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友
(復旦大學 美國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爆發(fā)于2018年的中美貿易戰(zhàn)是中國入世以來中美經貿關系甚至中美雙邊關系中最大的沖突性事件。美國對華發(fā)起貿易戰(zhàn),試圖重塑中美經貿互動模式。中美貿易戰(zhàn)持續(xù)近兩年,貫穿了2018年和2019年。隨著2019年年末中美兩國政府達成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中美經貿關系進入了新的發(fā)展階段。在新的階段,中美經貿關系在原先互動的基礎上呈現出新的趨勢。這些趨勢直接塑造著中美經貿關系未來發(fā)展的脈絡和軌跡。
以2018年7月特朗普對華加征第一輪關稅為中美貿易戰(zhàn)正式爆發(fā)的時間起點,到2020年1月中美兩國正式簽署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為止,中美貿易戰(zhàn)持續(xù)了約18個月。(1)關于美國發(fā)動對華貿易戰(zhàn)的動因和影響,可參見宋國友:《中美貿易戰(zhàn):動因、形式及影響因素》,《太平洋學報》2019年第6期。2018年可謂是美國對華貿易戰(zhàn)的試探期和加碼期,當年中美政府歷經四輪談判和兩輪關稅加征和反制。雖然美國對華極限施壓和策略性接觸兩手反復使用,但雙邊談判未能取得進展,2018年美方分兩輪對華共計2340億美元輸美產品征收關稅。第一輪金額為340億美元,稅率為25%;第二輪實施于9月,金額為2000億美元,稅率也為25%。作為反制,中國也分兩輪對自美進口共計940億美元產品征收關稅。在加征關稅和推進磋商的同時,中美兩國也借助2018年12月二十國集團布宜諾斯艾利斯峰會機遇,進行首腦會晤,達成繼續(xù)磋商共識。在2019年上半年,雙方認真推進第5輪至第9輪經貿磋商,總體進展良好。但是,中美第10輪和第11輪經貿磋商推進不力,均遭遇重大挫折。特朗普政府為對華施壓,甚至在第11輪磋商尚在進行之際就宣布自2019年5月10日起,對從中國進口的2000億美元清單商品加征的關稅稅率由10%提高到25%。作為反制,中國政府則宣布,自2019年6月1日起對原產于美國的部分進口商品提高加征關稅稅率。
2019年6月底,中美兩國元首在日本大阪G20峰會期間再次會晤,同意中美雙方要在平等和相互尊重的基礎上重啟經貿磋商。美方表示不再對中國出口產品加征新的關稅。兩國經貿團隊將就具體問題進行討論。秉承兩國元首共識,中美談判團隊7月底在上海舉行第12輪磋商。雖然兩國磋商團隊就經貿領域共同關心的重大問題進行了坦誠的深入交流,但是特朗普總統(tǒng)本人對于磋商結果非常失望,8月初在白宮聽取美方團隊匯報時當即就宣布美國將從9月1日起對總價值3000億美元的中國貨物加征10%的關稅。中美雙方在8月進行了密集溝通,無奈進展甚微,美國政府仍決定從9月1日開始對3000億美元中第一批1120億美元的中國商品征收15%的關稅,第二批約1600億美元中國輸美產品也將在12月15日被征收關稅。此外,特朗普還威脅要在10月1日把此前2000億美元25%的關稅上升至30%。在2019年9月,美國共計對中國輸美超過3600億美元產品征收15%以上的懲罰性關稅,而中國也對自美進口商品近1400億美元商品征收了稅率不等的反制性關稅。這意味著中美雙邊貿易中有超5000億美元被征收了高額關稅,占2019年中美實際雙邊貨物貿易額的90%左右。中美建交以來,兩國從未出現如此大規(guī)模的雙邊貿易戰(zhàn),其對中美雙邊貿易關系的巨大沖擊顯而易見。
