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易安 張超
摘 要: 日本江戶中期著名學者皆川淇園所編《唐詩通解》,在選詩層面以題為李攀龍編的《唐詩選》詩歌篇目為本,在詩歌闡釋上繼承并改良《唐詩選平》《唐詩解》的解詩方法,以糾正古文辭派闡釋唐詩時過于重語詞的傾向。他主張從整體上理解唐詩,把支離破碎的詞語解釋和碎片化的閱讀上升到藝術審美的層面,從而引導日本社會從美學的層面接受、普及唐詩。這是結合大和文化的方法論上的變革,促進了江戶中后期唐詩在日本的傳播。
關鍵詞: 唐詩選本;皆川淇園;唐詩通解;域外傳播
中圖分類號:I207.2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8634(2020)05-0019-(09)
DOI:10.13852/J.CNKI.JSHNU.2020.05.003
唐詩的東傳,對日本文學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其中尤以《三體詩》《唐詩選》等唐詩選本的影響為最。隨著日本知識人漢學修養(yǎng)的提高,出于諷詠、蒙學等需要,他們開始編選具有自身審美傾向的唐詩選本。特別是江戶時代,日本人所編唐詩選本盛行于世,展現(xiàn)了日本文人對唐詩獨特的理解與接受。雖然這些選本成書仍然依賴于東傳的中國選本,但日本人所編唐詩選本也產(chǎn)生過重要影響。這個過程顯示出東亞唐詩學的生成和互動,也由此揭示文化背景不同的域外人士接受唐詩的角度和新見。茲以皆川淇園的《唐詩通解》為例,探討其對明清唐詩選本的繼承與拓展。(李成晴的《和版皆川淇園〈唐詩通解〉的版本淵源》(《大學圖書情報學刊》2014年第6期)認為,《唐詩通解》是以《唐詩選》在漢地的派生本潘耒評的《唐詩選平》為依據(jù)進行的解說。仔細考察《唐詩通解》的選詩來源,可以看出皆川淇園從不同層次受到至少三種明清唐詩選本的影響。)
一、皆川淇園及其《唐詩通解》
皆川淇園(1734—1807),名愿,字伯恭,號淇園,別號筠齋、文藏、有裴齋、節(jié)齋、翁齋、吞海子,門人私謚為“弘道先生”,日本京都人,江戶時期著名的經(jīng)學家。他生性耿直,與人交往,“見其行有所不可”,(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初編》,卷一《送清君錦赴越藩序》,寬政十一年(1799)刊,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本,第19b頁。 )則“必犯其顏而匡之”。(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初編》,卷一《送清君錦赴越藩序》,第20a頁。)淇園自言其學“本于《周易》,以及之他經(jīng)”。(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初編》,卷三《答太田元貞書》,第16a頁。)他以“解釋經(jīng)典,闡述古義為務”,(藤原資愛:《淇園文集序》,載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卷首,文化十三年(1816)刊,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本,第1b頁。)繹解中國經(jīng)典達11部之多,如《詩經(jīng)繹解》《論語繹解》《孟子繹解》等,因而被日本漢學界視為屬于“古注學派”。不過也有人認為他擅長詞章。如菊池五山指出:“淇園雖以經(jīng)術自任,其說系一家私言,其所長卻在文章上?!保ň粘匚迳剑骸段迳教迷娫挕肪砦澹d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10卷,日本株式會社鳳出版,1972年6月,第531頁。)松下忠也認為他有別于一般的古注學派成員,就詩文主張而言,應視之為屬于“新格調(diào)派”。(松下忠:《江戶時代的詩風詩論——兼論明清三大詩論及其影響》,范建明譯,學苑出版社2008年版,第479—480頁。)淇園著述豐富,除為經(jīng)典做繹解外,又有《助字詳解》《實字解》《虛字解》等,還??边^《世說新語》《王昌齡集》《歐陽文忠公集》。他特別推重《史記》、唐詩,有《淇園文集初編》《淇園文集》《淇園詩話》《唐詩通解》《唐詩絕句選》《杜律評注》等流布于世。
《唐詩通解》是淇園編選的一部唐詩選本,刊于寬政五年(1793),7卷,依體編排,分五言古詩、七言古詩、五言律詩、五言排律、七言律詩、五言絕句、七言絕句,共收詩540首,詩人129位。此書先列詩歌本文,間有夾注,詩后有淇園的通解,正文旁又加以和訓,以便不懂漢語的日本讀者也能讀懂全書。
