基本的認識。當他們進入高中階段篇幅更長、難度更大的文言文學習時,僅僅停留在文意理解方面的學習當然是不夠的,語文教師要緊緊抓住他們的思維特點,適時地增強文言文的思辨閱讀,從而加強學生的獨立意識和批判意識,促進他們對文本的深入和全面理解。
新版《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中關于“發(fā)展邏輯思維”的課程目標有這樣的闡述:能夠辨識、分析、比較、歸納和概括基本的語言現(xiàn)象和文學現(xiàn)象,并能有理有據(jù)地表達自己的觀點和闡述自己的發(fā)現(xiàn)。在“思辨”這個詞逐漸流行的今天,我們還是會比較單一地認識它,從課標的闡述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思辨是一個過程,它牽扯到邏輯思維的方方面面,而不只是辯證地看待一個問題這一個視角。放在文言文的領域,因為這些語言現(xiàn)象是久遠的、陌生的,在傳承的過程中不斷經(jīng)歷流變的,思辨閱讀就是學生運用邏輯的分析,到語言文字中去還原這些語言現(xiàn)象的具體、細致的情境,從而形成自己的認知的過程。這個過程包含了搜集、辨析、比較、判斷、質(zhì)疑、反省、包容等特征,是一個更為復雜而全面的思辨過程。
為了完成這一過程,我們必須要注重開掘文言文思辨閱讀的多元視角,下面主要以《蘭亭集序》一文為例,談談如何運用多元視角,幫助學生完成文言文閱讀的思辨過程。
一、咬文嚼字,在搜集辨析中校準對文本內(nèi)容的理解
說到思辨,可能有些人覺得這是對思維要求很高的東西,其實不然,從文言文來說,最基本的咬文嚼字的功夫就是思辨過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環(huán),只是,平常這一過程被“串講”掉了。
雖然我們的教材經(jīng)過了專家的精心考證,準確度肯定高于一般的選本,但年代久遠的文言文在流傳過程中本身就有不同版本,不同注釋,文言文的實虛詞又有多義的特點,要完全做到精準也是不可能的,這就給學生的閱讀留下了思辨的空間。
比如《蘭亭集序》中“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的“期”字,滬教版教材注釋為“期限”,而整句話又注釋為“最后歸結于消滅”,句子的解釋中并沒有體現(xiàn)“期限”的意思,當然我們可以用意譯來解釋,但是否還有更合理的解釋呢?學生在實際學習文言文的過程中,也常常會碰到這樣的情況,作為高中生,他們具備一定的檢索資料、借助工具書的能力,也掌握了基本的句子語法知識,這時候,鼓勵他們運用這些能力,大膽探索、小心求證,必能有所收獲。有同學從本句語法結構分析,“期”當作動詞,再查閱《古代漢語詞典》,“期”作動詞的義項有:約定時日;約會,邀請;期望,要求;等待,待命;待,對待。這些動詞義項中雖然沒有完全符合的,但“等待”放在句中是相對通順的,無論壽命長短,最終都要等待死亡。教師還可以引入人教版的注釋作為佐證,人教版意譯為“至、及”,是對等待之意的延伸,句意也更準確。我們做這樣的分析當然不是為了和教材唱反調(diào),而是在一些文言與現(xiàn)代的語言現(xiàn)象嫁接時碰到的疑難處,學生通過自己的思考獲得更加多元的認知,既豐富了對文字本身的知識,也鍛煉了自己的思辨能力。
又如《蘭亭集序》中“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的“喻”字,教材注釋詞句一致,“心中不能明白”,“喻”解釋為“明白”也符合這個字的詞典義。同時,另外的詞典義“告知;比喻;開導”等都是不合適的。就是這樣一個確鑿無誤的詞,卻讓許多學生犯了難:為什么不能明白?這不是和后面的“固知”相矛盾了嗎?首先,能夠提出這樣的疑問的學生已經(jīng)具備了一定的思辨意識,教師可以通過引導,讓他們在對特殊的文言現(xiàn)象的關注中學會分析、比較,從而真正實現(xiàn)思辨閱讀。這個“喻”的關鍵在后面的“之”字。從語法結構來看,“之”作代詞,但“之”指代什么呢?學生產(chǎn)生疑問,是因為一般讀者會不假思索地把“之”和“喻”緊承,認為明白的肯定是某種道理或情感,這樣就和后文作者本來就知道一死生、齊彭殤是荒誕的認識相矛盾。