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語堂(中國臺灣)
本篇為唐代通俗故事,人物描寫深刻,對話明快,膾炙人口。作者系杜光庭(850-933)。杜為一杰出之道士,著述甚豐。本篇載于《太平廣記》,但仍有其他版本,文字小異,或稱作者為張說。稗史中多有描寫李靖故事,本書中《龍宮一夜宿》亦記李靖布衣時事。太原店中若干細節(jié)系本人增入者。
唐朝初年是個豪俠冒險、英雄美人的時代,是勇敢決戰(zhàn)和遠征異域的時代——奇人奇跡在大唐開國年間比比皆是。那個偉大時代的偉大人物,說來也怪,都是身材魁梧、武功高強、心胸開闊、行為瑰奇的英雄豪杰。由于隋朝皇帝無道,豪杰之士自然蜂擁而起。不惜冒大險,賭命運,巧與巧比,智與智斗。而且有偏見、有迷信、有毒狠、有赤誠。但時或也有一兩個鐵漢,具菩薩般心腸。
那天正是晚上九點,李靖,這三十幾歲的青年,長得高大偉岸,肩膊方闊,頸項英挺。他吃完晚飯,蓬松著頭發(fā),正躺在床上,因為感覺又煩惱又困惑,一肚子怒氣無處發(fā)泄,就懶洋洋地抽動著胳膊上的筋腱。他特有一種能力,不用彎胳膊就能使肌肉跳動。他胸懷大志,精力充沛,卻深感無處施展。
那天早晨,他曾去拜謁楊素,呈獻救國方策。不過后來,他卻看出那個肥胖的將軍決不會看他的方策,因此現(xiàn)在正在懊悔當初何必多此一舉?,F(xiàn)在皇帝正偕同嬪妃南游金陵。楊素雖受命留守西京,負的責任極其重大,卻依偎于臥榻之上,巧言令色,以富貴驕人。他的臉就像一塊大豬肉,嘴唇外努,下眼皮突出,在雙下巴頦上面,粗大的鼻孔均勻地呼吸。二十個青春美女,手持茶杯、茶、糖果、痰盂、拂塵,在兩旁侍候。
拂塵那光澤如絲的白馬尾,輕輕地擺拂,顯得十分悠閑自在。
那時李靖立在那兒,默默無言,仿佛心不在焉。他兩眼出神,想著社稷正如一個過熟而又腐爛的蘋果,勢將傾落。全國叛亂紛起,而這里卻只是環(huán)繞著婦人肉屏的肥肉一塊。
楊素將軍看了一下他的名片,又厭倦又不耐煩地說:“你是誰呀?”
“一介小民而已。只是天下滔滔,將軍應當物色一位有志有為之士。尤其應當禮賢下士。”
“請坐,對不起?!睏钏卣f。
就在此時,不知何處突然響起了一聲輕輕的聲息,仿佛是一聲低低的驚嘆,而一個拂塵差點兒掉在地下。李靖抬頭一看,見一個身材頎長而苗條的紅衣女子正趕著把拂塵抓牢,但她的兩個漆色的眸子,驚奇地望著自己。
“你有何所求?”
“我什么都不要。大人有何所求呢?”
“我?”對李靖的無禮,楊素稍感不快。
“我的意思是將軍是不是要尋求些什么。比如救國的方策,豪杰之士……”
“方策?”楊素思索了一下,十分勉強地說,“好吧?!?/p>
于是李靖從衣袋里掏出擬好的方策,遞了過去。接著他看見楊素把他的方策平平正正地放在右邊的一個矮桌上,勉強謙恭地說:“沒有別的了嗎?”
李靖回答道:“是。”于是起身而退。
在他說話的時候,那個紅衣女郎不眨眼地望著他,兩人的眼光曾經(jīng)幾次碰到了一起。因此當他一轉(zhuǎn)身走出屋子,她的拂塵竟不經(jīng)意地掉在地上了。
這次謁見楊素,最令他快意的就是得以看見這位執(zhí)拂的紅衣女郎?,F(xiàn)在他一個人躺在床上,想著她注視自己的模樣,不由得咯咯地笑起來。
突然臥室門上有人輕敲了一下。李靖不覺有點驚訝。這種時候還有什么人來呢?難道是楊素讀了他的方策?
他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個陌生人。此人身披紫斗篷,頭戴紫帽,肩上扛著一根木棍,棍端掛著一個布口袋。
“你是誰?”
“我是楊府里的執(zhí)拂女郎?!彼吐曊f,“我可以進去嗎?”
李靖趕緊披上布袍,請她進來。她神秘的拜訪和她的喬裝,大使李靖吃驚。她——看來只有十八九歲的樣子——把斗篷和帽子脫下,放在一旁,露出身上的繡花短褂和下身云彩圖案的紅裙,以及一個柔軟輕盈的身體。于是李靖全神凝視這個美麗的夢中人。
“求先生務必原諒。”她玉面低垂,向李靖屈膝為禮,解釋說,“今天早晨先生謁見楊將軍的時候,我看見了你。后來在你的名片上,又發(fā)現(xiàn)了你的住址,所以特來拜訪。”
“嗯,原來如此!”
他緊好袍子外面的長帶,向窗外窺探了一下。她的眼睛不住地隨著他。
“李先生,我是私奔來的?!?/p>
“私奔,他們不會追蹤你嗎?”
“不要擔心?!迸烧f,并甜蜜嫵媚地笑了笑。
“我有一個年輕的女朋友,老早就想謀求我的位置。所以我這次就決定讓給她,另外,那尸居的楊將軍,也決不會想念我的。府里的情形就跟現(xiàn)在的國家一樣,誰也不忠于主子。事實上可以說,誰都恨他,只想盡量找他些便宜而已?!?/p>
李靖請她坐在最好的椅子上。那女郎的眼睛仍然不住地瞧著他:“李先生,我看過了你的文章?!?/p>
“你看過了?你的意見如何?”
“我覺得真是以珠彈雀?!?/p>
李靖覺得她的話很有趣:“他沒有看嗎?”
“沒有?!?/p>
從她的一雙眸子里,李靖看出她那特殊的智慧,于是就向她微微地笑道:“所以你就想逃跑,是不是?”
“得讓我解釋一下,”她說,于是慢慢地坐在椅子上,“誰都知道國家將亡,天下將亂,只有那個行尸走肉還迷迷糊糊活著。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所以早都在各自打主意了?!彼A送S终f:“已經(jīng)逃跑了不少。今天早晨我一見你,就很愿意跟你認識。”
李靖仔細打量這個女郎,覺得她的美貌,遠不如她的逃走計劃和她的智慧、遠見更為動人。他也知道,一旦戰(zhàn)事波及京都,楊素逃走或是被擒之后,像她這樣一個女子會有什么遭遇。那就是如不被亂兵所執(zhí),遭遇污辱,就會被賣為奴婢的。
她的身材頎長苗條,兩眼稍偏左右,因此臉比常人的微微長些;顴骨略高,但配上微長的臉蛋兒,顯得更為動人。
“李先生,你說,我們女人能干什么呢?”她帶著點兒哀傷說。
“鍋里煮的什么?”虬髯客問。
“羊肉?!奔t拂答道。
“我餓啦?!?/p>
于是,李靖就走出去買回來幾個燒餅,三人共進午餐。虬髯客抽出尖刀切肉,將脆骨切碎喂了驢,毫不拘束。
“你們這一對真有趣啊,”他向紅拂說,“窮極浪漫,是不是?你怎么挑選的他呢?你的一切我全能說得出來。你們不是正式結(jié)婚,你是從什么地方私奔的?我說得對不對?不對嗎?大妹妹,不用害怕。”虬髯客的語氣帶著親熱。
李靖毫不眨眼,可是心里納悶為什么他會知道。是從臉上看出來的嗎?也許是紅拂的長指甲泄露了秘密,顯得她過去是在富貴人家過活的。
“恐怕你是說對了。”李靖說罷大笑,眼光和虬髯客的碰在一起,他有意窺測這個陌生人的企圖,于是又笑著說,“她挑選了我,正跟你說的一樣。不過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也知道天下洪水將至了?!?/p>
“洪水將至?”他的眼睛光芒四射。
“當然是個譬喻?!?/p>
虬髯客的眼睛向紅拂一掃,不禁射出了敬佩的光芒。
“你們從哪兒來?”
“京里。”李靖泰然自若,眼睛盯著他。
“有酒沒有?”
“隔壁有酒鋪?!?/p>
虬髯客起身出去。
“你為什么告訴他呢?”紅拂不解李靖的用意。
“不用擔心,江湖好漢比為官做吏的更講義氣。一見他我就覺得和他意氣相投?!?/p>
“我討厭你不在的時候他那副切肉的樣子,也不問我一聲就把剩下的丟掉,仿佛是他的東西一樣?!?/p>
“這正是他的好處。如果他很謙恭,假熱情,我倒著急了。這種人哪會在乎一兩口肉呢?他分明很喜歡你的?!?/p>
“我也看得出來。”
虬髯客買了酒倒來,臉色通紅,說起話來鬢角上的紫筋暴露,聲音嘶啞而低沉,但語句迂徐清楚,絲毫不草率。他對當時揭旗舉事的群雄,沒有什么推崇的,那是因為他覺得沒有一個像樣子的。李靖一邊聽一邊想,他一定也在圖謀大舉呢。
“你覺得楊素怎樣?”李靖要試探一下他的見識。
虬髯客把刀當啷一聲刺入了桌子,哈哈大笑起來。鋒利的刀刃刺入桌面,一邊震顫一邊響,銀光閃爍,老半天才慢慢停下來。
“提他干嗎!”
“我是要聽聽你的意見?!崩罹鸽S即把他謁見楊素的經(jīng)過,以及紅拂私奔的事,全盤告訴了他。
“你們現(xiàn)在打算上哪兒去呢?”
“往太原,在那兒暫時躲避一下。”
“你覺得可以嗎?你曾否聽說太原有個奇人?”
李靖于是說他知道有個李世民,是無人不知的真龍?zhí)熳印?/p>
“你覺得他怎么樣?”
“的確不凡?!?/p>
虬髯客的臉色立刻顯得嚴肅起來。過了一會兒又問道:“我可以見他一下嗎?”
“我有個朋友劉文靜跟他很要好,我可以讓他介紹。你為什么要見他?”
“我相面相得很不錯?!?/p>
李靖沒有想到自己答應了的這件事,竟是決定人家命運的一次會見。
他們于是決定在到達太原的第二天黎明,在汾陽橋相見。虬髯客爭著付了店錢,并且說這是為大妹妹付的。然后跨上他的瘦驢,轉(zhuǎn)眼便不見了。
“我相信他要見真龍?zhí)熳?,一定有什么特別重要的道理?!被氐甑臅r候李靖跟紅拂說。
“他真是個奇人?!?/p>
在約定的時間,李靖和虬髯客見了面,兩個黑影兒在霧氣迷蒙的早晨,在汾陽橋的橋頭隨便吃了些早點,李靖便挽著他走往劉家。路上,兩人一語不發(fā),肚子里各有一種比友誼還深摯的東西—— 一個共同的目標。李靖身材高些,顯得強壯魁梧。虬髯客則行動輕快矯捷,像一個干練的老劍俠,兩腿似有無窮的氣力,行數(shù)百里,仿佛不算一回事。
“你相信相面嗎?”李靖心里想著真龍?zhí)熳印?/p>
“一個人的骨相氣色,是他個性的表現(xiàn)。眼睛、嘴唇、鼻子、下巴、耳朵、臉上的神情和氣色,以及氣色的深淺和濃淡——樣樣都能表現(xiàn)這個人的遭遇和成就,就如一本書一樣清楚準確,只要你會讀。一個人是強、是弱,狡猾、誠實,或是果斷、殘忍,或是機敏、詭詐,全可以一目了然。這種學問最深奧。這是因為人的個性,是世界上最復雜的東西,各式各樣綜合相雜的都有?!?/p>
“那么說,一個人的命運,一降生就決定了?”
“差不多。他之不能逃脫命運,就跟不能逃脫他的個性一樣。沒有兩個臉形相同的。一個人心里怎樣想,臉上就會怎樣表現(xiàn)出來,毫厘不爽。一個人活著,就會有事情碰上他,但是外來的決不如自招的多?!?/p>
快到劉家的時候,李靖發(fā)現(xiàn)虬髯客緊張得呼吸有點兒急促。
到了劉家門口,李靖先進去說:“我有個朋友,他想見一下李二郎。他是個名相家?,F(xiàn)在就在門口?!?/p>
劉文靜說:“趕緊請進。”李靖連忙出去歡迎虬髯客進去。這時劉文靜已經(jīng)和李世民計劃起事了。所以一聽見有人善觀氣色,預知命運,就很高興會晤。虬髯客進去后,劉文靜先請他倆稍候,一面吩咐準備午飯,一面差人去請李世民來。
不一會兒,虬髯客看見一個青年人走進屋里來,敞著皮襖,挺頸仰頭,身材高大,面帶愉快之色,熱誠而精壯,單說英俊似乎并不適當。他一進來,就仿佛光芒四射,他目不轉(zhuǎn)睛,屋里的一切早已一目了然。他的鼻子筆直,鼻梁隆起,鼻端尖銳,鼻下紅髯硬挺,向上翻卷,仿佛力能懸弓。李靖看見虬髯客目似鷹隼,不停地向這高大的人物打量。
“如果我那位道士朋友能在這兒看一下就好啦?!蔽顼埡螅镑卓蛯罹刚f。
這也許令人不相信,可是事實上,他們離去之時,虬髯客臉上的神氣大有異樣,就像誰給了他一下致命的打擊一樣,使他垂頭喪氣,忐忑不安。
“你覺得李世民怎么樣?”李靖問他說。但一連問了兩次,都得不到他的回答。
可是,慢慢地,虬髯客喃喃地說話了,但那神態(tài)就像是自言自語?!拔乙呀?jīng)看出十之八九,他的確是個真龍?zhí)熳?,不過還得請我那位道士朋友看一下。你暫時住在哪兒呢?”
