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榮 孫峰
【摘要】活躍在20世紀三十年代中期的東北作家群是東北淪陷初期“北滿作家群”轉移到關內而迅速揚名的團體,這個團體的出現(xiàn)與著名私營報紙——哈爾濱《國際協(xié)報》副刊息息相關。后者因一貫的進步傾向使其成為左翼作家創(chuàng)作的核心陣地,從而為淪陷區(qū)的東北文壇帶來一抹亮色,也為以蕭紅、蕭軍為代表的熱血青年最終走向全國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關鍵詞】東北作家群;東北淪陷初期;“北滿作家群”;《國際協(xié)報》副刊
近年來,關于東北作家群的研究大多停留在對作家作品的解讀上,而往往忽視了他們成長的土壤——報紙文學副刊為此精心搭建的平臺。事實上,東北作家群中的許多領軍人物如蕭紅、蕭軍、塞克、黑人、巴來、白朗等享譽全國之前,就受到被稱為“東北作家群的搖籃”[1]的哈爾濱《國際協(xié)報》副刊的滋養(yǎng),是該副刊使其作品首次面對大眾,并悉心扶植使其羽翼漸豐,以致走向全國。
一、東北淪陷前《國際協(xié)報》副刊為左翼文學提供的場域
《國際協(xié)報》于1918年7月1日在吉林省長春市創(chuàng)刊,1919年11月10日遷至哈爾濱,1937年10月被日本關東軍哈爾濱特務機關強令終刊,辦刊近20載春秋。著名報人徐鑄成曾將該報贊為“東北地區(qū)最有生氣的報紙”。[2]作為一份面向市場、自負盈虧的私營報紙,《國際協(xié)報》自誕生起就設置了副刊,且其地位逐步提高,影響逐步擴大,發(fā)展到一定階段時,其影響力甚至超過了正刊,成為該報的一大特色和品牌。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東北,《國際協(xié)報》是較早專心于新文藝建設,并且享有較大聲望的報紙之一,成為傳播新文化、倡導新思想、培養(yǎng)新青年、促進新文學發(fā)展的陣地。
早在上世紀20年代初期,該報便受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副刊上常刊有白話小說和新詩。1927年上半年,東北第一代新文學作家趙惜夢擔任《國際協(xié)報》副刊主編后,該報副刊更是得到突飛猛進的發(fā)展,至東北淪陷止,該報陸續(xù)增設了10余個文藝性副刊。許多副刊依托于同名文學社,由一些青年文藝愛好者供稿,他們組成了強大的作者群,憑借對社會的深切關注和改造熱望,將時代精神自然地帶到作品之中,用創(chuàng)作實踐改變了《國際協(xié)報》副刊的面貌,同時也徹底蕩滌了東北文壇的陳舊之風,提升了東北新文學創(chuàng)作的格調。
“九一八”事變前,《國際協(xié)報》副刊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左翼文學的宣傳場所。例如1928年創(chuàng)辦的《燦星》周刊便以“普羅文學”為目標,確定了選稿的三個不準——“不刊描寫才子佳人之作”“不刊對當局歌功頌德的文章”“不刊對人生悲觀失望的作品”,[3]積極倡導作家要有社會責任感,提倡文學要反映現(xiàn)實、有革新精神,這便極大鼓舞了當時的廣大熱血青年。而創(chuàng)辦于1929年的另外兩個文藝周刊《蓓蕾》和《薔薇》均以現(xiàn)實主義為基調,揭示社會矛盾和心靈面貌,題材大多比較嚴肅。其中地下黨員、東北作家群代表金劍嘯就曾刊登了《敵人的衣囊》和《王八旦日記》等作品,在該報書寫著人生的激情和革命的理想。
