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林,丑 送
(華東交通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南昌 330013)
作為明初的杰出詩人之一,于謙的詩歌成就不容忽視。王世貞在《明詩評》中曾如此評價于謙:“少保負穎異之才,蓄經(jīng)倫之識,詩如河朔少年兒,無論風雅,頗自奕奕快爽?!盵1]錢謙益也說:“公少英異,過目成誦,文如云行水涌,詩頃刻千言,格調(diào)不甚高,而奕奕俊爽?!盵2]現(xiàn)代學者也曾詳細分析過于謙詩歌的藝術(shù)成就,認為其“在創(chuàng)作中關(guān)注現(xiàn)實,自覺追求詩歌內(nèi)容的真實性,而較少注重詩歌的創(chuàng)作技巧,其詩呈現(xiàn)出一種清新樸素的天然本色”[3]。然而,于謙詩歌具有如此成就,除卻其自身才能之外,與其對前人的模仿學習也脫離不開聯(lián)系。學界之前對于謙詩歌的師古傾向也曾有過探討。有學者提出,于謙的詩詞風格,在很大程度上表現(xiàn)為對晚唐清麗詩風的繼承與發(fā)展[4]。的確,正如于謙自己本人所言,其“新詩直可追晚唐”(《寒夜煮茶歌》)。然而,具體而論,于謙詩歌雖有仿效學習晚唐詩歌之處,但受當時復(fù)古思潮的影響,其詩歌也表現(xiàn)出對盛唐詩歌的學習與繼承。前人對此也有過評價,并且認為于謙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李杜為宗,奉盛唐為主”[5]。但可惜的是,對于這一命題的深入分析還尚未出現(xiàn)。于謙詩歌宗法盛唐的表現(xiàn)何在?又有何影響?這些問題都還沒有得到回答。故本文主要針對以上問題展開論述,求教方家,以期能為解決以上問題略盡綿薄之力。
有明一代,文學復(fù)古思潮此起彼伏,不絕如縷。以前后七子等為代表的復(fù)古派文人不僅多次提出文學復(fù)古的主張,更在文學創(chuàng)作實踐中積極奉行這一理論主張,從而掀起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文學復(fù)古運動。而在此之前的明朝初年,這一時期中的許多詩人墨客也都曾對詩歌創(chuàng)作提出過自己的復(fù)古主張,從而也為后來的文學復(fù)古運動奠定了基礎(chǔ)。以宋濂為例,其在《答章秀才論詩書》一文中,就充分表達了自己的師古思想,他言道:“近來學者類多自髙,操觚未能成章,輒闊視前古為無物,且揚言曰:‘曹劉李杜蘇黃諸作雖佳,不必師,吾即師,師吾心耳。’故其所作往往猖狂無倫,以揚沙走石為豪,而不復(fù)知有純和沖粹之意,可勝嘆哉!”[6]在宋濂看來,一味地“師心”只能導(dǎo)致作品“猖狂無倫”,缺乏純和、沖粹之美。詩歌創(chuàng)作應(yīng)當適度地學習古人前賢的經(jīng)驗方法,而不能純粹地任性創(chuàng)作。
此外,與宋濂同列“明初詩文三大家”的高啟也曾就“師古”發(fā)表過看法。
夫自漢、魏、晉、唐而降,杜甫氏之外,諸作者各以所長名家,而不能相兼也。學者譽此詆彼,各師所嗜,譬猶行者埋輪一鄉(xiāng),而欲觀九州之大,必無至矣。蓋嘗論之,淵明之善曠而不可以頌朝廷之光,長吉之工奇而不足以詠邱園之致,皆未得為全也。故必兼師眾長,隨事摹擬,待其時至心融,渾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執(zhí)之弊矣[7]。