淇園編選《唐詩通解》的初衷是為子侄輩解說唐詩,他在給友人的信中寫道:“近為子侄輩說唐詩,子侄輩色皆驚,以為妙通。因詰其故,則曰:從前諸說唐詩者皆無如是之說。”(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卷十二《復中島耕夫書》,第28b頁。)于是他“取《唐詩解》諸書讀之,果率亦斷裂破碎,篇皆不能成篇”,(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卷十二《復中島耕夫書》,第29a頁。)由此萌生了編選《唐詩通解》的想法??紤]到日本當時流行的中國選本如唐汝詢的《唐詩解》等書注釋串解繁復,對于日本初學者來說不太容易閱讀和理解,因此,淇園注釋時,除對有礙于日本讀者理解的典故加以注釋外,對大部分詩歌的出處皆不出注。如陳子昂《薊丘覽古》“南登碣石館”詩,其注云:“南登其所為鄒衍筑之碣石館,而遙望其所為郭隈置之黃金臺。其所入目之丘陵,多應埋葬當時人物之地,而其上所植,盡已成喬木矣。因嘆曰:‘如昭王者,今安在哉?乃閱其霸圖之跡,為之悵傷,其事已矣。既而以其地觀盡于此,故驅馬復歸來矣?!保ń源ㄤ繄@:《唐詩通解》,卷一,寬政五年(1793)刻本,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本,第1b頁。)其中如“碣石”“黃金臺”“昭王”等典故,歷代注本往往會引經(jīng)據(jù)典,注釋出處,然淇園并未單獨注釋,而是在解釋詩歌大意之時,把需要注明的典故用自己的語言敘述出來。這種方式通俗易懂,有助于讀者把握詩歌的主旨。
淇園編選《唐詩通解》,并用自己獨特的方式解讀唐詩,首先是和日本詩壇對唐詩接受的角度和態(tài)度的變化有關。江戶初期,承五山余緒,“詩宗宋元”,(西島蘭溪:《敝帚詩話》,載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4卷,第513頁。)雖有石川丈山等人提倡唐詩,但影響不廣。至木下順庵之時,專宗唐詩,又經(jīng)門下弟子新井白石、祇園南海等的揄揚,唐詩再次風行日本;同時,以荻生徂徠、服部南郭為代表的古文辭派提倡學習以李攀龍、王世貞為代表的“明七子”,進而學習盛唐詩,因此“詩風一變,為唐為明”。(西島蘭溪:《敝帚詩話》,載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4卷,第518頁。)
淇園生于享保十九年(1734),正是古文辭派流行之時,年輕的淇園也深受古文辭派的影響。他在《東坡文抄序》中談到了此種影響,稱“蓋余少年時,以世盛尚明李王古文辭,故所為務模擬其體”。(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卷三《東坡文抄序》,第16b頁。)不過,“及稍壯,心悟其非”。(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卷三《東坡文抄序》,第16b頁。)以淇園生年推之,“稍壯”約在天明(1764—1771)之時,正是古文辭派由盛而衰,宋詩派開始興起之時。正是因為古文辭派學習“明七子”專務模擬,日本詩壇上出現(xiàn)了兩種主張。一是以釋六如、山本北山、市河寬齋等為代表提倡宋詩的一派。如山本北山認為“欲學真文章,勿以于麟、元美、徂徠、南郭、金華等諸文集為準則”,(山本北山:《作詩志彀》附錄《南郭文章謬誤》,載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8卷,第74頁。原文為日語,參考范建明譯文,參見松下忠:《江戶時代的詩風詩論——兼論明清三大詩論及其影響》,第482頁。)表現(xiàn)出明顯反對“明七子”、古文辭派的詩學主張。他在《孝經(jīng)樓詩話》中,對當時在日本流行的《唐詩鼓吹》《唐三體詩》《唐音》《唐詩選》《唐詩正聲》《唐詩品匯》《唐詩歸》等做了否定性的批評。(山本北山:《孝經(jīng)樓詩話》,載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2卷,第72頁。)菊池五山的《五山堂詩話》稱“山本北山先生昌言排擊世之偽唐詩,云霧一掃,蕩滌殆盡。都鄙才子,翕然知向宋詩,其功偉矣”,(菊池五山:《五山堂詩話》,卷一,載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9卷,第538—539頁。)指出了在山本北山等人大力反對古文辭派之下,使得當時詩風為之一變,轉向學習宋詩。
