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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靈運《勸伐河北書》所見“西虜”、“東虜”與“虜”辨析

2020-12-12 13:25
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 2020年3期
關鍵詞:宋書謝靈運

徐 沖

(復旦大學 歷史學系,上海 200433)

一、 問題的提出

《宋書》卷六七《謝靈運傳》載元嘉五年(428)謝氏為宋文帝賜假東歸,“將行,上書勸伐河北曰云云”,(1)《宋書》,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1772~1776頁。此后全錄上書,此即學者熟悉的《勸伐河北書》。(2)李運富編注的《謝靈運集》將此篇題為《勸伐河北表》,長沙 :岳麓書社,1999年,第385~393頁。謝靈運的北伐主張當時并未為文帝所接受,似未發(fā)揮太多實際作用,但因上書內容包含了豐富的歷史信息,向來頗為學者所重。兩種《謝靈運集》注釋本對其文字多有疏解。(3)顧紹柏校注 :《謝靈運集校注》,鄭州 :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62~365頁;李運富編注 :《謝靈運集》。學界圍繞此篇上書與謝氏思想的關聯(lián)、謝氏的上書意圖、謝氏與文帝間的關系,以及作為上書背景的南北情勢等議題進行了多角度的考察,精當深入,勝義紛呈。(4)如鐘優(yōu)民 :《謝靈運論稿》,濟南 :齊魯書社,1958年;李雁 :《謝靈運研究》,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陳恬儀 :《〈勸伐河北書〉的相關問題——論謝靈運之北伐主張與晉、宋之南北情勢》,《東華人文學報》2007年第11期;孫明君 :《謝靈運〈勸伐河北書〉辨議》,收入氏著《南北朝貴族文學研究》,北京 :商務印書館,2018年,第41~61頁等。

在前賢所得成果的基礎上,筆者注意到《勸伐河北書》尚有一些獨特價值值得進一步發(fā)掘。一方面,《勸伐河北書》不應該僅僅視為謝靈運個人見解的表達。作為一份有著特定政治目的材料,謝氏的相關書寫具有與文帝乃至朝野輿論進行互動的預期。如其中“預在有識”、“咸云”、“天下亦謂”等措辭所提示的那樣,上書中也包含了5世紀初建康精英的歷史認識與意識形態(tài)。另一方面,對于晉宋之際乃至元嘉初年的華北歷史而言,這是來自于建康政權一方“他者”眼光的觀察和書寫。(5)南朝一方記錄相對于北朝史料的獨特價值,姚薇元 :《宋書索虜傳南齊書魏虜傳北人姓名考證》早已有所示范。初出1933年,收入氏著《北朝胡姓考》(修訂本),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461~507頁。其撰成上書的5世紀20年代,遠在北魏遷洛后開始編撰紀傳體國史的5世紀末之前,遑論魏收在北齊主持《魏書》修撰的6世紀中葉??紤]到北魏遷洛后伴隨著拓跋王權自身定位的大幅轉向,關于五胡十六國與北魏早期歷史的書寫在紀傳體國史中多有系統(tǒng)性更動,其后在《魏書》中又續(xù)有改造,(6)參考周一良 :《魏收之史學》,收入氏著《魏晉南北朝史論集》,北京 :中華書局,1963年;陳識仁 :《北魏修史略論》,收入黃清連編 :《結網編》,臺北 :東大圖書公司,1998年;同氏 :《水經注與北魏史學》,臺北 :花木蘭文化出版公司,2008年;佐川英治 :《東魏北齊革命と『魏書』の編纂》,《東洋史研究》64~1,2005年;聶溦萌 :《從國史到〈魏書〉:列傳編纂的時代變遷》,《中華文史論叢》2014年第1期。北魏史研究近年的一大趨勢就是利用多種方法,揭示為《魏書》所系統(tǒng)改寫的北魏早期歷史面貌。參見羅新 :《民族起源的想像與再想像——以噶仙洞的兩次發(fā)現為中心》,收入氏著《王化與山險 :中古邊裔論集》,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9年;胡鴻 :《北魏初期的爵本位社會及其歷史書寫——以〈魏書·官氏志〉為中心》,收入氏著《“能夏則大”與“漸慕華風” :政治體視角下的華夏與華夏化》,北京 :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黃楨 :《北魏前期的官制結構 :侍臣、內職與外臣》,《民族研究》2016年第3期;川本芳昭 :《北魏文成帝南巡碑について》,收入氏著《東アジア古代における諸民族と國家》,東京 :汲古書院,2015年;松下憲一 :《北魏石刻史料に見える內朝官—「北魏文成帝南巡碑」の分析を中心に—》,收入氏著《北魏胡族體制論》,札幌 :北海道大學出版社,2007年。參考徐沖 :《近三四十年北魏史研究的新動向》,《澎湃新聞·上海書評》2017年3月7日。來自建康政權一方的早期記錄尤其彌足珍貴。

從以上立場出發(fā),筆者注意到《勸伐河北書》多次使用了“西虜”、“東虜”與“虜”等幾個互有關聯(lián)的詞語。此前關注謝氏上書的學者對這幾個詞語當然也不乏解釋。但仔細揣摩相關史料,頗感在缺失更為廣大的歷史視野的情況下,相關疏解可能不夠準確,也由此導致對謝氏上書中部分段落的理解仍有未盡之處。本文嘗試對相關問題再作探討,希望可以為學界更為深入地理解謝靈運《勸伐河北書》及其所出自的歷史世界提供線索。不妥之處,尚乞方家叱正。

二、 “西虜”與“東虜”的所指

《宋書·謝靈運傳》記其上《勸伐河北書》在元嘉五年(428)為文帝賜假東歸“將行”之際。根據謝氏所作《入東道路》詩中有“屬值清明節(jié),榮華感和韶”等描寫春景之句,上書時間可以進一步具體到其年春天或冬春之際。(7)陳恬儀 :《〈勸伐河北書〉的相關問題——論謝靈運之北伐主張與晉、宋之南北情勢》,第27頁。謝氏上書主旨在于指出其時華北局勢風云激蕩,“西虜”和“東虜”在關隴地區(qū)戰(zhàn)事方酣,相持不下,所以正是劉宋進取河北地區(qū)的良機。如學者過去關于《勸伐河北書》的研究所示,結合上書時間點前后對應的史事,很容易確認所謂“西虜”和“東虜”,分別對應著赫連夏和北魏政權。當時正值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發(fā)動的對赫連夏戰(zhàn)爭的決定性階段,此前十余年間北魏與赫連夏東西對峙的華北局勢也由此急劇翻轉。北魏在太武帝時期完成華北統(tǒng)一的進程,因魏夏戰(zhàn)爭的勝利而邁出了實質性的一步。(8)參考張金龍 :《北魏政治史》,蘭州 :甘肅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38~87頁;吳洪琳 :《鐵弗匈奴與夏國史研究》,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75~97頁。