經(jīng)過對“之”指代內(nèi)容的反復討論,學生認為“之”指代的應該是“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即是“不能在心里明白‘自己為什么總是面對古人的文章嘆息哀傷”。把這個理解帶入原文,語段可作如下理解:“經(jīng)??吹焦湃耍▽ι溃┊a(chǎn)生感慨的原因,(與我)像符契那樣相合,(我)不是沒有面對著古人的文章嘆惜哀傷,卻在心里又不明白我為什么要這樣(即‘總是面對古人的文章嘆息哀傷)。(我)本來就知道把死和生等同起來的說法是不真實的,把長壽和短命等同起來的說法是虛妄的啊?!笔前?,既然知道古人對生死的看法是虛妄的,我為什么還要總是面對著古人的文章嘆惜哀傷呢?王羲之的這一問里包含著深沉的感喟?。耗苷J清“人生苦短、終將死亡”的現(xiàn)實,卻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無法在心理上超越這個現(xiàn)實。王羲之又用“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這句話勾連起古人、今人和后人,突破了時空的局限,傳達出古往今來人們的共同哀嘆:人類無法超越人生苦短、終將死亡的現(xiàn)實,更無法超越人生苦短、終將死亡的意識。這種哀嘆相比于第二段的直面“死生亦大矣”的現(xiàn)實的哀痛,更多了一份無奈與悲慨,區(qū)分出了“痛”和“悲”。借助這個“之”字,我們重新梳理文章的二三兩段,整理出了更加清晰的情感發(fā)展脈絡,文氣也顯得貫通自然。
當然,如果把這種悲慨作為這篇文章的最終走向,也不能達到思辨的深度。因此,我們還需要借助其它的視角。
二、還原歷史,在比較判斷中拓展對文章內(nèi)涵的認識
文言文,是我們認識古人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的橋梁,展現(xiàn)歷史與傳統(tǒng),是它天然的價值所在。但是,要發(fā)揮這種價值,對于現(xiàn)代讀者來說有許多困難,哪怕是破除了文言字詞、語法的障礙,依然還有許多的歷史背景與價值判斷隱含在文本內(nèi)部,讓我們頗費思量,甚至誤會迭出。
最常見的一種誤會就是用當代人的價值觀去解讀古人,譬如將王羲之對生死的悲慨直接理解為是一種消極的人生觀,比附當下流行的所謂“正能量”“樂活”思想,而忽視作者所處的時代和他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
在《世說新語》中,有關王羲之的記載就有四十多則。即使是在魏晉名士之中,王羲之也是卓爾不群的一個。在清談之風盛行的時代,他對社稷蒼生依然有著強烈的關懷。他的許多文章和書信,都表達了對國計民生、軍事策略等的充分關注,顯示出卓越的政治見解;對下層吏治了如指掌,能指陳利害,意見中肯。如《誡謝萬書》中大膽告誡位高權重的謝安的弟弟謝萬要與士卒同甘共苦,體貼手下將帥,不要浮華驕傲,要從點滴小事做起。這是在與同時代人的比較中才能看出王羲之的勇敢,而這種勇敢也表露在《蘭亭集序》的價值觀中。又如“新亭對泣”的故事,西晉末,中原戰(zhàn)亂,王室渡江流亡東南。過江人士,閑暇時常至新亭飲宴。周候中坐而嘆曰:“風景跟往昔一樣,江山卻換了主人?!贝蠹衣犃硕枷嘁暳鳒I。只有丞相王導生氣而豪邁地說:“應當共同合力效忠朝廷,最終光復祖國,怎么可以相對哭泣如同亡國奴一樣!”可見,在當時的士大夫中要保留一點豪氣是多么不容易。王羲之雖比不上王導,但他能在宴飲與山水之樂之余,發(fā)出“死生亦大矣”的感慨,實則是要大家思考生命的意義,不要被老莊思想消解了生命的可貴。他曾說過,“虛談廢務,浮文妨要”(《世說新語》),所以《蘭亭集序》看似只是盛會散去之時的一點感慨,卻是對當時的思想觀念的突破,有著重要的價值。正如羅曼·羅蘭所說:“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是認清生活的真相之后還依然熱愛它?!北M管有“悲慨”,但這悲慨的底色依然是熱愛。
王羲之更是把這份熱愛貫徹到他的人生經(jīng)歷中。根據(jù)《晉書》的記載,才華出眾的王羲之在蘭亭集會前夕剛剛辭官,辭官的原因是他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他沒有糾纏于人事紛爭,為少生事端,干脆掛冠而去。因為對有限生命的熱愛,他反而更加達觀了,不局限于一時一地的得失,《蘭亭集序》里表達的人生觀正是他整個思想的體現(xiàn)。當我們走進那個時代,走進文人的心靈世界,文本就真實起來,帶著人物鮮活的生命氣息,產(chǎn)生了更為深刻的吸引力。