在這種風氣之下,柴野栗山、皆川淇園等人希望走出一條不同的道路。他們也反對古文辭派以明詩為學唐津梁的主張,卻與山本北山等的宗宋不同。他們主張直接學唐,從而矯正古文辭派徒事模擬的弊端。如柴野栗山認為:“今既能知惡之,則何不易之以盛唐諸公風神格調(diào)沉實優(yōu)柔者乃可,而又附同閏季頹風倦俗以自喜者何也?世道日降,文章隨污,雖則理勢所然,亦得莫非指導乖方乎?”(柴野栗山:《淇園詩話序》,載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5卷,第179頁。)他指出詩風的頹敗,不僅是由于時代改變的問題,也與學習詩歌的指導方法有關。也就是說,他認為古文辭派模擬因襲弊端的產(chǎn)生,是由于他們學習明詩的緣故,既然時人已經(jīng)認識到這一弊端,那么就應該改進學詩的方法,即“易之以盛唐諸公風神格調(diào)沉實優(yōu)柔”。他強調(diào)了這一派的詩學取徑不再以明詩為學習唐詩的途徑,而是直接學習盛唐的風神格調(diào)。皆川淇園也是從這一點出發(fā)的。
淇園于明和八年(1771)撰成《淇園詩話》,其中可以看到他主張學習唐詩的詩歌觀。他批評唐以下詩歌,主張直接學唐。他認為“唐人之于詩,遠勝于宋已下諸代。初盛固勿論,雖中晚諸家趣稍異下者,其蘊藉風致,自為超絕。蓋唐承六朝有天下,始一洗其綺靡之弊,興振正大氣象”。(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卷二《唐詩分類序》,第15a頁。)
淇園認為,即使總體不如盛唐的中晚唐諸家詩,也遠勝宋代以下之詩。他這一看法是針對釋六如等提倡學習宋詩而言的。因古文辭派影響頗大,他又專門論述了明詩的不足,認為“明一代詩人,務模擬于盛唐,而優(yōu)孟竟與真叔敖不相近,蓋風度雖類,而精神大遠……雖言時風不同,而要之明人于唐詩,失之皮相故也”。(皆川淇園:《淇園詩話》,載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5卷,第189頁。)他指出,唐詩和明詩的差別雖有時代不同而詩歌因之不同的原因,但明人學唐實際上只是學習了唐詩的表象,與其精神相差太遠。因此他認為學作詩歌的取法對象當是唐詩,因為唐詩是“近體正宗之所在,而其規(guī)矩準繩,唯于此為全備矣。如舍唐而他求,嚴氏所謂旁門外道也已”。(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卷二《唐詩分類序》,第15b—16a頁。)在淇園看來,學習近體詩必須以唐為宗,學宋與學明都是嚴羽所謂的“旁門外道”,所以他既批評古文辭派的學明,也反對釋六如、山本北山等人的學宋,從而主張直接學習唐詩。《唐詩通解》正是淇園唐詩觀的實踐。
但是,盡管山本北山將傳入日本的中國唐詩選本如《唐詩選》《唐詩正聲》《唐詩品匯》《唐詩鼓吹》《唐三體詩》《唐音》等狠狠地批判了一通,也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中國唐詩選本在日本流傳和影響的廣大。因此,淇園編選《唐詩通解》,自然也離不開對上述選本的參考。研究發(fā)現(xiàn),淇園編選《唐詩通解》,直接參考過的中國唐詩選本是題名李攀龍的《唐詩選》、唐汝詢的《唐詩解》以及清人葉弘勛的《唐詩選平》。以下分別闡述。
二、《唐詩選平》對《唐詩通解》選釋的影響
《唐詩選平》,全稱《李于鱗先生唐詩選平箋注》,故又被稱為《唐詩選平箋注》,是增刪李攀龍《唐詩選》篇目并加注解而編選的一部唐詩選本。此書并不注釋詩歌典故,而是重注從詩法角度講解詩歌。其在中國流傳不廣,在日本卻產(chǎn)生一定影響。
該書尚存兩個版本。一是康熙年間刊本,編選者題為葉弘勛。一是乾隆年間刻本,題名潘禾,或疑為潘耒。但據(jù)乾隆本《唐詩選平》中的“或問第十二則”云:“或問:‘《詩法初津》與此書出一手,而所言何有二三,曰:‘《詩法初津》專便后學,多因陋就簡,此直陳管見,無所避就,故有不同?!保ㄅ撕蹋ㄈ~弘勛):《唐詩選平》,“或問第十二則”,乾隆十二年(1747)刊,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藏本,第4a頁。關于《唐詩選平》的版本流傳及作者考辨,筆者另撰有文章詳論。)《詩法初津》為葉弘勛所著,(蔣寅:《清詩話考》,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235頁。)而這里明確提出“《詩法初津》與此書出一手”,因此《唐詩選平》當為葉氏所著,潘禾乃后人偽托。只是因乾隆本題為《江城潘稼堂先生評唐詩選平箋注》,后世或誤以為《唐詩選平》是潘耒所編選。
從淇園《唐詩通解》中的引語來看,他參考過《唐詩選平》中的評語。如儲光羲《洛陽道》(洛水春冰開)下注云:“潘公首言道?!保ń源ㄤ繄@:《唐詩通解》,卷六,第6b頁。)岑參《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首》(其五)下注云:“潘云:此敘戰(zhàn)時也?!保ń源ㄤ繄@:《唐詩通解》,卷七,第19a頁。)這里引用了“潘公”(潘耒)的評語,說明淇園參考的是乾隆年間刊刻的題名為潘耒的《唐詩選平》。他以為《唐詩選平》的作者是潘耒,或許同樣誤以“潘稼堂”為潘耒。