在這段論述中,高啟不僅肯定了師古的必要性,并且還強調(diào)了“兼師眾長”的原則。除了上述的兩位詩文大家之外,明初詩壇之中也還有許多詩人針對師古、復(fù)古問題提出過自己的見解。并且,與宋、高兩人相比,這些詩人明顯地表達了宗法盛唐的詩學主張。閩中詩派便是其中的典型一員。其早期的代表人物張以寧曾言道:“詩于唐贏五百家,獨李杜崒然為之冠?!盵8](123)又說:“后乎三百篇,莫高于陶,莫盛于李、杜。”[8](120)可見其對于盛唐詩人的推崇。而且,張以寧還對宋代詩論家嚴羽標舉盛唐的詩學主張表示贊同,并且還親自模擬盛唐詩作。其在《送曾伯理歸省序》中曾云:“予蚤見宋滄浪嚴氏論詩取盛唐,蒼山曾氏又取諸古選,心甚喜之,及觀其自為,不能無疑焉。故嘗手鈔唐以上詩,繇蘇、李,止陶、阮,鈔七言大篇主李、杜二氏,近體專主杜。竊庶幾志乎古也,然而學焉終未得其近似也?!盵8](42)由此也可見其心中濃厚的盛唐情結(jié),而這種情結(jié)在后來的閩中詩人身上也得到了體現(xiàn)。其代表人物便是閩中詩派的兩大核心:林鴻與高棅。
《四庫全書總目》曾言:“明初閩人林鴻,始以規(guī)仿盛唐立論,棅實左右之,是集,其職志也?!盵9]的確,在閩派詩壇上,由張以寧發(fā)軔的宗法盛唐的主張,也被林鴻所繼承。首先,在詩論上,林鴻論詩尤重盛唐。他曾言道:“漢魏骨氣雖雄,而菁華不足;晉祖玄虛,宋尚條暢,齊梁以下,但務(wù)春華,殊欠秋實。唯李唐作者,可謂大成。然貞觀尚習故陋,神龍漸變常調(diào),開元天寶間,神秀聲律,粲然大備,學者當以是楷式?!盵10]不僅對唐以前以及宋代詩歌有所批評,更把盛唐詩歌與唐代其他時期的詩歌進行了區(qū)分,并大力夸贊盛唐詩作。此外,林鴻在詩在創(chuàng)作上也努力向唐詩學習。李東陽在《懷麓堂詩話》中就指出:“林子羽《鳴盛集》專學唐?!盵11]《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六九《鳴盛集》也說:“其論詩惟主唐音,所作以格調(diào)勝?!盵12](822)還有學者認為,林鴻把自己的詩集命名為《鳴盛集》,這其中本就包含了兩種意思,一則含有倡鳴盛唐之音之意,二則含有奏鳴明朝氣運之盛的現(xiàn)實訴求[13]。在林鴻之后,閩中詩派的另一代表人物高棅也主張宗法盛唐。其在《唐詩品匯》中對林鴻的詩學主張進行了引述,并作出了評價?!坝枰詾榇_論。后又采集古今諸賢之說,及觀滄浪嚴先生之辨,益以林之言可征,故是集專以唐為編也。”[12](14)由此可見,高棅的確繼承了嚴羽、林鴻的宗唐主張。而且,其在《唐詩品匯》中也多奉李白詩作為正宗,杜甫詩作為大家,這也說明其對盛唐詩作的推崇。此外,陳書錄教授在評價該書時也言道:“高棅以初、盛、中、晩等四期,以正始、正宗、大家、名家、羽翼、接武、正變、余響、傍流等九格選編唐詩,別體制之始終,審音律之正變,將‘盛唐之音’具體化、規(guī)范化,展示了盛唐詩壇上豐富多彩的審美形態(tài)?!盵14]
當然,除了閩中詩派以外,明初其他詩派中一些詩人也對盛唐詩歌多加贊賞,并有意地學習、模擬。例如:江西詩派的孫蕡。其詩不僅頗具才情和時代特色,而且在摹寫蓬勃浪漫、樂觀向上的氣象方面有意地仿效盛唐。故正德年間的黃佐稱贊其詩歌“氣象雄渾,興喻深遠,骎骎乎盛唐之風”[15]。此外,還有劉崧、陳謨等。前者在為林鴻《鳴盛集》所作的序中曾言及:“至開元、天寶間有若李白、杜甫、常建、儲光羲、孟浩然、王維、李頎、岑參、高適、薛據(jù)、崔顥諸君子,各鳴其所長,于是氣韻聲律粲然大備。及列而為大歷,降而為晚唐,愈變而愈下。迨夫宋則不足征矣。”[16]可見其對盛唐詩歌的推崇與贊賞。而陳謨也對李杜詩歌給出了極高的評價,其言稱:“必若李、杜,為律、為長句,天縱渾成,關(guān)涉浩瀚,始可名唐矣。斯乃白頭書生苦心莫能希萬一也,烏得易而弱之?”[17]不僅高度評價李杜的詩歌,還點明了取法前賢的不易。
以上種種表明,在明初詩壇上的確籠罩著一股宗法盛唐的的文學復(fù)古思潮。在這股思潮的影響下,許多詩人有意地學習和模擬盛唐詩歌寫作,故其作品或多或少皆流露出一絲盛唐風味,而于謙也是其中的一員。
前人論述于謙詩歌時,大都關(guān)注于其詩歌的寫實性特征。的確,勇于寫實與關(guān)注蒼生疾苦固然是于謙詩歌中的一大重要主題,也是其詩歌的一項突出特征,但卻又非其詩歌的全部。在于謙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還有另外一處值得引起我們注意的地方,那便是其詩歌中所蘊含的浪漫性文學因子。而于謙詩歌中的這種浪漫因子與盛唐時期的另一位偉大詩人李白又存在著一定承繼性。
