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松
(陜西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陜西 西安 710062)
盛唐氣象被認為是“我國古典詩歌中的最佳風格”[1]169,并體現(xiàn)出非凡的時代精神。在盛唐詩的西傳過程中,盛唐氣象是至關(guān)重要的文化符碼,因為唐詩向西方的傳播,不僅是文學(xué)的傳播,也是中華民族的民族氣質(zhì)、時代風尚、審美范式等文化核心要素的傳遞。王維的詩歌因其獨特的盛唐氣象而深受英美譯家的青睞,他們的譯詩在成功再現(xiàn)盛唐氣象的同時,也體現(xiàn)出盛唐氣象巨大的影響力,本文所要分析的美國翻譯家羅賓遜(G. W. Robinson)的王維詩英譯正是其中的典范。
中國當代學(xué)者拓展了盛唐氣象的內(nèi)涵,給其注入了新的審美要素。高建新梳理了五十年來中國學(xué)者對盛唐氣象的研究,得出的結(jié)論是:盛唐氣象“應(yīng)該是包括雄渾剛健、清新自然等多種風格在內(nèi)的匯合,只有這樣,才能形成浩大的‘盛唐氣象’”[2]155;盛唐氣象包括“壯美的氣象”和“自然清新的優(yōu)美風格,雖然優(yōu)美在其中并不占主導(dǎo)地位”。[2]158但盛唐氣象絕非壯美與優(yōu)美風格的簡單融匯,其存在必須依托于時代精神、文化觀念、文藝風尚、詩人氣質(zhì)等多種因素。
王維可以說是盛唐詩人中比較另類的一位,以優(yōu)美風格見長但不乏壯美特征,正與盛唐氣象那種以壯美為主,優(yōu)美為輔的結(jié)構(gòu)相反。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獨特性,他詩作中的盛唐氣象在近幾十年來越來越引起學(xué)界的關(guān)注。
研究者們從古體詩、七律等體裁出發(fā),或從總體風貌著眼,對王維詩歌中體現(xiàn)的盛唐氣象進行了深入探索。史雙元認為,“盛唐的煌煌巨業(yè)及其由盛轉(zhuǎn)衰的變化使得王維對崇高美的景仰中混著傷感,缺少力量和氣魄,但并不單乏,具有盛唐時代特有的渾厚和深沉?!硇淖呦蛏搅植⒉蝗穷j廢,像李白一樣,那是盛唐時代人們愛好山水清音之審美情趣的突出延伸。”[3]62邱瑞祥表達了相似的觀點,“筆力雄壯,意境渾成,是為盛唐詩歌的一個重要風格特征,當然亦是盛唐氣象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當我們以此去審視王維古體詩的時候,很自然地能品味出其中那種博大、雄渾的意境。……就是在那些有關(guān)山水田園的描寫中,也表露出如此的情調(diào)?!盵4]67可見,學(xué)者們認為王維各種體裁和類型的詩作中體現(xiàn)出典型的盛唐氣象的特征,或以優(yōu)美為主,或以壯美見長,但大都呈現(xiàn)出渾然一體的意境美。
王維具有獨特盛唐氣象特征的詩歌在上百年前就已傳入西方。隨著美國成為唐詩研究與翻譯的中心,對王維詩歌的專門翻譯開始出現(xiàn),尤其從二十世紀中期以來。羅賓遜的《王維詩選》(Wang Wei: Poems,1973)是風格獨特、雋永細膩的譯作,由著名的企鵝出版社出版。他選譯了總共127首詩,準確把握王維詩歌的意境,譯文優(yōu)美流暢,是極受歡迎的譯本。[5]284郭大夏認為,羅賓遜的王維翻譯與葉維廉的《藏天下:王維詩選》(Hiding the Universe: Poems of Wang Wei,1972)十分相似,“兩者都通過試驗性手段來保留原文的密實,而最終的翻譯成果也的確值得贊譽?!盵6]295格雷厄姆認為,“羅賓遜的譯詩長處在于簡樸節(jié)制,拒絕填充或潤飾,并帶有一種持久的意識,即譯者是雜技演員,必須要把很多球(節(jié)奏、句法、措辭、對文本的忠實……)同時保持于空中?!盵7]711羅賓遜的譯詩之所以有極高贊譽,正在于他吸收了現(xiàn)代主義的實驗性技巧,同時也采取了接近于異化的翻譯策略,既保持盛唐氣象的多種風貌,但又不隨意填塞,從而再現(xiàn)了簡約而不貧乏,細膩卻不繁雜的盛唐詩的藝術(shù)風尚。
