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鳳鳴

(鄭州大學 法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1 追償權制度概述

1.1 立法沿革與制度發(fā)展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以下簡稱《民法通則》)第八十七條：債權人或者債務人一方人數(shù)為二人以上的，依照法律的規(guī)定或者當事人的約定，享有連帶權利的每個債權人，都有權要求債務人履行義務；負有連帶義務的每個債務人，都負有清償全部債務的義務，履行了義務的人，有權要求其他負有連帶義務的人償付他應當承擔的份額。這是最早體現(xiàn)追償權的法律規(guī)定，該條規(guī)定的后半句雖未明確提出“追償權”這一概念，但卻體現(xiàn)了追償權的適用規(guī)則。由此可看出，追償權在我國的初步適用主要是在連帶債務內(nèi)部責任承擔上，目的在于實現(xiàn)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以及債務人之間的利益平衡。隨著經(jīng)濟社會生活的日趨復雜，法律關系中牽扯三方利益的情況越來越多，追償權制度的運用也逐漸增多，且散見于民商事法律的諸多部分中。

我國法律規(guī)范中常見的追償權大致可以歸納為五種類型[1]。①連帶債務中的追償權，即上述《民法通則》規(guī)定的追償權類型，連帶債務人對超出其應承擔的份額對其他債務人享有追償權。②擔保關系中的追償權，擔保人在承擔擔保責任后，對債務人享有追償權。但就數(shù)個擔保人之間是否享有追償權，理論上尚無定論，有“肯定說”和“否定說”兩種觀點?！翱隙ㄕf”強調(diào)共同擔保人之間是平等的，享有追償權也是民法公平原則的體現(xiàn)；“否定說”認為沒有明確約定，承認擔保人之間的追償權違背意思自治原則，法理解釋不充分，程序上也費時費力[2]。而《中華人民共和國擔保法》第十二條有關保證人的規(guī)定中提到，已經(jīng)承擔保證責任的保證人，有權要求承擔連帶責任的其他保證人清償其應承擔的份額。③第三人代為履行后的追償權，如第三人的代位清償即第三人對債務人享有追償權。④商事活動中的追償權，如保險法中，保險人在特定情形下可向致害人追償(1)《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條例》第二十二條：“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保險公司在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責任限額范圍內(nèi)墊付搶救費用，并有權向致害人追償：(一)駕駛人未取得駕駛資格或醉酒的；(二)被保險機動車被盜搶期間肇事的；(三)被保險人故意制造交通事故的。有前款所列情形之一，發(fā)生道路交通事故的，造成受害人的財產(chǎn)損失，保險公司不承擔賠償責任?！?。保險人在承擔理賠責任后對侵權人享有的代位求償權是否屬于追償權，在理論上亦存在爭議。有人認為，該代位求償權實質(zhì)上就是追償權；也有人認為，追償權與代位權存在顯著差異，在適用對象、理論基礎、直接目的、使用條件和程序上均有所不同[3]。⑤侵權責任法分則中的追償權，如產(chǎn)品責任中銷售者與生產(chǎn)者之間的追償權、動物致人損害中飼養(yǎng)人或管理人對第三人的追償權、環(huán)境污染責任中污染者對第三人的追償權等。

我國追償權制度在連帶債務關系、擔保關系、第三人代位清償?shù)确矫娴倪m用較為成熟，但在侵權補充責任領域，承擔補充責任的責任人是否享有追償權，還存在較大的爭議，補充責任中追償權的理論基礎及其特殊性仍有待進一步研究。