第一,浪漫化的審美表達。于謙作為一名心憂天下,負責盡職的朝廷官員,對于政治與民生自然格外關(guān)注,并寫下了不少相關(guān)方面的詩作。然而,作為詩人的于謙,也并不是永遠都局限在政治與民生的范疇當中,他也有其浪漫脫俗的一面。試看其《秋夜賞月》:
風清月白水無波,不飲其如良夜何。美酒千鐘舒逸興,洞簫一曲和高歌。
香浮綺席飄丹桂,影落金杯浥素娥。沉醉卻疑霄漢近,乘槎直欲泛銀河。
在月白風清,丹桂飄香的秋夜,詩人一邊暢飲美酒,一邊欣賞洞簫演奏。視覺、嗅覺、味覺、聽覺四大層次的審美愉悅?cè)诤显谝黄?,意境極其優(yōu)美浪漫,也使得詩人產(chǎn)生了一種飄飄欲仙的自我感覺,因而也就形成了“沉醉卻疑霄漢近,乘槎直欲泛銀河”美好幻覺。通篇看來,該詩想象奇妙,頗具浪漫氣息,令人不禁聯(lián)想到李白的《月下獨酌》。同樣是在月夜花下,李白因為心中愁悶孤獨,遂以月為友,對酒當歌起舞,整首詩浪漫飄逸,令人印象深刻。而且,兩首詩歌的結(jié)尾處也頗為相似。李詩的“永結(jié)無情游,相期邈云漢”與于詩的“沉醉卻疑霄漢近,乘槎直欲泛銀河”同樣都以天上仙境作結(jié),想象奇妙,使得各自詩歌的浪漫意境都愈加濃烈。此外,在《晚坐》中,于謙同樣也將這種富有浪漫氣息的想象力充分發(fā)揮了出來。炎炎夏日的黃昏時刻,終于迎來難得的清涼。在“明月照我影,清風吹我襟”的舒適閑雅環(huán)境中,詩人頓感神清氣爽、煩惱皆消,還由此生發(fā)出“安能生羽翼,飛騰周八荒”的奇特想象,頗有太白“安得生羽毛,千春臥蓬闕”( 《天臺曉望》)的遺韻。
除卻豐富奇特的想象之外,于謙在許多蘊含浪漫情懷的詩句上也有化用太白詩句之處。例如:其在《黃河舟行》中為形容舟船行駛之快,曾言道“舵尾炊煙猶未熟,船頭已見汴梁城”,這與李白《早發(fā)白帝城》中的“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頗為相似。又如:在《醉酒歌》中,詩人吟唱道“床頭有酒且須斟,囊里無錢不用尋。錢多自古壞名節(jié),酒量何妨江海深”,這也與李白《將進酒》中的“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酤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有異曲同工之妙。再如:《孤云》中的“大地蒼生被甘澤,成功依舊入山林”與《俠客行》中的“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也饒有相通之處。
第二,人生短暫,及時行樂的思想。由于長期的不得志,李白在其詩作中也曾感嘆:“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又說:“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保ā秹粲翁炖岩髁魟e》)為此,詩人倡導(dǎo)“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將進酒》)而這樣一種感慨人生短暫,不如及時行樂的思想在于謙這里也得到了共鳴。長期在外任職,使得于謙與家人聚少離多。正統(tǒng)十一年到正統(tǒng)十三年,于謙妻子與父母的相繼去世,更給于謙的心靈帶來沉重打擊。其在《悼內(nèi)》組詩中曾形容自己聞聽噩耗時的情況是“客邊聞訃腸先斷,淚落西風鼓擊歌”。而且,于謙對亡妻的思念也是濃烈深刻,以至于“夢回孤館腸千結(jié),愁對殘燈淚萬行”。此外,政治的黑暗、官場的傾軋也使得于謙對仕途也愈發(fā)厭倦,從而萌生退隱的想法,例如:其在《元日述懷》就表示“新年祝愿無他事,惟乞皇恩早賜歸”。在這些情況的綜合影響下,于謙對人生也有了自己的思考。其在《處世若浮夢》中言道:“處世若醉夢,優(yōu)樂付等閑。”又在《醉時歌》中感嘆:“人生天地間,一葦浮江河。富貴與功名,倏忽浮云過?!笨梢娖鋵τ谌松资?,浮生如夢思想的認同。而對人生短暫的思索又引起了于謙對生命的珍惜,于是乎,他高唱道:“花開花落尋常事,未必皆因一夜風。人生為樂須少年,老后看花亦可憐?!币源吮磉_他及時行樂的主觀思想。