《唐詩通解》在闡釋方法上也受到過《唐詩選平》的啟發(fā),不少是在前者的基礎上加以發(fā)揮的。例如,解釋李白《峨眉山月歌》時,他寫道:
潘耒云:“‘夜發(fā)清溪言其始,‘向三峽言其終。‘平羌江‘峨眉‘渝州言其中?!庇衷疲骸棒砬逑角冀逯荩瑲v乎三峽,此路程也。”愚云:此言我將發(fā)舟于內(nèi)江清溪縣,而遙見峨眉山上初更前后吐月,半輪生白,揚其秋輝。而心想今所見之月影,應照入我舟路所歷之平羌江水,其光隨水而流動焉。因又想君必應來,在其江畔月下,看其景致,乃或當?shù)靡虮阆嘁娨病<榷拱l(fā)舟清溪,以向三峽,而行去之中,當平羌江畔,思君而不得相見,而唯我心中空恨之。“不見”,舟則方下渝州矣。(皆川淇園:《唐詩通解》,卷七,第4a頁。)
又如,王昌齡《長信秋詞》(其五)小注云:
此總括前四首之意,更以成一首者。起句即第一首,承句即第二首,轉句“細草跡”即與第三首“奉帚”相映,合句“不勝情”即第四首,全醒后之情事也。(皆川淇園:《唐詩通解》,卷七,第10b頁。)
試比較《唐詩選平》對《長信秋詞》(其五)的評語:
若以一首而言,則宮中、殿下、堂中、帳里似覺非法。彼為全篇作結,固不必修飾于四句也。五章苦樂相并,愈覺難堪??此路ù蔚?。(潘禾(葉弘勛):《唐詩選平》,卷七,第17b頁。)
兩者文字雖不盡相同,但評語以“全篇作結”來解釋這五首詩,分析的角度是相同的。
從《淇園詩話》的一段文字中可以推測,淇園接觸葉弘勛論詩的觀點或更早:
《王昌齡集》中《長信秋詞》五首,第五首乃合前四首之意以為一首者。蓋其第一首“金井梧桐”,乃詠其第五首起句“長信宮中秋月明”之詩也;其第二首“高殿秋砧”,乃詠其第五首承句“昭陽殿下?lián)v衣聲”之詩也;第三首“奉帚平明”,乃詠其轉句“白露堂中細草色”之詩也;第四首“真成薄命”,乃詠其合句“紅羅帳里不勝情”之詩也。(皆川淇園:《淇園詩話》,載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5卷,第205—206頁。)
在這一段議論中,淇園用“起承轉合”之法,將葉弘勛的說法具體化,并且落實到前四首詩歌的闡釋中,從而勾連了“看他章法次第”和“全篇作結”的完整性。這一連串的釋詩軌跡,基本上可以看到淇園學習中國本土唐詩研習經(jīng)驗并努力創(chuàng)新的過程。
當然,雖說《唐詩通解》的闡釋受到《唐詩選平》的啟發(fā) ,但在錄選詩歌的舍取上還參考了李攀龍的《唐詩選》等其他的選本,并在認為《唐詩選平》處理不妥當?shù)牡胤阶隽苏{(diào)整。例如《唐詩通解》中張九齡的《感遇》(其四)下注云:“此以下尚有八首,今以見《選》所收之詩意所來,故補前三首,余以多篇亦從節(jié)略?!保ń源ㄤ繄@:《唐詩通解》,卷一,第3a頁。)張九齡的《感遇》,李攀龍的《唐詩選》只選“孤鴻海上來”一首,《唐詩通解》雖與《唐詩解》一樣選四首,但《唐詩解》所選第四首“漢上有游女”《唐詩通解》并未選錄,《唐詩通解》所選第一首“蘭葉春葳蕤”《唐詩解》并未選錄,因此《唐詩通解》不是以《唐詩解》為選詩來源的。而《唐詩選平》正選張九齡的《感遇》十二首,且前四首詩歌次序與《唐詩通解》相同,符合《唐詩通解》所言“此以下尚有八首,今以見《選》所收之詩意所來,故補前三首,余以多篇亦從節(jié)略”之意,因此,《唐詩通解》所補之詩歌,正是據(jù)《唐詩選平》加以補錄的。又如《唐詩通解》中的《百花原》“百花原頭望京師”,《唐詩選》題作《出塞行》,其中“百花原頭”作“百草原頭”;(題名李攀龍:《唐詩選》,卷七,服部南郭校定,慶應三年(1867)嵩山房梓行,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本,第6b頁。)《唐詩選平》正題作《百花原》,“花”之異文與《唐詩通解》相同,說明《唐詩通解》所選詩歌文本上受到《唐詩選平》的影響。不過,《唐詩通解》并不是完全接受《唐詩選平》的影響,在一些詩歌的歸屬問題上,淇園也有自己的判斷。如《唐詩通解》中的《出塞》“秦時明月漢時關”,小注云:“本集三首,其第二首‘騮馬新跨白玉鞍,即是李白詩混入者,故原本雖收,而今除之?!保ń源ㄤ繄@:《唐詩通解》,卷七,第13a頁。)可見,對《唐詩選平》中的《出塞》收錄“騮馬新跨白玉鞍”詩,淇園認為是李白詩混入王昌齡詩中,因此未收。
三、《唐詩選》和《唐詩解》對《唐詩通解》的影響
李攀龍的《唐詩選》自經(jīng)服部南郭校訂及萱園門下的積極注釋,日漸為日本詩壇所推崇。(參見蔣寅:《李攀龍〈唐詩選〉在日本的流傳與影響——日本接受中國文學的一個側面》,載蔣寅:《視角與方法:中國文學史探索》,第521—548頁。劉芳亮:《日本江戶漢詩對明代詩歌的接受研究》,山東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08—130頁。)雖然中間經(jīng)歷山本北山等人提倡宋詩,貶低《唐詩選》,但其一直是日本人喜愛的唐詩選本。賴山陽也指出了江戶后期人們學習《唐詩選》的情況:“輯唐詩者數(shù)十家,而行于此間者于鱗為最,三家村亦藏歷下之選,人人誦習?!保ㄙ嚿疥枺骸短平^新選》,凡例,幽蘭書屋藏版,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本,第1b頁。)可見《唐詩選》在日本的影響力之大。淇園之時,正是《唐詩選》流行時期。