本節(jié)首先考察《勸伐河北書》以“西虜”和“東虜”分別指代赫連夏和北魏的問題。南朝以北魏為“虜”因《宋書·索虜傳》、《南齊書·魏虜傳》的存在而為人所熟知,但以赫連夏為“西虜”之事似尚未引起學者重視。其實翻檢《宋書》可以發(fā)現,以“西虜”稱赫連夏是常見用法。如卷四五《王鎮(zhèn)惡傳》載 :

高祖留第二子桂陽公義真為安西將軍、雍秦二州刺史,鎮(zhèn)長安。鎮(zhèn)惡以本號領安西司馬、馮翊太守,委以捍御之任。時西虜佛佛強盛,姚興世侵擾北邊,破軍殺將非一。高祖既至長安,佛佛畏憚不敢動。及大軍東還,便寇逼北地。(9)《宋書》,第1370頁。

如所周知,劉裕于義熙十三年(417)八月破長安、滅后秦,至年底匆忙南返建康推進晉宋禪代事宜。(10)劉裕在義熙年間兩次北伐的主要目的并非收復漢晉故地,而是通過對“五胡”政權的勝利來積累個人權威,以完成“禪讓”模式下的王朝更替。《宋書》卷四八《朱齡石毛脩之傅弘之傳》末尾“史臣曰”對此言之甚明(第1431~1432頁)。關于“禪讓”王朝更替模式與魏晉王權理念的關系,參考徐沖 :《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力起源》,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單元一“起元”、單元二“開國群雄傳”;同氏 :《“禪讓”與魏晉王權的歷史特質》,《文匯報·文匯學人》2015年7月3日第T09版。南朝的王權理念雖然蘊含了對這一更替模式的反動,但在意識形態(tài)上表現出來要遲至劉宋孝武帝大明年間(457~464)徐爰撰修國史,劉裕代晉前后發(fā)揮作用的主要還是東晉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筆者在上述論著中對此亦有討論。在這一意義上,劉裕北伐時隨軍文士所作“紀行文學”的性質亦值得進一步思考。參考森鹿三 :《劉裕の北伐西征とその従軍紀行》,收入氏著《東洋學研究 :歴史地理篇》,京都 :東洋史研究會,1970年;劉宛如 :《三靈眷顧 :劉裕西征的神、圣地景書寫與解讀》,收入劉石吉等主編 :《旅游文學與地景書寫》,高雄 :中山大學人文研究中心,2013年;同氏 :《見與不見的戰(zhàn)爭——論記體與賦體及劉裕北伐》,《中國文哲研究集刊》49,2016年;童嶺 :《義熙年間劉裕北伐的天命與文學——以傅亮〈為宋公修張良廟教〉、〈為宋公修楚元王墓教〉為中心》,《中華文史論叢》2019年第3期。關中雖然有其子劉義真與王鎮(zhèn)惡等諸將留守,但實際上并沒有長久維持的打算,次年即為赫連夏所攻取。上引材料中的“佛佛”即夏主赫連勃勃,(11)參考姚薇元 :《宋書索虜傳南齊書魏虜傳北人姓名考證》“佛佛——屈孑”條,收入氏著《北朝胡姓考》(修訂本),第476頁?!拔魈敗敝复者B夏甚明。此事在卷二五《天文志》中記作“西虜寇長安,雍州刺史朱齡石諸軍陷沒云云”。(12)《宋書》,第739、733~735、44、1634、1429、1437、2333、1697、204頁。同卷尚有義熙五年(409)(13)為行文便利起見,本文在敘述北方史事時,統(tǒng)一使用東晉南朝年號紀年,不再標注其他政權年號?!笆辉?,西虜攻安定,姚略自以大眾救之”、義熙九年(413)三月“西虜攻羌安定戍,克之”等相關記載,皆以“西虜”為赫連夏之代稱。(14)《宋書》,第739、733~735、44、1634、1429、1437、2333、1697、204頁?!陡呱畟鳌芬鄡梢姟拔魈敳者B”。(15)湯用彤校注 :《高僧傳》,卷七《義解四》,“釋僧導”條,北京 :中華書局,1992年,第281頁;“釋超進”條,第297頁。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宋書》中對赫連夏另有一種稱呼,即“佛佛虜”。同樣是敘述赫連夏攻取關中事,《宋書》卷二《武帝紀中》載 :“義真既還,為佛佛虜所追,大敗,僅以身免。諸將帥及齡石并沒?!?16)《宋書》,第739、733~735、44、1634、1429、1437、2333、1697、204頁。這一稱呼出現在“本紀”中是值得重視的。卷六一《劉義真?zhèn)鳌芬嘣啤岸鸱鹛斂鼙平恢痢薄?17)《宋書》,第739、733~735、44、1634、1429、1437、2333、1697、204頁。又如卷四八《毛脩之傳》 :“值桂陽公義真已發(fā)長安,為佛佛虜所邀,軍敗。”(18)《宋書》,第739、733~735、44、1634、1429、1437、2333、1697、204頁。卷四九《蒯恩傳》 :“義真還至青泥,為佛佛虜所追,恩斷后,力戰(zhàn)連日?!?19)《宋書》,第739、733~735、44、1634、1429、1437、2333、1697、204頁。以夏主之名“佛佛”與“虜”連稱指代赫連夏,似乎也很容易理解。

如此可知,作為建康政權對赫連夏的專稱,《宋書》使用了“西虜”和“佛佛虜”這樣兩種不同的用法,而且都不是孤例。對此應該如何理解呢?筆者認為“西虜”一詞可能是晉宋之際的原本用法,而“佛佛虜”則是劉宋國史或者沈約《宋書》的追書改文。理由在于,“佛佛虜”僅見于《宋書》的敘述性文字,“西虜”之稱卻多留存于《宋書》所引用的晉宋之際乃至元嘉初年的文書材料之中。(20)《宋書》中亦有幾處敘述性文字使用“西虜”而非“佛佛虜”指稱赫連夏。如前引卷四五《王鎮(zhèn)惡傳》載“時西虜佛佛強盛云云”。又卷九八《氐胡傳》載 :“其年(元嘉七年)夏四月,西虜赫連定為索虜拓跋燾所破,奔上邽?!钡?415頁。這兩處“西虜”或因與夏主姓名連用而不便改為“佛佛虜”。卷二五《天文志》所見“西虜”的解釋詳見后文。如本文討論的謝靈運《勸伐河北書》即為顯例,時在元嘉五年(428)。又卷九五《索虜傳》載元嘉七年(430)長沙王劉義欣出鎮(zhèn)彭城時,向北魏司、兗二州下告曰“加以構難西虜,結怨黃龍云云”,(21)《宋書》,第739、733~735、44、1634、1429、1437、2333、1697、204頁。分別以“西虜”和“黃龍”指代赫連夏和北燕政權。可見至少在元嘉初年的文書材料中,以“西虜”而非“佛佛虜”指代赫連夏還是劉宋一方較為通行的用法。

