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斌
(蘇州科技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9)
周瘦鵑(1895—1968),原名祖福,字國賢,筆名懷蘭室主、紫羅庵主人等,江蘇吳縣(今蘇州)人。當下學者研究周瘦鵑時多關注其“錦繡文章”“編場奇才”“影壇圣手”等面向,而對其家庭生活美學的關注并不多。自古以來,“家本位”的文化傳統(tǒng)在中國社會占據(jù)著重要地位。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社會肌體的健康、穩(wěn)定及發(fā)展在某種程度上是由家庭細胞維持和決定的。[1]周尚義認為,家文化是社會文化極其重要的組成部分,它以家庭精神文化為核心,以家產為物質基礎,以家庭關系為紐帶主體,以家法、家規(guī)、家訓為行為制度規(guī)范,以奉孝守禮、誠實守信、勤儉持家、律己助人等為基本精神,包含了家庭器物文化、精神文化、制度文化和關系文化等內容。[2]筆者所提的家庭生活美學與家文化的概念類似,有些地方更偏向于生活與審美層面,是關于持家養(yǎng)家、家庭禮儀風度、人情交往、情感生活、家庭環(huán)境設計、家庭教育等方面觀念的集中表現(xiàn)。
何謂生活?李澤厚的定義是:“一切既定的程序、結構、邏輯以及語言、思維都是從這個‘合理性’的活生生的經驗生活中涌現(xiàn)和產生出來的?!盵3]美學則是一種世俗人情、生活享受。[4]“傳統(tǒng)美學總是將美學經驗一味地視為超日常經驗,而生活美學則是立足日常經驗。”[5]16由此,日常生活本身的美學價值得到了發(fā)現(xiàn)和張揚,“這個維度直面了我們的日常生活領域:美學并不僅僅被視為是超日常的,它同樣也是依循于我們的日常生活軌跡的”[5]14。由是觀之,對生活美學的研究不但沒有過時,并且因其與大眾文化、媒介的緊密聯(lián)系而獲得了新的意義。大致來說,生活美學分為兩個層次:一是回到生活世界的“本體論美學”[6];二是關于生活的美學,主要包括研究人類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等方面的審美和藝術的美學,如服飾美學、飲食美學、建筑美學、休閑美學等。[7]在生活美學視域中,文人的生活美學的獨特性與重要性不言而喻。生活不僅展現(xiàn)了文人的獨特價值,而且為文人的藝術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題材,成為他們藝術表現(xiàn)的對象。文人和生活美學的關系是折射中國文化的演進與變遷情狀的窗口。
家庭生活美學屬于生活美學的分支。近代以來的殖民侵略、社會動蕩、經濟發(fā)展與政治轉型對文人的生活美學產生重要影響。其中,江南地區(qū)濫觴綿延的典雅精致的生活美學傳統(tǒng)雖遭阻折卻并未中斷,在近現(xiàn)代通俗文人——“鴛鴦蝴蝶派”那里得到了頑強延續(xù)。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的上海是典型的移民城市,在1885—1935年的人口統(tǒng)計中,非上海籍人口平均占上??側丝诘?0%。這些移民中,江蘇的人口占有很大比例,主要是因為太平天國戰(zhàn)爭重創(chuàng)了江浙一帶的社會經濟,江浙一帶的人們?yōu)樘颖軕?zhàn)爭涌入上海。上海并非周瘦鵑的原籍,他的父親一代是從蘇州移民到上海的。