《唐詩選》對《唐詩通解》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詩歌選目上,茲舉例說明。
一是《唐詩選平》未選的詩歌,《唐詩通解》仍依據(jù)《唐詩選》選入。如駱賓王的《宿溫城望軍營》詩題下小注云:“原本無此詩,今仍李《選》。”(皆川淇園:《唐詩通解》,卷四,第1b頁。)這里的“原本”指的是《唐詩選平》,其并未收錄駱賓王的《宿溫城望軍營》,淇園則根據(jù)《唐詩選》補入《唐詩通解》。又如《唐詩通解》中盧綸的《和張仆射塞下曲》(月黑雁飛高),下注云:“原本五首,而無此篇,今姑從李《選》?!保ń源ㄤ繄@:《唐詩通解》,卷六,第14b頁。)《唐詩選平》收錄的盧綸《和張仆射塞下曲》五首詩歌中并沒有此詩,因此淇園據(jù)《唐詩選》補入。此外,還有一些詩歌是《唐詩通解》據(jù)《唐詩選》加以補入的,只是在注釋中并未提及。如《唐詩通解》中的《漢苑行》下收錄有張仲素的《秋閨思》,《唐詩選平》也未收錄,淇園當是據(jù)《唐詩選》加以補錄。
二是當詩作歸屬存在爭議時,《唐詩通解》根據(jù)《唐詩選平》的意見,以《唐詩選》為正。如《唐詩通解》中張子容《涼州歌第二疊》下小注云:“潘云:以上兩歌,其一為隋煬帝幸江都所制,其二為開元中西涼都督郭知運所進賦事,而其情自見。姑仍李《選》原本?!保ń源ㄤ繄@:《唐詩通解》,卷七,第41b頁。)同卷張子容《水鼓子第一曲》下注云:“潘云:此詩一說是張祜《胡渭州題》,故仍李《選》原本。”(皆川淇園:《唐詩通解》,卷七,第41b頁。)據(jù)此可知,《唐詩選平》的編者認為《涼州歌》《水鼓子第一曲》詩歌歸屬存在爭議,其中《涼州歌第一疊》應是隋煬帝的作品,《涼州歌第二疊》應為郭知運的作品,《水鼓子第一曲》一說是張祜的《胡渭州題》,不過其雖有此疑問,但未做詳細考證,仍舊根據(jù)《唐詩選》,把這三首詩歌歸為張子容的作品。而淇園也從《唐詩選平》編者的意見,將此三首詩歌歸到張子容名下。
三是淇園從詩歌章法、體制的角度衡量詩歌取舍,不符合詩體要求的不作增選,遵從《唐詩選》所選詩歌。如《唐詩通解》中張說《湖山寺》題下注云:“本集二首,其一五古,原本收之,今以體之不同,故去之?!苯源ㄤ繄@:《唐詩通解》,卷五,第4b頁,按此詩原本誤置蘇颋之下。)而《唐詩選平》正收《湖山寺》二首,一為“空山寂歷道心生”,《唐詩通解》所選與之相同,另一首“楚老游山寺”即為五古。這里的“原本”正是指《唐詩選平》。淇園認為《唐詩通解》卷五所收為七律,而《唐詩選平》所選《湖山寺》(楚老游山寺)為五言古詩,不符合所選詩體,因此刪去,這與《唐詩選》也只收七律,未收五古相同。又如杜甫《題張氏隱居》(春山無伴獨相求)下小注云:“本集二首,其一五律,原本收之,今以體之不同,故去之?!苯源ㄤ繄@:《唐詩通解》,卷五,第19b頁。)《唐詩選平》所收《題張氏隱居》有二首,一首為“春山無伴獨相求”,另一首是“之子時相見”,為五律,淇園認為不符合《唐詩通解》卷五所收體例,因此沒有選入,亦與《唐詩選》也只收七律相同。
從以上三點來看,《唐詩選》影響了《唐詩通解》的選詩篇目。如果進一步將兩者所選詩篇目加以比較的話,可以看出《唐詩通解》的選詩篇目并未超出《唐詩選》的范圍。盡管從詩歌數(shù)量上來看,《唐詩選》收詩465首,《唐詩通解》收詩540首,后者比前者多出不少,但多出來的詩歌中除《唐詩通解》卷六中的駱賓王《寒夜思友》外,往往是同題多首的作品,即:《唐詩選》只選一首,而《唐詩通解》據(jù)《唐詩選平》加以補入,因此造成兩者收詩數(shù)量的差異。所以,《唐詩通解》入選的詩歌,實際上完全依賴于《唐詩選》的篇目。
不過,通過與蔣一葵箋釋本《唐詩選》和服部南郭校定的《唐詩選》中所選詩歌相比較,淇園所采用的并不是蔣一葵注釋本《唐詩選》,而是經(jīng)過服部南郭校定的《唐詩選》。如《唐詩通解》卷一中的魏徵《述懷》“還驚九折魂”,“折”字在明刻本《唐詩選》和《唐詩選平》中皆作“逝”,而服部南郭校定本則作“折”。這應與服部南郭校定的《唐詩選》在日本廣泛流傳有關。