向前追溯的話,這一用法最早見于卷六四《鄭鮮之傳》。義熙十四年(418)底赫連夏驅逐了留守關中的晉軍,占領關中大部。當時正值晉宋禪代的關鍵時刻,劉裕聲言“復欲北討,行意甚盛”。這當然只是對外做做姿態(tài),鄭鮮之作為其心腹上表勸諫,預設聽眾其實是當時的朝野精英。他舉出的理由包括關中易守難攻、江南后方多事、晉將朱齡石為敵所擒等,最后言曰 :“反覆思惟,愚謂不煩殿下親征小劫。西虜或為河、洛之患云云。”(22)《宋書》,第739、733~735、44、1634、1429、1437、2333、1697、204頁。這一作于義熙十四年底的上表原文以“西虜”指稱赫連夏,而表文前的敘述文字卻作“佛佛虜陷關中”,顯示這兩種用法很可能如筆者所推測的那樣,存在著時間上的先后關系。

需要討論的是卷二五《天文志》的材料。如前文所引,《宋書》此卷在敘述義熙年間史事時,數以“西虜”為赫連夏之代稱。相關文句當然是敘述文字而非文書材料,似與上文的分析有所矛盾。不過這可能反而能為我們思考“西虜”使用的時間下限提供線索。如所周知,沈約于南齊永明年間(483~493)受命撰修《宋書》,是以劉宋國史為基礎完成的。后者起自元嘉年間(424~453)何承天“始撰《宋書》”,至大明中(457~464)徐爰“勒為一史”。(23)《宋書》卷一〇〇《自序》載沈約《上〈宋書〉表》,第2467頁。參考趙翼撰、王樹民校證 :《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九,“《宋書》多徐爰舊本”條,北京 :中華書局,1984年,第179~180頁;徐沖 :《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力起源》,單元一“起元”、單元二“開國群雄傳”;唐燮軍 :《史家行跡與史書構造——以魏晉南北朝佚史為中心的考察》,杭州 :浙江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81~128頁。具體到《天文志》,《宋書》卷十一《志序》明言 :“《天文》、《五行》,自馬彪以后,無復記錄。何《書》自黃初之始,徐《志》肇義熙之元。”(24)《宋書》,第739、733~735、44、1634、1429、1437、2333、1697、204頁。即何承天初修《宋書》的《天文志》始自曹魏(以接續(xù)司馬彪《續(xù)漢書》的記錄),而徐爰所撰《宋書》的《天文志》卻改為從劉裕打倒桓玄、迎晉安帝復位后的義熙年間開始敘述。(25)徐爰《宋書·天文志》“肇義熙之元”,與其整部國史“起元義熙,為王業(yè)之始”的書寫體例是相配合的,是大明年間新的王權理念在歷史書寫上的反映。參考前引徐沖 :《中古時代的歷史書寫與皇帝權力起源》,單元一“起元”、單元二“開國群雄傳”;同氏 :《“禪讓”與魏晉王權的歷史特質》。至沈約《宋書·天文志》則又回到了何承天的舊例,將魏晉以降的星變記錄(當采自何書)疊加于徐爰所撰《宋書·天文志》之上構成了主體內容?!短煳闹尽分信c沈約全書用法不甚合拍的“西虜”之稱,很可能就是在這一疊加的過程中疏于回改所致。換言之,這暗示以“西虜”指代赫連夏的用法,從晉宋之際一直延續(xù)到了大明年間徐爰所修劉宋國史之中,“佛佛虜”則是沈約修《宋書》時方采用的新書法。

赫連夏之所以在晉宋之際獲致“西虜”之稱,很可能正是因其在義熙十四年(418)底驅逐晉軍后占據關中。在此之前東晉一方對赫連夏的稱呼并不穩(wěn)定?!赌淆R書》卷五七《魏虜傳》載 :

初,姚興以塞外虜赫連勃勃為安北將軍,領五部胡,屯大城,姚泓敗后,入長安。佛貍攻破勃勃子昌,娶勃勃女為皇后。義熙中,仇池公楊盛表云“索虜勃勃,匈奴正胤”是也。(26)《南齊書》,北京 :中華書局,1972年,第984頁。

此處行文稱赫連勃勃為“塞外虜”的用法襲自何處不得而知,但“索虜勃勃”明確來自“義熙中”仇池公楊盛的上表。據《宋書》卷九八《氐胡傳》,楊盛在安帝隆安三年(399)“遣使稱蕃,奉獻方物”后,整個義熙年間均與東晉保持臣屬關系。(27)《宋書》,第2405、1370~1371頁?!段禾攤鳌匪媳淼木唧w時間不明,但既然是以雅言形式的正式表文表示臣服,其中對赫連夏的稱呼方式應該也是東晉一方立場的反映。在姚氏后秦尚據有關中的情況下,江南政權對于偏處嶺北朔方的赫連夏或有“塞外虜”、“索虜”等多種稱呼,稱其為“西虜”反而頗不自然。

這一判斷在義熙十四年(418)劉裕為王鎮(zhèn)惡所上表文中可以得到進一步的驗證。如前所述,劉裕于十三年(417)底南返建康,關中留下其子劉義真與王鎮(zhèn)惡等諸將鎮(zhèn)守。其后在夏軍的攻勢之下,留守晉軍發(fā)生內訌。十四年正月十五日,先是安西中兵參軍沈田子于北地襲殺安西司馬王鎮(zhèn)惡,安西長史王脩又于長安收殺沈田子。(28)《宋書》卷四五《王鎮(zhèn)惡傳》載其為沈田子所殺在義熙十四年正月十五日(第1370頁),卷一〇〇《自序》則記王修收殺沈田子亦在同日(第2449頁)。消息傳至建康后,劉裕為王鎮(zhèn)惡上表請求“褒贈”,其中有言 :

近北虜游魂,寇掠渭北,統(tǒng)率眾軍,曜威撲討。賊既還奔,還次涇上,故龍驤將軍沈田子忽發(fā)狂易,奄加刃害,忠勛未究,受禍不圖,痛惜兼至,惋悼無已,伏惟圣懷,為之傷惻。田子狂悖,即已備憲。鎮(zhèn)惡誠著艱難,勛參前烈,殊績未酬,宜蒙追寵,愿敕有司,議其褒贈。(29)《宋書》,第2405、1370~1371頁。

