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 韜
(晉中學院文學院, 晉中 030619)
王鳴盛(1722—1797),字鳳喈,號西莊,晚號西沚,江蘇嘉定(今屬上海)人。官侍讀學士、內(nèi)閣學士兼禮部侍郎、光祿寺卿。作為乾嘉著名學者和史學家,王鳴盛早為世人熟知,但作為愛詩并善詩的文人,其詩名卻為學名所掩,今人對此關注不夠,較少涉及。
周廣平指出:王鳴盛詩歌具有雅健生新的特點;王鳴盛題注詩才情繁富;王鳴盛一些詩具有以學問入詩的學人詩通?、佟6赔榌1]在對王鳴盛《曲臺叢稿》及其后來修改過的相關詩歌進行比較后認為:王鳴盛早期詩歌有青年詩人率性而為、不加修飾的風格,而后期詩歌在立意、謀篇和遣字等方面有很大進展。衛(wèi)新[2]對王鳴盛《夢游岱岳歌》《雨泊江岸登天門絕頂》《虎牙灘》等詩歌進行分析后發(fā)現(xiàn):王詩風格多樣,有健雅者、清新者、或是氣勢磅礴壯闊者,于神韻、性靈等說兼有,秉持著以學為詩的學人詩風范,詩體上喜為專事、專文作題注詩。另外,一些清詩鑒賞或選本類書也偶有對王鳴盛詩歌的評析。
王鳴盛詩歌有千余首之多,現(xiàn)有研究只對其中較少詩歌有細致分析,但與王詩所取得的成就相比,這些研究還明顯不夠。王鳴盛詩歌蘊含的思想價值及其藝術特色,依舊有進一步探討必要。本文主要對王鳴盛的詩歌作一個比較全面的歸納分類,揭示其情感的豐富多樣,分析其修辭手法及典故的運用情況,力求對清人“以才輔學,以韻達情”的觀點做出合理闡釋。
王鳴盛幼即能詩,曾自言“十齡操管斗雄豪”,在紫陽書院學習時,與同舍諸生吳泰來、曹仁虎、王昶、黃文蓮、趙文哲、錢大昕時相唱和,時人譽之“吳中七子”。沈德潛主講紫陽書院時,以王鳴盛詩居首,選七人詩各二卷為《七子詩選》,刊行于世。詩選“流傳日本,大學頭默真迦見而心折,附番舶上書于沈尚書,每人各寄相憶詩一首,一時傳為藝林盛事”[3]。王鳴盛晚年閉戶一室,苦吟獨賞,不與人相酬和,深好者惟詩。其鄉(xiāng)后學李士榮[2]在《西沚居士集后跋》里記載:王鳴盛歸田后,“余力不廢吟詠”。王昶在《王鳴盛傳》中則道出了其遷居蘇州后對當時詩壇的影響:“鳴盛又有《江左十二子》《苔岑》諸集之刻,聲氣益廣,名望益深?!盵4]
王鳴盛生平共創(chuàng)作詩歌千余首。清人評論王鳴盛詩歌成就及特點,大致有以下幾種觀點。沈德潛評價王鳴盛早期詩才卓越、詩歌富有學識:“知其平日學可以貫穿經(jīng)史,識可以論斷古今,才可以包孕余子,意不在詩而發(fā)而為詩,宜其無意求工而不能不工也?!盵5]王昶認為王鳴盛的詩“大抵以才輔學,以韻達情,粹然正始之音也”[6]。洪亮吉和康發(fā)祥分別道出了王詩“如霽日初出,晴云滿空”[7]和“詩皆秀潤”[8]的特點。諸說中,最為世人認可、影響最大的是王昶的評論。錢大昕、李元度、《清史稿》編者在為王鳴盛作傳時,都引用了王昶說法。王鳴盛在詩中以才情運用學問,用高超的創(chuàng)作技巧表現(xiàn)性情的文學手法得到了世人普遍認可。