而除了《唐詩選》和《唐詩選平》對《唐詩通解》的影響外,唐汝詢的《唐詩解》也在詩歌的闡釋方面直接啟發(fā)過淇園。例如,唐汝詢《唐詩解》中的荊叔《題慈恩塔》注云:“荊叔,史不載其爵里,讀其詩有盛唐之音。想其意多衰世之慨,未可定其時也?!保ㄌ迫暝儯骸短圃娊狻?,卷二十四,萬歷四十三年(1615)楊鶴刻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集部第370冊),齊魯書社1997年版,第6頁上。)唐汝詢認為就詩意而言,此詩“多衰世之慨”,但因荊叔生平不詳,所以用“想”字表示推測之意。淇園則在該詩“暮云千里色”句下注云:“此言國運稍見衰晚也。”(皆川淇園:《唐詩通解》,卷六,第17a頁。)他將唐汝詢的推測之言,作為確認之詞。又如《唐詩解》中的岑參《送張子尉南?!贰按肃l(xiāng)多寶玉,慎勿厭清貧”注云:“地雖多寶,豈可以貧故而變其操乎?”(唐汝詢:《唐詩解》,卷三十六,第155頁上。)《唐詩通解》同詩注云:“然則此南海之地雖多寶玉,張其慎勿厭清貧可也?!保ń源ㄤ繄@:《唐詩通解》,卷三,第11b頁。)淇園的注解是直接對詩意的疏解,與唐汝詢用反問句的意思相同,都是表達對朋友的規(guī)諷之意,也可以看出《唐詩通解》對《唐詩解》的借鑒與吸收。另外,抑或《唐詩通解》的書名同樣是受到《唐詩解》的啟發(fā),也未可知。
四、《唐詩通解》對明清唐詩選本的繼承與拓展
上述三種唐詩選本對《唐詩通解》的不同影響,說明皆川淇園是從不同層面有選擇地接受了中國明清唐詩選本的詩歌觀和詩歌批評方法。在選詩上,他以《唐詩選》所選篇目為本,另外增加了同題多首的詩歌。在詩歌闡釋上,他改良《唐詩選平》《唐詩解》的詩評方法,使日本人原先單純的詞語典故釋證向整體詮釋轉移,同時,用精煉主旨、語言通俗而辭章優(yōu)美的串講來解評所選詩歌。他又結合日本唐詩發(fā)展的實際,努力從詩歌審美的層面,引導日本人學習唐詩,表現(xiàn)出對明清唐詩選本的繼承與拓展。
明清唐詩選本傳入日本以后,有一個接受的過程。首先是如何讀懂唐詩,這就產(chǎn)生訓讀和詞語解釋的需要。其次是唐詩選本的閱讀如何指導漢詩的創(chuàng)作實踐。在淇園的《唐詩通解》出現(xiàn)之前,日本人所選的唐詩選本基本上體現(xiàn)了這兩個階段的成果。
江戶初期,日本學者對中國古代經(jīng)典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經(jīng)學方面,對明代唐詩選本的研究尚處于萌芽狀態(tài),他們更多是將之作為詩文寫作的教材。對明代唐詩選本掀起研究、學習的熱潮,應始于古文辭派。該派學習“明七子”的格調(diào)論,不僅將之運用在詩文創(chuàng)作方面,也運用于詩文典籍解釋上。這主要集中在對《唐詩選》的注釋上。《唐詩選》起初是以《唐詩訓解》的面目流傳于日本,貝原益軒稱其“頗精詳,是可為諸詩集及詩解之冠”。(貝原益軒:《格物余話》,甘雨亭叢書本,安政三年(1856)刊本,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本,第13b頁。)但服部南郭校訂《唐詩選》時對其大加批評,故其后注家雖略有引用,多是對其進行駁正,最終為《唐詩選》所取代。
服部南郭于享保九年(1724)校訂《唐詩選》后,日本學者開始對其進行注解。這些學者大都是徂徠弟子及其后學,深受徂徠思想的影響。一般的詩歌注本包括訓和解,訓主要包括詩歌典故、詞語的注釋,而解主要是詩意的講解。但徂徠認為:“其小有識者,動說意味如何,殊不知外詩家語以求詩家意味,終是沒交涉。求之語言,似淺實深,求之意味,雖深,便墮外道。其在中華,唐宋分歧處實在此?!保ǚ磕瞎骸短圃娺x》,附言,載題名李攀龍:《唐詩選》,卷首,第2a頁。)徂徠嚴格區(qū)分詩語和詩意,認為理解詩歌要從語言入手,這對其后學影響深遠。如釋大典專門作《詩語解》。受此影響,此時期的唐詩注本更注重詩歌典故、詞語的訓釋。如服部南郭批評《唐詩解》稱:“備之掌故,則往往便于質訪,至其解詩意,謬妄居半,不必取也。且詩貴興象,只謂擾心,胡用喋喋解之為?”(荻生徂徠:《譯文筌蹄》,卷首《題言》,明治四十一年(1908)版,須原屋書店,第13頁。)服部南郭肯定的是《唐詩解》備之掌故之處,不滿于唐汝詢的“自發(fā)議論”。(釋大典:《唐詩集注》,凡例,安永三年(1774)刊本,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本,第1b頁。)在他看來“詩貴興象”,因此詩歌注釋可以注其典故,不用喋喋不休為之作解??谙肀6辏?735)的入江南溟的《唐詩句解》,是較早為《唐詩選》作注的日本注本。入江南溟在《唐詩句解·附言》中稱:“余解要在解字句,不務為煩?!薄敖袢藙战庠?,不知參詩,乃先解后詩,顛末錯謬,既已不知先后,奚得入于道?夫唐詩在興趣,神采飛動,豈解之所盡乎?解一錮,許多臭味,不能得之言意外,先入為主故也?!保ㄈ虢箱椋骸短圃娋浣狻?,附言,享保二十年(1735)刊本,第2b頁。)入江南溟認為唐詩在興趣,注家的注解反而禁錮了其言外之意的表達,所以他重在字句的解釋,而不在詩意的闡揚。千葉玄之也持此種看法,他認為“后進之學唐詩者,知所重,而不知所本也。其所本者,故事也”。(千葉玄之:《唐詩選掌故》,例言,寬政五年(1793)嵩山房刊本,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藏本,第1a頁。)“故事”即典故的意思,在千葉玄之看來,后進雖知以學唐為重點,但學詩之本在“故事”而不在詩意,他要求初學“惟熟玩事實”。(千葉玄之:《唐詩選掌故》,例言,第2a頁。)他所編的《唐詩選掌故》(1765),分上、下兩欄,上欄為詩歌典故、詞語的注釋,下欄為唐詩正文,并不解釋詩意。可見,此時期日本學者唐詩注釋的重點在“訓”,不在“解”。