從表文描述來看,劉裕所了解到的關中情勢正在沈田子為王脩所殺后不久,尚未發(fā)展到之后“諸將軍復殺安西長史王脩。關中亂”(30)《宋書》卷二《武帝紀中》,第44頁。王脩被殺事詳見卷六一《劉義真?zhèn)鳌?,?634頁。的階段,推測應在義熙十四年初。此時赫連夏剛剛開始“南伐長安”。(31)《晉書》卷一三〇《赫連勃勃載記》,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3208~3209頁。表文稱赫連夏為“北虜”,與前述的“塞外虜”、“索虜”措辭相近,對應著東晉一方對赫連夏的朔方定位。而至此年底赫連夏完全驅逐晉軍據有關中后,前引鄭鮮之上表就已經改以“西虜”稱之。(32)《宋書》卷六四《鄭鮮之傳》,第1697頁。鮮之上表的主要旨趣在于勸諫劉裕不必為此西征,換言之,即主張東晉應接受赫連夏領有關中的既成事實。伴隨著這一主張為輿論所接受,“西虜”也在其后成為劉宋一方對赫連夏的固有指稱。(33)作為漢晉以降對西方敵對勢力的蔑稱,在《宋書》之外,“西虜”當然也有指代其他對象的場合。如《晉書》卷一一九《姚泓載記》載劉裕北伐后秦時,張敞、左雅諫姚泓弟姚懿曰 :“今吳寇內侵,四州傾沒,西虜擾邊,秦涼覆敗,朝廷之危有同累卵云云?!?第3012頁)這是后秦一方以“吳寇”稱東晉,以“西虜”稱赫連夏。同書卷一二六《禿發(fā)傉檀載記》先記傉檀參軍關尚言其“南則逆羌未賓,西則蒙遜跋扈”,又記“傉檀遣其將文支討南羌、西虜,大破之”(第3149頁),禿發(fā)南涼之所謂“西虜”,指的是北涼沮渠蒙遜。

對比而言,謝靈運《勸伐河北書》以“東虜”稱北魏,似乎只是因文設辭,即為了與“西虜”對稱而使用“東虜”之名。這一用法僅此一見,并不能視為劉宋一方對北魏的固有指稱?;厮莸搅x熙六年(410)劉裕為北征南燕陣亡的大將孟龍符上表時,歷數其過往戰(zhàn)功包括“西劋桓歆,北殄索虜”,(34)《宋書》卷四七《孟龍符傳》,第1408頁。以“索虜”稱北魏。但“索虜”在前引“義熙中”仇池公楊盛上表中亦被用在赫連夏主勃勃身上。(35)《南齊書》卷五七《魏虜傳》,第984頁。前引義熙十四年(418)底鄭鮮之上表,其中提及北魏,言“西虜或為河、洛之患,今正宜通好北虜,則河南安云云”,(36)《宋書》卷六四《鄭鮮之傳》,第1697頁。又以“北虜”稱之。晉宋之際至元嘉初年建康政權對北魏的稱呼可能也經歷了一個逐漸固定為“索虜”/“索頭虜”的過程,與前論赫連夏情形近似。

三、 “西虜”與“東虜”之戰(zhàn)的進程

如前所述,謝靈運于元嘉五年(428)初上《勸伐河北書》,主旨在于勸說文帝可乘“西虜”赫連夏與“東虜”北魏相持于關隴之機進取河北。為了達到這一目的,謝氏上書以相當篇幅細致描摹了“西虜”與“東虜”之戰(zhàn)的具體進程,為我們了解這場5世紀初的華北決戰(zhàn)提供了難得的同時代記錄。不妨將謝氏所言全引如下 :

咸云西虜舍末,遠師隴外,東虜乘虛,呼可掩襲。西軍既反,得據關中,長圍咸陽,還路已絕,雖遣救援,停住河東,遂乃遠討大城,欲為首尾。而西寇深山重阻,根本自固,徒棄巢窟,未足相拯。師老于外,國虛于內,時來之會,莫復過此。觀兵耀威,實在茲日。(37)《宋書》,第1773頁。

開頭所謂“咸云”,即指劉宋一方尤其是建康的精英階層中流傳的消息,應該具有相當的時效性。值得注意的是,謝氏所言并不是一個簡單概括而已,而是包含了相當曲折的過程,以及諸如隴外、關中、咸陽(指長安)、河東、大城(指統(tǒng)萬城)等具體的地點信息??梢娺@些內容的來源并非是從劉宋北境輾轉傳到建康的零碎消息,而應來自劉宋一方系統(tǒng)可靠的北方情報收集工作(這一工作的成果最終體現在了《宋書·索虜傳》中)。謝氏正是以此為據,才有可能在東歸之際向文帝提出北伐河北的鄭重建議。(38)孫明君《謝靈運〈勸伐河北書〉辨議》指出 :“元嘉五年,在與宋文帝發(fā)生摩擦之時,謝靈運借上《勸伐河北書》以表白自己對文帝和劉宋政權的政治態(tài)度;同時也表明了自己歸隱林泉的志向。此書有助于淡化文帝與謝靈運之間的沖突,在一定程度上起到過與文帝溝通從而保護自己的積極作用?!?第60~61頁)

不過,謝氏在上書中畢竟是以一種文采斐然的文體來進行敘述的,表述上不乏模糊跳躍之處,也導致學者對其中若干細節(jié)對應的史實存在理解上的分歧。以下結合其他史料所記載的魏夏戰(zhàn)爭的相關進程,對謝氏所言進行逐句細讀。

(一) “西虜舍末,遠師隴外,東虜乘虛,呼可掩襲?!?/h3>

第一句“西虜舍末”難解??紤]到與后面“東虜乘虛”的對照,“舍末”疑為“舍本”之訛。由“遠師隴外”可知此句指的是元嘉三年(426)秋,夏主赫連昌因北涼沮渠蒙遜之請,遣軍西擊西秦乞伏熾磐。從前后的文脈來看,謝氏所謂“西虜舍本”之“本”,指的未必是夏都統(tǒng)萬城,更可能是指關中長安?!顿Y治通鑒》卷一二〇《宋紀二》元嘉三年載 :

(八月)夏主遣征南大將軍呼盧古將騎二萬攻苑川,車騎大將軍韋伐將騎三萬攻南安。……(九月)韋伐攻拔南安,獲秦秦州刺史翟爽、南安太守李亮。(39)《資治通鑒》,北京 :中華書局,1956年,第3787頁。