李靖告訴他準備住在一家小店里。
“那么跟我來。”
虬髯客于是帶他到一家綢緞店門口。過了一會兒,他進而復出,遞給李靖一個紙包,里頭有些散碎銀子,有三四十兩。他說:“拿這個去給大妹妹找個好房子住吧。”
李靖不覺大驚。
“不必介意,拿去吧?!?/p>
“是你在這店子里搶來的嗎?”李靖說。
虬髯客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店主人是我的一個朋友。你夠不夠呢?我已向他留下話,你隨時來拿吧,我知道你現(xiàn)在的景況不好,我不愿讓大妹妹受委屈。我想你不會在這兒住得太久的。到洛陽去跟我一塊兒住吧。一個月后我在那兒等你?!彼痤^來,屈指計算了一下?!岸鲁跞铱梢曰厝?,你到東門里一個馬棚東邊的一家小酒店,要是看見我這頭驢和一匹騾子拴在外面,那就說明我和那位朋友在樓上,你就一直上樓?!?/p>
回到了小店,虬髯客還不預備告辭,隨著李靖一同進去。他待紅拂就像待自己的親妹妹,待李靖就像待自己的弟兄一樣。那天晚上,他叫了一桌豐盛的宴席請李靖夫婦同飲,全沒有要走的模樣。如此,三個人一直談到深夜。
“大妹妹,不要客氣,你先睡吧?!彼€是逗留不走,而且毫無倦容。紅拂上了床,困得已睜不開眼,但虬髯客還不走。到了黎明前,李靖已經(jīng)困得在打瞌睡了,可是他一個人還在那里滔滔不絕地說話呢。
早晨,虬髯客把李靖喚醒。
“我先到五臺山去,二月初三回洛陽。你千萬不要忘記,到時帶大妹妹去。”
李靖夫婦按期到了洛陽,找到了他所說的那個酒館。一看果然有兩頭牲口拴在外面,便走上樓去。
“我知道你們一定會來的。”虬髯客說著起身歡迎,把他倆介紹給一個道士——那個道士精研法術、天文、相法與決定禍福的那偉大而不可見的力量的學問。他為人很溫和,說話很少,即使打量李靖夫婦,他倆也并不怎么覺察。他雖然沉靜,卻很熱情。
“你是一個重武輕文的人?”他突然向李靖說道。
“不錯,這種時代需要武力,不需要書本?!?/p>
道士一言中的,李靖頗為驚訝。李靖是個博覽群書的人,他說他在十六七歲的時候,對究竟從文從武,曾經(jīng)大費躊躇。
虬髯客跟著便領他倆到一間屋子里?!澳銈兛梢宰≡谶@里,保證安全無事,不必擔心。這個鋪子是我的。樓上有錢,你們隨意花用,可以給妹妹買些講究的東西?!?/p>
于是李靖就住在這家酒館的樓上。虬髯客常常來看他們,往往對坐長談,談論行軍用兵之道,使李靖獲益不淺,這也就是李靖后來帶兵打仗所應用的方法,而且用得精妙非常。所論并非逞血氣之勇,而在知敵尋其要害,一擊致命。如擊蛇必擊其頭,不再與敵糾纏,當圍攻困之。如此討論研究,往往時過半夜。但那個道士則忙于觀察太原方面的天象,尋求星斗之會合,云氣的變化。這個,虬髯客和李靖都不了解。
幾十天之后,道士說要去看李世民。
“請把我的朋友介紹給李世民吧,”虬髯客說,“我愿他告訴我李世民究竟是不是真龍?zhí)熳?。他一言決疑之后,種種事情也就可以決定了。”
“如果他是真龍?zhí)熳?,你怎么辦呢?跟他打呢?還是跟他聯(lián)合?”
虬髯客道:“我不與命運爭?!崩罹缸穯柕溃骸澳敲锤?lián)合?”
“呆子!”虬髯客打斷他的討論,大笑起來。他引用一個諺語說:“寧為雞口,不為牛后?!?/p>
于是他們一同向太原出發(fā)。到后,他們把道士以一個能預言將來的大星相家的身份,引薦給劉文靜。劉文靜這時正在跟朋友下棋,于是請道士坐下跟他的朋友對棋。他自己起身寫了一封信,派人去請李世民來看下棋,虬髯客跟李靖也站在一旁觀戰(zhàn)。
不一會兒,李世民來了,靜靜坐在棋盤旁,一言不發(fā),這原是觀棋的規(guī)矩。虬髯客暗中用手觸觸李靖。雖然當時正是背刀佩劍的武士的時代,但是真龍?zhí)熳?,畢竟與眾不同。道士雖然分明全神貫注在棋盤上,實際卻在觀察真龍?zhí)熳拥囊缓粢晃?,對他輻射的帝王之氣,加以考驗、估計。李世民岸然端坐,兩肩垂直,兩手擺在叉開的兩膝之上,兩目注視著棋盤,黑眉毛偶爾動彈一下,兩眼內(nèi)就有一種光芒射出,仿佛能看透一切,了然一切似的。五分鐘后,道士推開棋盤,向劉文靜說:
“這盤棋全輸了,輸定了,已經(jīng)無法補救。你這卒子用得妙,太妙了,我不下了?!?/p>
不過實際上,這局棋并非像道士說的那樣不可救藥,但是他顯然已經(jīng)決定不再白費氣力。他從座位上立起來,嘆息了一下。
三個客人向主人道謝后辭出。
到了外面,道士對虬髯客說:“你輸定了,命運之人,正在里面。不必枉費氣力。不過,你還可以去征服別的地方?!?/p>
李靖頭一次看見虬髯客的背塌下來,兩肩松軟下來。虬髯客遭到了一種內(nèi)心的變化。
“大勢既然改變,我的計劃恐怕也要改變了。你們在洛陽等我吧。半個月后我就回來?!彬镑卓驼f完,便一個人走了。
李靖不愿多問,跟道士回到洛陽。
虬髯客回去之后,就對紅拂說:“我愿意你去看看我的內(nèi)人,大妹妹,我有些重要的東西要交給你和李靖?!?/p>
李靖始終還不知道虬髯客的住所,所以對他的行動總是感到驚異。他被帶到一所房子的進口時,只見那是一個矮小的格子門。可是進了第一層院子,便看見一座大廳,布置得很富麗堂皇,數(shù)十個仆婢,環(huán)立左右。他倆被引入東門,進入地是客人的盥洗室。里面的梳妝臺、古鏡、銅盆、水晶燈、衣柜、圍屏,無不精絕。其中若干件,更是無價之寶。
過了一會兒,虬髯客和他的夫人一同走了出來,他把夫人介紹給李靖夫婦。她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婦人,妍麗異常。她和丈夫殷勤招待,熱情萬分。
進膳時,樂女開始奏樂,歌曲十分奇妙悅耳,為李靖前所未聞。宴會將畢,仆人進入,抬著十個硬木盤子,上面蓋著黃綢子,全擺在東墻腳下的一排矮凳子上。一切放妥之后,虬髯客便向李靖說:“有點兒東西給你看看?!?/p>
“他怎么個長相呢?”
生在本地的王參謀說,他不像苗人,也不像瑤人,因為他皮膚黑,身材小,年紀輕輕的,臉上也有皺紋。見過白猿的人都說他有五尺十寸高,粗圓的肩膀,兩臂堅強有力,顯然是沒有脖子,最驚人的特點是眉毛雪白,睫毛、滿長在胸膛、胳膊和腿上的毛也是白的。跑的時候,腳底總是著地,這么一來,跑的步態(tài),很像猿猴搖搖擺擺的樣子。究竟這是不是由于爬走巖石的山路養(yǎng)成的習慣,不得而知。不過他的步態(tài),他的叉開很遠的大腳指頭和他那顯得瘦一點兒的腿——腿上還生著柔軟、有光澤的白毛,總使人覺得他長得很古怪,怪可怕的。
“他只要姑娘和年輕的婦人。”王參謀又說。
歐陽將軍坐著,下巴低垂在胸前,一呼一吸都聽得出來?!坝腥嗽?jīng)找到過他搶去的女人嗎?找到過他搶去的女人的尸體嗎?”
“沒有。這就是不可思議的事了?!蓖鯀⒅\說,“假如他強奸了那些女人,并且任由她們死活,總會有人尋路回來,不然她們的尸體也會被找到的?!?/p>
“他也搶孩子嗎?”
“不,母親們光是喊白猿嚇唬孩子們。我們聽說搶去的女人大都是十八歲到二十二歲的。”王參謀遲疑了一下,接著又說,“并且,將軍,他也很少搶有孩子的太太們。這個我沒法子解釋,但是在這一帶,大家都相信,有了孩子的女人他決不搶,有的女人說是白猿喜歡孩子?!?/p>
歐陽將軍覺得很可恥,但又一籌莫展。我們也弄不清楚白猿究竟是為了報復呢,還是和這位將軍開玩笑。除去失去了愛妻,他還覺得這件事對自己的體面和軍隊的名譽也關系非小。
他真是遇到了無比的強敵,怎么才能追捕這個獨行的綁匪呢?照一般人說來,這個非同尋常的綁匪有超人的精力、狡詐、忍耐力,對付他和運籌一次戰(zhàn)役是不相同的。士兵們被派到一二十里以外去,高至巉巖,低至深澗,找尋夫人的蹤跡,尋找線索,希望能把夫人找回來。
大概過了半個月,一個人回來說找到了一雙女人穿的紅繡花鞋,是在離我們駐處三十里以外的一棵樹的枝子上找到的。歐陽夫人決不會在路上走,白猿一定是背著她走的。鞋被送呈給將軍看。鞋已經(jīng)被雨水濕透,又軟又癟,已經(jīng)褪了顏色。將軍和使女都認得這雙鞋。大家斷定她一定還活著,還被囚禁,可是到哪兒去找這個白猿呢?