“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國際協(xié)報》副刊迅速配合正刊,義無返顧地承擔起社會責任,將其變成表達民眾政治熱情、憂患意識和愛國精神的重要渠道,從而充分彰顯了媒體的價值。事變后,該報將核心副刊《國際公園》的版頭改換成了特制的大字通欄口號,反復提醒讀者“你的心跳不?你的血流不?”“你認識敵人嗎?你看準敵人嗎?”“炮彈什么滋味?月餅什么滋味?”“你怎樣雪恥?你怎樣救國?”……副刊主編趙惜夢還在頭條位置開辟醒目的專欄,連續(xù)撰寫關于時局的簡短雜文,并且使刊發(fā)的各種文學體裁都統(tǒng)攝在抗戰(zhàn)主題下,切實激發(fā)了廣大讀者的愛國熱忱。
二、東北淪陷初期的媒介環(huán)境和“北滿作家群”的崛起
廣大民眾的抗日救亡熱情并沒能擋住日本侵略者的鐵蹄踐踏,“九一八”事變爆發(fā)后僅僅四個多月時間,東北三省相繼淪陷。1932年3月1日,偽“滿洲國”宣布成立。在日本的高壓政治統(tǒng)治下,幸存的媒體只得委曲求全,茍延殘喘,發(fā)展進入低谷。一段時間以來,時局的驟變和出版界的癱瘓,使各媒體都如履薄冰,同時也令早在事變前活躍在東北文壇的作家們或紛紛逃亡,或擱筆沉默,或積極媚日,經(jīng)營著所謂“王道文學”;有的索性改換文風,書寫著閑情與媚情。自哈爾濱淪陷后,《國際協(xié)報》各個副刊的開創(chuàng)者趙惜夢便與曾經(jīng)活躍在黑龍江文壇的新文學主力作家代表陳凝秋(塞克)、孔羅蓀、陳紀瀅等因不愿當亡國奴而離開哈爾濱??梢哉f,在此階段,整個東北報業(yè)的副刊發(fā)展均處于低谷時期,曾經(jīng)繁花錦簇的黑龍江文壇很快陷于枯萎。
在日偽政權粉飾太平的假象之下,充斥報紙副刊的大都是舊武俠小說或太平贊歌,通俗文學開始搶占市場,這無疑給東北淪陷區(qū)文學的健康發(fā)展帶來了壓力。但《國際協(xié)報》副刊在社長張復生的支持下仍為新文藝留有一席之地,并積極扶植新文學青年,為他們提供實際幫助?!氨睗M作家群”的骨干蕭軍就曾在自傳中提及當時在哈爾濱“像點樣的只有一家《國際協(xié)報》”。困在旅館中的蕭紅也把《國際公園》中的許多文章當作最好的精神食糧。蕭軍早期的幾篇文章如《飄落的櫻花》《桃色的線》《孤雛》等都在《國際協(xié)報》上發(fā)表,其寫作生涯的第一筆收入,也是《國際協(xié)報》副刊主編裴馨園派人資助他的??梢哉f,這塊“根據(jù)地”的保留,為后來的不斷擴大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由于日本侵略東北初期忙于軍事占領,尚未來得及對“北滿”實行全面的文化統(tǒng)制,因此,1932年春,中共滿洲省委由沈陽遷至日偽統(tǒng)治相對薄弱并且反日情緒長期高漲的哈爾濱,哈爾濱便成了東北人民抗日反滿愛國活動的中心。一些愛國文藝人士受此影響,漸漸組成團體,形成當時所謂的“北滿作家群”(即“東北作家群”的雛形),他們以各種文藝形式表達著對日偽統(tǒng)治的不滿。
1933年8月6日,由中共地下黨成員姜椿芳、羅烽、金劍嘯等直接領導的文藝周刊《夜哨》在“新京”(今長春)<大同報》誕生,該周刊由三郎(蕭軍)負責組稿,為其提供稿件的均是“北滿作家群”的骨干。當時,每期<夜哨》稿件都是由蕭軍集稿后從哈爾濱寄給《大同報》副刊編輯陳華的?!兑股凇返闹饕迦擞星囊鳎ㄊ捈t)、洛虹(羅烽)、巴來(金劍嘯)、白朗(劉莉)、星(文光)、權(陳華)、梁倩(楊倩)、三郎(蕭軍)、黑人(舒群)等。與以往東北新文學作品所不同的是,《夜哨》作品不再局限于對個性解放、婚姻自由的吶喊,而更多的以國家和民族解放為主題,暴露日偽統(tǒng)治的黑暗殘暴。但遺憾的是,《夜哨》只維持了四個多月,共出版2l期,便因連載反映抗聯(lián)生活的小說《路》而引起當局關注,1933年12月24日被勒令???/p>