自《詩經(jīng)》開始,我國古代詩人們便秉持關(guān)注現(xiàn)實生活的創(chuàng)作理念,將社會的真實面目再現(xiàn)于詩作之中,讓詩的美刺、諷諫功能發(fā)揮到極致。也由此,在國風、大雅、小雅等篇目中都表露出鮮明的現(xiàn)實主義詩風。在經(jīng)歷兩漢以及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持續(xù)發(fā)展以后,現(xiàn)實主義詩歌在唐代蔚然成風,取得了極大的成就,涌現(xiàn)出一大批優(yōu)秀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如白居易、柳宗元、王建、李紳、皮日休等,當然也包括詩圣杜甫。作為我國古代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杰出代表,杜甫用自己的詩作完整地反映了李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歷史狀況。其筆下以“三吏”“三別”為代表的一大批現(xiàn)實主義詩歌,生動刻畫了安史之亂期間百姓悲慘凄苦的生活現(xiàn)狀,揭發(fā)統(tǒng)治階級窮兵黷武、荒淫殘暴的丑惡嘴臉,表達了詩人真摯的憂國愛民情懷,具有高度的人民性以及極高的詩史價值。而這樣一種現(xiàn)實主義精神在于謙的詩歌中也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或者,我們也可以說,于謙詩歌繼承和接續(xù)了杜詩中強烈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理念,真實而深刻地表現(xiàn)了明代初、中期的種種社會現(xiàn)實。
首先,通過塑造典型形象來刻畫下層百姓的苦難生活。在杜詩中,有許多反映民生疾苦的篇章。最為典型者莫過于“三吏”“三別”。詩人通過描寫特定環(huán)境下的老婦、老翁、新娘、征夫等平民老百姓的生活遭遇,來反映那個時期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廣大勞動人民所承受的深重災(zāi)難。而這樣一種描寫手法,于謙也有所學習和繼承。例如:在《采桑婦》中,采桑婦女辛勤地采桑養(yǎng)蠶,可是養(yǎng)蠶的回報卻絲毫沒有惠及自身。她如此辛苦,“日出采桑去,日暮采桑還”,可最終卻連給自己買脂粉的錢都沒有掙到,她整日勞作僅僅只是為了“但愿公家租賦給”,從而“丁男幸免官府責”。至此,一個凄慘悲苦的采桑婦女的形象躍然于紙上,而透過這個采桑女形象,我們可以窺見當時以采桑女為代表的廣大勞苦百姓的艱辛生活。同樣的經(jīng)典形象,還有《田舍翁》中的農(nóng)夫。這位“雞皮鶴發(fā)十指禿”的農(nóng)家老翁,雖然年事已高,卻仍要整日在田間辛苦勞作。他生活貧困,吃食不過是“暮暮朝朝一盂粥”。即使如此,他還是辛勤耕作?!暗腹覠o負租,免使兒孫受凌辱”是使他堅持下去的動力。詩人通過這一形象的塑造,有力地揭示了官府對勞苦大眾的剝削壓迫,生動展示了當時下層百姓的苦難生活。