在貿易戰(zhàn)幾近失控的巨大破壞性面前,中美雙方適時展現了靈活度。2019年10月中旬,中美進行了第13輪磋商,終于取得重大突破,雙方認可分階段達成經貿協議,美國決定推遲實施原定于10月15日生效的對中國輸美商品加征關稅措施。經過兩個月的密集溝通,中美兩國12月13日就第一階段協議文本達成一致。2020年1月15日中美雙方正式簽署第一階段經貿協議。
受貿易戰(zhàn)影響,中美經貿嚴重受阻。表1列出2016年以來中美雙邊貨物貿易情況。
數據來源:中國商務部。
由表1可知,盡管2018年中美雙邊貨物貿易額尚未遭受貿易戰(zhàn)嚴重沖擊,但隨著中美貿易戰(zhàn)進入白熱化的2019年,兩國雙邊貿易額下滑極為明顯。與2018年相比,貿易總額、中國對美出口以及中國自美進口分別下降了14.5%、12.5%和20.9%,創(chuàng)下了中國入世以來雙邊貿易額的跌幅紀錄。這充分顯示了中美貿易戰(zhàn)對雙邊貿易的巨大影響。表1還表明,在美國通過大范圍、高稅額的加征關稅方式嚴格限制中國對美出口后,中國對美貿易順差降幅也較為明顯。根據中方統(tǒng)計,2019年中國對美貨物貿易順差為2960億美元,相比2018年3233億美元減少了273億美元,下降8.4%。而按照美方數據,2019年美國對華貨物貿易逆差為3455億美元,相比2018年4196億美元大幅減少741億美元,下降17.7%,這幾乎和2014年3449億美元的貿易順差相差無幾。(2)參見美國海關總署統(tǒng)計數據,https://www.bea.gov/data/intl-trade-investment/international-trade-goods-and-services.
中美不僅雙邊貿易額急劇下降,中美雙邊投資額也大幅減少。按照美國榮鼎公司統(tǒng)計,2019年美國對華直接投資為68億美元,和2018年130億美元相比下降48%。2019年中國對美直接投資為31.3億美元,和2018年53.9億美元相比下降41.9%。如果把2019年中國對美投資與2017年的297.2億美元相比,更是減少了89.5%。
從貿易和投資兩個指標整體看,2019年中美經貿關系嚴重倒退。特別是貿易數據表明,貿易戰(zhàn)對中美經貿關系的沖擊甚至要超過金融危機的沖擊。由于2019年中美雙邊貿易急劇減少的影響,美國被東盟超越,從中國的第二大貿易伙伴變成第三大貿易伙伴。從美國的角度,中國也失去了自2015年以來取代加拿大成為美國第一大貨物貿易國的地位,退居為美國第二大貨物貿易國。
不管怎樣,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已經簽署,中美貿易戰(zhàn)再度升級的概率較小。隨著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的落實以及第二階段協議談判的逐步開展,中美經貿關系會出現再融合的趨勢。中美經貿的首次大規(guī)模融合進程,總體始于中國和美國談判入世協定,初步定于中美達成入世協定,大致終于特朗普政府對華發(fā)動貿易戰(zhàn)。這一過程持續(xù)了將近40年時間。特朗普對華發(fā)動貿易戰(zhàn)也是中美經貿需要進行再融合的標志。中美之間的經貿再融合進程并不意味著中美此前的經貿互動模式和內容被完全推倒重來,而是表明中美需要在新的歷史階段和已經簽署的第一階段協議基礎上進行新的互動。在再融合的進程中,中美經貿關系發(fā)生了若干重大變化,難以回到過去的互動模式,并且呈現與之前融合進程不一樣的特征。