三、《國際協(xié)報》副刊為“北滿作家群”鑄就的輝煌
《夜哨》停辦之后,由于《國際協(xié)報》一直以來的進步立場以及該報主要負責人對新文學的支持,加之該報時任副刊編輯白朗(地下黨員羅烽的愛人)與“北滿作家群”的密切關系,這個團隊的創(chuàng)作迅速轉移到了《國際協(xié)報》副刊。1934年1月18日,《文藝》??皆凇秶H協(xié)報》創(chuàng)辦,由白朗全面負責,以《夜哨》原班人馬,繼續(xù)從事反滿抗日文學活動?!段乃嚒钒l(fā)刊詞中指出:“文學不能規(guī)定目的的,因為有目的的文學,常是失去了文學的價值。但文學學者它不能只是埋首在書齋里構思、設想,起碼更應該推開窗戶,睜開它的睡眼,和現(xiàn)實親吻一下。那么可以明了人類在廣大的宇宙間怎樣的生存著,更可以聽見弱者的低吟是怎樣在垃圾堆上和陰溝里打滾……”[4]
很顯然,這里所抨擊的“文學的目的”,主要是針對日偽統(tǒng)治者所提倡的“王道文學”而言。正因為旗幟鮮明,宗旨明確,因此《文藝》和《夜哨》一樣,發(fā)表了許多進步的文藝作品,這些作品反映了在日偽統(tǒng)治下動亂的農(nóng)村,被損害遭踐踏的人民,描繪了人民的掙扎、反抗和斗爭。《文藝》剛一問世,便以鮮明的色彩、犀利的鋒芒和清新活潑的面貌獲得廣大讀者的喜愛。
為蒙騙敵人,“夜哨”作家們紛紛更換了筆名,在《國際公園》和《文藝》中發(fā)表作品。例如,蕭軍以“田倪”為筆名在《文藝》上發(fā)表了文學評論《一九三四年后全滿洲文學上的進路》,小說《一個雨天》、《期待》,詩歌《為誰唱的》、《給夜行者》以及黑龍江最早的電影劇本《棄兒》等;蕭紅以“田娣”為筆名在《文藝》上發(fā)表了小說《患難中》《鍍金的學說》等文章;白朗以“弋白”“杜徽”“徽”等筆名發(fā)表了《悚栗的光圈》《四年間》《逃亡日記》等文章;金劍嘯以“巴來”為筆名發(fā)表了小說《云姑的母親》,詩歌《洪流》《幽靈》《白云飛了》《贈別》等作品;羅烽也用“彭勃”為筆名發(fā)表了獨幕劇《現(xiàn)在晚了》,中篇小說《星散之群》等文章……《文藝》還吸收了一批新的進步的文學青年,如林玨(達秋)、金人(張君悌)、(梁)山丁、田瑯、代生等,從而擴大了作者范圍和讀者的視野,影響日益深廣。
《文藝》中發(fā)表的文學作品題材廣泛,其中有的通過對個人的煩惱和苦悶生活的描繪表現(xiàn)現(xiàn)實的無奈;有的借助于刻畫弱小“動物”的遭遇來表達“人”的悲慘命運;有的通過對家鄉(xiāng)壯美河山、美好景物的描繪,襯托當下的苦難生活:有的描寫了階級壓迫、底層人民的苦難生活和社會的丑惡,還有的以曲折暗示的筆法表現(xiàn)了抗日救國的激情,揭露了日偽反動統(tǒng)治的殘酷。因此,《文藝》具有強烈的左翼傾向,發(fā)出了反抗侵略和奴役,揭示階級壓迫的聲音,奇跡般的在偽滿治下掀起了“一股高壓嚴酷時代下的小有規(guī)模的紅色左翼文藝潮”。[5]