選本的編選,其中一個重要作用在于選擇范本以指導詩人的創(chuàng)作。如《四庫全書總目》評趙師秀所編《眾妙集》稱:“觀其有近體而無古體,多五言而少七言,確為四靈門徑,與其全集可互相印證?!保o昀:《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七,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1701頁。)日本學人論學詩之法常見于詩話中,不過,在唐詩選本中也多有論述。如津阪孝綽通過編選《唐詩百絕》來指示學詩門徑,稱:“學詩必宗唐,先從七言絕句入……今此百篇,乃拔雋于其中品格清高、風調(diào)朗潤、意婉味腴、眾美畢具,選之又選,醇乎醇者,庶幾金聲而玉振之,學詩小子必由乎是,唐絕之能事畢矣?!保ń蜈鏂|陽:《唐詩百絕》,序,明治三年(1870)刊本,北海道大學附屬圖書館藏本,第1a頁。)津阪孝綽指出學詩要以唐為宗,要先從七絕學起,所以他選了其中“品格清高、風調(diào)朗潤、意婉味腴、眾美畢具”的作品。學詩者要以此種詩歌為標準,那么他們的審美情趣、詩歌創(chuàng)作自然也要以此為尚。又如宇野明霞所編、釋大典補注的《唐詩集注》,雖以詩文字句的注釋為主,但也通過征引前人評論或加按語來講述詩人創(chuàng)作之法,以示學詩方法。如《唐詩集注》中的李商隱《寄令狐郎中》注云:“徐云,落句用古事為今事,于鱗七絕多此句法。按義山學杜詩者,此起句蓋自渭北江東句得來?!保ㄓ钜懊飨季帯⑨尨蟮溲a注:《唐詩集注》,卷七,第56b頁。)釋大典引用徐評指出李攀龍詩中多學李商隱詩句法,他又進一步指出李商隱如何學杜,這就讓讀者明白了詩歌創(chuàng)作中如何用典,如何從古人學詩,非常具體。
通過對唐詩的學習,古文辭派改變了江戶初期詩風卑弱的局面,但其一味地復古模擬,也不可避免地失去了個性,脫離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實際,所以俞樾在《東瀛詩選》中批評該派“一時言詩悉以滄溟為宗,高華典重,乍讀之,亦殊可喜。然其弊也,連篇累牘,無非天地、江湖、浮云、白日”。(俞樾:《東瀛詩選》,卷十,曹旭、歸青點校,中華書局2016年版,第293—294頁。)
對于古文辭派存在的問題,皆川淇園在天明之際已經(jīng)認識到,并積極尋求改良之法。他首先肯定模擬的價值,稱“凡學無大小,皆當從模擬入”。(皆川淇園:《淇園詩集》,卷二《小西伯熙松江近體詩序》,第4a頁。)但是,“既及得其道,亦貴神化耳”。(皆川淇園:《淇園詩集》,卷二《小西伯熙松江近體詩序》,第4a頁。)對以中國詩歌為學習對象的日本漢詩而言,不模擬是很難的,所以淇園從日本漢詩學習的實際出發(fā),堅持主張要從模擬入手。在《淇園詩集》中有數(shù)量眾多的擬作。如五律有《青樓曲》《少年行》,七律有《擬唐人安樂公主新宅應制》《擬賈至早朝大明宮諸僚酬和之作》《擬老杜》,五絕有《擬子夜歌》,七絕有《擬春夜寓值》《涼州詞》等,可以看出他曾著力模仿過唐詩各種體裁。他不僅提出詩歌要從模仿入,也給出了學習之法:“凡學作詩,須先多誦古人之詩,又須將其所誦之詩,一一皆領解透徹其意旨,蓋誦以參其調(diào),領解以參其格。格調(diào)既習,而后可得以參其法?!保ń源ㄤ繄@:《淇園詩話》,載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5卷),第193頁。)淇園認為應通過對古人詩歌的誦讀領解,學習詩歌的格調(diào),以達到學詩的目的,這顯然是格調(diào)論的思維模式。(參見查清華:《格調(diào)論的思維模式》,《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04年第6期,第80—84頁。)而與古文辭派重視詩語相比,淇園顯然更強調(diào)學詩要領解透徹詩歌意旨。他認為“詩有體裁,有格調(diào),有精神,而精神為三物之總要。蓋精神不缺,而后格調(diào)可得高,體裁可得佳”。(皆川淇園:《淇園詩話》,載池田四郎次郎編:《日本詩話叢書》,第5卷,第181頁。)他以“精神”為“體裁、格調(diào)”的總要,表明他論詩的重心轉向對詩歌內(nèi)在精神的把握。所以他強調(diào)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終目的是要“神化”,要融會貫通。如其《鴨河西岸客樓望雨》云:“高樓把酒望蒼茫,清簟疏簾片雨涼。川上晚來云斷處,長堤十里入斜陽?!保ń源ㄤ繄@:《淇園詩集初編》,卷三,寬政四年(1792)刊,第27a頁。)此詩描寫日本京都鴨川一帶的雨后之景,有唐詩風味,可以看出詩人在詩歌創(chuàng)作方面已能自成一格。