一方面,中美在再融合進程中的經濟實力趨向平等。和之前的融合進程中國經濟實力顯著弱于美國相比,在再融合進程中,中美兩國經濟實力日益接近。從最為關鍵的國內生產總值(GDP)這一指標來看,2001年中國GDP不到美國的10%,而2019年中國GDP超過美國的三分之二。按體現國內市場規(guī)模的國內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這一指標計,2019年中國社銷總額超過41.2萬億人民幣,美國為6.24萬億美元,中美兩國基本相等。(3)《國新辦舉行2019年商務工作及運行情況新聞發(fā)布會》,www.scio.gov.cn/xwfbh/xwbfbh/wqfbh/42311/42462/index.htm.按國際貿易計,美國貨物和服務貿易總額略微高于中國,但中國貨物貿易總額高于美國。按直接投資計,中美兩國也位居全球前兩位。按研發(fā)投入計算,中美兩國迅速接近。實力接近平等是中美再融合階段互動的結構性基礎。在實力接近平等的情況下,中國或美國可能在某個單一領域具有一定的實力優(yōu)勢,但任何一方都無法單方強迫另一方接受全局性的改變,或者單向塑造中美經貿關系格局。另一方面是和實力取向平等相適應的中美政策對等。特朗普政府基于中國不斷上升的實力,把中國看成經濟大國和強國,單邊要求調整在中美入世協議中所確定的雙邊規(guī)則和多邊規(guī)則。對等原則本身有其可取之處,但不能是無視歷史背景和現實差異下的絕對對等,更不能是按照美方標準所定義的強行對等。無論如何,對等原則已經并且會繼續(xù)成為未來一段時間美國對華經貿政策制定的總基調。中美兩國勢必會圍繞對等的條件性、適用性和具體政策實施路徑展開積極或者消極的互動。
在平等和對等兩大新變化的基礎上,中美再融合的實質包括三大方面:
一是利益再融合。美國政府認為,在中美之前的經濟融合進程中美國利益受損。利益受損主要表現為美國每年對華存在巨額貿易逆差。特朗普政府對華發(fā)動貿易戰(zhàn),是想迫使中國接受美國條件,實現美國利益,減少自身貿易逆差。按照這個思路,美國最終和中國達成第一階段協議,表明美國認為第一階段及后續(xù)的協議能夠重新調整兩國經貿利益分配,而分配的總體結果要有利于美國。從中國的角度,第一階段協議達成也符合中國利益,因此,協議文本是中美共同認可的互利契約。借助第一階段協議和后續(xù)的協議,中美兩國可以實現利益再融合。根據中美第一階段經貿協議內容,中國于2020年和2021年要從美國新增進口2000億美元。(4)《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和美利堅合眾國政府經濟貿易協議》,www.gov.cn/xinwen/2020-01/16/content_5469650.htm.如果完全落實,這2000億美元將使得中美雙邊貿易額到2021年底可能提升至8000億美元規(guī)模。若如此,中國屆時將成為美國第一大貿易伙伴,美國也將成為中國第一大貿易伙伴。如果從產業(yè)利益分析,中美之間第一產業(yè)、第二產業(yè)和第三產業(yè)都可以增進利益融合。更為具體地分析,兩國農業(yè)利益、制造業(yè)利益、金融業(yè)利益以及能源業(yè)利益融合程度會相對更高。從中國政府的角度而言,利益再融合進程對中國也是有利的,有利于推動經濟高質量發(fā)展,有助于滿足中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梢灶A計,如果中美第一階段協議所啟動的再融合進程順利推進,中美相互依存度可以實現較大幅度提升,從而有望形成更高程度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益格局。