我們?yōu)闅W陽將軍傷心,他整個下午孤獨地坐著。一個副官說,他坐下要吃晚飯了,又把飯推開。那一天,誰也不敢跟他說什么。
第二天清早,將軍找我,那時他還沒吃晚飯。他說:“雷參謀,我們今天去尋找夫人。我已經(jīng)決定,戰(zhàn)事暫時停止推進。挑選二十幾個人一塊兒去。必需的食糧都帶好。說不定要露營一個月,誰敢說一定呢?當然王參謀得一塊兒去?!?/p>
我遵命辦理。挑選了二十四個年輕的小伙子,有幾個是本地的神箭手,精通刀劍武藝。我們不用帶很多食糧,因為路上果子很多,山上的苦橘子都長熟了。我們知道怎樣挖野芋頭在露天火堆里烤。武器食糧都帶妥當了,我們沒有什么可怕的。將軍本人劍法超群,百尺之外,能劍穿橘心。
其實,高地之行倒是件樂事。一路山水奇絕。我們經(jīng)過山、原始森林、瀑布、樹木叢生的地方,滿是巨藤、虎尾樅、百尺高的湘妃竹,還有些珍禽異獸可獵取。一路并不怕什么人,也不怕野獸,遇到的土人都認識我們。事實上那些土人都是世界上最慷慨好客的,只要讓他們和中國人和平相處就行了。當然,假如真是一件報仇的事,背后一刀把人殺死,他們認為也算不了什么。他們以打獵種田為主,只要對他們公公道道,他們絕不與人爭吵。但是要想從他們嘴里打聽一點兒白猿的事情,是絕不可能的。他們異口同聲地說:“不知道?!币虼藢④娨尚陌自巢坏麄兲幍煤芎茫欢ㄟ€是他們心目中的英雄呢。
我們一直向西南走,再往前就是歐陽將軍從沒到過的地方了。前面地勢豁然開朗,寬闊的河底,早已經(jīng)干涸。茂密的森林,到此全然消失。干枯的石山,迤邐蜿蜒,橫亙在前面,只有灌莽斑斑,點綴其間而已。圓滑的巨石,足證當年這里是肥沃的溪谷,曾有急水洪流,自山而下。后來,仿佛是造物主念頭一轉(zhuǎn),把河道改到別處去了。西方地平線上,危巖聳峙,矗立如柱,觸目驚心,真是人所稀見。說是危巖如柱,并沒有錯,因為這些石灰石的山丘,受風雨潮濕侵蝕了幾千萬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垂直的柱子,或是直立的塔一樣,面目猙獰,如同鋸齒,高聳在天際。這時舉目四望,不見人煙。太陽西沉在這些危巖巨柱之后,明暗相間的影子,瘦長古怪,橫臥在寬闊寥落的山谷之中。在這樣荒漠的地方找水喝,真是難似登天。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從駐扎的地方走出了一百多里地。這一帶沙漠似乎正是我們的止步之處,尋覓白猿之行恐怕是枉然無功了。
歐陽將軍卻迷戀這奇異的地形,不愿折回。橫過河床,地勢漸漸隆起,三四里以后,草木出現(xiàn),并且越發(fā)茂密,稍偏西南,鋸齒形的山陵漸漸消失,而繼之以雄山峻嶺,險不可越。在絢爛的日光之中,峻峰危巖,金光閃耀,仿佛山巔城市,神秘不可臆測。這時,一群白鷺,在高空之中,朝山陵飛去,那里一定是它們棲止的地方。
將軍也有意沿著枯干的河床走向源頭。他的心里,仍然有個指望,所以還命令我們向山里行進。白晝很長,如果我們一直腳步不停,日頭西沉下去不久,我們會找到一個扎營的地方的。在人跡不至的河岸上,全是被水流磨得圓滑的石頭子兒。我們在上面行進了一個多鐘頭以后,到了綠草茸茸的山麓。
“看!”小羅喊說。小羅是個二十歲的小伙子,聰明伶俐,是將軍的一個隨員。
我們看見一堆煙熏火燎的石頭,四旁都是灰燼。一定有人在這里支帳篷做過飯。有些干橘子皮和香蕉皮亂扔在地上。經(jīng)過整整兩天,我們始終沒碰見一個人影兒,一堆營火灰燼可讓我們重新感覺到還沒有離開人類世界。小羅四處走,檢查地上。忽然又喊道:“看哪!”我們?nèi)芰诉^去。小羅指給我們一條黑帶子,女人縛頭發(fā)用的。
小羅說:“這一定是夫人的?!?/p>
我們當然愿意相信他的話,可是無法確定這條帶子就一定是歐陽夫人的。歐陽將軍也不能說究竟是不是,只是凝視著帶子嘆氣。每當人的追求徒勞無功而前途又暗淡無望的時候,人總是不顧實際,而任意想象。當時的氣氛的確很緊張,我們都盼望找到白猿,較量一番。當然我們也知道,強敵當前,非同小可;但是鏖戰(zhàn)一場,總比無聊的長途跋涉痛快得多。
在星光之下,我們扎營過夜;炎熱的六月天,在太陽灼熱的河道上行進。我們老于行伍的人也覺得夠累的,當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甜。
第二天早晨,我們又趕緊前進,一直攀登山路。兩個鐘頭以內(nèi),我們又趕了三千尺。只有一條小溪流在深谷底下流動滴瀝,最后又消失在地下,巨大的白石卵,由下向上反射出強烈的熱火,一股熱氣,直冒上來。樹木叢生的山坡上,野雞很多,常可以看見鮮麗的羽毛出沒在枝丫之間。像拳頭粗的藤蘿處處蜿蜒,正好供人攀緣??諝庖呀?jīng)漸漸稀薄,我們又在高地之上了。
到了山巔,我們看到一片驚人的景象。在一片山嶺后面,有一道用巨大的圓石和斧子斫成的石塊建成的水壩。那究竟是什么年月,用什么方法,由什么人建成的?簡直令人無法想象,因為石頭那么巨大,如果沒有適當?shù)墓ぞ?,只有超人的巨靈之手才能搬得動。這水壩,顯然是山里邊的人興建來轉(zhuǎn)變水道的,因為這里有一道很深的激流向左方流去,直瀉入下面的池塘。一個角上立著一塊石碑,下一半已經(jīng)埋入土中,上面刻著蠻人的怪字。在我們手下當兵的一個蠻人告訴我們說,那字的意思是“蒼天保佑之地”。且不管這個荒棄破敗的石碑吧,我們又遠離人境了。
我們偵察了一下,才看出來這條瀉入下面山澗的激流,正橫在我們站的地方和對面無法越過的溝塹之間。環(huán)山若干里,總不見橋梁,不論石橋木橋,一概無有。對面全是峭壁矗立,縱然有橋,也無用處。仿佛山地人修建水壩,主要為了軍事防御,目的并不在于怎樣種田,而是要把這一帶建成一座堅不可破的堡壘。
可是在北面,總應當有一個進口才對。我們向右轉(zhuǎn)彎,逆流而上。走了不遠,荊榛過于濃密,我們竟會迷失了道路,走出了灌莽之后,看到一道五百尺高的花崗巖墻垣,拔地而起,壯如山城的堡壘,形勢天成。巨巖之間一條縫隙里,有石頭臺階,段段可見,那段石階最后消失在巨石的陰影之中。毫無疑問,我們已經(jīng)尋到進口了。可是前進勢必萬分危險,我們面面相覷,立了一會兒。
將軍說:“這個,看來很古怪,背后是什么,真不敢說。要打算進入這個天然的城池,恐怕不是??侩隽沙傻摹H绻挥脴尩督粦?zhàn),不論跟誰比,我們也毫不遜色,可是現(xiàn)在就要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連出路都不知道的地方作戰(zhàn)了。這里的人一定不歡迎外人闖進去,這當然毫無疑問。不過,我還是要探查一番。如果白猿真在里頭,當然要有一場惡戰(zhàn);如果不在里頭,土人一定會很和善。你們意下如何?”
我們都贊成探查一下這條進路。
走到石頭臺階的頂頭,我們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陷人牢—— 一塊寬約三十尺的平坦的地方,會正面承受上面下來的槍箭,唯一可掩蔽之處,只是一塊大石頭下的數(shù)尺之地而已。在大石頭之間,一條小徑蜿蜒約十步之遠,然后通到一個用硬木做的沉重的門,門從里面安裝得很牢固。每次只有一個人能通過這個門道。再沒有堡壘修得這么好,設計得這么巧妙了。
我們敲了幾下門,沒人答應。仔細一聽,遠處有女人孩子說笑的聲音。我們又嘭嘭拍了幾下,又喊了幾聲。大約二十分鐘以內(nèi),巖石上面露出了一個人頭,問我們是什么人。王參謀用本地土話告訴他說,我們是一群獵人,找路往南去的。那個人頭縮回去之后不久,里頭傳出一片嘈雜之聲,顯然里面是一驚非小。等我們仰頭一看,有十三支箭已經(jīng)向我們瞄準。
將軍告訴他們我們絕無惡意,請他們開門。我們已經(jīng)身陷絕境,無計可施。門開了以后,王參謀首先立在門前。他用眼四下一掃,有二十支箭排成兩列,擺好架勢,指向門道。第一排人跪著,第二排人坐著。王參謀一看,自己正是箭垛。跟前又有五六個人,各持短刀在手,分立兩旁。不受人歡迎的外人,只要把頭往里一伸,便會刀起頭落。情況如此緊張,隨機應變,才是真勇。王參謀含笑向前,幾個提刀的人也一齊迎近。王參謀想開口說話時,把門的勇士把王參謀的刀從刀鞘上抽了出去。正在此時,有兩個人先后自內(nèi)跑出。于是刀聲叮當,羽箭飛起,我們之中有三四個人應聲倒地。
驀地一聲吵嚷,喊殺立停。我們抬頭一看,近處巖石頂頭,正是白猿,站在上面,威風凜凜。
歐陽將軍邁步向前,白猿下階相迎。
“這全是誤會?!睔W陽將軍說,“我們現(xiàn)在打算到南方去,如蒙假道通過,不勝感激?!睂④娮孕薪榻B了一下。
“我真是榮幸之至。”白猿回答說。別的酋長,不論是誰,由于歐陽將軍的威望,都會特加崇敬??墒前自硡s以一個驕傲的主人身份,對待將軍,如同對待路人一樣。他的頭發(fā)綰成圓圈兒,跟別的土人完全一樣,赤著兩足。雖然眉毛白得嚇人,卻別有泰山自若的威嚴。“因為你是我的客人,我得請你命令你的部下,放下刀槍弓箭。你看,我是寸鐵不帶的?!彼f著哈哈大笑起來。
白猿又說:“我們都是好朋友哇。你從來沒有見過我的地方,一定高興游歷一番吧。”
歐陽將軍吩咐我們放下武器。白猿一見,非常高興。他對我們極端熱誠,受傷的人也都被攙扶起來。
我看見了他這個地方,心頭的感覺真是難以言喻。廣闊的高原上,高峰環(huán)峙,橘樹成蔭,棕櫚掩映,處處稻田,看來不啻仙鄉(xiāng)寶地??諝馇搴鸵巳?,與外面的炎熱大不相同。山谷之中,清朗爽快,花果樹葉,鮮麗非常,使人心曠神怡,逸興遄飛,好像突然到了一個新奇的世界。處處用蘇方木修蓋的茅屋,上面覆蓋著干枯的樹葉子,地板離地面有數(shù)尺之高。女人和半裸的孩子在陽光里嬉笑玩耍。雪白和朱紅的小鸚鵡,在樹上飛來飛去。這么美妙的地方,真無法相信也會有罪惡?!百F地風光真好!真令人羨慕?。 睔W陽將軍很客氣很真誠地說。
“并且邊疆險要得很,是不是?”白猿爽朗地笑著說。
白猿住的屋子是用沉重的木料蓋的,粗糙的木板鋪作地板。有些木板用作凳子,一塊黃硬木大板子用樹干支著當桌子,此外,屋里說不上有什么家具。這時已經(jīng)有一大群好奇的人,嘰嘰呱呱地笑著,來看我們這群生客。他們之中,我們看見有中原女人。天已經(jīng)晌午,他們預備的飯是米飯,菜的味道辛辣香美,好像是燉菜,里面雜有蔬菜、香料、豬腸兒。
白猿有好幾個妻子,都叫“美娘”,并不像在中原社會里女人那么深居簡出。將軍自己并不提起失去的愛妻。不過我看得出來,在午飯席上,他和主人在談笑的時候,是很緊張的。白猿提議在午飯后帶著將軍往外面看一看。
也許白猿要向客人(或是俘虜,我不知道我們究竟是客人還是俘虜)表示逃跑無望吧。這個怪東西,雖然重有二百磅,行動卻敏捷輕快。身體上半沉重,兩腿微微瘦些,特別適于在山林中攀緣行走,所以他對叢林生活特別適應。不知道什么緣故,這峽谷中的光線色彩,竟使他那棕紅色面容上的白眉毛,顯得沒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了。他那嘴和兩頰周圍的深紋,筋腱發(fā)達的兩臂,寬厚的背膀,全表現(xiàn)出他的矯健勇武。他得意揚揚,愉快之至,好像絲毫不會辜負什么人,簡直好像他沒有綁架客人的妻子一樣。
酋長和將軍在前面走,我、王參謀在后面跟著。將軍看見一個年約三十歲的女人,帶著孩子在門口坐著,他跟白猿說:“我相信她是個中原人吧?!?/p>
“不錯,我們這里有些中原女人。你喜歡漂亮的女人嗎?”白猿若不經(jīng)意地問。
那個女人默默地望著我們,我們繼續(xù)往前走?!爸性说暮⒆娱L得好看些,”白猿還接著說,“你看,什么也沒有比得到漂亮的女人做妻子,更使我們的男人快樂了。我愿意讓我的人民快快活活地過日子。我們什么東西都有——魚、可獵的禽獸、雞、鴨、米。我們用不著錢,我也不向人民收稅。他們撈著大魚就吃大魚,撈著小魚就吃小魚。如果你愿意住到明天早晨,我愿意帶你去看我們捕魚的地方。我們就缺乏鹽、女人,還缺乏刀?!?/p>
“說缺乏女人是怎么回事呢?我看見這兒的女人很多呀。”將軍這樣問。我們明白,將軍正慎重地轉(zhuǎn)移話題。
“不夠啊,我們有三百多男人,女人只有兩百多一點兒。你看這肥沃的高原至少能養(yǎng)活一千多人呢,我愿意看見這整個的地方——”他說著用手一揮,“滿是人民,滿是漂亮的人民、健壯的人民。我們的女人不夠?!?/p>
“這是怎么回事呢?”將軍驚問道。
“我們這里大概有三百女人,如果你連老的也算在內(nèi)的話,可是我不這么算。因為女人只有在十八歲到四十五歲之間才能生孩子。中原女人生的孩子很多,有一個我十年前帶回來的女人,她一連生了七個孩子,都長得很好。我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們的女人只生兩三個孩子。所以我特別喜歡你們中原女人?!?/p>
“你怎么弄來的呢?綁架她們嗎?”將軍的話鋒漸漸切題了。
“不是綁架,我們只是把她們帶回來。如果別人可能的話,他們也可以把我們的女人帶回去。可是,讓他們試試看吧?!卑自惩W≡掝^兒,笑了一下,“你們的人真可笑,我說這話你別見怪。你們男女都由父母做主締結(jié)婚姻,我真是覺得莫名其妙。若不是我親自把新娘弄到屋里來,我就不要她?!?/p>
“那么你覺得你們的辦法是比我們的好了?”
白猿很驚奇地看著將軍說:“這樣多么熱鬧有趣呀。比方你看見一個姑娘,你喜愛她,你求父母設法把她安安靜靜地弄到家里來,新郎什么事情都沒有,多么沒意思!”
將軍覺得很煩,跟白猿辯論搶親,豈不是白費唇舌?