周瘦鵑父親工作的招商局是中國民族工商業(yè)的先驅,創(chuàng)立于1872年晚清洋務運動時期,是典型的近代化企業(yè)。因此,周瘦鵑出生的家庭和上海對外開放、民族企業(yè)競爭發(fā)展的近代化進程緊密聯(lián)系,是由城市產業(yè)工人、職員等新市民構成的無數(shù)新家庭之一,其中含有明顯的現(xiàn)代化特質。周瘦鵑既由于家庭結構的變化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西方的家庭觀念,也由于傳統(tǒng)家文化的影響并未表現(xiàn)出對舊家庭觀念的批判,從而展現(xiàn)了“以家為本”“家庭至上”的傳統(tǒng)觀念向“以人為本”“個人和家庭兼顧”的現(xiàn)代觀念轉變的軌跡。對周瘦鵑家庭生活美學的探討有助于我們了解周瘦鵑的精神風貌、審美韻味和人格氣質,以期找到提升現(xiàn)代家庭美好生活幸福感的途徑。
從某種意義上說,孝道成為中華民族的一種民族心理、行為方式和性格特征。[8]民國時期社會的轉型和家庭結構的變化,向當時的人們提出了一個問題:家庭究竟是以宗法來維持威嚴,還是以平等與愛來維系和睦?周瘦鵑的答案是后者。這種家庭觀念的轉變包含了現(xiàn)代性的成分。平等化、平權化的家庭關系和扁平化的移民家庭結構的出現(xiàn)為這種家庭觀念的轉變提供了條件。
在周瘦鵑出生的家庭中,母親是領導家庭擺脫貧窮的奮斗者,因此母親與周瘦鵑的關系是相對平等的。父親在周瘦鵑六歲時去世,家里全靠母親和外祖母勤苦勞作來支撐。周瘦鵑多次對子女提到自己的母親,言語中充滿了對母親的思念:
這十年來雖因祖母和母親早已離開了人間……已廢止了一些沒有意義的舊俗,但仍保留了一小部分,作為家庭里歡度春節(jié)的小小活動,大家辛勤勞動了一年,聊以自娛,似乎是無可厚非的。[9]27
周瘦鵑說自己每天“黎明即起”,總是到母親的遺像前“叫一聲‘媽’”,“接著敬上一支好香煙,二十年如一日”[9]47。周瘦鵑在私塾讀書的時候,他的兄長已進廠工作,60多歲的外祖母和11歲的妹妹葆貞做女紅養(yǎng)家。他還有一弟因家貧而被送寄。兄長去世后,周瘦鵑專作《哭阿兄》一文,稱“我這飽經憂患的一顆心,怎能禁得下這重大的打擊”[10]。在這個家庭中,周瘦鵑感到的不是家之壓抑,而是家之真情,這是他孝上重親的心理動力。正如范伯群所言:
正因為有這樣的家庭背景,周瘦鵑對母親守節(jié)撫幼的感恩連鎖地遍施于對其他“節(jié)婦”的尊敬……成了他作品理直氣壯反復宣揚孝道的動力。與其說這是儒學的熏陶,倒還不如說是苦難家庭生活炮烙的深深印痕。[11]
與“五四”知識分子拋棄的“舊家庭”不同,周瘦鵑出生的家庭顯現(xiàn)出受近現(xiàn)代工業(yè)化影響而產生的現(xiàn)代性因素。在周瘦鵑母親的帶領下,家中每個成員都在為全家的幸福奔波努力,他們共同參加勞動以維持家庭生計。平等互助、共同為家庭的生計付出辛勞的做法以及彌散其間的愛,體現(xiàn)了有別于傳統(tǒng)男尊女卑、長尊幼卑的現(xiàn)代性家庭關系。正是在這樣的家庭中,周瘦鵑建立了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交織的人生理想與道德操守。
敬業(yè)是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與美德??鬃釉弧皥?zhí)事敬”“事思敬”“修己以敬”,主張人要勤勉刻苦,為事業(yè)盡心盡力。朱熹說“敬業(yè)者,專心致志以事其業(yè)也”,強調敬業(yè)中的專注與堅守。對周瘦鵑來說,敬業(yè)是為了更好地養(yǎng)家。他稱自己是“文字勞工”:
吾們這筆耕墨耨的生活,委實和苦力人沒有甚么分別,不過他們是自食其力,吾們是自食其心罷咧。[12]
這種敬業(yè)意識的背后關聯(lián)著周瘦鵑的家本位意識與家庭責任感。在周瘦鵑出生的家庭中,年長者和年幼者都為了生活而奮斗,其最大的任務不是鞏固宗法秩序,而是尋求擺脫貧窮的機會。母親、兄長對家庭的付出為周瘦鵑上了重要的人生課,培養(yǎng)了他對待工作的勤懇理念與認真態(tài)度。
從1911年到1931年,小說周刊《禮拜六》和《小說畫報》每期皆登載他的一篇小說。他在《禮拜六》《申報·自由談》《游戲世界》《半月》《良友》等報刊擔任主要編輯,主編《紫羅蘭》雜志,編輯了十多本書。許廑父說他“平生無嗜好,每日治事,至15小時”[13]。后來周瘦鵑之所以對人生第一筆16元的稿酬以及靠翻譯作品掙得400元酬勞以支付自己婚禮費用的經歷念念不忘,是因為其中不僅有才華被承認的喜悅,而且有終于可以賺錢養(yǎng)家的快樂。
周瘦鵑不但在單位極為繁忙,回到家里也勤勉伏案,筆耕不輟。女兒周全回憶道:“在我幼年的記憶中,父親總是有忙不完的工作……每到晚上總在燈下不停地寫。”[9]303周瘦鵑并不是一個“掉進錢眼的人”,而是一個要養(yǎng)一大家子的人,他的敬業(yè)背后是對每一位家庭成員的責任,他所寫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對家庭之愛的一份宣言。這種熱愛寫作、勤勉敬業(yè)的家風深深影響了周家后人。他們不僅在工作中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本本分分,而且對周瘦鵑那些用來勤勉養(yǎng)家的作品十分珍視,視這些作品為家庭的財富和驕傲。新中國成立后,周瘦鵑曾應香港《文匯報》稿約寫了不少文章。這些文章被女兒周瑛細心搜集下來寄給父親。周瑛在信中說:“一連讀了父親的幾篇文章,心中非常高興,又覺得萬分光榮,因為我有一位偉大的父親?!盵9]83周瘦鵑的大兒子周錚不但是園藝專家,而且寫了一手漂亮的園藝散文。周瘦鵑主編的《樂觀》每期都刊登周錚討論園藝的文章,包括《冬季的園藝作業(yè)》《秋季的園藝作業(yè)》《盛夏流行的蔬果》《歲朝清供》《庭園秋色》《夏季的園藝作業(yè)》《夏之晨的花市》《新梅譜》《兒童園藝與良好公民》《春季的園藝作業(yè)》。周錚對寫作的興趣與其從小受父親的影響是分不開的。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是在父親身邊度過的。這一時期,周瘦鵑在上海文壇聲譽鵲起,“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周錚經常接觸到父親的作家朋友,感受父親伏案躬身的勤勉,并且得到父親的教誨與指導。
中華民族自古有家訓、家風和家文化。家文化是家庭教育的基礎,有什么樣的家文化就會教育出什么樣的子女和后人?!疤煜轮驹趪?,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焙笕藢χ苁甍N勤勉養(yǎng)家的文化理念的認同,體現(xiàn)了周瘦鵑的家庭教育之成功與家風之清正。
隨著生產方式的變更,婦女解放與“家庭革命”的呼聲高漲,累世同居的父權制家庭及其倫理道德日益遭到人們的抨擊,一夫一妻、人倫平等的新式家庭成為理想的家庭模式。[14]現(xiàn)代家庭關系的重要特征是“更注重個人,從而使家庭關系日漸以夫妻軸心代替親子軸心,婚姻當事人更看重夫妻雙方的橫向互動和感情交流,更崇尚平等、自由、開放的兩性關系”[15]。因為需要共同勞動和謀生才能維系家庭生存,各成員之間的勞動能力、勞動機會都是相對均等的;所以家人雖然辛苦,但對自己生活方式、情感的決定權都在增加。在周瘦鵑自己的家庭中,這種變化就表現(xiàn)為互相尊重和敬愛的現(xiàn)代夫妻關系的生成。夫妻的相互尊重和敬愛是這個家庭和諧的前提。周瘦鵑對妻子的深厚感情于整個家庭的意義無疑是很大的。