其次,憂民愛民的情懷。杜甫的偉大不僅僅在于他生動刻畫了其所生活時期的社會黑暗,更是因為他心中的那份博愛和善良。他對身處于水深火熱中的勞苦百姓們充滿了同情與關(guān)懷。他在詩中說道“宵旰憂虞軫,黎元疾苦駢”(《秋日夔府詠懷寄鄭監(jiān)李賓客一百韻》),又說“往者災(zāi)猶降,蒼生喘未蘇”(《行次昭陵》),還說“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詠懷五百字》),情至深處,杜甫甚至于說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而這樣一種憂民愛民的情懷,被于謙完整地繼承了下來,并在詩歌中得到了展現(xiàn)。當年景不佳,糧食歉收時,他為農(nóng)民感傷憂慮,哀嘆“了卻官租馀幾何,女嫁男婚債負多”(《收麥詩》);當久旱無雨時,他與農(nóng)民一樣期盼著天降甘霖,解除人間疾苦,“坐待甘霖降,群黎各遂生”(《望雨無寐曉起偶題》)是他此時內(nèi)心最強烈的呼喚;當大雨降下,旱情得以緩解之時,他也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農(nóng)民感到高興。詩人“俯觀寰海內(nèi),無復(fù)皺眉人”(《喜雨》),內(nèi)心歡喜溢于言表,不由地感嘆“天公應(yīng)有在,知我愛民心”(《喜雨》)。凡此種種,都可見詩人心中那急農(nóng)民之所急,憂農(nóng)民之所憂,喜農(nóng)民之所喜的高尚愛民情懷。而且,與杜甫一樣,于謙在自己詩歌中也表達了崇高的獻身精神。在《詠煤炭》中,詩人贊美煤炭給人帶來溫暖的同時,也以煤炭自勉,表達自己“但愿蒼生俱飽暖,不辭辛苦出山林”的偉大理想。詩人愿意為造福百姓而像煤炭那般燃燒自己,這種獻身情懷的確與杜甫“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的崇高理想如出一轍。
最后,敢于鞭撻權(quán)貴的正直品質(zhì)。在杜甫詩中,除了對民生疾苦的描摹之外,還有對統(tǒng)治階級丑惡嘴臉的揭示。在其《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杜甫便以一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深刻揭露了當時社會上嚴重的階級對立和貧富懸殊現(xiàn)象,也對達官貴人們荒淫無道的生活進行了無情的鞭撻。還有在《麗人行》中,杜甫通過描寫楊氏兄妹春游曲江的情景,揭露了統(tǒng)治者荒淫腐朽、作威作福的丑態(tài)。與杜甫相比,于謙無疑更加幸運,他不僅成功地進入到統(tǒng)治階級之中,而且卓有一番成績。其因受到皇帝的青睞,而奉命巡視外省。在外任職期間,于謙努力查訪民情,平反冤案,興治水利,開倉賑災(zāi),政績斐然,深受百姓愛戴。在后來的“土木之變”期間,于謙更成為朝中的中流砥柱,率眾擊退強敵,成功保衛(wèi)北京,拯救了朱明王朝??墒牵谥t雖然進入到了統(tǒng)治集團當中,但他并沒有被集團中的不良風氣所同化。于謙不僅始終保持著自身正直清廉的本性,而且也如杜甫一般,對貪官污吏以及不法豪強們的種種罪行予以揭露和批判。例如:在《荒村》中,詩人就對不顧百姓死活的失職官吏進行了揭露,結(jié)尾處的“哪知牧民者,不肯報災(zāi)傷”飽含詩人的激憤之情。又如:在《收麥》中,詩人也對官府征收重稅的行為加以貶斥。詩人告誡官吏應(yīng)該“愛養(yǎng)蒼生如赤子”,只有這樣,才能“庶令祿位保始終,更有清名播青史”。如果一味地盤剝百姓,中飽私囊,最終都難逃國法的制裁。與此相似,詩人在《無題》中也言道:“茍圖身富貴,脧剝民脂膏。國法縱未及,公論安所逃?”還有在《田舍翁》中,詩人對官吏暗中搜刮民脂民膏的行為也進行了揭露和譴責。一句“吏不敲門犬不驚”,從側(cè)面交代了官吏催逼賦稅徭役時的兇殘情狀。而在詩歌的最后,詩人發(fā)出吶喊:“田舍翁,君莫欺。暗中朘剝民膏脂,人雖不語天自知。”以此警告貪官污吏們不要貪贓枉法,魚肉百姓。此外,于謙不僅對官吏豪強的違法罪行進行了揭露和批評,他還與之進行堅決的斗爭。在出巡江西時,于謙就曾斥革褫奪王府的不法官屬十五人。在任職陜西時,他也曾“疏奏陜西諸處官校為民害,詔遣御史捕之”[18]。而在其詩歌中,于謙也多次表達自己誓與不法權(quán)貴、貪官污吏斗爭到底的堅定決心,例如:在巡按江西時,于謙就言道“豺狼當?shù)理氫z殄,餓殍盈岐在撫巡”(《二月初三日出使》),以此顯示自己除惡救民的頑強信念。另外,在《晝夜長短》中,詩人也以“善良加撫摩,豪強使懾服”來表明自己賞善罰惡的理政思想。