此段記載不見于他處,或為《通鑒》采自《十六國春秋》之類可靠史料。(40)關于通鑒所保存十六國史料的獨特價值,參考陳勇 :《〈資治通鑒〉十六國資料釋證【前秦、后秦國部分】》,代序言《為司馬光正名——〈通鑒〉十六國部分的史料價值》,北京 :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苑川為西秦舊都,地當今甘肅榆中縣苑川河流域,在西秦都城枹罕東北;南安地處隴西,在枹罕東南。(41)參考牟發(fā)松、毋有江、魏俊杰 :《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十六國北朝卷》上編,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68~371頁。討伐西秦的夏軍兵分兩路,對枹罕形成南北夾擊之勢。呼盧古和韋伐所率軍隊應該都是從關中出發(fā)西向上隴的。規(guī)模達到騎兵五萬之多,夏軍在關中的守備力量可以說是被大幅削弱了。

北魏太武帝發(fā)動對夏戰(zhàn)爭在此年九月,“遣司空奚斤率義兵將軍封禮、雍州刺史延普襲蒲阪,宋兵將軍周幾率洛州刺史于栗磾襲陜城”,(42)《魏書》卷四上《世祖紀上》,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71頁??偙嫌嬤_五萬人以上,(43)據《魏書》卷二九《奚斤傳》,魏軍進攻蒲坂兵力為四萬五千人;據《北史》卷二五《周幾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魏軍進攻陜城兵力為萬人。攻擊方向顯然是關中。其后十月至十一月太武帝親征統(tǒng)萬城并非魏軍的主攻方向?!段簳肪砣濉洞藓苽鳌份d“世祖乃使奚斤等擊蒲坂,而親率輕騎襲其都城,大獲而還”,(44)《魏書》,第815頁。也明確說明了這次對夏戰(zhàn)爭的戰(zhàn)略部署。之所以將主攻方向放在關中,一方面是顧慮統(tǒng)萬城城堅軍盛難以攻取,另一方面夏軍西征乞伏導致關中守備空虛也是重要原因。面對魏軍的攻勢,夏軍先后棄守蒲坂、長安,固然有情報失誤的偶然因素起作用,(45)《魏書》卷二九《奚斤傳》 :“昌守將赫連乙升聞斤將至,遣使告昌。使至統(tǒng)萬,見大軍已圍其城,還告乙升曰 :‘昌已敗矣?!疑龖?,棄蒲坂西走?!钡?99頁。但究其根本,還是自身軍力不足所致。這是魏夏戰(zhàn)爭的第一階段?!秳穹ズ颖睍芬浴拔魈斏崮?本),……東虜乘虛”言之,是對戰(zhàn)爭緣起非常準確的概括。而《魏書》所述顯然掩飾了己方行動的“乘虛”偷襲性質。

(二) “西軍既反,得據關中,長圍咸陽,還路已絕,雖遣救援,停住河東?!?/h3>

“西軍既反”,指西征西秦的夏軍返回關中?!顿Y治通鑒》記載夏軍對西秦的攻擊持續(xù)至元嘉三年(426)十一月,兵鋒遠至西平郡(今西寧),(46)《資治通鑒》卷一二〇《宋紀二》元嘉三年,第3788~3789頁。大軍東還恐怕要到當年底甚至來年正月了。同時四年(427)正月,夏主赫連昌又“遣其弟平原公定率眾二萬向長安”。(47)《魏書》卷四上《世祖紀上》,第72頁。再加上棄守長安后駐守涇水上游安定城的赫連助興所部,關中地區(qū)此時的力量對比轉而變?yōu)橄能娬純?yōu),而魏軍僅能固守長安。魏夏雙方由此在關中進入相持階段。從《勸伐河北書》的表述來看,來自平城的北魏援軍只能抵達之前攻下的河東蒲坂城,但無法進一步越過黃河入援長安守軍。夏軍此時在關中的優(yōu)勢可見一斑。

(三) “遂乃遠討大城,欲為首尾。而西寇深山重阻,根本自固,徒棄巢窟,未足相拯?!?/h3>

這幾句在文意上頗為跳躍,學者的理解也有分歧?!按蟪恰奔聪亩冀y(tǒng)萬城。在“西軍既反”之后的“遠討大城”,對應的無疑不是元嘉三年(426)底太武帝“親率輕騎襲其都城”,而是四年(427)五月趁赫連定與奚斤相持于長安,“世祖乘虛西伐”,再征統(tǒng)萬。(48)《魏書》卷九五《鐵弗劉虎傳》,第2058頁。至六月即破城,夏主赫連昌南奔上邽。在關中的赫連定亦引軍西奔上邽。五年(428)二月,夏軍再退屯平涼。后赫連昌于安定城下為魏軍所擒,送至平城。赫連定即于平涼稱帝,率夏余眾與北魏繼續(xù)對抗。三月,赫連定大敗奚斤,夏軍復據長安,北魏勢力又被驅逐出關中地區(qū)。四月,赫連定遣使請和于魏,魏夏戰(zhàn)爭暫告一段落。此后直到七年(430)九月,太武帝才再次發(fā)動對平涼的攻擊。十二月克之,赫連定西逃,關中地區(qū)至此完全進入北魏的掌控之中。(49)以上經過參考《魏書》卷四上《世祖紀上》,第72~78頁;《資治通鑒》卷一二〇《宋紀二》元嘉三年至四年、卷一二一《宋紀三》元嘉五年至七年。

在梳理以上史實的基礎上,我們再來看《勸伐河北書》中的如上表述應該如何理解。如前所述,謝靈運上書時間約在元嘉五年(428)春天或冬春之際,則其敘述的北方局勢不應涉及當年四月赫連定遣使請和于魏及之后的事?!巴綏壋部?,未足相拯”一句所言對象為北魏,大致可以理解為 :“魏軍離開首都平城(‘巢窟’)去救援關中守軍,這種行動是徒勞的。既不能拯救關中守軍,又使得平城兵力空虛?!毕旅嬉痪洹皫熇嫌谕?,國虛于內”將這層意思說得更加明白,謝氏也是因此而主張現在正是劉宋進取河北的良機。這幾句話對應的北方局勢應為魏軍與夏軍在關中相持而北魏并未占據太大優(yōu)勢。

在魏夏戰(zhàn)爭的曲折過程中,這樣的局勢在關中出現過兩次。第一次是元嘉三、四年之交夏軍在赫連定率領下圍攻長安城中的魏軍。第二次則是元嘉五年三月赫連定自平涼東出大敗魏軍,再次占領長安?!秳穹ズ颖睍芳热皇窃谒哪?427)五月太武帝的“遠討大城”之后述及北魏一方“徒棄巢窟,未足相拯。師老于外,國虛于內”,則對應的北方局勢只能是后者。從敘述的語氣來看,赫連定尚未大敗魏軍并復據關中。如此,謝靈運上書的時間也可以進一步確定是在五年(428)三月赫連定大敗魏軍之前,或者至少是在這一消息為劉宋一方所掌握之前。