清代雍正、乾隆時期,在統(tǒng)治者大力提倡下,士人逐漸重視實學,以研究經(jīng)史為要務。故王鳴盛“十余齡,即遍誦《五經(jīng)》,泛覽史鑒”[4]519,青少年時期即擁有廣博學識。王鳴盛寫詩注重有感而發(fā),寫真實性情,曾云:“情不深,則無言,或強言之,人弗感也。然則情者,言之本也,才將緣是而萌茁焉”[9]。王鳴盛學識廣博,詩法嫻熟,且認為情是“言之本”,其詩自會“以才輔學,以韻達情”。王鳴盛詩歌里的情感,大致可分為:懷才不遇的悲憤、濃郁的親情和友情、對現(xiàn)實社會不良風氣的不滿、對山川自然的驚嘆與贊美等。
王鳴盛青年時期的詩歌中多有懷才不遇的悲憤。如許多有才華的封建文士一樣,王鳴盛青少年時期,也曾有過遠大志向。在早期創(chuàng)作的《詠懷三首》中曾寫道:“丈夫自有志,窮賤奚足患?!盵9]2王鳴盛堅信暫時的貧賤,不能阻擋他實現(xiàn)自己的雄心壯志。同時,王鳴盛看到了“大道日已遠,人各營其私”[9]2的庸俗現(xiàn)實,卻不愿隨波逐流。
在《雜詩十首》其一中,王鳴盛通過與芳蘭、丹楓的對比,贊揚了不受春風、秋寒影響的“百尺桐”,認為其可砥礪志士。其詩云:“春回土脈發(fā),百卉布青蔥。彌岡被修陂,郁郁不可窮。奄忽歲云暮,凜冽成嚴冬。露白凋芳蘭,江冷摧丹楓。青蔥曾幾時,已見攢柯空。我聞龍門下,亭亭百尺桐。下枝巢鳳凰,上枝吹天風。秋風吹不萎,春風吹不榮。所以勵志士,念此憂心忡。”[9]10詩中“龍門下百尺桐”之意象,出自枚乘《七發(fā)》“龍門之桐,高百尺而無枝”之句。后人多以其喻罕見的大而有用之物。而王鳴盛此處用百尺桐之典,除了用其通常含義外,還通過與芳蘭、江楓等草木的對比,賦予了其堅韌頑強的生命意象。在組詩其二中,詩人列舉了夸父、愚公、帝女(即精衛(wèi))事跡后,隨之反問道:“我思古之人,寧畏心力孱?”接著,詩人用日落西海、浮云倏忽、馬鳴蕭蕭、山獸拘攀的場面,烘托了“客”行“五岳端”之艱險。此詩完全可看作是王鳴盛窮困之際內(nèi)心斗爭的生動寫照。其中,夸父等人即是其心之所慕者?!芭ο蚯奥罚l復知我艱”,是不被世人理解卻依舊不肯止步的心酸和執(zhí)著,“謂客無庸悲,后至多所歡”則是自勉之語。
壯志難酬時,王鳴盛既批判現(xiàn)實的骯臟齷齪,又表露自己品格的高潔,在《矯志篇》里他寫道:“驊騮捕鼠,乃不如貍。鳳凰司晨,乃不如雞。秋蘭雖芬,鮑肆間之。明珠在泥,皎皎何為?!盵9]1《莊子·秋水》篇原有“騏驥驊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貍狌,言殊技也”[10]之句,本意只是說物各有其用,并無高下之分。王鳴盛在此卻明顯把驊騮和貍區(qū)別開來分指賢、愚。在《馬說》里,韓愈對眾人不識良驥而將其與凡馬同等對待的現(xiàn)象感到憤慨。王鳴盛此詩里的良驥竟然跑去捕鼠了,比韓愈所言駿馬受到的待遇還要糟糕得多??梢韵胂?,良馬捕鼠是何等的荒唐、滑稽,對馬而言又是怎樣的尷尬、不堪!此詩中,眾鳥之王的鳳凰竟然也淪落到啼鳴報曉的地步!小人得志,賢者失位,是因為鮑肆臭味遮蔽了秋蘭芬芳,污泥掩蓋了明珠皎皎的光芒!全詩多用比擬和對比手法,多用典故而不直接點破現(xiàn)實,然而現(xiàn)實的污濁以及詩人不得志的憤慨卻躍然紙上。