有明一代,邊患戰(zhàn)爭頻繁,故此,在眀詩與明詞中,邊塞題材的作品也為數(shù)眾多。于謙本人也曾出巡陜西等地,負責過守邊治軍等事務(wù),而且,后來還曾親上戰(zhàn)場,與敵作戰(zhàn)。由此,在現(xiàn)存的于謙詩作中,也有不少邊塞題材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詩人斗志昂揚,格調(diào)雄壯,頗具盛唐邊塞詩的遺韻,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于謙模擬和學習高適、岑參等盛唐邊塞詩人的跡象。
首先,充滿激昂斗志與奮發(fā)精神。若論起盛唐的邊塞詩,其印象令人尤為深刻的便是詩歌中普遍所蘊含的那一份請纓殺敵、為國立功的積極進取精神。例如:“誰斷單于臂,今年太白高”(《送白少府送兵之隴右》),“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車》),“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斬樓蘭終不還”(《從軍行》)。這些豪壯有力、斗志昂揚的詩句,無不令人稱嘆,讓人不禁聯(lián)想起那蓬勃強盛的盛唐風光。而盛唐邊塞詩中的這種昂揚向上的斗志與奮發(fā)精神在后世的邊塞詩作中也得到了眾多的回響,于謙的邊塞詩作便是其中的一例。明朝初期,北方蒙古族的瓦剌部逐漸崛起,憑借武力先后征服了其他部落,統(tǒng)一了北方。起初,瓦剌部還愿意臣服于明朝,可隨著自身力量的壯大,其野心也逐漸膨脹起來,終于在正統(tǒng)十四年發(fā)動了對明朝的侵略戰(zhàn)爭。面對邊境不安,強敵伺機而動的局面,于謙積極主張強軍備邊,以拒強敵。其不僅親手寫作了《從軍五更歌》來鼓舞將士晝夜警覺,以防不測,更多次在詩歌中表達自己殺敵立功的宏偉志向,其《閱武》云:
圣主當天致太平,守臣閱武向邊城。一川花弄旌旗影,八面風傳鼓角聲。
羽鏃穿云誇電疾,戈矛映日斗霜明。三軍銳氣能如此,會縛戎王獻玉京。
在這首詩中,詩人熱情贊揚了王朝軍隊卓越的戰(zhàn)斗力與威武雄壯的軍容士氣。結(jié)尾一句“會縛戎王獻玉京”即表明詩人對軍隊的良好期望與信任,同時也反映出詩人自身的愛國熱情與英雄豪情。整首詩歌格調(diào)雄渾激昂,充滿斗志激情,頗有盛唐邊塞詩派的氣韻。其尾聯(lián)更有模擬高適“獻捷見天子,論功俘可汗”的嫌疑。另外,這樣一種積極昂揚,奮發(fā)向上的殺敵立功理想其他詩作中也有體現(xiàn)。例如:其《出塞》云“紫髯將軍掛金印,意氣平吞瓦剌家”,其《塞上即景》云“炕頭熾炭燒黃鼠,馬上彎弓射白狼”。總體看來,這些詩句氣氛高亢,格調(diào)昂揚。詩人殺敵建功的熱忱清晰可見,頗有盛唐邊塞詩人的氣韻風骨。
其次,以苦寒之景抒悲壯情懷。邊境地區(qū)環(huán)境惡劣,自然風光也大多呈現(xiàn)出苦寒、荒涼、蕭瑟的特點。盛唐的邊塞詩人在描寫邊塞風光時,雖然無可避免地將這些帶有苦寒荒涼色彩的自然景象移植進詩歌當中,然而,其卻不似中晚唐時期的邊塞詩人那般憂郁傷感,相反,其更多體現(xiàn)出一絲悲壯色彩。試看岑參《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yīng)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在這首詩中,詩人主要描寫了軍隊夜晚行軍的悲壯情景。