1.2 制度價值與性質(zhì)界定

追償權存在于追償關系之中，這一權利不僅直接關系追償權人的利益，對一些重要法律制度也有重大影響。例如，擔保關系中，若法律未賦予擔保人在承擔擔保責任之后對債務人行使追償權，追償權制度的適用可能性和適用價值就會大打折扣。分析比較上述五類制度中的追償權可發(fā)現(xiàn)，追償權一般適用于內(nèi)部責任的分擔，即在三方主體中，一方對外部一方承擔了部分或全部的責任后，有權利向另一方行使追償權。需要注意的是，上述追償權均是一方為他方承擔了其應承擔的責任份額，而后對他方享有的權利。一般認為，該種責任承擔方式是一種替代責任的承擔，追償權產(chǎn)生的基礎也是基于替代的原理。追償權看似是一個法律關系中微不足道的權利，但事實上卻發(fā)揮著極大的作用，是法律關系中三方主體相連接的橋梁。在很多情形下，正是因為有了追償權的配套行使，才使得核心權利能夠發(fā)揮立法的作用。牽涉第三人的擔保關系、因第三人行為構成侵權的責任承擔、第三人愿意代位清償，諸如此類，在法律領域內(nèi)頗多，都詮釋了追償權的制度價值。追償權制度一方面為主要法律關系的形成提供助力，另一方面為后續(xù)法律關系的實現(xiàn)提供保障。追償權在民商事法律規(guī)范中的諸多領域都有運用，但任何法律規(guī)范均未就追償權的性質(zhì)做出界定，且在理論上對追償權究竟是何種權利、如何行使、行使范圍等尚未形成統(tǒng)一看法。

“追償”一詞常用“recovery”表示，有收回失去的財產(chǎn)或權益之意。首先，追償權是一種民事權利，能夠使某種利益在法律上歸屬于某人，其本質(zhì)上的法律效果是一方向另一方請求給付。從形式和法律效果來看，追償權符合債的概念，即“一方當事人得向他方當事人請求特定行為(給付)?！盵4]其次，如果確認追償權是債權，那么需要確認其屬于債的哪種類型。關于債的類型我國沒有較為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多散見于民法的不同領域之中，法律界和學界也都尚無明確的界定，但幾種典型的債的類型已基本達成共識，包括合同之債、侵權行為之債、不當?shù)美畟o因管理之債[5]。以侵權責任法分則中環(huán)境污染侵權責任中的污染者對第三人享有追償權為例，分析上述四種債的類型。就合同之債來說，污染者和第三人之間不存在合同關系，顯然該追償權不是基于雙方達成合意的合同產(chǎn)生。就侵權行為之債來說，第三人的侵權行為是相對于受害人一方而言的，而非是對污染者本身構成侵權責任。也即在污染者、受害人、第三人這三方關系中，僅存在一個侵權行為，實際侵權行為人是第三人，其指向的對象是受害人，污染者僅是基于法律的規(guī)定先承擔責任，而后向?qū)嶋H侵權人追償。所以，污染者與實際侵權的第三人之間并沒有侵權行為發(fā)生，追償權不是基于侵權責任產(chǎn)生。就不當?shù)美畟鶃碚f，其是指無法律上的原因受有利益，致使他人受損，應當返還所受利益[4]。就無因管理之債來說，污染者是基于法律規(guī)定向受害人賠付后再向第三人追償，不屬于無法律上的義務而管理他人事務，其對第三人的追償權不是基于無因管理而產(chǎn)生。通過對比分析，追償權的行使似乎符合不當?shù)美?，即污染者受損，第三人獲利且沒有法律上的原因。但仔細分析可知，不當?shù)美畟杏幸粋€因果關系的存在，即一方無法律上的原因獲利，使得另一方因此受損。一方獲利是因，另一方受損是果，形成因果關系。通過分析環(huán)境污染中侵權責任的承擔，可以發(fā)現(xiàn)，第三人獲利是因為污染者先行賠付受害人，承擔了第三人應承擔的責任份額。但這很難認定是因第三人獲利而使得污染者受損，在因果關系的時間順序上存在問題。所以，認為追償權是基于不當?shù)美畟a(chǎn)生的，表面上雖符合特征，但還缺乏一定的說服力。

由此可見，追償權并不屬于典型的債之類型，可以稱其為“非典型之債”。所謂非典型之債，是相對于典型之債而言，指不能為這四種債所涵蓋、構成要件特殊、無法歸入典型之債的債[6]。追償權這一債權債務關系發(fā)生的原因不同于合同之債、侵權行為之債、不當?shù)美畟蜔o因管理之債等，追償權成立的基礎是替代責任的承擔或法律的特別規(guī)定。因此，追償權的性質(zhì)不是典型之債，而是非典型之債。