文言文閱讀,第一個任務就是還原歷史,“還原”的過程,本質(zhì)上是一個思辨的過程。我們通過文本與歷史對話,在對話中辨析與判斷,整合與建構,拓展了我們對文本的認識維度。這就是思辨的價值。
三、融入自我,在質(zhì)疑與反思中提升對文本的審美體驗
思辨是一個理性的過程,我們可以通過文字的邏輯深入文本的內(nèi)在肌理,也可以借助相關的資料還原文本的歷史真實,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在文言文的思辨閱讀中是“無我”的。過于理性的抽離,有時候反而會把我們隔離在文本之外,無法進入它的更高境界。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中解釋:思,從囟從心,容也;辨,判也。“思”為“容”,意為心中所思慮的全都包括在內(nèi)?!氨妗睘椤芭小保鉃榕袛啾鎰e。這“心中所思慮”的,一定是包括了“我”的。
這個“我”是如何融入《蘭亭集序》的呢?她最先可能跟隨著作者的文字流轉(zhuǎn),感受到王羲之的情感變化:先由山水美景之“樂”,再轉(zhuǎn)為“修短隨化,終期于盡”之“痛”,最后由“痛”生命之短暫,又轉(zhuǎn)為人生聚散無常的“悲”嘆。這是文本的外在內(nèi)容。接著可能探究文本的語言邏輯、還原文本的歷史邏輯,認識到作者的悲嘆背后超越時代的價值觀,這是文本的思辨價值。然后呢?這個“我”需要反思:作為一篇千古名文,它吸引我的難道就是這些內(nèi)容和思想嗎?魏晉名士風流蘊藉之文頗多,這一篇又有什么獨特的魅力呢?
于是,帶著欣賞的眼光,“我”重新進入作者營造的那個“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的美好境界。那里不僅有良辰美景、賞心樂事,更有“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的愉悅心境。這樣的愉悅心境,是魏晉名士自然灑脫的情懷,與山水美景、宇宙大地相通相合的結果,使作品達到了“情景交融”的境界。審美主體與自然山水產(chǎn)生了情感的互動,從而形成了一種不同于往昔的、快樂的審美意境?!靶趴蓸芬病?,為什么不用感嘆?為什么如此簡???因為這里流露出的是作者拋開塵世煩擾,置身于寧靜自由的自然之中時的沉靜與篤定,這和陶淵明“悠然見南山”的陶陶然是不同的?!拔摇比羧刖?,必能體會。
閱讀文學作品,需要審美理解與審美同情的催促,才能到達作品的審美境界。理解是同情的前提,同情也是理解的前提。楊春時在《走向后實踐美學》一書中也指出:“同情的結果是價值的認同,是把對方的價值當作自己的價值來體驗,這本身也是一種理解。”在《蘭亭集序》一文中,王羲之認為,人生的過程、生命的價值,既不是莊子所說的“一死生、齊彭殤”,也不是俗人所理解的外在功名,而是生命過程中的興趣。因此,有人“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nèi)”,有人“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這就是審美理解所帶來的不同生命過程的體察。作者深深感慨,每次讀到古人的文章,心中都有所觸動與嗟嘆,能與古人產(chǎn)生一種內(nèi)心深處的共鳴。宗白華先生在《論〈世說新語〉和晉人的美》一文中說:“晉人向外發(fā)現(xiàn)了自然,向內(nèi)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深情?!薄短m亭集序》正是體現(xiàn)了這樣的藝術境界。作為一個“后人”,我們也定能從中獲得共鳴,從更加廣闊的時空中去思考宇宙人生,真正地體悟到魏晉名士的生命自覺。
審美境界的提升是有難度的,也是思辨閱讀的更高要求。它啟示我們不斷反思自己的閱讀成果,用不同的視角去開掘文本的深層價值。
笛卡爾說過:我思故我在。盡管文言文這一類別本身給思辨閱讀增加了更多難度,但只要不停下思辨的腳步,我們一定能夠開掘多元的視角,去解開思辨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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