另一方面,淇園又從唐詩選本入手,批評前代唐詩注本斷裂破碎,而學詩者亦為“如是陋說所錮,不知篇有成篇之旨”。(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卷十二《復中島耕夫書》,第29a頁。)因為,訓解的方法被拆成訓和解,訓的部分比較容易,但有礙于詩歌的整體理解,這也就阻礙了普通日本人對唐詩的接受。因此,他強調(diào)“少年子弟于其習詩,先知其通篇之義”。(皆川淇園:《淇園文集》,卷十二《復中島耕夫書》,第29a頁。)他通過編選《唐詩通解》來強調(diào)從整體上理解和詩歌。《唐詩通解》中除了正文有少量的夾注用來說明難懂的詞語外,在入選的每一首詩后淇園都寫有一段整體闡釋或串講的欣賞評語,用來說明詩意。通過這樣的解釋,他把支離破碎的詞語解釋、閱讀上升到審美的層面,從而引導日本唐詩學從美學的層面接受、普及唐詩。這是結合本國文化的方法論上的變革。這既是對古文辭派過分重視詩語的補正,也在一定程度上回擊了山本北山等宋詩派的批評,促進了唐詩在日本江戶中后期的進一步傳播。
A Study of the Influence of Selected Works of Tang Poetry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on The General Interpretation of Tang Poetry by Kien Minagawa
ZHU Yian,ZHANG Chao
Abstract: The General Interpretation of Tang Poetry compiled by the famous Japanese scholar Kien Minagawa in the mid-Edo period was based on the poems of Tang Poetry Anthology compiled by Li Panlong, which not only inherited and improved the method of interpreting poems in Selected Works of Tang Poetry and The Interpretation of Tang Poetry in terms of poetry interpretation, but also corrected the tendency of the ancient literary school to overemphasize words when interpreting Tang poems. Kien Minagawa advocated to understand Tang poetry as a whole, and to elevate fragmented word interpretation and fragmented reading to the level of artistic aesthetics, thereby guiding Japanese society to accept and popularize Tang poetry from the aesthetic level. His advocacy was a methodological change in combination with Yamato culture, which promoted the spread of Tang poetry in Japan in the middle and late Edo period.
Key words: Selected Works of Tang Poetry, Kien Minagawa, The General Interpretation of Tang poetry, exotic transmission
(責任編輯:陳 吉)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東亞唐詩學文獻整理與研究”(18ZDA248)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朱易安,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上海 200234)。張超,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