“你是用暴力把中原的女人搶來的嗎?你要知道,政府是不許可的呀?!?/p>
白猿笑起來,好像政府準不準與他毫無關系一樣。
說到這里,我們已經(jīng)走到丘陵的頂上了。這個高原的形勢,在這里可以一覽無余。對面草木的顏色與這邊的不同,東西兩面的河水,環(huán)繞高原奔流,而止于危巖之處,亦即西部北部石山開始之地。如果白猿真有意暗示我們他的地盤地勢險要,無法攻取,他是如愿以償了。
當天晚上,白猿設宴相待。席上有珍珠雞、野雉,最后是甲魚。他極其尊重將軍,身穿褐色的束腰緊身皮褂,外套漆紅的象皮坎肩兒,細塊兒皮子連綴起來,包裹兩臂。整個看來,形如鎧甲,確是刀箭不入。十二個人手持長槍,背墻而立。白猿的女人們,來來往往地往桌子上端菜。
我們不敢向村民打聽白猿的妻子,恐怕我們的任務被人識破。不過白猿一定早已知道我們的來意了,但他對我們還是殷勤款待。全席由始至終,歐陽將軍是焦急萬分,白猿也仿佛顯出來曾綁架將軍的妻子了。
突然間,我們聽見女人尖叫一聲。將軍聽出是他的妻子,立刻站起來。原來別的女人正忙的當兒,將軍夫人看到了逃跑的機會,剛一跑出來,又被別的女人拉了回去,她一看見丈夫,就撲到他懷里,哭得好可憐。將軍極力安慰她,叫她先要安靜,白猿只在旁觀望。
“這位夫人是我的妻子?!睔W陽將軍說,靜待不測來臨。
“不,不是!這件事情不好辦哪?!卑自臣僮鞒泽@說。
“酋長,我來到貴處,像個朋友;我離開貴處,也要像個朋友。你一定要讓我把妻子帶回去?!?/p>
“我既得之物,永不給人。你若不能憑本領把她帶走,她就是我的。我不能平白退回去的,太不吉利?!?/p>
白猿的臉,突然顯得猙獰可怕,手按刀鞘。
“衛(wèi)士!”他喊了一聲,衛(wèi)士們立刻抽出了刀。
“別忘記,我是你的客人。”歐陽將軍斬釘截鐵地說,眼睛盯著敵人。他知道對客人優(yōu)厚禮貌,是土人們一條極嚴格的規(guī)矩。
白猿的手又垂了下來。他走到將軍跟前說:“這件事情發(fā)生,我很抱歉。不過我在敝處統(tǒng)轄,正像將軍在貴處一樣,我勸你不要想把她搶回去。你是個神箭手,是不是?”
“馬馬虎虎吧!”將軍傲然說。
“那么,明天,依照我們的規(guī)矩,正正當當?shù)亟鉀Q這件事情吧?!彼f著走近將軍夫人說,“沒解決以前,你還是歸于我?!?/p>
夫人怕得顫抖,不知道將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將軍跟她說:“這不至于像你想的那么不得了,我總會想法子把你弄回去的?!?/p>
夫人由女人們拉了進去。后來氣氛一直很緊張,談話也很勉強??墒前自车臉幼语@得好像良心上沒有什么不安,言談舉動仍然像個正人君子一樣。我們當然知道土人搶親的風俗。
他解釋說:“我把這些女人弄來是給我自己的。如果一年以后,一個女人不生孩子,我就把她送給別的男人。將軍你知道我們的風俗吧?”
他還接著講解:在他們這些種族之中,姑娘們在每年一次擇偶跳舞中選擇丈夫,選定之后,先同他到山里去,住在一起,過了一年,生了孩子,才回娘家看父母,這時才算已經(jīng)結(jié)婚了。如果不生孩子,婚姻算不成,明年新年跳舞,再挑選男人。這樣一直下去,一直到受孕,或是做了母親為止。
將軍倒吸了一口氣說:“若有女人不能生孩子呢?”
“如果輪流調(diào)換,很少有不生孩子的,要是真不能生育,就沒有人要了。所以,從另一方面看,使人家母子分離就是犯罪。男女結(jié)婚,就是要孩子,丈夫根本算不了什么?!彼詈笳f,“你看這里這些女人都做了母親,她們都很幸福。”
第二天,情人比賽的消息發(fā)表。為了這個特別時機,白猿下令在比賽前先舉行一次擇偶跳舞。男女和孩子都穿上了最好的衣裳。在早晨,青年男女們,因為這個跳舞馬上就要舉行了,喜歡得了不得,拋棄了工作,穿上了過節(jié)的衣裳,一同漫步。一場擇偶跳舞往往持續(xù)到深夜。到了深夜,配偶已經(jīng)選擇妥當,一對對離開舞場走到森林去,這場跳舞才算完畢。年輕的姑娘們得意揚揚,成群結(jié)隊地漫步過去,東瞧西望,向青年男子微笑,費心考慮,究竟挑選哪一個同過一夜呢?
大概四點鐘左右,比賽才開始,白猿和他的妻子孩子們一同出現(xiàn),歐陽將軍夫人羞容滿面,也站在里頭。白猿身披象皮戰(zhàn)甲,狀如坎肩兒,揚揚得意。風吹日曬的臉上,深紋在陽光中顯得很清晰,腰中的刀鞘里伸出兩把刀柄,用白銀線纏著,用得久了,顯得很光滑。他興高采烈,儼然帝王。
跳舞開始得很隨便,秩序也不怎么好,鼓手們坐在場子中心,敲蛇皮鼓。一根五十多尺高的旗桿的四周,另有兩個人吹長角,長約五尺多,狀如喇叭,吹的是長而低的調(diào)子,大概可聽半里遠。老頭兒們用槍在地上搗,姑娘們手拉手成個圈兒,圍繞著旗桿跳舞。繡得很講究的紅嫁帶,在身邊飄飄擺擺個不停。每個姑娘都有一根紅嫁帶,自己極盡工巧繡好的,母親們站在圈兒外看,青年男子站成一圈兒歡呼鼓掌,姑娘轉(zhuǎn)過的時候,若看見自己喜愛的男子在身旁,就向他抖動那條紅嫁帶。如果男人也喜歡她,就拉著她的帶子跟著她跳。一直調(diào)情、打趣、嬉笑、歌唱。這樣,成雙結(jié)對的越來越多。男人們在外圈跳舞時,才拉著自己舞伴的紅帶子。
歐陽夫人在旁觀看,如癡如夢。歐陽將軍越來越不耐煩,白猿卻看得很高興,歡笑飲酒,心無牽掛。因為事情落到最壞的地步,他不過失去一個妻子而已。
白猿后來對歐陽將軍說:“我知道你是一員大將,我不愿有丁點兒的不公平。讓我們遵照我族的古禮來比賽,優(yōu)者得勝。”
白猿向他的一個妻子借了一根帶子,用來說明比賽的方法。這個方法是兩個男人爭一個女人時才用的。帶子有四五寸寬,上面繡著一條蛇,把這根帶子系在桿子頂上,誰的箭射中蛇的眼,誰就要那個女人。
那根帶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系在桿子上頭了,正在風里懶洋洋地飄動。男人、女人、孩子們,全都站在桿的四周圍,看這場熱鬧。這種比賽的確是千載難逢的。
白猿問道:“你說怎么樣,我們離一百步遠?”
將軍遲疑了一下就答應了。這是個小目標,并且在天空中亂飄。射得中也可以說是幸運,也可以說是絕技。將軍把最好的弓箭拿了出來。群眾站在遠處,鼓不停地敲,氣氛緊張熱烈。歐陽夫人現(xiàn)在知道,她能否獲得自由,全靠她丈夫的箭法了。他需要射三箭。
歐陽將軍是個老射手,曾在遠處射過飛鳥。但是鳥總是一直向前飛的。他瞄準桿子最近處那條蛇的頸部,嗖的一聲,由于長帶飄動,沒有射中,箭飛到遠處去了。
“你沒有仔細看看風?。 卑自撑u說,顯然愉快之至。
第二箭運氣好些,箭射中帶子,貼近蛇的脖子。
白猿喊道:“好哇,再射一箭。”
最后一箭完全沒中。
白猿現(xiàn)在邁步向前。把弓弦拉得錚錚地響,長弓在手里好像小玩意兒一樣。他今天很高興,能和一位中原大將較量箭法。他先站好,穩(wěn)著不動。箭在弦上,待機發(fā)射。側(cè)著頭,一會兒的工夫,全神貫注,眼睛盯住目標。一看見長帶微微松垂的一霎,嗖的一聲,一箭射出,正中蛇頭。
人們歡呼雷動,鼓手擊鼓欲穿。降下帶來,仔細檢驗,箭已射中,無可置疑。歐陽將軍只好忍氣吞聲,夫人也淚流滿面??偹闶且粓龉降谋荣?,只得接受裁判。
白猿說:“很抱歉,不過,你也射得不錯?!?/p>
歐陽夫人大哭起來。離別的時候,慘不忍睹,將軍咬緊牙關,強作鎮(zhèn)定。
武器都放在洞外了,他們叫我們回去的時候撿起來拿走。白猿親自送到門口,拿一個古銅鼓送給將軍。
“不要難過,將軍。明年你如果還愿來,我很歡迎。那時候我的新妻子如果還沒有生孩子,我愿送還給你?!?/p>
第二年,事情發(fā)生得很離奇。歐陽將軍再去探望他的夫人,她已經(jīng)為白猿生了一個男孩子。他吃驚的是,她打扮得像土人一樣,兩臂抱著嬰兒,很得意地叫他看。將軍大發(fā)脾氣。
“我相信我還能勸酋長放你跟我回去?!睂④娤蛩f。
但是夫人很堅定:“不必。你自己走吧。我離不開孩子,我是孩子的媽媽呀?!?/p>
“你的意思是你寧愿留在這兒嗎?我想你不喜歡酋長。難道你喜歡他嗎?”
“這個我不知道。他總是孩子的父親。你一個人回去吧。我在這兒過得很快樂。”
將軍聽到這種話,張口結(jié)舌,不知說什么才好。過了一會兒,他想過來了,白猿的辦法原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愚蠢。白猿勝過了他,這是毫無疑問的。他也想通了是什么緣故。
最后這一場羞辱,給他的打擊太大了。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力量振作起來。
嫉 妒
本篇選自《京本通俗小說》,作者不詳。此種恐怖小說,當為茶館酒肆所樂聞。故事中除一塾師,所有人物幾乎無一非鬼,如此乃達到恐怖之極點?!毒┍就ㄋ仔≌f》中另有一鬼故事,亦用此種筆法,將全篇角色逐一揭露,皆系鬼物。
吳洪為人生性疏懶,寄居在京都,教一個私塾。學生放學之后,孤獨的日子,過得倒也愜意。自己燒水沏茶,一點兒不覺得麻煩,一個人慢慢品茗,也不嫌寂寞。他那個單身住房在里頭院,屋里頗有女人氣息,這對于他,倒是有無限魅力。他的臥室里有一個梳妝臺,一個舊梳妝盒,頂上有一個可以收縮的鏡子,還有些女人用的各式各樣的東西,有的知道用處,有的不知道有什么用處。抽屜里還有針、絳子、簪子,抽屜底兒上粘了一層脂粉。他一進屋,就聞著屋里彌散的幽香。那種永不消失的香味,雖然找不出來源,但他聞得出是濃郁的麝香氣味。這些閨閫的氣味,正投合他這單身漢的愛好。因為生性富于幻想,他總想象當年住過這屋子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個樣子,是不是亭亭玉立呢?什么樣的聲音呢?他一心想的不是別的,就是一個活女人,能讓他相信自己過的是家庭生活就好了。
像杭州這么個大城市,他心想,有那么多神秘的美人,甜蜜蜜的,那么迷人。這就是他在京都考博學鴻詞科落第后,不肯回福州,而仍然留在杭州的緣故。他心里算計得很清楚,旅途迢迢,盤費很大,莫如等到下年考試。誰知他雖然功名不遂,艷福卻不淺。正是少年翩翩,應當結(jié)婚的年齡,不然杭州真有點兒虧負他呢。其實只要能找到個意中人,他立刻就結(jié)婚,只要中意,是鬼怪精靈,也得之甘心。
“哎,要能找到一個女人,又標致,又有錢,孤身一人,無牽無掛,那該多好!”
他自己找到的這所房子,就跟他的頭腦一樣,外面是灰磚砌的墻垣,并沒有粉刷裝飾(他以極低極低的價錢租到),可是里頭美妙得出奇!因為坐落的地方非常偏僻,離市中心太遠,租價當然低。不過租價低還另有原因。
一個書生知道這樣的故事,比如,夜里萬籟無聲,一個書生在書齋里靜坐,獨自冷冷清清的。猛抬頭,忽見一個絕色女子,立在前面,在燈影之下正向他微笑。她每天夜里來,與書生同居一處,絕無外人知道。跟他過日子,為他節(jié)省花用,有病看顧他。這簡直是煩囂的塵世上出現(xiàn)的一個美夢。吳洪所以常常自言自語,說愿跟這屋里住過的女人的鬼魂交談。他把這屋里住過的女人想作死人,就因為他盼望那些女人是死的才好,沒有別的原因。他想自己在夜里能聽見女人的聲音??墒亲屑氁宦?,卻原來是鄰近的貓。真是叫人失望!他為什么不娶個真正的活女人呢?
孤身未婚,作客異鄉(xiāng),也確有一種益處。很多父母愿把女兒嫁給家里人口結(jié)構簡單的男人。有一天,王婆來了。吳洪沒遷到這里來,還住在錢塘門的時候,王婆就認得他。王婆是指著說媒過日子的,給他提過親。不過那時他一則忙于考試,二則剛剛到京都,新鮮好玩的事情正多?,F(xiàn)在呢,在這里已經(jīng)住定了。王婆做了個很動人的姿勢,湊到他耳邊小聲說,有要緊的事跟他提,示意叫這位塾師隨她到里屋去。她那點兒稀疏的灰白頭發(fā),在脖子后頭梳成個小髻兒。吳洪看見她拿一塊紅頭巾高圍著脖子,其實那時正是四月,天氣已經(jīng)夠暖了。他想王婆一定是脖子受了涼。
王婆一副老風流的樣子跟他說:“有一門子好親事跟你提呢。”她笑得動人,話說得討人喜歡,這全是她們這個行當兒不可缺的長處。
吳洪請她坐下。她坐下了,把椅子湊近吳洪。吳洪問她近來的日子過得怎么樣,兩個人差不多一年沒見了。
“不用說這個。我記得你是二十二歲。她也是二十二歲?!彼死募t頭巾,好像脖子受了傷似的。吳洪心里想,也許她睡著的時候,從那光滑的皮枕頭上滑落了一下。
“她是誰呀?”