學者或因謝氏上書中未言及魏軍克夏都統(tǒng)萬事,認為他對于北方情報的了解不夠,大約只掌握到元嘉四年(427)六月初左右的情報,即太武帝尚未拿下統(tǒng)萬城時的情勢。(50)陳恬儀 :《〈勸伐河北書〉的相關問題——論謝靈運之北伐主張與晉、宋之南北情勢》,第32頁。但以情理度之,北魏攻破夏都統(tǒng)萬這樣一個北方局勢的巨變,不太可能在半年多后尚未為宋人所掌握。像《宋書·索虜傳》對宋魏間史事的詳盡記載,非長期系統(tǒng)的情報收集工作莫辦。事實上,其中對于魏夏戰(zhàn)爭的進程,也有簡明扼要的敘述 :

元嘉五年,使大將吐伐斤西伐長安,生禽赫連昌于安定,封昌為公,以妹妻之。昌弟赫連定在隴上,吐伐斤乘勝以騎三萬討定,定設伏于隴山彈箏谷破之,斬吐伐斤,盡坑其眾。定率眾東還,后克長安,燾又自攻不克,乃分軍戍大城而還。(51)《宋書》,第2330、1773頁。

從所涉事跡來看,吐伐斤當即奚斤。(52)《宋書》卷九五《索虜傳》“??庇洝钡?6條即認為“此吐伐斤為達奚斤之異譯”,第2362頁。姚薇元《宋書索虜傳南齊書魏虜傳北人姓名考證》則主張“吐伐”為“叱佗”之訛,吐伐斤即叱羅斤,對應《魏書》卷四四《羅結傳》所載之羅斤。收入氏著《北朝胡姓考》(修訂本),第475~476頁。他在彈箏谷敗后為赫連定所俘,但并未被殺,至元嘉七年(430)方獲救?!端魈攤鳌酚浧浔粩?,恰說明這些記載來自于當時的情報收集,難免出現誤傳。后徑將此誤傳信息收入國史書寫系統(tǒng),而未再加更定。此后赫連定尚與宋文帝“連和,遙分河北,自恒山以東屬義隆,恒山以西屬定”,(53)《魏書》卷九五《鐵弗劉虎傳》,第2059頁。雙方間的情報掌握應是相當深入的?!秳穹ズ颖睍穼ξ合膽?zhàn)爭之前進程的敘述都很準確,包括了北魏“乘虛”偷襲關中的緣起以及諸多具體的地點信息,很難想象對于北魏攻克夏都統(tǒng)萬這樣重大的進展反而會遲滯半年以上仍不知曉。況且,“西寇深山重阻,根本自固”之句對應的顯然也當是關中西北隴上的平涼、安定等地,即赫連夏失去統(tǒng)萬城之后的退守范圍,而非地處鄂爾多斯南緣毛烏素沙地的統(tǒng)萬城。(54)關于統(tǒng)萬城的地理環(huán)境,可參考陜西師范大學西北環(huán)發(fā)中心編 :《統(tǒng)萬城遺址綜合研究》(西安 :三秦出版社,2004年)所收諸文。夏軍據守這一易守難攻之地,實力仍不可小覷。即使在赫連昌被擒之后,赫連定仍可于此大敗魏軍并進占關中。

謝靈運在《勸伐河北書》中未言及魏軍克統(tǒng)萬城事,未必是因為尚未知曉這一信息,很可能只是緣于建康精英的關心全系于關中舊地。遠處朔方的統(tǒng)萬城作為傳統(tǒng)漢晉天下的邊緣之地,其得失易手對他們來說無關痛癢。事實上,上引《宋書·索虜傳》的文字也沒有正面記述魏軍克統(tǒng)萬城事,其書寫的焦點仍是長安之得失。但最后一句“乃分軍戍大城而還”仍顯示,劉宋一方必定已掌握了北魏占領統(tǒng)萬的情報。這與《勸伐河北書》所表現出的聚焦點也是一致的。總體來說,上書對于元嘉三年(426)至五年(428)發(fā)生于華北的魏夏戰(zhàn)爭實際進程的敘述是相當準確而精煉的,也顯示了建康政權對于華北局勢變動的情報收集工作系統(tǒng)可靠。

四、 “虜”與“五胡”

在具體的戰(zhàn)爭進程之外,《勸伐河北書》中還有一段文字,涉及更為廣大的歷史背景,與晉宋之際至元嘉初年建康精英對華北乃至天下局勢變動的歷史認識息息相關,值得仔細析論 :

自羌平之后,天下亦謂虜當俱滅,長驅滑臺,席卷下城,(55)“席卷下城”難解。對應于前面的“長驅滑臺”,“下城”亦當為一具體地名,且位于滑臺以北。頗疑“下城”為“平城”或“大城”之訛。奪氣喪魄,指日就盡。但長安違律,潼關失守,用緩天誅,假延歲月,日來至今,十有二載,是謂一紀,曩有前言。況五胡代數齊世,虜期余命,盡于來年。自相攻伐,兩取其困,卞莊之形,驗之今役。(56)《宋書》,第2330、1773頁。

這里的所謂“羌平”,指義熙十二年(416)至十三年(417)劉裕平定后秦姚氏之役;“長安違律,潼關失守”,則指十四年(418)十月關中晉軍為赫連夏所逐之事。在謝氏上書的元嘉五年(428)初言“日來至今,十有二載,是謂一紀”,大約是從義熙十二年開始算起的。

這段文字中兩次提到“虜”,即“虜當俱滅”和“虜期余命”。對此,學者多理解為一種泛稱,等同于廣義上的“胡人”。如“虜當俱滅”一句,李運富解為“其他的少數民族敵寇也應當一起消滅”,(57)李運富編注 :《謝靈運集》,第389頁。陳恬儀解為“天下皆以為胡人將滅”;(58)陳恬儀 :《〈勸伐河北書〉的相關問題——論謝靈運之北伐主張與晉、宋之南北情勢》,第34頁。陳勇則將“虜期余命,盡于來年”解為“所謂‘余命’盡于來年(即元嘉六年)的‘五胡’,應指其時仍占據北方的其他少數族政權”。(59)陳勇 :《從五主到五族 :“五胡”稱謂探源》,《歷史研究》2014年第4期。

盡管在當時不乏以“虜”來泛稱異族的用法,我們還是傾向于將《勸伐河北書》中的“虜”理解為一種特稱。但這種特稱并非單指北魏一方,而是將北魏和赫連夏都囊括在內的。如前文所述,謝氏此篇上書分別以“西虜”和“東虜”指稱赫連夏和北魏。上引文字最后一句“自相攻伐,兩取其困,卞莊之形,驗之今役”,正是對于前節(jié)所述元嘉三年(426)至五年(428)初魏夏戰(zhàn)爭進程的簡潔概述。在此段文字之前,謝氏還以相當篇幅征引史事以為論據 :