二是規(guī)則再融合。如果第一階段協議只是確定了利益再融合的話,那其實可以更早達成。中美經貿磋商歷時十三輪,反反復復,重要原因就在于中美經貿磋商的內容不僅僅涉及利益,而且指向經貿規(guī)則。從第一階段文本以及第二階段談判的導向看,規(guī)則融合是中美經貿再融合的應有之義。兩國經貿規(guī)則可以不盡一致,但規(guī)則融合的總體取向是兩國經貿規(guī)則基于法制化、市場化和透明度的一致性要大幅增加。在知識產權、技術轉讓、外資準入、匯率政策以及市場開放等領域,雙方應能夠接受對方的標準。在規(guī)則再融合的互動趨勢下,中美打造各自主導、彼此不同且相互對撞的兩套平行規(guī)則體系的可能性在降低,規(guī)則的滲透性在相對增強,基于兩國共識的共通規(guī)則也會增多。中美規(guī)則再融合并不意味著中國和美國的規(guī)則完全一致,或者說中國必須以美國規(guī)則為規(guī)則。中國和美國可以保有不同的經貿規(guī)則,但是如果一方對另一方的規(guī)則有異議,經貿磋商就可以被提起,敗訴的一方要修正自身的規(guī)則。
三是體系再融合。中美貿易戰(zhàn)及其協議達成,證明了一個道理:無論中美雙方多么不喜歡對方的體系,兩套體系既無法孤立、相互封鎖,也不能相互取代、推翻,只能嘗試體系融合。特朗普政府多次強調,不尋求改變中國經濟制度。即使是對中國經濟體系持負面看法,并一心想通過對中國經濟體系進行結構性改革的美國貿易談判代表萊特希澤在達成協議時也不得不承認: “我們既有一個美國體系,也有一個中國體系。我們正在嘗試找到一種將這兩者整合在一起的方法?!?5)https://www.cbsnews.com/news/transcript-robert-lighthizer-on-face-the-nation-december-15-2019/.中美達成協議的前提條件是美方尊重中國體系的合法性。協議也確認了中美兩國體系需要在共存的前提下融合。至于體系融合的具體路徑,可能需要通過第二階段協議內容再呈現出更多細節(jié)。
毋庸諱言,即便中美達成第一階段經貿協議開啟了中美再融合的進程,這也不意味著中美經貿問題已經得到全面解決。事實上,第一階段經貿協議是中美兩國在難以承受更大代價情況下不得不為之的“止戰(zhàn)”舉措。中美經貿關系未來將表現出強烈競爭態(tài)勢。競爭屬性增強的原因主要有兩點:一是中美關系變化使然。中美戰(zhàn)略競爭態(tài)勢日益明顯。隨著中美關系整體競爭性增強,作為中美關系組成部分的經貿關系確實可以繼續(xù)發(fā)揮一定程度上的壓艙石作用,但難以完全脫離雙邊互動總體框架,競爭性也必然增強。(6)吳心伯:《競爭導向的美國對華政策與中美關系轉型》,《國際問題研究》2019年第3期。二是當前國際經濟理念呈現出愈發(fā)明顯的國家主義發(fā)展趨勢。特朗普政府放棄市場自由主義,強調本國利益優(yōu)先,要求與中國對等,政府大舉介入市場運行。國家主義往往和現實主義相伴隨,強調權力與實力,突出國家間競爭而非合作。
中美經貿競爭集中體現以下四個方面:
第一,制造業(yè)競爭。制造業(yè)競爭是中美經貿競爭的重要領域。在美國看來,中國當前相對于美國的經濟優(yōu)勢主要體現在制造業(yè)領域。中國不僅具備制造業(yè)全產業(yè)鏈優(yōu)勢,而且正不斷提升其在全球制造業(yè)產業(yè)鏈中的地位。而美國制造業(yè)空心化日益嚴重,工業(yè)制成品需要大量從中國進口,原本對華擁有優(yōu)勢的高科技制造業(yè)也面臨中國的挑戰(zhàn)。這種局面既導致美國對華貿易逆差增加,也損害了美國的“國際安全”,弱化了美國國際經濟地位。為扭轉美國在制造業(yè)領域的弱勢,特朗普政府異常重視制造業(yè)回流,希望在華制造業(yè)能夠或從中國撤離至其他國家,或直接回流到美國。事實上,特朗普政府之所以不愿意取消已經部分對華加征的關稅,一個重要算計就是希望通過長時間對中國輸美產品保持高關稅這種方式,增加在華企業(yè)經營成本,迫使跨國資本加快從中國外遷,從而能夠打破中國制造業(yè)全產業(yè)鏈優(yōu)勢。中國為保持并提高產業(yè)鏈優(yōu)勢,采取各種針對性措施穩(wěn)住制造業(yè)投資,挫敗美國政府的企圖。2020年爆發(fā)的新冠疫情被美國政府視作有利于制造業(yè)回流的有利時機。特朗普總統(tǒng)宣稱美國需要“獨立的制造業(yè)”,(7)https://www.whitehouse.gov/briefings-statements/remarks-president-trump-vice-president-pence-members-coronavirus-task-force-press-briefing-10/.美國典型鷹派、白宮貿易和制造辦公室主任納瓦羅也試圖利用新冠疫情加速藥品和醫(yī)療器械等相關制造業(yè)回流美國。
第二,高科技行業(yè)競爭。比中美間制造業(yè)競爭更為尖銳和沖突性的,是兩國在高科技行業(yè)的競爭。美國政府清楚,短時間內摧毀中國制造業(yè)在全球的全產業(yè)鏈優(yōu)勢并不現實,因此,目前主要集中力量抑制中國在高科技行業(yè)的發(fā)展勢頭,削弱中國高科技產業(yè)可能出現的競爭優(yōu)勢。中美搶占科技制高點的競爭將是常態(tài)化的、長期的。高科技行業(yè)首先聚焦在通訊行業(yè)。這在美國近兩年集全國之力圍堵華為公司這一案例上體現得尤為明顯。為打壓華為,美國政府把華為列入“實體清單”,動用國家外交和安全機器,在世界范圍內構筑對華為的封鎖圈,廣泛施壓各個國家采購華為產品或使用華為產品,用立法或者簽署行政命令的方式切斷美國公司與華為的各種聯系,威脅向華為終止提供芯片。中美高科技競爭還拓展至各項新興關鍵技術及企業(yè)。除了傳統(tǒng)的對華出口限制之外,美國政府還擴大對華技術限制范圍,把人工智能、量子技術、云計算和機器學習等新興技術列入政府管控清單,在相關領域禁止中國企業(yè)對美投資,同時大幅增加對新興技術的聯邦專項財政投入,以期贏得對華高科技行業(yè)的競爭優(yōu)勢。
第三,地緣經濟競爭。中美經貿競爭不僅存在于具體行業(yè),還體現在地理區(qū)域上。這就是中美間隱然浮現的地緣經濟競爭。特朗普政府調整美國政府此前主要從地緣安全角度對華競爭的傳統(tǒng)路徑,越發(fā)重視地緣經濟戰(zhàn)略在實現美國國家安全戰(zhàn)略中的地位,希望通過地緣經濟和地緣政治戰(zhàn)略的相互匹配應對中國崛起。(8)Robert Blackwill, Jennifer M Harris, “The Lost Art of Economic Statecraft,” Foreign Affairs, March/April 2016.如果對中美地緣經濟競爭的地理區(qū)域進行劃分,可以總結為三大地緣方向:一是東亞地區(qū)。對中美而言,包含日本、韓國和東盟的東亞地區(qū)和本國經濟聯系密切,因此也是中美地緣經濟競爭的焦點所在。二是亞歐大陸。亞歐大陸是中國推進“一帶一路”的主戰(zhàn)場,事關中國地緣經濟的未來拓展空間。美國深知亞歐大陸在地緣經濟中的極端重要性,采取包括“印太戰(zhàn)略”在內的各種措施制衡中國影響。三是非洲和拉美。非洲和拉美在能源、糧食和市場等方面潛力很大,是中國地緣經濟重要的增量區(qū)域。特別是拉美,被美國視為“后院”,是中國對美國展開地緣經濟競爭的重要地帶。在各個地緣經濟方向,中美運用援助、基礎設施投資和自由貿易協定等工具,提升顯示度,加強話語權,防止對方在相關地區(qū)擠占本國經濟利益和影響力。