乾隆六年(1741),王鳴盛客元和縣署,縣令黃建中待其不薄,但畢竟是寄人籬下,王鳴盛還是感到了懷才不遇的苦悶,甚至有“楚囚”之感:“座中誰識孟,幕下且依劉。地主逢仙令,憐吾類楚囚?!彼袊@歲月的流逝和壯志的難酬:“意氣樽中酒,年光隙影遒。關山多落日,星漢忽西流。白袷凉歸篋,黃花插滿頭。漫捐青玉玦,漸敝黑貂裘?!盵9]8他如同蘇秦一樣,黑貂之裘已弊,資用乏絕,卻還未能得志。于是開始思念故鄉(xiāng):“鄉(xiāng)夢飛明鏡,寒瓜憶故丘。”兩句皆用典,均在抒發(fā)思鄉(xiāng)之情。前句出自杜甫《八月十五夜月》詩句:“滿月飛明鏡,歸心折大刀”,意為窗外象征團圓的滿月飛入室內(nèi)明鏡里,思歸之心,竟然折斷了吳剛砍樹的大刀。后句暗用《左傳·莊公八年》里齊侯使連稱、管至父戍葵丘“及瓜而代”的典故,也指返鄉(xiāng)。而“寒瓜”一詞,也道出了秋天氣候特點和詩人心境的寒冷蕭瑟。“彈鋏尚勾留”,如齊人馮諼未達時一樣,處境窘困而又不肯就此歸家。“魯酒愁難醉,商飚慘未休。羈懷雙別鶴,旅跡一沙鷗。齊物歸莊叟,騷情屬蹇修。”《莊子·胠篋》有句云:“魯酒薄而邯鄲圍”,此處“魯酒”亦借指薄酒。秋天的狂風無休無止,薄酒也無法讓詩人醉后忘憂。齊物之論自屬莊叟,抑郁詩情應歸屈原,詩人自己只能像一只孤單沙鷗,滿懷羈愁,獨自漂泊天涯。
濃郁的親情和友情,也在王鳴盛許多詩歌里彌漫著。王鳴盛才子情深,其《別內(nèi)》詩云:“一樽朝雨賦《陽關》,執(zhí)手相看慘別顏。目送長堤人去遠,小樓便是望夫山?!盵9]9王維《送元二使安西》本是《陽關》古曲藍本,其中有“渭城朝雨浥輕塵”句,與王鳴盛別妻時間、天氣狀況完全相同,自會使讀者由《渭城曲》的凄凄別情推測到鳴盛夫婦二人的難舍難分。次句用具體動作、神態(tài)刻畫了別情。后兩句則透過一層,寫了其妻的動作和所思,從妻子的角度道出了別離之苦?!靶潜闶峭蛏健币痪?,用傳說中婦人佇立望夫日久化石的典故,含蓄道出了歸期的不確定和妻子盼夫的痛苦、執(zhí)著。
《十二月二十六日辭家》詩云:“歲暮游子歸,我返離庭闈。上堂別二親,肅拜還整衣。弱妻抱稚女,相送臨門扉。無語語先咽,有淚淚暗揮。欲行心自傷,欲留腹若饑。瘦馬怯上坂,倦鳥慵孤飛。寒天催短景,日淡無晶輝。出門屢回顧,漸覺樹影微。丈夫不得志,去往與愿違。萬族各有托,我今將何依?”[9]57歲暮,本是家人團聚時節(jié),一般游子尚可歸家,與家人團聚,詩人卻不得不在此時遠行,心中凄苦可想而知。而弱妻、稚女、詩人自己“無語語先咽,有淚淚暗揮”的神態(tài)、動作,甚至已經(jīng)影響到了瘦馬,以至于瘦馬也怯于上坂出發(fā)。孤飛的倦鳥、寒冷而日短的冬季、光線暗淡的日影,這一切都加劇了詩人無所依靠的傷感、孤苦。
乾隆二十年(1755)十月,王鳴盛子女五人相繼染痘身亡,“一旬失五兒”的慘遇讓王鳴盛痛徹心扉。其《風疾小愈子女相繼痘殤悲慘之余詩以代哭一百韻》開篇,一股陰森寒冷的感覺就撲面而來:“寒飚撼空階,陰氣晝懔栗”。接著詩人寫了“我今慘尤別”的喪子過程,以“呼天天不聞,仰屋但咄咄”表達自己難以言說的悲痛之情。《世說新語》里殷中軍被廢后恒書“咄咄怪事”的典故,在此準確表達了王鳴盛痛失子女后的憤慨、驚詫,言簡意深。接著,詩人回顧了子女們出生及成長的情景,以及自己惶惶奔波于生計的狀況。此部分詩人重點提到了長子嗣韋:“驥子詩能誦,兗師秀無匹。庶幾慰窮愁,舊業(yè)足貽厥?!薄绑K子”暗用《北史》典故。《北史·裴延俊傳》載:(裴延?。岸泳胞[、景鴻,并有逸才,河東呼景鸞為驥子,景鴻為龍文?!盵11]在此部分,詩人既痛恨上天“奈何天不仁,一朝亡也忽”,也流露出深深自責:“無暇為兒謀,致兒竟兇折”、“用藥又不慎,誤延醫(yī)下劣。