中國研究者對王維詩譯作的研究成果卓著,但大多局限于單篇或少量作品,缺少對英美等國的王維詩譯著的總體性研究。本文嘗試從盛唐氣象的維度對羅賓遜的譯著進行宏觀探究,以總結(jié)其翻譯規(guī)律。羅賓遜所翻譯的127首詩可粗略地分成十類:71首山水田園詩(包含隱逸詩10首),29首友情與送別詩,7首邊塞詩,6首感懷詩,3首詠史詩,3首閨怨詩,3首思鄉(xiāng)詩,兩首宮廷詩,兩首宦游詩,一首干謁詩。下文將從前三類詩的翻譯中分析盛唐氣象的傳達。
作為盛唐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性人物,王維創(chuàng)作了大量清新自然、獨具天機的風景與鄉(xiāng)村詩作,在整個中國山水田園詩創(chuàng)作史上,都是天縱奇才的頂尖人物。英美譯家對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情有獨鐘,尤其在羅賓遜的譯詩中,這類作品占一多半,足見其影響之大。
史雙元看重王維詩歌中的“陰柔美”,認為這同樣是盛唐氣象的展現(xiàn),[3]65“即使部分詩作帶上了佛、道思想的烙印,整體透露的仍是盛唐的芬芳氣息?!盵3]64他的山水田園詩遠離人世的擾攘,創(chuàng)造了一個澄澈明凈的世外桃源,類似于古希臘的阿卡狄亞,但卻有著東方世界獨特的道家及禪宗的韻味,并帶有盛世的渾厚樸質(zhì)的氣象,因而備受英美譯家的稱賞。
王維的山水詩以意象清新、用詞樸拙、機心滌凈而見長,羅賓遜的譯詩盡力捕捉原詩的手法和意境,同樣創(chuàng)造出渾然一體的氣象?!斗e雨輞川莊作》(“Written at my house near the Wang River at a time of incessant rain”①)描畫了連日降雨中輞川濕潤清爽、綠意盎然的夏日麗景。首聯(lián)的“積雨空林煙火遲”,譯為“Incessant rain, silent woods, smoke rising slow”,意為“連綿降雨,靜林,煙裊裊升起”。羅賓遜沒有拘泥于原詩的表述,以“incessant rain”來譯“積雨”,與原文一樣給人一種陌生卻又新奇的感受,以“silent woods”譯“空林”,同樣傳達出那種空寂的氛圍。一句詩中五個單詞都含有/s/音,給人一種連綿柔和之感。但“空林”不一定是寂靜的,因還有雨聲,故略有缺憾。
頷聯(lián)“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論者認為“寫景極活現(xiàn),萬古不磨之句”。[8]389師長泰也贊美此聯(lián)以“漠漠”“陰陰”四字而取勝,是疊字描狀寫景的范例,寫出了輞川積雨的景物特征,展示了清空幽美的境界。[9]50羅賓遜譯為“Vast vast the water fields where the white egrets fly /Dark dark the summer trees where the yellow orioles sing”,對漢語中的形容詞疊字,羅賓遜別出心裁地用英語中的形容詞疊字來傳譯,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派詩歌的實驗性。在多首譯詩中,羅賓遜都使用了疊字手法,詞類包括形容詞、名詞,甚至動詞。