第四,國際經濟秩序競爭。國際經濟秩序演變也受到中美經貿競爭的影響。中美經濟秩序之爭目前主要體現在爭奪國際經濟規(guī)則的主導權方面。美國是二戰(zhàn)后國際經濟秩序的創(chuàng)始國,美國規(guī)則已經天然地內嵌于國際通行經濟規(guī)則當中。但是,隨著國際經濟格局的變化,為了實現自身利益,美國不斷單方面改變或強加國際經濟規(guī)則,以便打擊中國,施壓國際社會按照其訴求進行調整。這在美國力主“發(fā)展中國家”規(guī)則調整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美國在2019年初向WTO提交了議案,企圖向WTO成員強加所謂“發(fā)展中國家”的標準。(9)標準有四條:1.是OECD成員的WTO成員,或已開始加入OECD的WTO成員;2.是20國集團成員的WTO成員;3.被世界銀行指定為“高收入”國家的WTO成員;4.占世界商品貿易不少于0.5%的WTO成員。根據這一標準,中國被視為發(fā)達國家,并因此可能失去WTO所賦予的“特別且有差別”待遇。面對美國在規(guī)則上的挑戰(zhàn),中國表示不會放棄發(fā)展中國家身份,主張這是國際組織賦予中國的制度性權利。(10)《張向晨大使在世貿組織2019年度第四次總理事會上闡述中方立場》,http:// wto.mofcom.gov.cn/article/hyfy/zlsh/201910/20191002905003.shtml.中美在國際經濟秩序上的競爭不僅體現在細節(jié)性的規(guī)則之爭,還體現在作為一套規(guī)則體系的國際經濟組織之爭。標志性的案例是在有超過100個國家成為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成員或準成員的情況下,美國迄今仍持抵觸態(tài)度,不愿加入亞投行,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這是中國政府創(chuàng)建的多邊開發(fā)融資機構。
競爭愈發(fā)成為中美經貿關系的顯著特征。與之前相比,兩國競爭的廣度、深度和烈度都明顯增強。但必須要說明,競爭對于中美經貿關系的影響仍然偏中性。如果競爭得當,中美可以在競爭中互學共贏。通過良性競爭,中美也可以尋求整體制裁和全面遏制外的戰(zhàn)略選項。
中美經貿是否脫鉤是中美貿易戰(zhàn)過程中非常引人注目的話題。中美脫鉤意味著什么?至少有兩點:一是存量意義上中美相互依存敏感性的減弱。脫鉤會使得中美兩國在正式建交以來、尤其是中國入世以來所形成的相互依存利益逐步減少,原有的經貿聯系會慢慢松動。二是增量意義上的中美共同利益的降低。在脫鉤的趨勢下,中美兩國未來可能出現的新利益也會相對減少。判斷中美經貿是否脫鉤,要有客觀標準,不能走向極端。一方面,不能把中美經貿之間的政策分歧和客觀存在的融合限度都看成在脫鉤。國家之間本來就不可能實現經濟的完全融合。例如,即使是有自由貿易協定的美國、加拿大和墨西哥三國也時常存在著經濟政策沖突,北美經濟一體化也面臨著融合進程中的“天花板”限度。