守視又不周,誤用奴奸黠。多緣人事乖,豈自天作孽。輾轉(zhuǎn)屢尋思,錯鑄六州鐵”?!板e鑄六州鐵”是化用唐時天雄節(jié)度使羅紹威之語。羅紹威陰借朱全忠軍十萬入魏博,剪除驕兵,但亦因供應軍需耗費太大,自此衰弱,悔之,謂人曰:“合六州四十三縣(指其管轄全境)鐵,不能為此錯也!”[12]后以“六州鐵”指鑄成大錯。“眼枯淚不干,泣盡繼以血”的詩人,甚至不愿為宦,甘為常人:“及此更何歡,行當就耕垡?!倍斚隆按盒Q絲不盡”的綿長痛苦,只能通過“觀空漫逃佛”來麻醉。此詩先概寫子女夭折,再寫兒女出生直到亡故之事,其間多有家境貧寒的敘寫,表現(xiàn)了一位父親因沒有照料好兒女的酸楚、自責,讀來令人心惻。敘事過程中,間雜的對天道的懷疑和迷茫,直接顯示了詩人的悲憤、無奈。因?qū)圩铀庙f的無比思念,后來王鳴盛又寫了《寒食哭嗣韋》《追念嗣韋痛不能已復成絕句十六首》等。這些詩催人肺腑,字字血淚。
在《寒食哭嗣韋》里,詩人用嗣韋“語笑嬌如昨”的過去與“詩書付更難”的現(xiàn)在構(gòu)成鮮明對比,表現(xiàn)了詩人對往日的依戀以及此時的痛心。在十六首絕句中,王鳴盛更從多方面表達了自己的思子之痛,如 “去歲殘東婦病中,兒饑索飯叫門東”“問字呼來走欲顛,瓶中瀉水誦連篇”,是對往事的追憶,并贊美嗣韋的活潑、聰明;“早知兒被庸醫(yī)誤,悔煞平生不學醫(yī)”“兇宅人言是畏途,移家作計太迂愚”的自責;“《玄》文每嘆童烏去,兒比童烏促一年”,用典故贊嘆嗣韋如同九歲即能助父著《太玄》的童烏一樣聰慧,但與童烏相比,嗣韋離世更早,更讓人心痛;“名牽利逐走如梭,八載匆匆一剎那。漫說佳兒似文度,算來置膝也無多”,則用王述溺愛其子文度的典故,懊悔往日給予兒子的愛太少;“重三下九嬉游處,泉路伶仃尚憶不”“送汝運租船上去,扶攜弟妹與溫存”,則是直接把嗣韋當作眼前活生生的孩子一樣去詢問、去囑托。詩中典故、對比等手法的嫻熟運用,使詩更簡潔、含蓄,準確地傳達了詩人的情感。王鳴盛此組絕句下也有部分注釋,有補敘生活瑣事的,如“兒生于戊辰七月十七,卒于乙亥十月十五。計八年中……”,也有信手運典的,如“揚子云:‘育而不苗者’,我家之童烏乎”。由注釋自可窺知王氏才學深博,但因無意賣弄,純?yōu)橛H情驅(qū)動,故注釋使用較為成功:“王氏的自注詩在表現(xiàn)人物形象,豐富詩作情感的方面做到了極致,讓讀者在身臨其境的同時,亦產(chǎn)生共鳴之情感”[2]。
除了濃濃親情,對王昶、錢大昕等人的真摯友情也在王鳴盛詩中不時涌現(xiàn)。在《宿家琴德齋中賦贈》詩中,王鳴盛寫道:“一夕西窗剪燭時,漫嗟相見十年遲。青芻白飯能留客,細雨檐花好賦詩。獨抱遺經(jīng)惟汝在,別裁偽體有誰知。他年攜手名山去,上下云龍免別離?!盵9]23首句化用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詩句,與次句共同道出了往日思念之苦和今日相見之不易。十年非實指,只是言分別之久。第三句表面是說青草喂馬、白飯留客,贊揚主人待客周到。實際上,杜甫《入奏行贈西山檢察使竇侍御詩》已有“為君酤酒滿眼酤,與奴白飯馬青芻?!盵13]此處用典,增加了盎然詩意。第四句既寫了主客會晤時的自然場景,也寫了主人高雅情趣和愛好。頸聯(lián)寫了二人共同的學術喜好,鉆研經(jīng)學,詩風崇尚溫柔敦厚。頷聯(lián)對仗工整,用典為虛,細雨檐花為實,虛實相間。尾聯(lián)則是對未來的期盼:希望他日能共隱名山,不再別離。全詩先寫初見恨晚的心情,次寫主人的好客和自然場景,再寫二人志趣,最后道出詩人心愿。全詩條理清晰,虛實結(jié)合,較好地抒發(fā)了二人的真摯友誼。