“就是我要說的那個姑娘?!?/p>
“你說的姑娘都是二十二歲,我知道。”吳洪很輕蔑地說,并且告訴她,“我現(xiàn)在也不忙著成家,除非你能給我找到一個像杭州城里那些神秘的美人一樣的才行?!蓖跗沤o他提過幾門子親,他一打聽,都是些平平常常的。“你們說媒的話都說得天花亂墜。一個月牙兒也說成是一輪明月?!?/p>
王婆的職業(yè),可以說,就是使全城可以結(jié)婚的男女都成雙,雖然不一定都是美滿的姻緣,但總算是已經(jīng)男婚女嫁。在她心目中,一個二十二歲還沒成家的男子,在老天爺看起來也是樁罪過。
“你要什么樣的女人呢?”
“我要一個年輕的女人,當然得漂亮、聰明,而且還得孤身一人才行。”
“也許她還要帶十萬貫錢來,帶個丫鬟來,是不是?”王婆笑得很得意,仿佛知道他這回是逃不了的一樣,“她就是一個人,也沒有三親六故的?!?/p>
雖然屋里沒有別人,王婆卻把椅子拉得再近點兒,在他耳朵根兒底下小聲說話。吳洪聚精會神地聽。
她提起了一個年輕的女人,真是求之不得的。那是一個有名的吹簫的女藝人,新近才離開了雇主。她的雇主并非別人,就是權傾一時的金太傅的三公子。這樣富家的府第,常養(yǎng)有成班的女伶和女樂?,F(xiàn)在提到的這位女人,因為以吹簫為業(yè),人稱她李樂娘。她就是孤身一人,很自由,有個養(yǎng)母,并不用她養(yǎng)活。她有十萬貫錢,自己還帶著個丫鬟。
吳洪說:“這門子親事聽起來倒不錯,可是干什么她愿意嫁給一個窮書生呢?”
“我剛說過,她自己有錢,就愿嫁給讀書人,要單身一人,沒有公婆的。我告訴你,吳先生,我這一回真成全你了。原先有個富商愿意娶她,她不愿意嫁給商人。我極力勸她,她還是執(zhí)意不肯,她說:‘我要嫁個讀書人,沒有兄弟姊妹,沒有父母。很多人都不合適。所以我想到你,老遠地來告訴你。你真是有福氣!你知道不?”
“她現(xiàn)在住在哪兒?”
“她跟養(yǎng)母住在白鶴塘,你要是愿意相一下,我可以想辦法?!?/p>
真是再沒有這么好的事情了!
幾天之后,吳洪按照約定,到了一家飯店。王婆介紹他見養(yǎng)母陳太太。雖然當時天氣晴朗,她的頭發(fā)卻濕淋淋的,裙子直滴水。陳太太說:“請吳先生原諒我這么失禮,剛才在路上,不幸碰著了一個挑水的?!?/p>
吳洪問:“小姐在哪兒呢?”
“在隔壁屋里呢。跟她一塊兒的那個姑娘叫青兒,是她的丫鬟。真是個挺好的丫鬟。會做菜、做飯、做衣裳,家里的活兒件件都拿得起來?!?/p>
陳太太向吳洪告別,回到隔壁屋里去了,地上留下了些潮濕的怪腳印兒。王婆仍然跟吳洪在這個屋子里,他把手指頭在嘴上沾濕,把隔扇的紙弄了個小窟窿往隔壁偷看。吳洪一看,看見陳太太低著頭,跟一個標致的年輕女人正喁喁私語,他看見那個女人筆直的鼻尖兒。她忽然抬起頭來,微微一笑,臉變得緋紅。他看見她那漆黑的深眼睛,襯著雪白的臉,圍鑲著烏云似的濃發(fā)。一個年輕的姑娘,十五六歲,對正在進行中的事情好像覺得很有趣。吳洪看了大驚:“會有這種事?”
“怎么?吳先生?!?/p>
“她若是肯嫁給我,我可以算是杭州最有福氣的人了。”
他坐下吃飯,聽見隔壁女人的笑語聲,她們顯然很快樂。有一次他抬頭一看,看見那隔扇上紙窟窿后頭有一個眼睛。他一看,那個眼睛立刻縮了回去,隨后聽見地板上女人的碎步聲,咯咯的笑聲,他想必是丫鬟笑的。
王婆微笑說:“我這次定這個約會,女方也是要看看你,跟你想看看她一樣。她也不愿不相一下就嫁給你的。她給你帶過來十萬貫錢,你分文不費就娶過她來了。”
一切料理妥當,預定半月后李小姐過門。雙方商議好,因為新郎作客他鄉(xiāng),沒有什么親友,婚禮無須鋪張。李小姐只要帶著丫鬟過來,跟吳洪住在一塊兒,也就很快活了。
吳洪從來沒想到問問,李小姐為什么離開太傅府。
吳洪簡直急得等不及了??墒歉:偷溡粯樱疾粏蝸?。過了幾天,又來了個婦人說媒。為了省得麻煩,吳洪說已經(jīng)訂婚了,可是那個女人還執(zhí)意要說。
“請問你這位未婚妻是誰呀?”那個女人問(她自稱是莊寡婦)。
吳洪告訴了她未婚妻的名字,莊寡婦顯得吃了一驚,好像很不贊成。
吳洪問她:“怎么了?”
“沒什么。既然已經(jīng)訂婚,我就用不著再說什么了。”
這反倒引起了吳洪的疑心。他問:“你認得李樂娘嗎?”
“我認得她嗎?哼!”她停了一下又說,“我想再給你說一門子親。我心目里的這個姑娘,真是男人們求之不得的。美得賽過一朵花,百依百順,刻苦耐勞,做飯做菜,手工針線活計,全都是能手。像先生這樣的人,娶了她過來,你們小兩口兒,真是再好也沒有了。其實,我告訴你也不妨,我說的這個姑娘,就是我的女兒,我當然不是破壞別人的親事。不過一個貧家之女給先生做妻子,倒是更合適。別信媒人的話呀。”
吳洪簡直煩起來了?!拔矣H眼看見過那位小姐。我已經(jīng)訂婚,真是遺憾?!彼亚f寡婦領出門,客客氣氣地分手了。他這么不怕麻煩,就因為這是最后的見面,何苦失禮得罪人?
一個下雨的傍晚,樂娘坐著轎和養(yǎng)母、丫鬟、王婆,一齊來了。轎夫也沒站住像平常的轎夫那樣要賞錢,要面吃,新人下轎就走了。等新郎想到,他們已經(jīng)走遠,消失在黑黝黝的夜里。丫鬟青兒打開新娘的衣箱,燒水沏茶,什么事都做。新娘帶來了一整套的樂器,青兒小心翼翼地一件一件地擺在桌子上。青兒還是孩子氣,就像個小貓,很了解夫人的脾氣,不用吩咐,就知道要做的事。她倆似乎以前住過這房子。現(xiàn)在吳洪除了安閑享受,全無事做。
吳洪和陳太太、王婆、新娘、青兒隨隨便便地坐席飲酒。陳太太的頭發(fā)還是濕淋淋的,因為雨下得很大,也不足怪。吳洪仿佛聞著她有浮萍的氣味。主座讓給王婆坐,因為她是大媒。雖然四月的晚上潮熱悶人,她脖子上還是圍著那條紅圍巾。
那天夜里,樂娘跟吳洪說:“你對我起誓,除去我你決不再愛別的女人?!毙禄橹勾饝@種話,當然沒有什么難處。
“你很嫉妒嗎?”
“是啊,我很嫉妒。我是情不由己。我打算把這里做成我愛情的家,可是,你若對我用情不專的話——”
“我要在夢里跟一個女人戀愛,你也嫉妒?”
“當然!”
妻子和丫鬟把這個家弄得非常美滿,美滿得出人意料。媒人天天撒謊,這次卻是真話,吳洪覺得好像在夢里一樣。樂娘多才多藝,跟王婆以前說的一樣,真不愧是個藝人,她能讀能寫,飲酒玩牌,無一不能。在黃昏時候,她吹簫吹得人蕩氣回腸,給丈夫唱纏綿的情歌。她聰明伶俐,跟青兒不斷地喁喁私語。
吳洪問她倆說:“你們倆鬼頭鬼腦的干什么呀?”
樂娘勸他說:“一個讀書人怎么用這種字眼兒?”
“那么你們干什么呀?”
“這么說還像話?!睒纺锝o他改正過十來次,不許他說“鬼東西”“鬼鬼祟祟”。一說這話,好像得罪了她。
夫人和丫鬟非常親密。起初,丈夫都有點兒生氣,起了疑心,直想聽一聽她倆老不住說些什么,可是每次都發(fā)現(xiàn)她倆暗中商量的全是對他有好處的事。比如,想做什么新鮮花樣的菜,清蒸精白的包子,羊肉大蔥餡兒,早晨給他做點心。樂娘還有一種更稀奇的才能,簡直奇妙得不可思議,就是能預知丈夫的意思,不等吩咐,就早已經(jīng)把事情做得停停當當。吳洪一想到從前單身的時候,提著籃子去買菜的光景,不由得笑了。
有一天,結(jié)婚后大概一個月的樣子,他從城里回來,看見樂娘正哭呢,于是極力安慰她,問她怎么回事,自己怎么惹她生氣了。
樂娘說:“這與你沒關系。”
“是別人?”
既然什么話也問不出來,他改問青兒。青兒似乎知道,可是不肯說。
兩天之后,他打街上回來,正是晚飯以前,他聽見妻子尖聲號叫:“滾出去!給我滾!”他沖進去一看,樂娘正氣得直喘,頭發(fā)披散在前額上,臉上有輕輕的抓傷。青兒站在樂娘的身旁,跟樂娘一樣,也氣喘吁吁的。
他問:“誰來這兒了?”
“有個人——有個人來跟我找麻煩?!睒纺锩銖娬f出來。
丈夫看見屋里沒有別人,連個影兒都沒有。有個小巷由院子通到街上,那兒也聽不見什么。
吳洪說:“你大概看見什么東西了吧?”
“我看見了什么東西?”樂娘忽然大笑起來。丈夫覺得沒有什么可笑的。
那天夜里在床上,他又問:“你非告訴我不可,到底是什么人來跟你找麻煩?”
“有人嫉妒我,沒有別的?!?/p>
“什么人?”
追問了半天,樂娘才最后說:“是我從前的一個女朋友?!?/p>
“她究竟是誰呢?”
“一個莊小姐,你不認得她。”
“是莊寡婦的女兒嗎?”
“你認得她?”樂娘一驚而起。
吳洪告訴她,莊寡婦來給她女兒說過親,那是他們訂婚后幾天之內(nèi)的事,其實是來破壞他們的親事。據(jù)說女人嫉妒上來比老虎還可怕呢。樂娘聽了,用一連串的臟字眼兒咒罵起來,真想不到她的兩片朱唇竟會說出那么難聽的話來。
吳洪說:“你沒有什么可愁的,我們是結(jié)婚的夫婦,她沒有權利來找你麻煩。下一次她來了,你叫我,我當你面痛揍她一頓?!?/p>
“我們倆比起來,你還是更愛我,是不是?”
吳洪說:“樂娘,你怎么說傻話?我向來就沒有見過這個莊小姐,只看見過她媽媽一次?!?/p>
他情不由己,真覺得有點兒煩惱。心里想,妻子一定有什么秘密,不肯告訴他。
還好,莊小姐沒再來,吳洪夫婦日子過得很幸福。他想,杭州是個美妙的都市,他正在一個虛幻美妙的天地里過日子。
到了五月節(jié),吳洪照例放學生一天假,他提議進城去逛,不然就往附近山里去趕廟。自從結(jié)婚以來,樂娘還沒離開過家。今天她叫丈夫帶她往白鶴塘養(yǎng)母家過一天,丈夫可以自己去逛。吳洪把妻子放在白鶴塘,自己就朝萬松嶺走去,順路往清澤寺一游。他一出廟門,對面酒館里一個茶房走過來說:“酒館里有一位先生要見您。”
吳洪走進去,看見是考試時的一個同伴兒,名叫羅季三。
“我剛才看見你進廟里去了。我想跟你聊聊天兒。你今天要干什么呀?”
吳洪說,他正閑著過節(jié),也沒有主意要上哪兒去,并且告訴他自己新近結(jié)婚了。
羅季三嫌他結(jié)婚也不給個信兒,一半兒開玩笑,一半兒真不高興,心想把新郎扣留一天,看看吳洪怎么不舒服。
“我說,我要到多仙嶺去上墳,跟我去玩兒一天怎么樣?杜鵑花兒現(xiàn)在正開呢。離那兒不遠有一家小酒館,酒好極了,我在別處就沒喝過那么好的酒?!?/p>
吳洪找到了個游伴兒,心里好不痛快,立刻就答應了。兩人走出了酒館,穿蘇堤,橫過了西湖,一路看見成群的男人、女人、孩子,在寬廣的柳蔭下的大路上散步。他倆從南興路雇了一只船,在毛家鋪上岸。羅季三的祖墳是在多仙嶺那巉巖陡峭的高山上。費了一個小時才爬上去,過了山峰,在對面往下走了半里地才到。那天天氣溫和,山坡上叢生著粉色紅色的花朵。美景令人欲醉,一個下午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離開墳墓,羅季三就帶著吳洪往酒館走去。要到酒館,他們還得走下山谷,順著一條小溪走。兩岸柳蔭茂密,風景絕佳。過了一座小木橋,橋頭的一邊有一棵大榕樹,一路上這樣的樹很少見,長大的枝杈,離地面十幾尺高,向四面八方伸出去。長的樹根像胡須一樣從枝杈上垂下來,都一齊用力往地下長。離樹五十尺遠的地方,有一所茅屋,一根竹竿上挑著一塊方布,正是酒家的幌子。
羅季三說:“就在這兒,我認得那寡婦。上次我來,跟她女兒談得好不暢快。好一個迷人的甜蜜蜜的姑娘!”