此外,美國和歐洲、日本這兩大盟友也經常出現貿易摩擦,特朗普也對后兩者實施了貿易限制措施。因此,對于經濟和政治制度大不相同的中國和美國,更不應過高估計其經濟一體化程度。另一方面,也必須承認中美之間畢竟爆發(fā)了貿易戰(zhàn),兩國也確實存在戰(zhàn)略競爭,雖然中美完全脫鉤的判斷有失偏頗、不合實際,但也不能武斷認為中美不會有任何程度的脫鉤。從特朗普政府對華經貿政策取向看,某種程度、某些領域的中美經貿脫鉤難以避免。因此,在融合和競爭這兩大趨勢之外,中美之間還存在著脫鉤的趨勢。
中美之間的脫鉤有兩種動因。第一種是中美經濟基于政策考慮而進行的脫鉤。具體又可分為兩類。一是進攻型、謀求戰(zhàn)略優(yōu)勢的經濟脫鉤。這是美國政府一度想推進的對華經濟戰(zhàn)略。這種戰(zhàn)略的邏輯起點是在經濟上中國需要美國要遠超過美國需要中國,如果中美經貿關系脫鉤,對中國的傷害要遠大于對美國的傷害,從相對獲益的角度而言,美國通過經濟脫鉤贏得了相對優(yōu)勢。二是防御型、基于國家安全考慮的經濟脫鉤。在防御型的經濟脫鉤上,中美也都有表現。從中國的角度,為了避免經濟“過度掛鉤”美國、且美國有意利用市場優(yōu)勢尋求對華權力,進而導致自身經濟不安全,中國要降低對美經濟依賴度,尤其是要降低在若干關鍵產業(yè)上的對美依賴度。美國也有部分人士主張,其產業(yè)鏈過分依賴中國供應,對美國國家安全不利。
第二種是中美之間因為市場因素而出現的自然脫鉤,即由于兩國經濟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中美之間勢必出現的脫鉤現象。這主要表現為兩國產業(yè)發(fā)展導致的生產鏈再調整。整體而言,中美脫鉤是基于市場的自然脫鉤和基于國家安全的政策脫鉤的雙重結合。具體有如下三個方面的表現:
第一,中美高科技脫鉤。高科技脫鉤是美國政府著力推進的重點領域。美國行政當局和美國國會在這一問題上基本達成共識,通過行政命令、立法、外交施壓等方式,正試圖削弱中國自主創(chuàng)新的體制優(yōu)勢,打壓中國高科技領軍企業(yè)成為美國對華科技戰(zhàn)略的重要著力點。從美方出手打擊華為和中興開始,越來越多的中國高科技公司被美方以各種理由列入“實體清單”,對外業(yè)務往來受到很大限制。美國因為擔心中國在高科技領域“彎道超車”,對中國實施的高科技管制越來越嚴厲。說到底美國就是要切斷美中之間的科技產業(yè)聯系,防止中方在高科技領域縮小與美方的差距。在中美高科技競爭無法避免的情況下,美國對華科技防范脫鉤政策,不會因為美國政府更迭而變化,最多只是封鎖遏制的方式出現策略上的調整。
第二,中美金融脫鉤。中美金融脫鉤目前主要體現在以下四個領域:一是兩國貨幣聯系程度降低。人民幣匯率形成機制日益市場化,彈性增大,浮動程度更大。人民幣國際化進程加速,獨立性增強,全球美元體制對中國影響降低。二是中美相互投資增量減少,依存度下降。與中美兩國各自所吸收的投資額相比,中美雙向直接投資占比逐漸降低。尤其是受美國政府日益嚴厲的政策限制影響,中國對美直接投資顯著減少。美國對華直接投資也是穩(wěn)中有降。三是貨幣政策傳導性降低。中美兩國貨幣政策雖然相互影響,但是各自獨立性增強,貨幣政策走向較少出現協同性。在貿易戰(zhàn)過程中,美聯儲曾數度降息,但中國基準利率未隨之降低。四是美國對中國全球融資的重要性相對降低。受政治因素影響,中國企業(yè)赴美上市(IPO)熱情明顯降低,在美IPO數量和規(guī)模大幅減少。2019年,共計33家中國企業(yè)在美國資本市場IPO,募資金額共計247.65億元,數量同比下降15.38%,規(guī)模同比下降58.01%。(11)http://www.zqrb.cn/stock/gupiaoyaowen/2020-01-06/A1578313562814.html.與赴美融資退潮相反,中國企業(yè)在國內上市的數量和規(guī)模大幅增加。