2 侵權補充責任中的追償權

正如上文所述，追償權可以將三方的法律關系相連接，在法律規(guī)范中的適用逐漸增多。侵權責任領域內(nèi)，因第三人行為成立的環(huán)境污染責任、產(chǎn)品責任等均賦予了侵權人向第三人追償?shù)臋嗬?。但對于侵權責任法領域內(nèi)承擔補充責任的責任人在特定情形下承擔一定責任后，能否向直接責任人追償，在理論上存在較大爭議。要解決該爭議，須先對補充責任這一責任承擔形態(tài)進行剖析，明確侵權補充責任的性質(zhì)后，方能進一步分析其追償權的特殊之處。

2.1 侵權補充責任的性質(zhì)定位

侵權責任形態(tài)是依照法律規(guī)定，在侵權法律關系的當事人之間進行侵權責任分配的形式[7]。其一方面連接著責任構成和侵權行為，另一方面連接著責任方式，對侵權責任法的責任分配與承擔起承上啟下的作用。傳統(tǒng)的侵權責任形態(tài)主要是連帶責任和按份責任。在德國普通法時期，德國民法學者將連帶之債區(qū)分為共同連帶和單純連帶，并進一步對該二分法進行研究，又提出了不真正連帶責任這一概念?，F(xiàn)代民法學界基本對連帶責任、按份責任、不真正連帶責任是侵權責任形態(tài)已形成共識，但侵權補充責任是否屬于一種全新的、獨立的責任形態(tài)尚有爭議。如張新寶教授認為，補充責任是一種獨立的新型責任形態(tài)，其與連帶責任、按份責任相對應，但不被任何一種包含，其適用于第三人介入時違反安全保障義務以及校園事故的侵權責任兩種情形[8]。而楊立新教授則認為，補充責任并非相對獨立的責任形態(tài)，而是屬于不真正連帶責任中的一種特殊情形，除適用于上述兩種情形外，還包括被幫工人的補充責任和見義勇為受益人的補充責任[7]。還有學者對補充責任的適用持反對意見[9]。2003年發(fā)布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六條第二款和第七條第二款規(guī)定，在一定情形下，安全保障義務人和教育機構應承擔補充責任。這是我國第一次將補充責任引入侵權責任法領域，以司法解釋的形式加以明確。補充責任的適用已成既定事實，但其性質(zhì)仍未形成定論。補充責任通常被理解為“就同一損害上成立兩個以上賠償損害請求權時，法律規(guī)定權利人主張權利時須遵循一定的先后順序，只有在先的賠償義務人不足以完全彌補權利人所受損害時，才能請求在后的賠償義務人繼續(xù)賠償。”[8]對此，學界爭論的焦點在于，補充責任在程序上的順序性和次位性能否使其成為一種獨立的責任形態(tài)。

首先，從補充責任確立的背景來看，國內(nèi)民法學界在探討安全保障義務的過程中，就考慮到直接侵權的第三人與安全保障義務人之間因責任分配帶來的利益平衡問題，因此才提出補充責任這一概念[10]。所以從立法目的上來看，補充責任的順位性特征有其自身的立法價值和制度意義。其次，從不真正連帶責任與連帶責任的區(qū)別來看，不真正連帶責任是基于不同的發(fā)生原因，數(shù)個行為人之間產(chǎn)生的以同一給付為內(nèi)容的數(shù)個責任，每個行為人均負擔全部的履行義務，并因一個行為人的履行而使全體行為人的責任均告消滅。不真正連帶責任有最終的責任人，與一般連帶責任的特征不完全相符，因此能夠成為侵權責任形態(tài)的一種。同樣，補充責任的順序性和次位性亦是其區(qū)分于不真正連帶責任的最大不同。再次，從補充責任和侵權補充責任帶來的法律效果上看，在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利益平衡、糾紛解決的效率和民事責任的道德評價功能等方面均有不同之處[11]。最后，從比較法來看，補充責任的概念目前雖只在我國適用，但國際上仍存在類似補充責任形態(tài)的法律制度，如美國的故意侵權預防義務制度、瑞士的責任順位制度等[12]。由此可見，侵權補充責任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可被稱為侵權責任形態(tài)的一種。