吳洪覺得心驚肉跳。
莊寡婦正立在酒館前頭歡迎他倆,好像剛才看見他們來了一樣。她眉開眼笑地說:
“喲,這不是吳先生嗎?哪一陣風把您刮來了?請進,請進!”
莊寡婦把他倆領進去,挪椅子,拍墊子,極力張羅,顯得非常熱誠?!跋壬堊氩坏侥鷥晌徽J識啊。”
她又喊:“梨花!客人來了,出來?!崩婊ㄊ撬畠旱拿?。
一會兒來了一個十八九歲,亭亭玉立的姑娘,身穿黑色寬邊的衣裳,眼眉很長,臉上老是帶著笑容。她向客人行禮,沒有一點兒城里女子忸怩作態(tài)的樣子。母親吩咐說:“把上好的酒給客人燙上?!?/p>
梨花往屋角酒缸子那兒去打酒,莊寡婦跟吳洪說:“我以前跟您說過,我的女兒怎么樣?不挺漂亮的嗎?不挺好嗎?若沒有她,我簡直過不了。有她一塊兒混,我日子過得多么快樂!她差一點兒就成了尊夫人,是不是?唉!”
梨花回來了,手里拿著酒壺,兩頰鮮紅,莊寡婦就住了口。梨花的眼睛亮得像一洼水似的,向吳洪顧盼了幾下,并不淫蕩,而是自覺的、愉快的,就像那么大年歲的姑娘,自然對一個美少年微笑似的。她站著扇爐子,身體微微擺動,屢次把低頭時落到前額的一綹頭發(fā)掠回去。吳洪靜靜地坐著,瞅著她的后背。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很優(yōu)美。炭火通紅之后,她離開了火爐子,去洗白镴酒杯,洗后放在桌子上,一邊洗一邊瞧吳洪。
莊寡婦說:“擺上四份吧?!?/p>
梨花又拿出兩份來,照樣兒洗過。事情停當了,在桌子旁邊站了一下,一會兒又到爐子那邊看酒燙好了沒有。酒燙好之后,倒入一個白镴酒壺里。
她喊說:“媽,酒好了?!彼丫平o客人斟滿了杯。
“你先坐下,梨花,我就來?!?/p>
她用雪白的胳膊把前額上的一綹頭發(fā)掠回去,拍了拍圍裙上的灰,然后坐下。莊寡婦一會兒就回來了,四個人坐下飲酒,閑談起來,莊寡婦問吳洪近來怎么樣,婚姻美滿不美滿。吳洪說過得很快樂,因為記得家里鬧過那件事,話說得很謹慎。他真不相信這么個溫柔標致的姑娘會去打他的妻子。不過卻有八九分相信,這兩個女人之間一定有點兒事情。
莊寡婦又說:“現(xiàn)在您親眼看見梨花,您就知道錯過什么了?!?/p>
吳洪也愿稱贊梨花幾句,于是回答說:“莊太太有這么個好女兒,真是有福氣?!崩婊ǖ哪樕嫌悬c兒發(fā)紅。
兩個客人說要走,莊寡婦執(zhí)意不放。她說:“別走,在這兒吃晚飯,不嘗嘗梨花做的鯉魚,你算不知鯉魚的滋味?!?/p>
吳洪想到妻子,他說天太晚了。莊寡婦說:“今天晚上趕不到城里了。你到的時候,錢塘門也已關上了。離這兒有四五里遠呢。”
莊寡婦的話一點兒也不錯,吳洪只好答應住下,不過心里頭,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樂娘。好在她在養(yǎng)母家里等著,不會有什么差錯。
鯉魚是新自溪里撈的,烹制得非常鮮美,暖暖的酒潤得嗓子好舒服,心里也松快了,吳洪覺得真快活。他問梨花:“這魚怎么做的?”
梨花簡短地說:“也沒什么?!?/p>
“其中必有秘訣。說實話,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鯉魚。”
莊寡婦說:“我告訴你什么來著?我說我女兒的話,一點兒也沒說錯吧?可是你非要信一個說媒的話呢?!?/p>
吳洪聽了莊寡婦的諷刺,不由得惱了,顯然很煩躁地說:“難道我太太有什么不是嗎?”
梨花似乎有話要沖口而出,母親看了她一眼,她才沉默下去,莊寡婦說:“我們跟她很熟識,你這位太太嫉妒得厲害,要不然,怎么那么個出色的藝人會叫太傅府趕出來呢?”
“她到底犯了什么罪過呢?你說她嫉妒得厲害?!?/p>
梨花又上去了,他聽見梨花的腳步聲在他頭上響。再過一會兒,寂靜無聲了。他在床上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夜。
第二天,兩位客人回城里去。分別的時候,莊寡婦說:“千萬請兩位再來?!崩婊ê芰魬俚乜戳藚呛橐谎?。
吳洪沒敢告訴羅季三自己跟梨花的事,一路心里不住地想梨花。到了錢塘門,他說還有點兒事情辦,叫羅季三先走。梨花告訴他的——他的妻子是個鬼——真是荒誕之至,可是他很煩惱,踟躕不敢回家。
他又想起樂娘能預知他的心事,這種情形有好幾回。真令人莫名其妙。有一回他寫信,抽屜里找不著信封,他正要叫青兒,忽然看見妻子站在身旁,手里拿著一個信封。他又想起來,一天放學之后,他要上街,本來他不常上街的。天正下雨,正是四點半,樂娘拿來了把雨傘,把傘斜靠在墻上。他抬頭一看,真是惶惑不解。樂娘問他說:“你要出去,是不是?”說罷就回里院去了。也許這些都是偶爾趕巧,可是他越想越怕。他記得樂娘不許他說什么“鬼”“魔”等字。不但她,而且青兒都能在黑暗里找到東西。
他決定去找王婆,打聽清楚樂娘的身世。到了王婆家,看見門上有官府的封條,上面寫的是:“人心似鐵,官法如爐?!彼蚪址秽従右淮蚵?,才知道王婆在六個月以前,因為引誘青春少女,有傷風化,已經(jīng)受官府絞刑而死。
現(xiàn)在他越發(fā)害怕起來。那么,梨花告訴他的話一點兒也不錯了。對于梨花,也越懷念,那個可愛的姑娘。心里不住想她那雪白的臉,她的天真活潑,她的幽默風趣。若是當初娶了她,該是多么好!
他必須去找梨花,好把這件神秘的事情弄個了結(jié)??墒撬€記得樂娘那么賢淑,他生怕鑄成大錯。他在外頭待得越久,回家之后越不易解脫,他簡直被弄得頭昏腦漲。在錢塘門待了一夜,第二天下午三點多才往多仙嶺去。他上了船,一想到就要見梨花,心里便覺得安全點兒,也舒服得多。他急于要見梨花的臉、聽梨花的聲音,幾乎一刻也不能等待。冒著逆風,船行得很慢,西北天空,烏云興起,好像六月的狂風暴雨即將來臨。往西山一望,烏云已遮住山頂。他沒有帶傘,但是中途不肯停留。他有點兒歡迎一場暴風雨,盼望能沖淡他心里的苦惱。
道路他記得很清楚,不費什么事就找著路,過了多仙嶺。他站在山頂往下望,心想著梨花的溪畔茅屋,脈搏立刻跳快起來。天空已經(jīng)黑暗,也無法知道是什么時候,恐怕已經(jīng)有五六點。風聲颼颼,從底下的樹林子上刮來。在山坡中間,巨大的巖石之下,有一些公墓和私墓,有的是新的,有的是舊的。他急忙走下那陡直、直通溪畔的石頭臺階,一則要見梨花,急不可待;二則暴雨將來,好趕到酒館躲避。
到了下面平地,他開始奔跑。離酒館還有百碼來遠,暴雨突然而至。他淋在雨里,雷聲隆隆,電光閃閃,豆子大的雨點兒打?qū)⑾聛?。他一眼瞥見附近有個孤獨的小方院兒,正在公墓的進口,他趕緊避進去,不自覺地把門插關兒插上。不知道我們自己面對這種情形如何,他是清清楚楚地覺得,他是全山谷唯一的一個人。六月里的暴雨下不長,一會兒就停了。他身上沒有淋濕,心里很高興。
他剛喘息平靜,就聽見有人在外推門。他閉住氣,一動不動。
“里頭鎖著哪,”是女人的聲音,聽著好像青兒,“是不是咱們從門縫兒進去?”
“不管怎么樣,他是跑不了的。”是他妻子的聲音,“這種天氣,來看這個小鬼東西。沒關系,我先跟小淫婦算賬。他若是跑了,回家之后,也有工夫?qū)Ω端?。”他聽見她倆的腳步聲兒走遠了。
吳洪渾身上下,哆嗦成一團兒。暴風雨減小了,不住的閃電卻照亮了屋子,加重了他的慘況。他到屋后一看,原來都是些老公墓、老墳。有的墳頂上已經(jīng)坍塌,在地上朝天張著個大嘴。忽然間,聽見酒館那邊有女人凄厲地呼叫。
“救命??!救命啊!殺人了?!?/p>
吳洪渾身的汗毛眼兒都張開了,汗毛都豎起來。罵聲、喊聲、哭聲,仿佛三四個女人在那里打架。顯然是女的聲音,不像人聲,是鬼的聲音,比人聲高而尖銳。
吳洪看見一個魁梧的男人的影兒,從看墳人的屋子上跳過籬笆,跳進墳地來,嘴里喊著:“朱小四兒,朱小四兒,你聽見哭聲沒有?”
一個穿得破而骯臟、頭發(fā)又長又亂的人,由一個墳墓里爬了起來,彎著腰,咳嗽得很厲害。吳洪心里想:“這個鬼大概是生氣喘病死的?!?/p>
那個身材魁梧的鬼在黑暗中喊說:“那邊鬧了兇殺案,咱們?nèi)タ纯础!眱蓚€鬼像一陣風似的去了。在細雨蒙蒙中,吳洪聽見一個人的喊聲:“都靜一下,別吵鬧。你們四個女人一塊兒說話,我怎么聽得清楚?”他清清楚楚聽見梨花的哭泣聲音,一定是梨花。一會兒聲音停止了。他又聽見打聲,鐵鏈子拖過木橋的聲音。嘈雜的聲音,越來越近。吳洪嚇得骨軟筋酥,兩手又濕又冷又黏。他們朝門口走來了。
公墓四周圍有一道矮墻,有四五尺高。外頭的東西都看不見,他又聽見鐵鏈子聲?!芭尽钡刂卮蛞宦??!鞍パ?!”他聽見一個女人的哭聲,是他妻子的聲音。
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看你的面貌不怎么熟識,干什么到這兒來搗亂?哪兒不能去,偏上我們這兒來!”
“啪!啪!”樂娘尖聲地哭號。她說:“我來找我丈夫。我跟在他后面來的。他一定就在附近呢。吳洪藏著又有什么用呢?”樂娘又說:“大人,我們是明媒正娶的。他被這個姑娘迷住了。他是五月節(jié)來的,一直就沒回去,我和丫鬟一塊兒來找他的?!?/p>
“我什么錯兒也沒有犯!我什么錯兒也沒有犯!”梨花一點兒也不服,不住聲兒地哭。吳洪聽見,心都要碎了,即便她是個鬼,現(xiàn)在也覺得她越發(fā)可愛。
“是,不錯,你什么錯兒也沒犯!”他妻子怒沖沖地說,“你這個殺千刀的?!焙孟袼志纠婊ǖ念^發(fā),梨花又哭喊。
墳墓的鬼官兒大喝一聲:“住手!”
莊寡婦的聲音喊說:“我們母女二人,在這里過得平平安安的,沒招誰惹誰的。這個婆娘害死了我的女兒,大人若不來,她還要再害死她一次呢?!?/p>
鬼官兒說:“我知道,我知道,梨花是個好姑娘,挺孝順的一個女孩子。即使她奪了你丈夫的愛,你應當來找我才是,怎么可以自己動手掐死她?這不行,你知道。我非給你呈報上去不可。你住在什么地方?”
“保俶塔?!?/p>
鬼官兒又問:“你說你是明媒正娶的,媒人是誰?”
樂娘回答說:“媒人是錢塘門的王婆?!?/p>
“別跟我撒謊!”“啪!啪!”