乾隆十三年(1748),王鳴盛入都會試,錢大昕等前往相送,王鳴盛寫了歌行體別詩《淞江水留別顧培穎錢曉征二秀才》相贈。此詩先以“淞江水一灣”“數(shù)家雞犬繞孤村”等句描繪了送別地點的美麗、幽靜,接著寫送行者甘于淡泊的高潔雅趣,并以“芭籬竹樹皆便娟,斜陽斷處明疏煙”等景物的明秀烘托錢、顧二人品性,再回憶三人情如兄弟般交往的美好往事。因彼此情誼深重,故詩人不愿前行,而想長居此地,放棄不自量的赴京會試之行。詩中“度阡越陌”,化用曹操《短歌行》“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句意,道出三人之間友誼甚篤?!伴L安詎易居,西笑不自量”,則化用了白居易初到長安拜謁詩人顧況之典。最后兩句“試看淞江潮兩回,別意與江誰短長”,通過比喻、對比和反問的手法,再一次通過想象,把無影無形的抽象離情與滾滾翻騰的淞江潮水進行對比,道出了離情的浩蕩和無邊無際,言有盡而意無窮,給人留下了無盡回味。此詩語言淺顯明快,情隨韻轉(zhuǎn),情韻悠長,依稀有李太白《金陵酒肆留別》的影子。王氏長篇律詩及此類歌行體詩作很好地體現(xiàn)了其不羈才情及深沉情感,詩中信手拈來的典故,又自可見其學識淵博。
對自然山川的驚嘆、贊美之情,也常常表露在王鳴盛詩中。王鳴盛善以白描寫煙云中的景物,描繪逼真,意境空靈。如小詩《即目》寫道:“煙里棹歌聲,沙禽靜不驚。斜陽雨外斷,空碧數(shù)峰明?!盵9]44煙雨、沙禽、斜陽、碧空、青山,色彩鮮明如一幅山水畫,彌漫升騰的煙雨、云聚云散的天空、時明時暗的峰巒,卻又充滿動感;棹歌聲里不驚的沙禽,則又反襯出環(huán)境的靜謐,表現(xiàn)了詩人內(nèi)心的超脫出塵。又如《東崦西崦》:“溪行忽無路,回首暮煙合,過橋湖水寬,隔岸亂云接。圍繞玉鏡潭,寒影眾峰集??丈豢蓴垼蚀渌瓶笆?。東西崦幾重,蕩漾舟一葉。迢迢擅勝亭,隱隱光福塔。何處聞菱歌,清唱自相答。”[9]54淡淡暮煙籠罩下的湖面,既幽美靜謐,又縹緲空靈,末聯(lián)以動襯靜,反襯出清新幽遠的境界。
在《小孤山下作》中,詩人用五色斑斕的彩筆描繪了山水樓臺在晴日、煙靄里的奇妙姿態(tài)。詩前兩句為“解纜溯層波,夕宿逗沙岸”,寫了觀景的時間、地點。接著寫所見:“亭亭見孤峰,獨秀中流半。陽崖倚巉巖,陰岫屢回換。半領微徑分,參差更堪玩。離離青松陰,歷歷白石粲。樓臺相蔽虧,金碧窮照爛。氤氳嵐彩明,杳靄霞氣亂。”[9]62此部分先總寫孤峰給人的印象:亭亭玉立,獨秀中流。再分寫陽崖、陰岫、參差的山峰、青松、樓臺、煙霞。每種小景都可單獨入畫,再加上氤氳煙云的籠罩和絢麗霞光的照耀,真可謂美不勝收。實寫美景后,詩人卻并未就此住筆,又加上神奇想象:“仿佛神靈雨,東風一飄散。湘妃出鼓舞,漢女時游衍”,認為此地神靈曾來,那煙云就是東風剛剛吹散神靈雨的產(chǎn)物,并舉出湘妃、漢女來強化此說。如此仙境,怎不讓人留戀?此處典故運用恰當、妥帖,因湘妃、漢女都是水神,又都非常美麗,給詩增添了飄渺的美感。王鳴盛另外一些小詩,令人味之不盡,低回不已,如《清樾館》:“竹色如我閑,松風與人語。山藹入空簾,流云自飛去。”此外,像“雁影霜天月,蘆花海氣秋”(《江灣舟宿》)、“秋聲先在樹,云氣不歸山”(《秋感》)、“云移三峽暮,江接百蠻春”(《夷陵遠望》)、“野水亂侵岸,溪云欲到門”等寫景之句,也都精煉工妙,意味雋永。