又歷觀前代,類以兼弱為本,古今圣德,未之或殊。……昔魏氏之強,平定荊、冀,乃乘袁、劉之弱;晉世之盛,拓開吳、蜀,亦因葛、陸之衰。此皆前世成事,著于史策者也。(60)《宋書》,第1773頁。

作為“前世成事”而舉出的例子,即所謂“兼弱”,包括了曹操平袁紹、劉表和司馬氏滅蜀漢、孫吳。而后即接以“自羌平之后,天下亦謂虜當俱滅,長驅滑臺,席卷下城?!韵喙シ?,兩取其困,卞莊之形,驗之今役”,那么其中之“虜”兼指“東虜”北魏和“西虜”赫連夏,當無疑義。

明確了“虜”之所指,有助于我們更為準確地理解謝氏所謂“況五胡代數齊世,虜期余命,盡于來年”一句。古人以三十年為一世。(61)《說文解字》,北京 :中華書局,1963年,第51頁?!拔搴鷶谍R世”,指的是此前的五胡各王朝多以“一世”即三十年左右為享國時長。如匈奴漢趙,自劉淵即漢王位(304年)至石虎俘劉熙(329年),凡26年。羯人石氏后趙,自石勒稱趙王(319年)至冉閔屠胡(349年),凡31年。鮮卑慕容前燕,自慕容皝稱燕王(337年)至苻堅俘慕容暐(370年),凡34年。氐人苻氏前秦,自苻健稱大秦天王(351年)至姚萇俘殺苻堅(385年),凡35年。鮮卑慕容后燕,自慕容垂稱燕王(384年)至拓跋珪克中山(396年)僅13年,但若將南燕也計在內則達26年。羌人姚氏后秦,自姚萇自稱萬年秦王(384年)至劉裕俘姚泓(417年),凡34年?;揪笾路稀褒R世”的標準。站在元嘉初年回望永嘉以降的百余年歷史,這可以說是一個相當準確的總結,應該也是晉宋精英共享的歷史認識。而“東虜”北魏方面,拓跋珪稱帝在天興元年(398)十二月,“齊世”即為元嘉五、六年之間(428~429)。(62)此點承蒙武漢大學歷史學院胡鴻先生提示,謹此致謝。謝氏上《勸伐河北書》在元嘉五年(428),故曰“虜期余命,盡于來年”。謝氏這里的意思是,連“五胡”王朝也不過享國“齊世”,等而下之的“虜”政權必定不會更加長久。

以上將“五胡”與“虜”區(qū)別開來的解讀或有異議。單從“況五胡代數齊世,虜期余命,盡于來年”這一句來看,似乎亦可將“虜”政權理解為“五胡”之一。但如果注意到開頭的“羌平之后,天下亦謂虜當俱滅云云”,就會意識到同一段文字中的這兩句表述,存在著前后照應的關系?!扒肌奔礊閯⒃K鶞绲囊κ虾笄?,這里使用族稱以為指代,正說明其為“五胡”之一。與此相對,北魏和赫連夏在此段文字乃至整篇《勸伐河北書》中,都未出現如此書法,而是一直被以“虜”稱之,有“西虜”、“東虜”、“兇虜”、“逆虜”等多種形式。這顯示在謝氏上書的語境中,北魏與赫連夏應是被有意識地區(qū)別于“五胡”。

這種書法上的區(qū)別對待在《宋書》中有著大致相同的表現。以例證較為集中的卷二五《天文志》關于義熙年間史事的敘述為例 :

義熙五年四月,高祖討鮮卑。什圭為其子所殺。十一月,西虜攻安定,姚略自以大眾救之。六年二月,鮮卑滅。皆胡不安之應也。是時鮮卑跨魯地,又魯有兵之應也。

義熙九年三月,誅諸葛長民。西虜攻羌安定戍,克之。

義熙十二年七月,高祖伐羌。十月,前驅定陜、洛。

義熙十三年三月,索頭大眾緣河為寇,高祖討之奔退,其別帥托跋嵩交戰(zhàn),又大破之,嵩眾殲焉。進復攻關。八月,擒姚泓,司、兗、秦、雍悉平,索頭兇懼。

義熙十四年,高祖還彭城,受宋公。明年,西虜寇長安,雍州刺史朱齡石諸軍陷沒,官軍舍而東。(63)《宋書》,第733、735、738、739頁。

可以看到,文中所謂“鮮卑”和“羌”,并非指此一族稱指代的所有人群,而是分別特指南燕慕容氏政權和后秦姚氏政權?!案咦嬗戸r卑”當然并非指劉裕對天下所有的“鮮卑人”宣戰(zhàn),而是指北伐南燕?!磅r卑滅”指南燕滅亡,同于《勸伐河北書》所言“羌平”指的是后秦為劉裕所滅。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赫連夏一直被以“西虜”稱之;對北魏則書“索頭”,當即“索頭虜”之省稱?!赌淆R書》卷五七《魏虜傳》最后“史臣曰”中的如下言辭,亦可視為《宋書》書法的延續(xù) :

桓溫弱冠雄姿,因平蜀之聲勢,步入咸關,野戰(zhàn)洛、鄴。既而鮮卑固于負海,羌、虜割有秦、代,自為敵國,情險勢分,宋武乘機,故能以次而行誅滅。(64)《南齊書》,第1000頁。

這里“固于負?!敝磅r卑”指南燕慕容氏,“割有秦、代”之“羌”、“虜”分別指后秦姚氏和北魏,也是很明顯的。(65)史料中也可以看到若干“虜”與五胡政權相聯(lián)系的場合。如《宋書》卷二《武帝紀中》義熙十二年“封劉裕為宋公策”言 :“鮮卑負眾,僭盜三齊,……。竊號之虜,顯戮司寇云云?!钡?8頁。義熙十三年“進宋公爵為王詔”言 :“至令羌虜襲亂,淫虐三世……。逆虜姚泓,系頸就擒云云。”第42~43頁。類似例子多與特定文體有關,不贅舉。又《宋書》卷二四《天文二》以“虜”指代南匈奴屠各劉氏建立的漢趙政權,區(qū)別于其后的五胡政權,或因他們是西晉洛陽朝廷和長安朝廷覆滅的直接元兇,背負有殺害懷、愍二帝的原罪。參考徐沖 :《“五胡”新詮》(未刊稿)。