第三,中美經濟增長脫鉤。歷史上,由于經濟增長出口導向以及美國市場占中國出口比重較高等原因,中國對美國出口持續(xù)增加帶動了中國經濟快速增長,中國經濟一度較為依賴美國經濟,美國經濟走勢對中國經濟的影響較強。然而,中美貿易戰(zhàn)進程中美方不斷以本國市場為工具施壓中國政府,使得中國政府更加意識到國內市場的重要性,需要在符合規(guī)則的情況下加速擺脫對美國市場的高度依賴。在中美貿易戰(zhàn)爆發(fā)的2018年和2019年這兩年,國內消費和投資對中國經濟增長的重要性不斷增加。(12)根據國家統(tǒng)計局數據,中國第三產業(yè)(服務業(yè))占國民生產總值比重在2017年、2018年和2019年分別為52.7%、53.3%和53.9%,呈穩(wěn)步上升態(tài)勢。向美國出口對中國GDP的貢獻率降低,其在中國經濟增長中的重要性也逐漸下降,中國經濟增長的內生性進一步增強。美國也是如此。這客觀上導致中美經濟增長的同步性降低,中美各自經濟增長情況對另一方的經濟影響相對減少。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中美當前在某些領域存在著脫鉤的趨勢,但中美經貿脫鉤又是以弱勢而不是強烈的方式在緩慢發(fā)生。這是由中美經濟相互依賴的巨大存量以及由在中美經濟聯系中獲益的利益集團的政治影響力所共同決定的。較短時間的快速脫鉤、巨大規(guī)模的廣泛脫鉤都會給中美兩國帶來嚴重沖擊,其代價遠大于脫鉤可能帶來的經濟和戰(zhàn)略利益。隨著中美止戰(zhàn)求和、簽署第一階段經貿協議,可以進一步基本排除中美強行脫鉤的可能。
中美經貿關系和中美關系一樣,正在發(fā)生系統(tǒng)性重構。中美自中國入世以來所達成的雙邊契約和多邊安排,在國際環(huán)境、中美實力對比變化以及兩國國內政治經濟形勢變遷的共同作用下,難以為繼,不得不進行歷史性調整。這種調整給中美關系帶來了巨大的不確定性,也一度引發(fā)了嚴重的沖突,但現在看起來恐怕是必需的,是為了達成維系中美長期戰(zhàn)略穩(wěn)定的新基礎。中美雖然爆發(fā)貿易戰(zhàn),但雙方仍然展現了戰(zhàn)略克制,通過達成協議(包括第一階段及后續(xù)階段)的方式,表現了還可以用和平和談判方式形成共識的可能,并由此產生了再融合、強競爭和弱脫鉤的三大趨勢。2020年突發(fā)的新冠疫情并未改變中美貿易戰(zhàn)和第一階段協議所確定的中美經貿發(fā)展總體路徑。盡管遭受疫情的巨大干擾,雙方仍有維護第一階段協議和共同利益的強大意愿。當然,也不可避免地體現出在若干領域競爭和脫鉤的趨勢。客觀而言,穩(wěn)定健康的中美經貿關系無論是對中國、美國還是全世界,都是異常重要的。雙方要尋找彼此能接受的新互動之道,關鍵是要促進融合、管控競爭、防止脫鉤。再融合進程是否順利,直接決定中美經貿關系的未來。再融合進行得好,競爭和脫鉤都不足以動搖中美經貿關系乃至中美關系的根本。但如果再融合進程不順,任由強競爭主導中美經貿關系發(fā)展,以致再融合所帶來的各種利益都無法形成有力約束的話,中美脫鉤發(fā)生的概率將會大為增加。中美關系必然出現反轉,中美關系可能將會失去最后的機遇之窗,走向全面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