除了描寫秀雅之景的小詩,王鳴盛也有部分詩作雄偉壯麗,富有激情。如七律《蘆溝橋》清而不萎,質(zhì)而不枯,可謂一氣呵成。首聯(lián)“臥虹終古枕桑乾,泱漭渾河走急湍”寫近景,道出了河橋的堅固雄偉,河水的渾濁湍急,并未精雕細琢,只舉其大端;頷聯(lián)“馬邑風煙通一線,太行紫翠壓千盤”寫遠景,用對比、夸張的手法描寫太行的遼闊、蒼茫。頸聯(lián)“喚人喔喔荒雞早,照影蒼蒼曉色寒”,有聲有色亦有觸覺感受;尾聯(lián)“沙際閑鷗應笑我,又聽鈴鐸送征鞍”,移情于景,以沙鷗之閑與己之匆忙進行對比,突出了對羈旅漂泊的厭倦。又如《仙霞嶺》中描寫山嶺之高、之險的詩句亦是雄偉、真切、生動:“五里到嶺腳,十里才嶺腰。三百六十盤,盤盤上青霄。危峰插高空,細棧緣秋毫。前趾壓后頂,首下尻乃高。崖傾礙飛鳥,石滑逢墮樵。登頓屢旋折,謂已窮山椒。峰回一仰睇,絕頂仍迢迢。振步攀其巔,目眩神為搖。一嶺植如蓋,眾嶺羅周遭。仄險障羲娥,絕徑悲猿猱?!盵9]226前6句用夸張手法寫了山峰之高。其中,寫山路之長、細棧如秋毫纖細,都是側(cè)面烘托。而接下來的10句詩,主要是從詩人登山的感受和想象側(cè)面寫山高、山險。古詩《江郎山》中大量精妙比喻噴薄而出,加上顏色詞的合理運用、神話傳說的點綴,使詩中景物充滿動感和壯美,對千姿百態(tài)的山峰描寫,真可謂“霽日初出,晴云滿空”,給人以酣暢淋漓的感受。這些給人朝霞滿目感受的詩句,也正是王詩“以才輔學,以韻達情”的一種體現(xiàn)。
王鳴盛亦有一些詩篇反映社會現(xiàn)實、針砭不良風氣。在其早年創(chuàng)作的詩集《曲臺叢稿》中,王鳴盛抒發(fā)了“對現(xiàn)實的不滿和一些較為強烈的情緒”[1]。在《竹素園詩草》卷二②中,王鳴盛談及了當時詩人群體的處境以及社會上的不良風氣?!蹲x書漫感》其一寫道:“詼嘲風月類俳優(yōu),雕刻纖毫棘刺猴。鼎鼎百年能有幾?枉拋心力作詩囚?!贝嗽娛拙涓耪摦敃r詩人的尷尬處境,如古代俳優(yōu)。俳優(yōu)以歌舞諧謔對君主進行諫勸,詩人們也可以嘲風弄月。次句以“棘刺猴”典故,夸張說明詩人藝術之精妙?!俄n非子·外儲說》載:“宋人有請為燕王以棘刺之端為母猴者”,即有人能在荊棘尖刺上雕刻出猴。后人亦用“棘刺猴”稱揚藝人技巧之高明。王鳴盛此處用典,意為詩人模山范水的技法高明。后兩句用反問和直接議論道出:詩人即使詩才高明如斯,也難以青史留名,浪費心力的結(jié)果只能是成為無用“詩囚”。此詩反映了王鳴盛對詩歌實際社會功用的看法,也可以看作是王鳴盛對詩歌現(xiàn)實功用的重視。