夜晚的沙海,狂風呼嘯,碎石亂飛,氣溫也十分惡劣,就連都帳內(nèi)硯臺中的墨水也因寒冷而被凍結(jié)起來。面對如此惡劣兇險的環(huán)境,將士們卻仍充滿著高昂的戰(zhàn)斗激情。他們冒著風刃低溫,半夜行軍,準備與敵人一決勝負。詩人通過描寫具有邊地特征的景物來凸顯邊境環(huán)境的艱險,從而襯托出戍邊將士們不畏艱辛,英勇抗敵的悲壯情懷。與此相似的還有岑參的《趙將軍歌》《鼓吹曲辭·凱歌六首·其六》,高適的《燕歌行》等。而這樣一種以苦寒之景抒悲壯情懷的藝術(shù)手法在于謙的邊塞作品中也得到了傳承。以其《立春后寒甚》為例:
坐擁紅爐尚怯寒,邊城況是鐵衣單。營中午夜猶傳箭,馬上通宵不解鞍。
主將擁麾方得意,迂儒撫劍謾興嘆。東風早解黃河凍,春滿乾坤萬姓安。
詩歌首聯(lián)開門見山地凸顯了邊境地區(qū)的苦寒特征。立春以后,天氣愈加寒冷,就算是有火爐相伴,也難以完全阻隔寒意的侵襲,而駐守在這荒涼的邊境的將士們只能憑借身上單薄的鐵衣來抵御嚴寒。守邊將士們的艱苦辛酸可見一斑。可就是在這樣的苦寒條件下,將士們?nèi)匀徽砀甏⒂⒂伦鲬?zhàn),時刻準備著迎擊來犯之敵。他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心中有著崇高的信念,他們想保護自己身后的老百姓免于戰(zhàn)火的屠戮,安享太平。惡劣寒苦的生活環(huán)境反而成為了將士們展示自我崇高信念的舞臺。在苦寒環(huán)境的映襯下,將士們英勇悲壯的人格形象躍然于紙上,著實令人感動欽佩。此外,相同的詩句還有:“目極煙沙草帶霜,天寒歲暮景蒼茫??活^熾炭燒黃鼠,馬上彎弓射白狼?!保ā度霞淳啊罚╇m然環(huán)境苦寒,條件艱苦,可將士們的殺敵熱情卻依然高漲。總之,在這些詩作中,“苦寒的意象反襯的是昂揚的壯志”[19]。通過對塞外苦寒惡劣環(huán)境的描繪,更加襯托出邊關(guān)將士堅韌頑強的英雄本色,也為他們的豪情壯志增添了一絲悲壯色彩。
明初文壇在宋濂、劉基等人的引領(lǐng)下,形成了以廟堂文學為主,各個地方詩派相互爭鳴的繁盛局面。但是,隨著統(tǒng)治者文化專制政策的進一步加劇,從永樂年間起,明代文學未能繼承明初的爭鳴盛況,轉(zhuǎn)而進入了以臺閣體為主導(dǎo)的時期。所謂臺閣體,就是指明朝永樂至成化年間,以館閣文臣楊士奇、楊榮、楊溥為代表的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風格。臺閣體成員的詩文在內(nèi)容上多以宣揚理學,為統(tǒng)治者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為主旨,既輕視對自我真實情感的關(guān)注,也缺乏對社會生活的關(guān)懷,多為應(yīng)制、應(yīng)酬、題贈之作。在藝術(shù)上,一味地追求雍容典雅、平正典麗,缺乏創(chuàng)造的激情,以至于“阘冗膚廓,幾于萬喙一音”[20]。雖然臺閣體詩文違背了文學作品描摹社會生活、抒寫真情實感的本職,但由于其核心成員都是臺閣重臣,影響力頗大,因而臺閣體受到了廣泛的追捧,成為當時的一種典范,幾乎壟斷了整個文壇、詩壇??删驮谂_閣體風行詩壇的時期,于謙卻能特立獨行,在自己的詩作中,學習盛唐詩人的情懷與技法,創(chuàng)作出與臺閣體風格迥異的作品,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臺閣體對詩壇的壟斷局面,為明初的詩壇注入一種新鮮活力。