樂娘很可憐地說:“我說的是實話?!?/p>
吳洪忽然想起來,他隨時都會被發(fā)現(xiàn)。于是暗暗地下了門閂,開了門插關兒,偷偷跑出逃命。幸而有女人哭喊的聲音,誰也聽不見他。他跑過了橋,直奔大榕樹。向四周圍一看,酒館已經(jīng)不見了。正在那塊地方,有兩個墳,他大為害怕,沒敢駐腳看一下碑文。
他渾身出冷汗,越跑越怕。四周圍山谷之中,全都是鬼影幢幢。他仿佛記得上次是和朋友順著谷中的溪水走出去的。路又黑又滑,在小路拐彎兒的地方,看見兩個女人,在一塊空地上立著。老婦人脖子里的圍巾,還看得出來。今天晚上,另外那一個女的頭發(fā)若不濕才怪呢。
王婆和養(yǎng)母陳太太朝他說:“你上哪兒去呀?這么跑!我們等了你好半天。”
他嚇傻了,又使勁跑,聽見她倆在后頭笑。
大概跑了半里地,他看見遠處谷口有燈光。燈光之親切可愛,再沒吳洪現(xiàn)在看見的這么可愛了。他跑近一看,原來是個小酒館,里頭空洞洞的,沒有什么家具,一對夫婦,猙獰可怕,像一對骨頭架子,一燈熒熒之下,兩人在桌子旁邊坐著。丈夫有五十開外年紀,腰里圍著一個圍裙,上頭染著血,像個屠戶一樣。
吳洪要點兒酒喝:“四兩,熱一下?!?/p>
那個男人抬頭望了望,也沒有立起來,很粗暴地回答:“我們就賣冷的?!?/p>
吳洪明白了,又遇見了一對鬼。沒說二話,出來就跑。到了錢塘門,大概十一點。他進了一家旅館,在樓下的一個小茶座里,六七個人圍著一張桌子喝茶。他用力擠進去,貼近桌子坐下。
他身旁一個人說:“你好像看見鬼了似的?!?/p>
“不錯,我遇見了鬼,一大群鬼?!?/p>
他回家去,一看門鎖了。他不敢進去,轉(zhuǎn)身朝白鶴塘走去。到了妻子的養(yǎng)母家,發(fā)現(xiàn)大門半開著,進去一看,簡直面目全非。以前掛綠窗簾兒的地方,現(xiàn)在窗扇空空的,懶洋洋地隨風擺動,輕輕地在墻上碰打。原來碧綠的地方,現(xiàn)在已經(jīng)油漆剝落了。他真是驚異萬分。
既然無處可去,他進了最近的一個酒館,咽下了一杯酒。等稍微定了定神,他安安靜靜地向茶房打聽這所荒宅的情形。
“這所房子沒有人住已經(jīng)有一年多了。鬼鬧得太兇。屋里的家具都沒人愿去偷,還是好木頭的呢。”
“怎么?鬧鬼?”吳洪假裝不信的樣子。
“一點兒也不錯。以前在夜里,里頭亂哄哄的可怕死人,腳步聲在樓梯上撲通撲通地響,好像女人們追趕的聲音。椅子亂飛,炒菜鍋砸得粉碎。有人聽見女鬼哭號。嘈雜的聲音由半夜鬧起,鬧騰一刻鐘才平靜?!?/p>
“以前什么人在這里頭住呢?”吳洪非常高興聽這個故事,好像是一件新聞。
茶房說:“房東是一位太太,姓陳。她有一個養(yǎng)女,非常漂亮,人們叫她樂娘。她倆日子過得很寬裕。樂娘吹簫很出名。金太傅的三公子知道了,出了一大筆錢給她養(yǎng)母,就把她買過府去。后來聽說,兩個人打架,她打死了另一個姑娘,就被人攆出府來。她正懷著孩子,回家就上了吊。兩個女鬼好像天天夜里打架。其實樂娘也可以滿足了,因為她埋在保俶塔,有全套的樂器陪葬。她死之后,陳太太一天在池塘洗衣裳,掉下水去淹死了。真糟糕,偏偏尸體又教荷葉遮住,兩天以后才發(fā)現(xiàn)。打撈上來,都泡漲了,渾身都是浮萍。她死后,就剩下她的一個小姑娘——我們叫她青兒——孤苦伶仃的,白天夜里哭,直到陳太太來把她帶走為止?!?/p>
“怎么會來帶走呢?”
“那就是人們都聽見房子里頭一次女鬼打架的那一夜。第二天,人們發(fā)現(xiàn)青兒躺在床上死了。她一定是嚇死的。我知道你不信這些事情,可是一點兒也不假。”
吳洪心里明白,迷迷糊糊回答說:“誰說我不信呢?”
他打定主意,京都不是個光棍漢住的地方,第二天就啟程還鄉(xiāng)了。
詩 社
本篇為《太平廣記》中第四百九十篇。作者王洙(997-1057),為一多才多藝之學者,生于宋初。其時唐詩日衰,流弊日甚。作者寫本篇,詼諧譎怪,蓋諷當日之詩人也。因原作中禽獸之詩無翻譯之價值,故此篇無異完全重編。原文中各詩人之姓名,皆暗示其個性,故其名不得不以英文譯出之。
四年前,我作客雍陽。一天,偶爾碰見友人程某,他正從京都回來,要回原籍彭城。我倆一同盤桓了幾天。他是個詩人,為人機敏詼諧。閑談時,他告訴了我他生平遇到的一樁最奇怪最好笑的事。究竟他的敘述有幾分可靠,為把事情點染得有趣動人,其中有幾分是憑空捏造的,我不知道。不過,他起誓說只是一個月以前的事?,F(xiàn)在謹就我的記憶寫出來,下面就是他說的話。
那是十一月初八,我剛到了大西北,還不到一天,就得到家母有病的消息,不得不終止旅程,立刻回家。第二天,我到了渭南,已經(jīng)是下午。天氣突然轉(zhuǎn)寒,大有雪意。李縣令與我有舊,邀我暫停一下,共飲幾杯。那時大概是下午過半的光景,我吩咐仆人帶著行李先走,在下一個鎮(zhèn)店上等我。路途并不遠,我的馬很快,半夜以前預料可以趕得到。
不久,下起雪來,李縣令要我住一夜再走。因為我覺得渭南毫無可以觀賞之處,我告訴他我急于回家,執(zhí)意要走。一出了城,只見長空如霧,雪片翻飛,簡直睜不開眼睛。馬的黑鬃上落得斑斑點點的雪,我只得緩緩而行。在通往淇水的大道上,一路沒遇見什么行人。到了東陽,天已漸漸黑起來,在驛站隨便吃了些晚飯,又接著趕路。
鄉(xiāng)間夜行,四野一望,只見一白如氈。柔軟的雪堆后面,月光照射出來。眼前大地,一片冬日美景,儼如一個萬古蒼茫的古國。剛才在驛站飲了幾杯酒,我覺得很溫暖、很舒服。馬好像不慣于那種白茫茫的神秘的光輝,總是時時長嘶,以蹄蹴地,仿佛見了鬼怪。雪下得越來越厚,我只覺得眼花繚亂。我把帽耳朵放下來,怕迷失了路,眼睛不住地看著。剛走過了一個驛站一里多地,漸漸下坡,那條道通往一個山谷。前面不遠,有一個古廟。我打消了趕往下一個鎮(zhèn)店的念頭,直奔那座古廟去投宿。你知道,馬的膽子小,并且有第六感,我們?nèi)耸菦]有的。我把馬拴在廟前院的一棵樹上,它不住地尥蹶子,眼睛瞪著,鼻子眼兒直顫動。我費了半天勁,才把它安撫下來。
一進廟,我就大聲喊:“里頭有人嗎?”里頭黑沉沉的,顯然是荒棄很久了。
沒有人回答。我繞過供桌,往里頭院兒張望,看見里頭點著一盞油燈,光亮熒熒如豆。
我又大聲喊:“里頭有人嗎?”
一個駝背的老和尚——那個駝背在淺褐色的僧袍之下高高突起——他來到門口說:“進來吧?!?/p>
我橫穿過庭院。老和尚非常老,下眼皮松垂著,背上的大疙瘩使他不得不向前伸著脖子,那樣才能抬平了腦袋。他那種長相和歪起下巴頦兒打量我的樣子,看來很古怪,很可笑,像一個老年人用眼睛從眼鏡兒上往下看小孩子的神氣。他顯然是正在等待客人,因為我一進去,他把我認作了老朋友,他說:“老朱都來了?!?/p>
我趕緊說明我是趕路的,遇上這場大雪,愿求借宿一夜。
“這么大雪,你往哪兒去呀?”
“我要到彭城,回家去?!?/p>
老和尚仰起鼻子,打量了我一下,他說:“你很像個讀書人。今天晚上我們有幾個朋友在這里聚會,你若愿意,可以跟我們坐一坐。你也是個詩人嗎?”
我恭而有禮地回答說:“我也隨便寫點東西?!?/p>
“太好了。能同先生共此雅集,真是榮幸之至。”
真令人想不到,在那么偏僻的地方,那樣的夜晚,竟會有那么個詩人的雅集。后來才知道那原來是個門戶之見極深的小詩派,外人根本不知道。他們獨有其崇拜,自樹藩籬,成立了一個新詩派。每個人都嚴肅認真,從事創(chuàng)作,至少自己認為是詩歌正宗,得以傳之千年萬世。
屋內(nèi)的墻角里,坐著一位紳士,大腹便便,坐得很舒服,也許是不拘俗禮,我一進去,也沒有起立一下。他的名字已經(jīng)說過:老朱。
穿土黃袍子的和尚說:“老朱,這位是程先生,正在回家的途中,也是個詩人。我已經(jīng)邀了他參加咱們的雅集?!?/p>
老先生從眼鏡框兒上頭看了看我,準備要立起來。我趕緊說:“不要站起來,不客氣。幸會,幸會。”
我很喜歡他。他身材矮,但是很粗壯,雙下巴頦兒,又短又粗的白手指頭在胸膛前面交叉著。
我轉(zhuǎn)過臉去問主人:“還沒有請教尊姓大名。”
“駱奇峰?!甭曇艉艹粒f得很有勁。
他那瘦削的身子,穿起那土黃色的袍子來,未免過于寬大。他年輕時,一定身材很高,因為他坐在椅子上——其實,說蹲縮在椅子上更合適,我看見他挺長的腿直擺晃。
老朱在嗓子眼兒笑著說:“我們叫他駱駝?!?/p>
“先生高壽?”
“我今年八十歲。跟你現(xiàn)在一樣,一輩子走的道兒真不少。我能一走就走上幾天,一走就幾百里,不吃東西,也不覺得累?,F(xiàn)在這些關節(jié)都變硬了?!彼形铱此腔硷L濕的腿,他說在又潮又冷的夜里很難受。他的話上句不接下句,好像一邊說話,一邊回味咀嚼往事似的。他忽然又說:“我真納悶,怎么簡教授還沒來,平常他總是先到的。”
我很愿知道即將來臨的這位先生,于是我問:“簡教授是誰?”
老和尚說:“就是簡竹先生,一會兒就來的。他是我們的大批評家。雪下得太大,他來太不便了。來,靠近火點兒坐?!?/p>
主人翁雖然年邁,為人倒極其和藹可親。他伸著脖子,不住往院子里看大家正在期待的客人。老和尚的精神極可佩服,詩題一出,他的眼睛還閃閃有光呢。他說他極愛賈島的詩,也許因為賈島也是個和尚吧。
我坐在老朱的旁邊,聽他說他和子孫們都住在鄉(xiāng)下。他總愛提他的孩子們。我想他是一個子女眾多的人,很喜歡家居的。
不久,聽見前院有木屐嘚嘚的聲音,于是一個活潑有力的聲音喊:“我來了?!币粋€興高采烈的青年,長長的臉,肩上披著一條灰氈子,簡直跳了進來。
他說:“我跋涉了這么多里地,你們說,怎么樣?不壞吧?”說著把灰氈子一扔扔在凳子上,一跳跳到火旁邊,“唉,這一夜!”說著長長出了一口氣。
駱奇峰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盧子先生,我們叫他老驢,是我們最有創(chuàng)作力、前途希望最大的詩人?!?/p>
“幸會,幸會?!彼蛭覇柡茫⑽⒁恍?,露出了白牙。他的臉和笑容都有點兒滑稽可笑。他的頭發(fā)又黑又硬,脖子硬挺,好像精力很充沛。臉又瘦又長,不能說是好看。他轉(zhuǎn)過臉去跟老朱說:“老朱,你看我這兩句詩怎么樣?”
長途行行行未已,寂寞凄涼誰與語。
老朱很高興,他說:“還可以,還可以。韻調(diào)和諧,如此而已。”
忽然墻角一個尖銳嘹亮的聲音說:“老驢,從你現(xiàn)在的樣子看,我倒看不出來你的寂寞凄涼。”
老和尚說:“簡教授!你什么時候進來的?我還不知道你已經(jīng)來了?!?/p>
老朱和我往墻角一看,看見一個矮小的人在座位上縮作一團,兩個小亮眼睛向著燈光閃動。他又說:“你說的寂寞憂郁——不是憂郁,你的那個詞兒是凄涼——和你現(xiàn)在興高采烈的神氣,顯然不相符,你說是不是?”