蕭軍和蕭紅發(fā)表在《文藝》中的作品,盡管多數(shù)在描寫自己生活的磨難和坎坷經(jīng)歷,思想上還未走向成熟,但透過他們善良而善感的心靈,卻能讓人感受到他們用生命貼近著現(xiàn)實,以先覺者的悲涼筆觸抒寫著生活的艱辛和社會的黑暗。如蕭紅的《患難中》和蕭軍的《棄兒》,都深深打動著讀者的心扉,讓人感受到人世間的悲涼:白朗的《四年間》描寫了一個知識女青年在黑暗的社會環(huán)境里,由希望到幻滅,再希望到再幻滅的歷程,讓人切實體會到人生的酸楚:金劍嘯在敘事詩《洪流》中大膽地喊出:“強悍的伙伴啊/用骨堆住這洪流/用手——再造個和平的宇宙”。[6]當時,戰(zhàn)斗在白山黑水間的抗日戰(zhàn)士,都“曾想方設法弄到《國際協(xié)報》的文藝副刊,在軍營中傳看,從中得到精神上的支援和鼓舞?!盵7]
正當《文藝》辦得轟轟烈烈之時,哈爾濱的局勢開始日益惡化,1934年4月,中共滿洲省委、滿洲團省委遭到日偽破壞,哈爾濱陷入一片白色恐怖之中,左翼文化人士的活動引起敵人的注意。因蕭紅與蕭軍于1933年10月自費出版的第一部小說散文集《跋涉》引起了很大轟動,這部集子中大部分作品揭露了日偽統(tǒng)治下社會的黑暗,歌頌了人民的覺醒、抗爭,引起特務機關懷疑。為躲避迫害,二人便于1934年6月逃離哈爾濱。緊接著舒群避難,羅烽被捕,北滿的左翼作家群力量大大削弱?!段乃嚒分芸痪S持到了1934年底,共出版47期。①但是,它卻成為東北淪陷區(qū)由地下黨創(chuàng)辦的時間最長、影響最大的副刊。在重重高壓之下,《文藝》帶著無盡的遺憾離開了讀者的視線,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東北左翼文學活動最活躍的時期已就此終止,意味著日偽統(tǒng)治在東北已經(jīng)無孔不入,愈加嚴酷。
走出東北的“北滿作家群”開始匯入全國的抗日救亡洪流中,并帶著國恨家仇最先用自己的筆勾勒出了東北民眾在日本侵略者統(tǒng)治下遭受的種種磨難。他們憑借濃烈的愛國熱情,憑借著辛勤的勞動,以強烈的抗日救亡意識遙祭關外失去的國土,書寫著東北人民對日本侵略者和敵偽統(tǒng)治的仇恨與反抗,同時抒發(fā)著他們光復國土的企盼和割舍不斷的鄉(xiāng)愁,并進而爭得了冠以“東北”這一故土、家園標記的“東北作家群”的稱號,成為抗戰(zhàn)文藝隊伍中最有生命力的一支勁旅。
可以說,《國際協(xié)報》副刊在東北淪陷初期秉承著一貫激越的愛國情懷、深重的憂患意識,在日本侵略者構筑的“但恐須臾間,魂氣隨風飄”的恐怖藩籬中,仍冒著巨大風險悉心扶植熱血左翼作家,從而成為東北現(xiàn)代文學生產(chǎn)的重要園地和重要傳播媒介。其后,從這一母體成熟分離的這個群體依然傳承了這一衣缽,帶著被侵略被奴役的痛苦,帶著由痛苦轉化而成的動力,將愛國精神和憂患意識的種子播撒到了關內,并在中國現(xiàn)代史上留下了更深的印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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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張毓茂主編.東北現(xiàn)代文學大系[M].第44頁中記載的“《文藝》周刊共出48期”表述有誤.
【作者簡介】王翠榮,博士,浙江萬里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教授。孫峰,現(xiàn)為自由職業(yè)者。
【基金項目】本文為2017年度國家社科基金項目“七七事變前東北新聞界對日本新聞侵略的抵制研究”階段成果(項目編號:17BXW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