周瘦鵑的妻子胡鳳君是近現(xiàn)代化家庭中“找回主體”的女性的縮影。胡鳳君雖是小家碧玉,但思維眼界已非舊式婦女可比。她外形秀雅,待人得體,與周瘦鵑琴瑟和諧,夫唱婦隨。有一次申園主人邀周瘦鵑觀賽狗,周瘦鵑帶上胡鳳君,同去之友人還有“獨鶴、石君、世昌諸君”。胡鳳君雖然平時“畏犬如虎,出行見犬,必繞道以避之”,但她仍“意興飚舉”,說自己“從此將不畏犬”[16]。這說明周瘦鵑社交活動時常帶胡鳳君,倆人一起玩得十分盡興,由此也可證明二人感情之好。
周瘦鵑與妻子的情感是在日常生活的相濡以沫中形成并鞏固的。在1944年發(fā)表于《紫羅蘭》月刊的《愛的供狀》中,周瘦鵑回憶了自己與周吟萍的“紫羅蘭之戀”,在這些詩詞的前面,他寫了一段長長的序言向胡鳳君表白:
我有一個很美滿的家庭,母慈,妻賢,兒女孝順,我就在他們的溫情之下,過了二十年安定的生活,我很感激他們給予我無限的溫情,才得延長了我的生命,不然,這煩惱的世界上早就沒有我了。尤其是我的妻!鳳君,真是一位標準的賢妻良母,委曲求全的體貼備至;我最初就沒有瞞過她,在她過門后的第三天上,很坦白地把我的戀史和盤托出,她雖不免因愛生妒,可是對于我也漸漸地表示同情;而我對于她呢,早年在親戚家遇見她時本已有了深刻的印象,并不是單憑媒妁之言的結合,所以我是始終愛重她的。[17]
胡鳳君去世后,周瘦鵑娶了俞文英。他對俞文英也很有感情。俞文英陪周瘦鵑外出、游玩、看戲,同進同出,如影隨形。周瘦鵑給女兒周瑛的信中寫道:“我興沖沖地拉著你繼母趕到了蘇州書場”,“到了元宵節(jié)邊,我總是要到上海去走一遭的。這一次你繼母有興,伴著我同去”[9]211,“月明星稀,人天歡喜;我和你的繼母急匆匆地趕往開明劇院”[9]19。沒有什么比父母相愛更有益于子女們形成安全感和幸福感。周瘦鵑對妻子的愛是一個完整家庭該有的模樣。周瘦鵑喜歡種在“紫蘭小筑”里的紫羅蘭,這種紫羅蘭是可以供一家人欣賞和裝扮恬淡生活的。相互尊愛的丈夫和妻子就是家里最美的紫羅蘭。周瘦鵑的沖和淡泊、樂天知命、友善誠信、勤勞忠誠的家風也得以通過這種夫婦的深厚情感影響到每一個子女身上。
團圓文化是以獨特的血親團圓為基礎,將民族團結和國家一統(tǒng)融合于儒家“團圓文化”之中,是東方式的、強大的“思親”“思鄉(xiāng)”文化類型。青少年時的周瘦鵑一直與母親、兄妹一起生活,成年后則和自己的家庭成員一起,絕少分離。即使1938年避難皖南時,周瘦鵑也是帶著全家一起走的。他們在皖南一個偏僻的村落里吃起團圓飯:
鳳君多方張羅,東拼西湊,預備了七碗四碟一暖鍋的葷菜素菜,一家九人,圍坐在小圓桌上……雖沒有甚么海味山珍,卻也吃得津津有味。[18]
周瘦鵑并非沒有生活壓力,但他總是盡量讓生活變得有趣和生動起來??粗优诩依锿嫠?,周瘦鵑說女兒周瑛:
每逢春秋佳日,你總得像穿花蛺蝶一般,在花叢里穿來穿去。在春天,你摘了薔薇花、玫瑰花,甚至木香花;在秋天,你摘了菊花、芙蓉花,甚至紅蓼花,要你媽媽給你綴在丫髻上,得意洋洋地在你哥哥姊姊們跟前炫耀一番,他們還笑你是個癡丫頭哩。[9]242
女兒們常在周瘦鵑的注視下復習功課。周瘦鵑在給周瑛的信中回憶道:“當你在小學里讀書的時節(jié),不是經常跟你的兩個姐姐——梅和杏,在這紫藤架下溫習功課的嗎?”[9]161