如何理解建康政權這種使用某一族稱來指代特定政權的書法呢?《勸伐河北書》上引段落顯示,“羌平”與“五胡代數齊世”之間存在著內在的關聯(lián),這是值得重視的思考方向。換言之,可以認為類似以“鮮卑”書南燕、以“羌”書后秦,都是在使用“五胡”觀念來進行歷史書寫。這一觀念不僅僅是對永嘉之亂后華北百余年紛亂歷史的認識總結,同時也帶有一定的讖言性質。即預言“五胡”的時代即將結束,北方將迎來新秩序。站在江南精英的立場來說,這自然意味著己方恢復漢晉天下的期待。如《晉書》卷八七《李玄盛傳》所載義熙元年(405)西涼主李暠遣使送表至建康所云 :

臣聞歷數相推,歸余于終,帝王之興,必有閏位。是以共工亂象于黃農之間,秦項篡竊于周漢之際,皆機不轉踵,覆束成兇。自戎狄陵華,已涉百齡,五胡僭襲,期運將杪,四海颙颙,懸心象魏云云。(66)《晉書》,第2260頁。

與前文所引義熙中仇池公楊盛上表的性質相似,這雖然是來自西涼方面的上表,但類似“帝王之興,必有閏位”、“五胡僭襲,期運將杪”這種表述,無疑是為應和建康精英的政治意識而作。(67)陳勇 :《從五主到五族 :“五胡”稱謂探源》亦言 :“(此上表)不但反映西涼方面的立場,也反映東晉方面的立場。”(第29頁)之所以作出五胡氣數將盡的樂觀判斷,正是緣于他們看到了前秦崩潰后整個華北所陷入的巨大混亂,并進而生發(fā)了恢復漢晉天下的期待。之后義熙年間劉裕兩次北伐的勝利進一步增進了這種期待?!秳穹ズ颖睍匪^“自羌平之后,天下亦謂虜當俱滅”,并非謝靈運的個人玄想,“天下”云云,正是晉宋之際建康精英輿論中樂觀情緒的直白反映。即使恢復漢晉天下在其后的歷史中未能成為現實,“五胡”觀念仍然作為一種“政治正確”在南朝時代得到了進一步的發(fā)展和應用。(68)關于“五胡”稱謂的具體含義,宋元以降的主流認識是將其理解為匈奴、羯、鮮卑、氐、羌“五族”, 即永嘉之亂后至北魏統(tǒng)一在華北先后登場的五種主要族群。近年陳勇 :《從五主到五族 :“五胡”稱謂探源》提出新說,主張“五胡”原指“五主”,即匈奴系漢趙與后趙政權中的五位杰出領袖,后在東晉十六國末期發(fā)展為將“五族”囊括在內的新概念。筆者則認為“五胡”稱謂實際出自晉宋之際的建康精英,并非指代五個具體族別,而是指在華北依次而起的五個“胡人”王朝;這一稱謂轉為泛指十六國時期各少數族,是北朝后期華北精英以自身的歷史認識填充其中加以改造后的結果。參考徐沖 :《“五胡”新詮》(未刊稿)。

對于晉宋之際先后在華北崛起的北魏與赫連夏,建康精英并未給予同于“五胡”王朝的書法待遇,而是以“虜”這一低賤名號稱之。這其中一方面可以看到上述“五胡”觀念的影響,即不愿承認這兩種新勢力可如“五胡”一般成大氣候的心態(tài);另一方面,卻也未嘗不是基于對華北局勢的歷史觀察而進行的刻意區(qū)分。前文曾引《南齊書·魏虜傳》稱赫連勃勃為“塞外虜”,(69)《南齊書》,第984頁。其實這一稱呼同樣適用于北魏。建立北魏與赫連夏的拓跋部和鐵弗部,都是在西晉塞外的代北漠南之地完成政治體發(fā)育的。而“五胡”王朝的核心族群卻是在漢晉時期已內遷的入塞部族,其作為政治體的發(fā)育完成于王朝內部的郡縣地帶,并不能以“塞外虜”視之。與此相應,“五胡”王朝立國后均以中原腹地為中心展開統(tǒng)治;而北魏與赫連夏在各自實現了對河北平原和關中平原的軍事征服后,統(tǒng)治重心卻仍然置于代北(平城)與朔方(統(tǒng)萬城)這樣的農牧交錯地帶。(70)系統(tǒng)論述參看徐沖 :《赫連勃勃——「五胡十六國」史への省察を起點として》,收入窪添慶文編 :《魏晉南北朝史のいま》,《アジア遊學》叢書213,東京 :勉誠出版,2017年,第27~37頁;中文版題《赫連夏歷史地位的再思考》,《文匯報·文匯學人》2017年10月13日。甘懷真在窪添慶文《魏晉南北朝官僚制研究》中譯本的《推薦序》中,已經高屋建瓴地指出 :“‘五胡十六國’是這些居住在華北尤其是北境塞北地區(qū)的胡人政團打敗了西晉并接管了郡縣而建立自己的政權的結果?!?拓跋珪稱‘魏王’以前)拓跋政權一直是一個塞外政權,或者說是內亞王權。”繁體中文版,臺北 :臺大出版中心,2015年;簡體中文版,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后在《五胡十六國時期胡族國家政權》一文中,甘氏對此論點進行了更為具體的論證,收入陳慧芬主編 :《第一屆 跨越想象的邊界 :族群、禮法、社會——中國史國際學術研討會 論文集》,臺北 :臺灣師范大學歷史系,2018年。又胡鴻 :《十六國的華夏化 :“史相”與“史實”之間》(收入氏著《能夏則大與漸慕華風 :政治體視角下的華夏與華夏化》,北京 :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黃楨 :《書籍的政治史——以〈晉公卿禮秩故事〉、〈晉百官表注〉為中心》(《中華文史論叢》2015年第2期)兩文都對五胡政權“華夏化”的一面有所揭示,值得參看。建康精英使用“五胡”與“西虜”、“索虜”的不同書法,應是對此有敏感認識。而這一區(qū)別卻在北魏完成華北統(tǒng)一尤其是遷都洛陽后所進行的“歷史書寫”中被消解與替代了。赫連夏與“五胡”王朝一起成為了“十六國”之一,北魏自己卻反而成為了直承西晉“金行”的華夏正統(tǒng)。(71)參看羅新 :《十六國北朝的五德歷運問題》,后收入其《王化與山險 :中古邊裔論集》,第284~286頁;郭碩 :《五德歷運與十六國北魏華夷觀的變遷》,《中央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注意到類似謝靈運《勸伐河北書》這樣來自建康一方“他者”眼光的觀察和書寫,對于我們更為深刻地把握4~5世紀華北乃至整個歐亞大陸東部歷史秩序的演生過程,無疑有著特別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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