《讀書漫感》后3首詩是對當時學術界一些不良風氣的概括和批評。當時一些學者,好標榜門戶、好談神秘的天人性命。清高宗在乾隆五年(1740)十月曾為此諭旨訓誡諸臣:“研習理學惟是講學之人,有誠有偽。誠者不可多得,而偽者托于道德性命之說,欺世盜名,漸啟標榜門戶之害。”[14]作為一名注重實證的學者,王鳴盛自然也會對此種現(xiàn)象表示不滿,因此《讀書漫感》其二云:“人人語錄各操觚,微妙難傳太極圖。魯叟不曾談性道,紛紛卻怪宋元儒。”“操觚”原指執(zhí)簡寫字,后指寫文章;“魯叟”此指孔子。王鳴盛在此詩中,對宋代程、朱以來部分學者喜歡以語錄體論人性天道的做法表示了不滿。他認為:以性與天道為核心問題的性道之學,本就空虛難明,孔子都未曾談及,而宋元儒者卻不自量力地去討論研究,只會造成學界混亂,遭到世人責怪。其三寫道:“廣聚生徒互主盟,一言往復費譏評。著書本意期明道,底用分門起斗爭”,對當時學界分門別派、黨同伐異的做法進行了譴責。在其四中,王鳴盛對學者們?yōu)E用“春秋筆法”的行為進行了嚴厲斥責。作為史學家,王鳴盛非??粗厥窌谋汗δ?,曾經(jīng)明確指出:“若無史書,小人更何所憚哉?有史在,惡人多福者,其惡千載炳然不滅矣”[15]。王鳴盛極力反對游談無根地去評論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曾云:史事“有美有惡,讀史者亦不必強立文法,擅加與奪,以為褒貶也。但當考其事跡之實,俾年經(jīng)事緯,部居州次,記載之異同,見聞之離合,一一條析無疑。而若者可褒,若者可貶,聽之天下之公論焉,可矣”[16]。因此他在此詩中寫道:“麟經(jīng)強擬作刑書,管見深文略似渠。家學相承工罵世,千秋有毀更無譽?!薄镑虢?jīng)”是指《春秋》,因孔子修《春秋》,絕筆于獲麟,后遂稱該書為“麟經(jīng)”?!洞呵铩肺⒀源罅x、重視褒貶的做法,被后世史家尊為“春秋筆法”,受到特別推崇。微言大義本不錯,但問題是自宋開始,一些史學家過分重視“春秋筆法”,以至于造成妄刪史料、歪曲史實的弊病。王鳴盛對此種做法很是不滿,在此詩中他對那些濫用微言大義的學者,特別是喜好空言貶損他人者做了尖銳批評。另外,王鳴盛在《縫窮婦人怨》詩中,亦表現(xiàn)了對社會不公現(xiàn)實的憤慨和對下層民眾不幸的同情。其詩將“為客補綴十指忙,得錢不足一日糧”的縫窮婦與“可憐傅粉復熏香,針線不拈衣滿箱”的“東家女兒”進行對比,在對比中凸顯了社會不公和階級壓迫。
總體看來,“以才輔學,以韻達情”可稱之為王鳴盛詩歌的主要特點?!耙圆泡o學”,即以高妙詩才去輔助學問,使學問能很好地被體現(xiàn)在詩中?!安拧保礊樵娭?。王鳴盛十歲即能操管斗雄豪,五七言古體長詩、長篇排律數(shù)量眾多,且想象力豐富,佳句頻出,足以證其詩才之高。而王詩中多學之特點,也早已成為論者共識。王鳴盛眾多的懷古詠史詩,充分體現(xiàn)了其史學知識的廣博。這些詩包括王鳴盛早期創(chuàng)作的《塘上行八首》《揚州懷古八首》《梁元帝廟行》,四十余歲退居蘇州后所作的四十二首讀史詠人七絕,涉及到《史記》《漢書》《隋書》等史籍中的人物,如魯仲連、董仲舒、吳王夫差、賈誼、吳王劉濞、陳后主、隋煬帝等人。另外,王鳴盛的《練祁雜詠》六十首及部分題注詩,也都較好體現(xiàn)了其詩多“學”之特點。這自然和乾嘉時期重視學術的社會思潮有很大關系,另外也和王鳴盛本人重視詩人學養(yǎng)的觀念有關。在《唐賢三昧集箋注序》中,王鳴盛寫道:“蓋所謂詩不關學者,正非無學之人所能為也。少陵千古詩圣,而其言‘下筆有神’,必以‘讀破萬卷’為根本。若以空疏淺陋之腹,而漫欲描頭畫角,以自詭于‘妙悟’,豈足當有識者之一笑乎?”[17]王詩富“學”,但依然頗多詩趣,并不枯燥乏味,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人詩才高妙,善于自然合理地融學于詩。前文所論王詩多用典故,且用典自然、貼切,亦可作為其詩“以才輔學”之佐證。