當然,不容否認,于謙在其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也曾受到臺閣體的影響,從而創(chuàng)作出《觀登科錄感興》《聞朝勤宮回有喜,且以致勉勵之意于署吏云》等粉飾太平,歌功頌德之類的作品。但是隨著生活境遇的改變以及文學閱歷的逐漸豐富,于謙自己也慢慢認識到這種詩歌是缺乏文學性的。他說:“詩豈易言哉,行于歌詠,盡乎人情物變,非深于理而適于趣,則未易工也?!盵21]可見其的確認識到了詩歌吟詠性情與反映現(xiàn)實的本質(zhì)。而且,其在詩歌中也積極學習唐詩的創(chuàng)作風格,用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來豐富明初詩壇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以其宗法盛唐為例,如前文所述,其不僅承繼了杜甫身上那份憂國憂民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情懷,在詩中努力描繪統(tǒng)治階層以及黎民百姓的生活狀態(tài),直寫現(xiàn)實人生,真實廣闊地反映當時的社會風貌。其也敢于像李白那般在詩中抒發(fā)自己的浪漫隱秘情懷,感嘆人生匆匆,倡導(dǎo)及時行樂。此外,在邊塞詩創(chuàng)作上,于謙更繼承了盛唐邊塞詩人們的創(chuàng)作傳統(tǒng),其詩不僅充滿昂揚向上的斗志與奮發(fā)精神,而且與盛唐詩人一樣借苦寒之景書悲壯之情。總之,在學習和繼承前人詩歌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于謙不僅使其自身創(chuàng)作擺脫了臺閣體的陋習,同時也以其獨特的詩歌風格,為幾乎被臺閣體所壟斷的明初詩壇注入了一股清新之氣。
在前文中,我們已經(jīng)論及明初的復(fù)古思潮,并且對復(fù)古思潮中提倡宗法盛唐的代表性詩人進行了列舉與簡述,此處便不過多贅述。需要指出的是,就宗法盛唐而言,縱觀從明初詩人到明中葉前后七子的這一歷史過程,于謙在這一進程中其實也起到了過渡性的作用。
一方面,于謙繼承了明初文人的宗唐復(fù)古思想,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主動地學習盛唐詩人的情懷與技法,從而表現(xiàn)出與臺閣體詩人迥異的詩歌風貌。另一方面,明初便已存在的宗法盛唐主張,經(jīng)由于謙的承繼與實踐推動,到了明中期又取得了新的進展。以前后七子為代表的復(fù)古文人,針對明初以來受理學風氣以及臺閣體影響所形成的文學萎靡不振局面,提出自己的文學主張。先說前七子。其是活躍于弘治、正德年間的一個詩人集團,成員主要包括:李夢陽、何景明、徐禎卿、邊貢、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前七子們反對平正典麗的臺閣體以及呆板冗沓的八股文,主張古體詩以漢魏為楷模,近體詩以盛唐為法宗。例如,李夢陽就曾說:“詩至唐,古調(diào)亡矣,然自有唐調(diào),可歌詠,高者猶足被管弦?!盵22]何景明也云:“蓋詩雖盛稱于唐,其好古者,陳子昂后,莫若李、杜二家,歌行、近體誠有可法,而古作尚有離去者,猶未盡可法之也?!盵23]在前七子之后,到了嘉靖、隆慶年間,李攀龍、王世貞、謝榛、宗臣、梁有譽、徐中行、吳國倫、余日德、張佳胤等人受前七子學說的影響,繼續(xù)扛起宗唐復(fù)古的大旗。他們繼續(xù)強調(diào)“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復(fù)古主張,還認為“文自西京、詩自天寶而下,俱無足觀”[24],相較于前七子而言更加絕對偏激。
總的來看,在宗法盛唐上,于謙上承明初詩人,下啟前后七子,實際上成為其間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他以其眾多的宗唐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有力地推動了洪武至嘉靖百余年間的復(fù)古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