這種異化的翻譯手法正體現(xiàn)出盛唐文化的影響力。因為英語的疊字多見于副詞、介詞等詞類,或是以“and”等連詞予以連接,而漢語中的疊字比較常見,并且疊加的兩個字渾然一體,相當于英語中的一個詞。羅賓遜力圖以實驗性手段從形式方面?zhèn)鬟_盛唐氣象。
但羅賓遜的這種創(chuàng)新譯法也引起了一些學(xué)者的批評??麓笤傉J為羅賓遜的譯文是極端的直譯,常常省去英語中的冠詞等,連原文的疊字亦直譯出來,外國讀者會覺得古怪而妨礙了對原詩的欣賞。[10]119然而換個角度看,這種古怪是否正體現(xiàn)了盛唐詩歌強大的影響力呢?如果譯者采取完全歸化的譯法,對原詩修剪斫伐,對目標語規(guī)范亦步亦趨,那又如何體現(xiàn)盛唐氣象的存在呢?而且,現(xiàn)代派詩人更加古怪的形式屢見不鮮,有些還頗受讀者的青睞。評論者格雷厄姆、郭大夏、林恩等人對疊字的用法并沒有苛責,說明他們所代表的部分外國讀者是認可這種古怪詞法的。
但譯詩中有幾處因?qū)ξ幕^念的誤解或望文生義而產(chǎn)生的錯誤。林恩認為,“習靜”錯譯為“study peace”,如改為“practice meditation”或“do quiet sitting”,可能更合適,“清齋”不是“fast”,而應(yīng)該是“vegetarian meal”。[11]163
盛唐詩人重視友情。在盛世的環(huán)境中,他們凸顯了一種重義氣、輕功利的友誼觀。他們以詩會友,以友助詩,創(chuàng)作了一首首響徹千古的友情與送別詩。有唐一代,尤其是盛唐時期,友情與送別詩大盛,是盛唐氣象的體現(xiàn),也是詩人行為風范的展示。友情與送別詩表現(xiàn)出健康向上的風采和恢弘豪宕的氣質(zhì),是與大氣包舉的時代精神相契合的。在李林甫等奸相亂國階段和安史之亂時期,這種友誼觀經(jīng)受了嚴峻的考驗,但以王維、李白、杜甫等人為代表的盛唐詩人還是堅守了淳樸、耿直的友誼觀,從特定的維度襄助盛唐之音的延續(xù)。
巴恩斯通認為,“在第一次貶官外放時期,王維培育了中國最古老、最重要的技能之一——友誼,表現(xiàn)出非常中國化的對友誼的膜拜”。[12]xxxiv正是在事業(yè)陷入低谷時,王維才真正意識到友誼的可貴,并從此開始了對友誼數(shù)十年的吟誦與依戀。在羅賓遜的譯詩中,有12首友情詩和17首送別詩,如果把寫給張九齡的那首干謁詩也算上的話,共有30首,是僅次于山水田園詩的第二大類。這些友情與送別詩中常包含著山水田園詩的要素,并通過模山范水,來襯托友情的質(zhì)樸天然,表達與庸俗世風的隔絕,體現(xiàn)出優(yōu)美風格的特征。
這些友情與送別詩中刻畫了諸多典范的朋友形象,如張九齡、孟浩然、裴迪、崔興宗等人。身為一代名相和知名詩人,張九齡是對王維具有巨大影響的朋友兼同僚,王維也在友情詩中抒發(fā)了敬仰之情和真摯的友情。
《獻始興公》(“Presented to the Duke of Shihhsing”)是王維早期的一首干謁詩,表達了壯年詩人希冀丞相的擢拔以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詩中歌頌張九齡的賢明無私,“側(cè)聞大君子,安問黨與讎。所不賣公器,動為蒼生謀?!绷_賓遜譯為
They say that Your Excellency
Makes no distinction of friend and foe
That you do not sell offices
That all your activities are for all the people.