胡悅晗提到,上海知識分子的家庭生活絕大多數(shù)時光都用在構建外向型社會關系網絡的書信往來與沙龍聚餐上,留給構建內聚型社會關系網絡的私密時光則十分有限。[19]但周瘦鵑卻反其道而行之,他在“衣香鬢影”“紙醉燈謎”的上海工作生活二十余年,雖然身邊影星、舞星、歌星、女作家如云,卻不為所動,家庭始終是他賴以依靠的港灣,在他身上能看到“重合輕分”傳統(tǒng)的深深印痕。李文選指出,“重合輕分”的家庭結構的特點是,家庭成員之間保持著較強的血親家族觀念,講究人丁興旺,四世同堂,家庭成員間和睦謙讓,這樣可以形成家庭內部的長久的凝聚力。[20]與家庭成員長相為伴中體現(xiàn)出來的“團圓美”正是周瘦鵑超越于某些“新式”知識分子的地方。
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重視社會內部的和諧。古人深知群體賴以存在和發(fā)展的除了秩序,還有協(xié)調與和諧?!秶Z·鄭語》云:“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薄妒酚洝の宓郾炯o》說:“舉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義,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內平外成?!辟F和既是中國家庭成員間相處的原則,也是家庭內部與外部交往的原則。周瘦鵑對人和善,交游廣闊,文化藝術界很多大師、大腕都是他的座上客。家庭成為周瘦鵑社會交往之“和”的發(fā)源地。
年輕時的周瘦鵑也有過脾氣,如“五四”時期他被擠下文壇時曾心有怨氣,試圖反擊排擠他的人,不過很快他排遣了怨氣,回到工作中來。在上海工作期間,張大千、張善子等大師都是周瘦鵑的座上客,為了回禮,張大千寄寓網師園時也會邀周瘦鵑去看芍藥。1943年,周瘦鵑攜家人回了趟蘇州“紫蘭小筑”,短短九天時間,家里就迎來送往了眾多朋友。新中國成立后,周瘦鵑的家里也常洋溢著朋友歡聚的笑聲。程小青、范煙橋是周瘦鵑家中常客。朋友們與周瘦鵑相處,并非因他長于辭令、善于飲酒或官居顯赫,更多的是因他的個人魅力,如豐富多彩的生活情趣、多情多感的同理之心、表里如一的人格氣質,讓人覺得他充滿親和力,容易接近。
朋友交往中,周瘦鵑與人和善,不與人相爭。據(jù)俞文英回憶:
周瘦鵑同情困苦中的人,例如從前他有個同學死了爹媽生活沒著落,想來蘇州擺個飯攤謀生,又沒本錢,跑來向周瘦鵑借,周瘦鵑與那個人并不熟,但不管自己家中正困難,甚至沒錢開伙,還是先后兩次借錢給他,雖說那人是個“嘸親頭”(蘇州話,意思是沒有責任心),過后周瘦鵑還特地去看看他飯攤擺成了沒有,擺在哪里。[21]
蘇州著名戲劇家王染野對周瘦鵑和合待人的性格記憶猶新。1957年,王染野因編寫的《鑄劍》一戲“篡改”了魯迅的作品,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下放到蘇州吳縣黃埭公社下堡村勞動。在這種情況下,王染野去拜訪周瘦鵑,周瘦鵑不但沒有避嫌反而熱情招待了他。王染野回憶道:
我又一人踽踽涼涼地溜達進姑蘇城中,悄悄地鉆進周家花園,到愛蓮堂上拜會周瘦老,周老為人厚道,絕無半點鄙棄我這“編外之民”的意思,他先待以冰凍綠豆湯,后待以薄荷冰糖水,真是幾口飲下,透體冰涼,但我在這冰涼之中,卻嘗到了古道熱腸,也許就因為有了這類的熱腸,才給了我繼續(xù)生活下去的希望,才能活到如今。[22]
由此可見,可靠、重情的家庭型性格正是周瘦鵑為朋友們喜歡的地方。
家文化中的器物文化指家庭賴以生存與發(fā)展的有具體形態(tài)的、看得見的東西,是家庭成員選擇和創(chuàng)造的實物文化樣態(tài)。[23]家居設計之美指的就是器物文化在人們精神上投影出的審美感受。