2.2 侵權補充責任中追償權之有無

侵權補充責任有其自身特征，不同于連帶責任和不真正連帶責任。在連帶債務中，連帶債務人對超出自己應承擔的責任份額可向其他債務人追償，那么對于承擔補充責任的責任人是否也享有追償權，該追償權與上述五種追償權是否相同，值得探討?！吨腥A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中關于補充責任的規(guī)定共有三處：第三十四條第二款的勞務派遣中用人單位的補充責任；第三十七條第二款的安全保障義務人的補充責任；第四十條的教育機構的補充責任。該三處有關補充責任的規(guī)定，均沒有提及補充責任人承擔責任后能否對直接責任人享有追償權。立法的不明確導致司法實踐中對追償權的認定存在不同，理論界對此也存在較大爭議。有學者認為，補充責任人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后，不享有對直接責任人的追償權，因為補充責任人承擔的責任是與其過錯程度和行為的原因力相適應的責任，應該責任自負，不得追償[13]。但也有學者認為，補充責任人承擔補充責任后獲得對直接加害人的追償權，主要是基于過錯責任的要求、民法基本原則公平原則的要求以及不當?shù)美?guī)則的要求[14]。通過對追償權的比較分析可發(fā)現(xiàn)，一般責任人在替代他人承擔責任或超出自己責任份額后對另一方享有追償權，是基于自己責任的原則。即該責任的發(fā)生或超出的責任份額與責任承擔人本無直接聯(lián)系，責任承擔人享有追償權的原因是基于三方法律關系或法律的規(guī)定。而補充責任的不同之處在于，承擔補充責任的責任人在侵權責任的產(chǎn)生中存在一部分的原因力，即有一定的過錯或未盡一定的法律義務。若同樣基于自己責任的原則，責任承擔人不應享有追償權，但若不賦予其追償權，對該責任承擔人分配的法律責任似乎過重。這也就是補充責任中追償權的特殊之處，需要特別討論和研究。

分析補充責任中責任承擔人有無追償權，需要明確侵權補充責任為中間責任還是最終責任。若補充責任是中間責任，則責任承擔人應當享有追償權，若為最終責任，則責任承擔人不應享有追償權。首先，從法律解釋的角度來說，現(xiàn)行《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規(guī)定的補充責任的幾種類型，均存在一個承擔責任的主體，且條文表述都為，補充責任人有過錯或未盡義務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從上述文義解釋上無法判斷侵權補充責任是中間責任還是最終責任。補充責任與其他法條中的責任承擔方式并無相互聯(lián)系或類似適用的地方，從侵權責任法的體系上仍難以確定侵權補充責任是中間責任還是最終責任。補充責任的立法目的是在最大限度地保障受害人獲得救濟的情況下，平衡直接責任人和補充責任人的利益。從目的解釋上來看，補充責任本身順位性的這一特征就可以達到平衡雙方利益的目的。因此，從法律解釋的角度不能回答這一疑問。其次，從風險分配理論的角度來說，補充責任人的行為是否達到了法律要求其承擔最終風險的程度。一般而言，補充責任人的侵權行為多是其不作為導致的，其違反了法律規(guī)定的義務，具有可歸責性。有學者認為，根據(jù)社會共同經(jīng)驗，行為人的作為相較于直接加害人的侵權行為來說，對損害后果的發(fā)生作用較小[15]。在不作為和損害后果的因果關系上，不作為行為是未中斷既已發(fā)生的因果鏈，并不是引發(fā)因果鏈，因而并不能十分真切地確定不作為行為人與損害后果的因果關系[16]。因此，補充責任人的行為相對于直接侵權行為本身來說，違法性和損害性都比較小，在風險承擔上也應當承擔較小的責任，應當限制因不作為給行為人帶來過重的法律負擔。但也有學者認為，上述觀點似乎都是以一個前提為基礎，即不作為的可譴責性比作為的小，但該前提本身就是一種錯覺，因為二者的過錯判斷標準相同，可譴責性也應當相同[17]。