譯詩用詞更為直截、犀利,贊美丞相用人不計個人恩怨,不賣官鬻爵,而是以蒼生為念,凸顯了盛唐人直言無忌的勁健壯美文風。原詩的最后一句“感激有公議,曲私非所求”,譯為“With gratitude for choice on public ground / Without desire for private preference”,以對句翻譯,形式上更為巧妙,以“public ground”與“private preference”做對比,契合原文的公私對比的意思,同樣歌頌了公正無私的精神。譯詩語言通俗明快,格調(diào)不亢不卑、高亢健舉,贊美淳樸無私的友情,為盛唐氣象的典型體現(xiàn)。但原文的“感激”意為“感奮激發(fā)”,翻譯有誤,故此句似可譯為“Being inspired by choice on public ground / Without desire for private preference”。
張九齡后來因李林甫的讒言而被貶官荊州。當張失勢之時,王維并沒有阿附李氏、冷落知己,而是寫了《寄荊州張丞相》(“To Prime Minister Chang at Chingchou”)一詩,抒發(fā)感恩和同情。巴恩斯通等人稱賞王維的為友之道,認為“給一位失寵或過世的職官寫一首私人化的詩是非常特殊的文類,而這首詩如果流傳開來,只會在宮廷斗爭中不利于他”。[12]xxxv“舉世無相識,終身思舊恩”中的盛唐風尚令人感喟——詩人沒有噤若寒蟬,沒有與朋友劃清界限以防引火燒身。譯詩同樣表達了直抒胸臆的陽剛的盛唐氣質(zhì),“In all the world I have had no other friend / Whose kindness to remember all my life”,從中可以感受到詩人對真摯友情的歌頌。這種至真至純的盛世的友誼之道基本上貫穿了王維的友情與送別詩,并在譯詩中得到了細致入微的再現(xiàn)。
王維雄渾剛健的詩只占全部創(chuàng)作的一小部分,但正是這少量詩作展現(xiàn)了他慷慨激昂的一面,改變了讀者對他的印象,正如陶淵明寥寥無幾的激昂詩使他的雄心露出了崢嶸一樣。詩人的雄心壯志常發(fā)生在他的青壯年時期,并展露在其邊塞詩、詠史詩等作品中。田園詩代表了沉思的生活,而邊塞詩象征著行動的生活,正是因為行動生活的積極入世的經(jīng)歷,才引發(fā)了沉思生活的出世之想。
王維的邊塞詩氣勢宏闊、意境融徹,展示了盛唐人心雄萬夫、慷慨激昂的氣象與情懷,是盛世豪放的時代精神在文學(xué)藝術(shù)中的典型體現(xiàn)。英美譯者在選擇作品的時候,不能不為這種盛世氣概所打動,因此對這類詩歌也會情有獨鐘。羅賓遜選譯了7首邊塞詩,都傳達了原作雄壯的筆力和混成的意境。
羅賓遜譯的《使至塞上》(“On a mission to the frontier”)氣魄雄渾,與原詩相仿佛。“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譯為“I am carried like thistledown out from the Han defences / And wild geese are flying back to the savage waste”,意為“我從漢塞駛出,飄零如薊花的冠毛/而大雁正飛回荒涼的原野”,表達出敘述人,即詩人因受排擠而產(chǎn)生的抑郁不平的情緒,“薊花的冠毛”改變了原文“飛蓬”的意象,但同樣表達了飄零流落之意,不過,“薊”并非長于沙漠的植物,與場景不太吻合,“wild”和“savage”這兩個語義近似的詞則描述了塞外荒漠的蒼涼與蠻荒。隨后的一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譯為“From the Gobi one trail of smoke straight up / In the long river the falling sun is round”?!癋rom the Gobi”和“In the long river”一個展現(xiàn)出寬闊的地貌,一個描述的是狹長的形狀,“one trail of smoke”和“the falling sun”,呈現(xiàn)了兩個運動著的物體,與原文的意象相差無幾,而“straight up”和“round”表達了原文視覺上直與圓相對的兩種觀感。兩行譯詩通過三組正相對立的詞語,完美描述了寥廓蒼茫的塞外風光,以及詩人雖然仕途多舛但眼界高遠的時代氣質(zhì)。《觀獵》(“With the hunt”)等詩作的翻譯同樣體現(xiàn)了生氣沛然、縱橫馳騁的盛唐英雄的豪邁風度。
除了上述三類詩之外,王維其他類型的詩的翻譯中盛唐氣象的再現(xiàn)俯拾皆是。因此,王維詩歌翻譯中盛唐氣象的傳達大有可深入挖掘之處,其角度涵蓋了文化傳統(tǒng)、時代精神、人格品性、審美范式、詩歌體裁、實驗性技巧、構(gòu)思方式、意境等諸多方面。同時,中國古代詩歌已滲透進入現(xiàn)代文化的方方面面,王維等人詩歌的英譯也會在許多場合發(fā)揮重要作用。[13]106
注釋:
①G.W.Robinson,Wang Wei:Poems(London:Penguin Classics,1973):27.后文中引用的王維譯詩均出自該書,不再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