周瘦鵑在上海期間搬了好幾次家。1914年舉家搬入黃家闕新租住宅,他曾這樣描述自己的居室環(huán)境:
予廬在小西門外,雖無園林花木之勝,而地頗幽靜,尚堪小住。右有田,左有荒冢,前有疏林數(shù)株,曉起推窗,葉色澗碧,窗簾上似亦帶新采痕……曬臺之上,植雜花多種,有紫蝴蝶、牽牛鳳仙、雞冠之屬,聽其生滅,不加灌溉。中紫羅蘭一本,為友人小青所貽,予最愛之。經久不凋,葉葉常青。春來著一二花,亦殊疏落有致,幽馨所發(fā),逾以蘭麝,與書影相為嫵媚,因以名吾書齋。至影事前塵,則吾知之,紫羅蘭知之耳。[24]
周瘦鵑家居之漂亮在朋友圈十分有名,以至有些導演拍攝電影會選用他家作背景?!缎氯说募彝ァ返膶а輰⒅苁甍N寓所作為外景地便可證明這一點:
《新人的家庭》轟傳滬濱久矣,導演者任子矜萍。最先以劇情見告,心竊善之,又嘗假吾武定路舊居之廊廡,攝入片中,作銀行夫人之母家,跳舞場一幕。[25]
這也使周瘦鵑首次“現(xiàn)身于銀幕”。1931年,36歲的周瘦鵑用積蓄在蘇州買下占地頗廣的“紫蘭小筑”,“陸續(xù)建造了四間屋舍,并在庭院里‘疊石為山,掘地為池’,漸次搞起園藝來”[26]。1943年,張愛玲帶著書稿來找周瘦鵑時,周瘦鵑已租住于上海西區(qū)星園路小弄94號公寓。從一開始的局促之房搬到后來的寬敞之宅,其間買入了屬于自己的“紫蘭小筑”,家居環(huán)境變化的過程展露了周瘦鵑的家居美學化的觀念。這種觀念對周瘦鵑家居設計的影響主要表現(xiàn)在兩方面。
第一,周瘦鵑收藏的很多字畫、金石、器皿裝飾了內部家居環(huán)境,展現(xiàn)了古風神韻。周瘦鵑長年收藏古玩,如古盆就收集了不少??箲?zhàn)期間,他就在上海搜羅了不少古花盆,以致在當?shù)氐墓哦袌觥氨∝撐⒚?,商人紛紛把古盆售給周瘦鵑。如1943年5月19日,周瘦鵑去護龍街的興古齋,從老板華仲琪那里購得古盆若干,其中六角形小瓷盆、海棠形小瓷盆若干,周瘦鵑稱其“無足奇”,只是上面的彩繪松菊圖案還比較好看;另有一個豆青瓷五福杯,讓他尤為喜歡。[27]日積月累,周瘦鵑手頭有不下一百的古盆。其中有明代的鐵砂盆,清代蕭韶明、楊彭年、陳文卿、陳用卿、愛閑老人、錢炳文、陳文居、子林諸名家的作品,皆被周瘦鵑視為“傳家之寶”。[28]178擺放于家中各個角落的收藏品使得周瘦鵑的家里充溢著儒雅精致的古風神韻。
第二,周瘦鵑種植的滿園花草裝飾了外部家居環(huán)境,展現(xiàn)了“生態(tài)天趣”。周瘦鵑對花木的喜好眾人皆知,說他“花癡”不為過,可謂“有花處就有瘦鵑,有瘦鵑處就有花”。他在上海租房居住時就在曬臺上種了各種花卉,其中尤以紫羅蘭最動人。除此之外,他還把花搬入宅內,放于床頭:
一室如斗,小床位于中,不帷。床首有盆植蕙蘭,蘭方花。床左右有瓶,各植紫蘭,嫵媚如好女。盆蘭夜發(fā)幽馨,與紫蘭相氤氳,熏床,香拂拂繞衾枕間。清夜獨眠,夢境俱挾香意,雖孤衾如鐵,自饒逸韻。昔林和靖要梅,吾欲妻蘭矣。[29]
由此可見其對花之癡迷。
新中國成立后,周瘦鵑在“紫蘭小筑”種滿各種花草。外孫李為民回憶道:
兒童時代,我最向往的地方就是外公的花園。聽母親說,外公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初,把自己平時節(jié)衣縮食,二十多年賣文所得買下這個廢園;陸續(xù)造了四間屋舍,“疊石為山,掘地為池”,親自栽下各種花草樹木,把他一生的心血都經營在花園里,取名“紫蘭小筑”,逐漸成了遠近聞名的周家花園。我印象最深的是花園里的一草一木。從“愛蓮堂”出來,一邊是交相輝映的臘梅和天竹,另一邊用太湖石壘起的小花臺里孤潔的紫羅蘭,還有一株不多見的大花木香。[30]