補充責任人的不作為在一定程度上促使了侵權行為的發(fā)生，對損害后果具有一定的原因力，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基于該原因力的影響是否就可認定補充責任人承擔的是最終責任，不享有追償權呢？

筆者認為，補充責任應被認定為中間責任，補充責任人在承擔責任后對直接責任人享有追償權。但該追償權不同于前文所述的五類追償權，該追償權產(chǎn)生的原因，是由于補充責任人的行為在法律上具有可歸責性，是法律為實現(xiàn)對受害人的救濟的同時，平衡雙方利益而進行風險分配的結果。首先，補充責任人的行為具有過錯是法律要求補充責任人承擔補充責任的基礎，而并非是其承擔最終責任的基礎。從法律條文的表述中可以看出，補充責任人若無過錯，則不承擔責任，有過錯的則承擔補充責任。即法律已將補充責任人的過錯歸結于補充責任的承擔上，法律上對補充責任人的否定性評價，正是為了讓補充責任人在直接侵權人無法完全救濟時，先行承擔相應責任的風險。其次，若認定補充責任為最終責任，那么影響補充責任人承擔責任的唯一因素，便是直接責任人承擔責任的能力。直接責任人承擔責任的能力較強，補充責任人則無須承擔補充責任，反之則需要承擔補充責任。在此種情形下，補充責任人承擔責任與否，取決于他人承擔責任能力的強弱這一不確定的情況，這不符合矯正正義，也是法律的確定性無法容許的。

3 侵權責任編立法中補充責任之追償權的構建

2017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正式實施后，民法典分編的制定工作也緊鑼密鼓地進行著。各分編的征求意見稿在內(nèi)容上均有了不小的調(diào)整，無論是起初的《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室內(nèi)稿)，還是最新的《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三審稿)，筆者注意到，其對補充責任這一領域的規(guī)定都做出了一些改變，如對適用補充責任的侵權類型的規(guī)定、對補充責任是否具有追償權的規(guī)定等。

《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室內(nèi)稿)第二十八條第二款規(guī)定：“勞務派遣期間，被派遣的工作人員因執(zhí)行工作任務造成他人損害的，由接受勞務派遣的用工單位承擔侵權責任；勞務派遣單位有過錯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钡谌鍡l第二款和第三款規(guī)定：“因第三人的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經(jīng)營者、管理者或者組織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經(jīng)營者、管理者或者組織者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第三十八條規(guī)定：“……幼兒園、學?；蛘咂渌逃龣C構未盡到管理職責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幼兒園、學?；蛘咂渌逃龣C構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第四十七條第三項規(guī)定：“網(wǎng)絡預約平臺僅提供媒介服務的，由機動車使用人承擔賠償責任；網(wǎng)絡預約平臺對損害的發(fā)生有過錯的，承擔補充責任?！钡诰攀鍡l：“……公共道路管理人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公共道路管理人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行為人追償。”《民典法侵權責任編(草案)》(室內(nèi)稿)規(guī)定了五種情況下的補充責任，卻只明確了其中三種補充責任人承擔責任后，可向直接責任人追償?shù)臋嗬?。這是否意味著另外兩種不享有追償權[18]。補充責任人同樣均承擔的是補充責任，部分人享有追償權，部分人不享有追償權，顯然不合理。

值得慶幸的是，2019年8月公布的《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三審稿)中明確了兩種補充責任的承擔，即第九百七十三條第二款(2)《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三審稿)第九百七十三條第二款：因第三人的行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經(jīng)營者、管理者或者組織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經(jīng)營者、管理者或者組織者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中關于經(jīng)營者和管理者的補充責任和第九百七十六條(3)《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三審稿)第九百七十六條：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在幼兒園、學?；蛘咂渌逃龣C構學習、生活期間，受到幼兒園、學校或者其他教育機構以外的第三人人身損害的，由第三人承擔侵權責任；幼兒園、學?；蛘咂渌逃龣C構未盡到管理職責的，承擔相應的補充責任。幼兒園、學校或者其他教育機構承擔補充責任后，可以向第三人追償。中關于幼兒園、學校和其他教育機構的補充責任，均明確賦予補充責任人享有追償權。而對勞務派遣單位和公共道路管理人，《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三審稿)均規(guī)定其承擔相應的責任而非補充責任，即第九百六十七條和第一千零三十二條。相比較最初的《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室內(nèi)稿)可見，《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三審稿)未規(guī)定爭議較大的網(wǎng)絡預約平臺的責任承擔問題，但明確將勞務派遣單位和公共道路管理人的責任承擔排除在補充責任之外，只留下兩種承擔補充責任的類型。