“以韻達情”,則可理解為王鳴盛能以音韻流暢、富有韻味的詩歌形式去抒發(fā)情感?!绊崱?,本有節(jié)奏、韻律之意,亦有包蘊更廣的風致、情趣之韻味含意,如繆鉞在論唐宋詩的差異時談道:“唐詩以韻勝,故渾雅”??娿X此處所言的“韻”,即為韻味,包括唐詩語言的優(yōu)美、音律的鏗鏘悅耳、情感抒發(fā)的自然含蓄、意境的雄渾雅致等因素。
王鳴盛重視詩歌音韻之美,在《蛾術編》卷七十六“杜子美”條曾探討了雙聲、疊韻在詩歌摹擬情事景物中的重要作用:“大凡摹擬情事景物,一字不能盡,則疊字以形容之。雎鳩之‘關關’,葛覃之‘萋萋’是也。或用疊韻,則山之崔嵬,馬之虺隤是也?;蛴秒p聲,登高曰高岡,馬曰玄黃是也”[18]。王鳴盛對音律的重視,使得其詩富于節(jié)奏和音韻之美。王鳴盛描寫故鄉(xiāng)歷史與風土人情的大型組詩《練祁雜詠》六十首,其中詩句多有疊字,如“小小溪橋淡晚煙,彎彎竹徑俯清川”、“渺渺遙空雁一繩,離離秋野稻交櫻”等。疊字的使用,使王詩音律更加和諧,意象更加確切、生動。王昶等人所言的“以韻達情”,不僅僅是指王詩的音律之美,更多是指王詩類于唐詩的韻味,以及王詩重情的特點。王詩如霽日初出,晴云滿空的絢爛壯麗及秀潤特色,都是其詩富有韻味的體現(xiàn)。王詩在多用典故的同時,亦重視詩韻,且能嫻熟運用比喻、夸張、想象等技巧去表達真摯情感,確可稱為“以才輔學,以韻達情”的典范。
與當時一些學人詩相比,王鳴盛詩歌有音韻流暢、繪形生動、情感真摯的特點,袁枚曾言:“陸陸堂、諸襄七、汪韓門三太史,經(jīng)學淵深,而詩多澀悶,所謂學人之詩,讀之令人不歡”[19]。與袁枚等才子型詩人相比,王鳴盛的詩更典雅,少了一些夸多斗巧,筆舌瀾翻之弊。如果與“以考據(jù)為詩,饾饤書卷,死氣滿紙,了無性情”[20]的翁方綱詩相比,那就更遠在其上了。當然,與“取徑西江,去其粗豪,而出之以奧折。用意必深微,用筆必拗折,用字必古艷,力追險澀,絕去筆墨畦徑”[21]的錢載詩歌相比,王鳴盛少了幾許精益求精的寫詩機心,與袁枚、趙翼等相比,反映生活的面較為狹窄。受沈德潛“格調(diào)說”影響,王鳴盛更重視比興以及音律的和諧悅耳,含蓄蘊藉,中正平和。其詩歌情感的豐富、真摯,在一定程度上又彌補了“格調(diào)說”過分重視形式的缺憾。作為清中葉著名學者,王鳴盛通曉經(jīng)史子集,并能在尊重詩歌特性基礎上,以才情去運典,使用夸張、比喻、想象、對比等手法,很好地抒發(fā)了情感,使詩味更加雋永,達到了“以韻達情”的效果。
注 釋:
①可參考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周廣平2006年的碩士學位論文《清代乾嘉時期學人詩研究:以“嘉定三老”為個案》第四章相關內(nèi)容。
②本文引用《竹素園詩草》卷二中的詩均引自乾隆十四年(1749)求野堂刊刻的三卷刻本《竹素園詩草》,國家圖書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