很多友人來到周家都會為繁花所動,流連花叢,樂不思蜀。周瘦鵑曾在家多次接待日本藝術家訪客,如日本巖波書店寫真文庫編輯部主任名取洋之助受邀賞花時,對一盆名為“秋江”的綠菊最為欣賞,還欣然攝入鏡頭。[28]32花木蔥蘢的家居環(huán)境是周瘦鵑熱愛自然、品悟山水、講究天人合一、追求率真的家庭生活美學的直觀表征。
周瘦鵑不但在文藝美學上繼承了古人溫婉曼妙的文藝旨趣,而且在生活美學上銜續(xù)了明清以來江南文人的生活情趣。周瘦鵑的家庭生活美學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思想活動都產生獨特的影響,他的唯美文風、氣質與其家庭生活美學是有關聯(lián)的。他雖曾批評社會的黑暗、上海的墮落,但他小說里的情節(jié)構思、語言調度卻隱含了家庭化傾向,沒有對家庭倫理的顛覆與反抗。這一點和“新式”知識分子是不同的。后者主張“欲革政治之命者,必先革家族之命,以其家族之有專制也”[31],他們猛烈抨擊包辦、買賣和強迫性質的婚姻,主張婚姻自由;猛烈批判封建貞烈、出妻與一夫多妻等觀念和制度;主張婚姻家庭革命,更有激進者主張廢婚毀家,提倡獨身主義。[32]對待家庭的態(tài)度顯現(xiàn)了周瘦鵑和“新式”知識分子的差異。
周瘦鵑的家庭生活美學是在傳統(tǒng)家文化的基礎上產生的,他的身上能看見古代文人對待家庭生活的觀念,如對美好生活的熱忱、對家庭情感的尊重、對家庭環(huán)境的典雅化和生態(tài)化的追求等。他對妻子的深情、對子女的引導、對家居的設計等方面既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家文化的繼承,也吸收了諸多現(xiàn)代性的元素,顯現(xiàn)了文學家、編輯家、翻譯家之外的“家居者”的新形象。周瘦鵑的家庭生活美學帶有濃厚的江南文化色彩:江南經濟尤為發(fā)達,提供了家庭生活所需的衣食住行之條件;江南技藝尤為發(fā)達,為家庭生活用具、用品之精美提供了技術支撐。江南文人的家庭生活美學的藝術底蘊之豐、文化內涵之厚,都深深影響著周瘦鵑的家庭生活美學。
現(xiàn)代性不僅體現(xiàn)在周瘦鵑的文藝美學中,而且體現(xiàn)在家庭生活美學中。傳統(tǒng)的家文化講究禮儀尊卑,近現(xiàn)代化家庭生活美學卻出現(xiàn)了平權化、平等化的趨向。由于城市化帶來更大的生活壓力和更多的生存機遇,近現(xiàn)代家庭的角色分工和成員關系出現(xiàn)了變化,男人和女人、老人與孩子形成相對平等、務實的家庭關系,并形成勤苦盡職、辛勞養(yǎng)家的家風。周瘦鵑的家庭生活美學正是從“以家為本”“家庭至上”的傳統(tǒng)觀念向“以人為本”“個人和家庭兼顧”的現(xiàn)代觀念轉型的產物。
大略觀之,周瘦鵑的家庭生活美學有儒家風韻,他在家庭生活中表現(xiàn)的“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正是儒家作派。同時,周瘦鵑的家庭生活美學亦現(xiàn)道家風骨,如他對花木園藝的喜好就是一證。周瘦鵑說自己“解放以前憤世疾俗,常作退隱之想”,向往過陶淵明、林和靖一樣的隱士生活[28]83,這與道家隱逸情懷相通。周瘦鵑的家庭生活美學無論是親儒還是近道,都受到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與牽引。他的家庭生活美學既提供了重識“鴛鴦蝴蝶派”文化價值的視角,也提供了指導當代家庭走向美好生活的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