誠如上文所述，補充責任形態(tài)的制度優(yōu)勢和價值，是在受害人得到充分救濟的前提下，實現(xiàn)直接責任人與補充責任人的利益平衡。而追償權是補充責任規(guī)則的重要特點之一，可緩沖和限制侵權責任的擴張。創(chuàng)設不承擔最終責任的補充責任形態(tài)，應當賦予補充責任人享有追償權，這是實現(xiàn)立法目的和制度價值的最佳選擇[12]。那么，《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室內(nèi)稿)中明確了勞務派遣單位和網(wǎng)絡預約平臺的補充責任，卻未賦予其追償權的用意何在呢。筆者認為，勞務派遣單位和網(wǎng)絡預約平臺是典型經(jīng)營主體，其經(jīng)營以營利為目的，依據(jù)風險和利益分配原則，應當承擔因此帶來的風險負擔。事實上，立法者一方面想要限制補充責任人的侵權責任負擔，使其處于次位責任承擔人，另一方面又想平衡獲利者與直接責任人之間的利益。解決此種兩難境地，不能只通過設置補充責任而不賦予追償權。實質(zhì)上，無追償權的補充責任是承擔相應份額的最終責任形態(tài)，因此無須使用補充責任這一概念，只需規(guī)定有過錯的，應當承擔與過錯相應的責任。該種方式雖剝奪了責任人的順位利益，但這類責任人通常都為商事主體，對于產(chǎn)生的風險，可通過商業(yè)保險進行分擔，對責任主體的利益損害較小，符合立法目的。另外，勞務派遣單位與用工單位及網(wǎng)絡預約平臺與機動車使用人之間，一般都存在合同關系，這與其他三種補充責任中的追償關系不同。勞務派遣單位和網(wǎng)絡預約平臺即使享有順位利益，不承擔一定的侵權責任，也很可能會承擔違約責任，最終的不利后果是相同的。若直接將勞務派遣單位和網(wǎng)絡預約平臺因過錯應承擔的份額，在侵權責任分配中明確，還可以減少程序上的繁雜和不必要的負擔[19]。因此，法律應規(guī)定，承擔補充責任的主體均對直接責任人享有追償權。

也正是上述緣由，《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三審稿)中將勞務派遣單位和公共管理人從補充責任承擔主體中剔除，并要求其按照過錯承擔相應的責任。其所承擔的責任是最終責任而非中間責任，嚴格區(qū)分了補充責任與承擔相應責任兩種不同的責任承擔類型。對承擔補充責任的主體統(tǒng)一賦予追償權，對其他不適宜享有追償權的，統(tǒng)一規(guī)定為承擔相應的責任。從《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室內(nèi)稿)到《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三審稿)對補充責任及追償權態(tài)度的改變，正是對補充責任是中間責任的堅守以及對各種社會風險和利益分配的考量，既不破壞補充責任的體系化，又能達到立法目的。

4 結束語

《民法典侵權責任編(草案)》(三審稿)中對侵權補充責任作出明確規(guī)定，賦予補充責任人追償權。可見補充責任及追償權的配套制度價值在侵權責任法領域內(nèi)逐漸顯現(xiàn)。法律的體系化對于法的確定性意義重大，補充責任這一概念不宜在規(guī)則運用中被區(qū)別對待。補充責任的制度價值需要追償權的配合行使方能實現(xiàn)。對于那些需要補充責任的順位性優(yōu)勢，又不能賦予責任主體追償權的制度，還需研究出合理的制度設計予以解決，如以“承擔相應責任”予以代替。立法上不宜既借補充責任之名，又不賦予補充責任人追償權，從而造成法理上的沖突和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