老和尚說:“喂,老簡,你總是無聲無息地就進來了?!?/p>
“我不像老驢,老是穿著木屐,咔嗒咔嗒響?!?/p>
我仔細一看那位瘦小乖僻的教授。他穿得很隨便,眼睛流露著聰明智慧,粗硬蓬松的頭發(fā)披散在兩肩上,給人的印象越發(fā)深刻。他的全副神氣,都顯得極其博學的樣子。
老和尚說:“喂,教授,來靠近火坐吧。我們都愿敬聞高論,只是你的聲音太小,不容易聽見?!?/p>
教授一邊答應著起身過來,一邊還說:“這邊坐得也很舒服?!彼陌纫慌惨慌驳刈哌^來,幾乎不聲不響地就坐在一張?zhí)珟熞紊?,那張椅子顯然是個上座。他一湊近,我聞著一股子刺鼻子的怪氣味。我告訴你,他的美完全是內(nèi)心的美。
不久,又來了三位。其中一個年輕矯健,一經(jīng)介紹才知道是姓老名茍。另一個翩翩少年進了屋子,仰首而行,岸然闊步。他的臉色總是通紅。老朱告訴我,他的臉那么紅,就是因為他天天風流浪漫、如醉如癡。老朱又跟我低聲說:“他還是個光棍漢,一個花花公子,一個真正的登徒子。他的名字是龔基,只寫情詩,年輕人都很喜歡他的作品?!?/p>
但最古怪得令人難忘的是黎毛,他的聲音細而高,像女孩子的聲音,態(tài)度神情也簡直像個女孩子,一舉一動也太斯文,扭扭捏捏的女人氣,有時候兩手交叉著,露著很長的手指甲,說話時把斜歪著的腮頰放在雙手上。老朱是個好脾氣的人,自己很知足,誰也不嫉妒。他說黎毛是個偉大的熱情的詩人,詩句優(yōu)美,感情沉郁,是時人所不及的。老朱和老茍都認為黎毛的熱情泛濫,無故就痛哭流涕,實在叫人無法忍受。黎毛和老茍交情極惡,不過兩個人都很客氣,表面上還顯不出來。
我?guī)碛谶@一群雅士之間,覺得他們對詩那么熱情,竟不惜冒風雪之苦來此論詩,實覺有趣。我一向沒聽說過有這么一群詩人。他們對文藝的熱情的確值得贊美。他們也以新詩派的創(chuàng)始者自命,頗以他們的詩法奇特不可了解而自豪。李白、杜甫,以及一群杰出的詩人已經(jīng)過去,后起者都競尚新奇,自辟蹊徑。在他們表現(xiàn)手法的奇特,以及新奇難解的特性之下,氣味相投,秘密結(jié)社。我相信,他們所要表現(xiàn)的感情,也就是人類根本的感情,但是他們認為非用晦澀的手法不可,其實那種感情與一般人的并無不同。后來我聽說,他們有很多詩彼此也不能明白,也有某一個人的詩,別的人竟全不能領悟。我記得遇見了兩句怪詩,最初看見真是莫名所以,明白之后又真令人噴飯,那兩句是:“玫瑰蓓蕾含光芒,有角突兀圓且方?!边@是盧子的詩句,簡教授贊嘆不已。我則大惑不解,根本摸不著頭腦。我請求解釋究竟所指何物,因為我的確沒有見過“圓且方”的玫瑰。簡教授很懇切地解釋說:“這兩句指的是大詩人盧子先生尊夫人的腳指頭?!薪怯靡灾改_指頭是很雅的,‘圓且方當然是指腳指頭的形狀。”
我又怯生生地問:“那么‘含光芒三個字又是什么意思呢?”
簡教授說:“上下文你還沒有仔細看。老驢這里暗示我們獲得靈感的一點兒趣事。上月他同夫人一同外出散步,傍晚回家很遲,他看見夫人布鞋濕透了,夫人的腳指頭(在這兩句詩里描繪得很有詩意,很真實而具體)在潮濕的草原上沾上了銀珠般的夕露。你看,把這隱秘的聯(lián)想在兩句詩里表現(xiàn)了出來,韻調(diào)鏗鏘,暗示力極強。不過,要充分欣賞這首詩,還要知道詩人與他夫人散步的情形才成?!?/p>
這種高論真令人難具同感。數(shù)百年來,詩人都用比喻當作漂亮的辭藻,讀者也以讀華美的辭藻為快。當然誰也知道孔子說的自己“三十而立”,在今日通常說某人年屆三十曰“而立”之年,這是弦外余音的諂媚之詞。作者用這個典故即表示讀者也必讀過《論語》。所以含意越偏僻難解,能了解其幽邃的含義,樂趣也越濃。
我又問簡教授說:“這個含義不也太生僻了嗎?”
“過于生僻?看對誰說。對凡夫俗子當然算生僻。但是對那些能欣賞個人的情緒,能欣賞幽邃深徹的人,這并不算怎么生僻。因為只有這樣的比喻才能傳達優(yōu)美新奇之感?!?/p>
我因為臨時做客,在這一群陌生人之間,我不愿卷入爭辯。但是簡教授又自問自答說:“問題是這樣:詩人的天職是用詩人自己的語言創(chuàng)造出一種情調(diào),而這些情調(diào)必須由字句喚起,而字句和情調(diào)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這就是千百年來詩人總是用典故的原因。因為一經(jīng)用典,只字片語便能喚起一個事件、一個掌故。所以典故已經(jīng)成了人人共有的東西,但因沿用已久,其暗示力大為消失,所以今日優(yōu)秀的詩人都致力尋求不為人所熟知的典故,自己借此顯得學問淵博,也給博學的讀者一種愉快感。事屬必至,理有固然,這是不可避免的。如讀者遇見典故艱深的詩句而不能了解,則有待于博學之士把幽僻的典故搜尋出來。老杜尋常的字句,我都窮畢生之力,研究其來源。詩中典故越多,暗示力越豐富。所以今日的詩已經(jīng)成了學者的消遣,詩的真正的欣賞已經(jīng)成為一種辛苦研究得來不易的酬勞。如果一首詩人人一看便懂,那必然是不足為奇的了?!?/p>
不久之后,詩人們相互誦讀自己上月創(chuàng)作的詩歌,請求互相欣賞,互相批評,結(jié)果當然是欣賞多而批評少。大家都極想了解欣賞對方的詩,存心極其誠懇,而特別難解的詩篇和詞句闡釋起來,引起了無限的諧趣,引起了不少的評論。那些詩句在此只好從略了。盧子似乎是新派中公認的領導人物,而黎毛朗誦起自己的詩來,嗚嗚低吟,有無可比擬的獨特之美。在過去一個月里沒有寫詩的只有抒情詩人龔基,他嗚嗚一笑解釋說,因為閨房之內(nèi)過于忙碌。他口吃得很,一聽到別人的詩,便喊說:“吾……吾……吾不及也。妙不可言!”老朱以沉重的喉聲說話,沉沉穩(wěn)穩(wěn),一言一句地,兩手放在胸前。老茍為人直率,忠于團體,老驢親自把自己的一首詩向他解釋,他不禁狂喜而吼。我則一面暢聞高論,一面以躬逢其盛為快。主人駱奇峰并不喜形于色,只是沉思往事,若有余味在口,拿一根稻草在嘴里嚼。
這種賞奇析疑的文人雅事,直進行到深夜。黎毛最先離去。輪到老茍誦讀自己的詩時,黎毛無聲無息地悄然而退。大家飲著酒,嚼著硬果,討論著新詩派新奇的義法,這樣,長夜不知不覺過得很快。以杰出的新詩派批評家自居的教授簡竹先生在座位上睡著了,頭深深隱縮在胸前,我只看得見他那粗硬蓬松的頭發(fā)。大約三點的時候,龔基突然一躍而起,說他要走。這一來提醒了大家他必須早晨起身的習慣,而且他一夜在外未歸了。老朱在座位上睡得很舒服,大腹便便,與鼾聲相應和。只有盧子和老茍兩個青年人,始終清醒,毫無睡意。
我自己也不知何時睡著了,不過這個無須說,我只告訴你還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了吧。我一聽到寺院的鐘聲,便一覺醒來。睜眼一看,我原來睡在廟里一個角落里的地上,覺得有一種氣味,刺入鼻孔。
天已放晴,我覺得饑腸轆轆。趕緊起來,向四周一看,夜里的一切竟已杳然無存。沒有火爐,也沒有家具,只有一座荒涼的古廟,闃無一人。我往廟里走去,看能不能找到一個人。越接近里面屋子,越覺得氣味刺鼻。結(jié)果在里面屋子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匹又病又老的駱駝,在地上臥著,看見了我,岸然不理。現(xiàn)在白天所見如此,夜來所見如彼,我不禁大驚,遂往各處探測一番。在北屋我看見了一頭瘦削的老驢,皮上有幾處摩擦的創(chuàng)傷,一身灰色,羸弱無食,竟不能饑鳴一聲。我的惻隱之心油然而發(fā),遂走往外面去尋些干草。正邁步時,看到墻下一條長板之下有東西動彈,原來是一只公雞在那里立著睡覺。在一間坍塌的下房里,找到了一些干草,那屋子灰色的墻上,還殘存一些古雅的彩色壁畫。我一伸手去拿草,忽然有一只黑貍貓一跳而起,跑到院子里不見了。
抱著一捆草,我回去喂驢。老驢望著我,有無限的感謝之意,我又進去喂那匹老駱駝。我看見它的膝蓋發(fā)腫。夜來的記憶猶新,我不由得向老駱駝說:“多謝昨夜的厚待?!彼皇怯帽亲有岬静?,卷動它的舌頭,向我望著。
走出屋子來,我舉步邁過一個農(nóng)人戴過的圓邊舊帽子,下面又有東西動彈,原來是一頭箭豬。我還認得教授的光亮的圓眼睛,剛要向它打招呼說:“躬逢……”它勃然而怒,剛毛豎起,猶如自衛(wèi),我連忙離開。我又聽見身后一聲尖銳的叫聲:“這顯然不相符——”我聞之欲狂,不等它說完就不辭而別了。
我的馬還拴在樹下。天已大亮。我穿過村莊的時候,村里的人都已起來。我進了一家小店,隨便吃了些早點,喂了馬一些草料,一條狗走過來用鼻子聞我,很熱情地搖擺尾巴,仿佛認得我一樣。
我輕拍著它叫:“喂,老茍先生?!?/p>
店主問我:“為什么叫它老狗先生?”
我說:“我也不知道?!?/p>
店主說:“這是條好獵狗。我若不把它拴起來,村子里的雞就休想安全?!?/p>
我也沒把夜里看見的事告訴店主,又出門趕路。我的仆人正在前面市鎮(zhèn)的店里等著我呢。
無 名 信
本篇采自《清平山堂話本》。清平山堂為一印書店。此種話本,每篇可以零售,全書并無一總題,而書中各篇或為文言,或為白話,通常皆不著作者姓名。本篇原有三名,曰《簡帖和尚》《胡氏》及《簡帖僧巧騙皇甫妻》,小題為《公案傳奇》,即犯罪神秘小說之意。本篇為茶館酒肆中的通俗話本。在《古今小說》中亦有此故事。次于本篇之犯罪小說為《錯斬崔寧》,在另一宋人話本《京本通俗小說》中。
本篇原文中之洪某,為一喬裝和尚之惡棍,重編本篇之時,作者對原文細節(jié)有所增減,并力求讀者同情洪某,使皇甫氏依戀洪某,不愿回歸前夫,尤使讀者讀之愜意(原文中皇甫氏為一怯懦無能、忍苦受罪之婦人)。本篇依據(jù)原篇梗概重編,此外并無其他更動。
將近晌午的時候,天很熱,街上沒有什么行人。王二的茶館兒坐落的地方,是東城城中心頂棚通道市場后面,第三條街上。那里有一些大飯館,早晨很多人都到茶館兒去喝杯茶,交換些閑言碎語、市井新聞?,F(xiàn)在人們已經(jīng)散了,王二正在洗茶壺,二十幾個一排,放在一層架子上。剛收拾完,正要抽袋煙,舒舒服服地歇息一下,忽然看見一個高個子、穿得很好的男人走進茶館兒來。那人長著粗眉毛,低洼的黑眼睛,長相顯得很特別。
王二向來沒見過他,其實這也沒什么奇怪的,因為三教九流的人都到這個茶館兒來,也就因為這個,開個茶館兒是很有意思的。買賣人、買賣人的家人、讀書人、鋪子的伙計、賭徒、騙子,以及過往行人,全進來歇息,恢復一下精神。這個高個子的陌生人挑了個里面的桌子,樣子有點兒神秘,甚至有點兒緊張。王二看見他心神不定,覺得莫如不去理他。
過了一會兒,一個做小買賣的孩子打從門口過,高聲喊叫:“炸斑雞!嘿喲,好香的炸斑雞!”
那位先生把他叫了進來。那個孩子剃個和尚頭,把木盤子放在桌子上,把幾塊斑雞肉在一根細棍兒上穿好,上頭撒一些細鹽花兒。
“好啦,先生,給你斑雞。”
“放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僧兒,因為我像個小和尚?!彼煺娴匦χ?。
“你愿不愿意掙點兒錢?小和尚。”
“當然愿意?!毙『⒆拥难劬Я疗饋?。
“我想叫你做點兒事情。”
那個高個子紳士手指著一所房子,在一條小巷里頭,由墻腳算起第四家,那條小巷通到大街上,正對著這家茶館兒。他問:“你知道那一家住的是什么人嗎?”
“那是皇甫家,皇甫大官人在宮廷里做官,專管官衣的?!?/p>
“嗯,是嗎?你知道他家有多少人?”
“就是三個,皇甫大官人,他太太,還有一個養(yǎng)女。”
“好極啦,你認得他太太嗎?”
“她很少出門。但因為她常買我的斑雞肉,所以我認得她。你問這個干什么呢?”
那個紳士看王二沒留神他們,就掏出一個錢袋,往那個孩子的盆子里倒了大約五十個錢。孩子見錢,立刻精神起來。“這是給你的?!蹦俏患澥空f。
他接著拿給那個孩子一個包袱,里頭有一副扭麻花兒的金鐲子,兩根短簪子,還有一封信?!鞍堰@三份東西送給皇甫太太。千萬記住,若看見她丈夫,千萬別給他。聽清楚了吧!”
“我應該把這些東西交給太太。我不要把這些東西交給大官人?!?/p>
“對啦,把這些東西交給太太之后,等個回話兒。她若不跟你一塊兒來,記住告訴我她說些什么?!?/p>
那個孩子往那家走去。他推開屏風往里頭一張望,看見老爺坐在前廳里,正望著大門呢?;矢Υ蠊偃碎L得矮胖,四十幾歲年紀,闊肩膀兒,又寬又扁的臉,有點兒長方。過去三個月在宮里值班,兩天前才回來的。
“你在這兒干嗎?”皇甫大人喊著就追過來。那個孩子剛剛拔腿跑出來,皇甫大人就揪住了他的肩膀兒,用力推搡他:“你在我家門口張望,還這么跑,到底怎么回事?”
“有位先生叫我把一包東西交給太太,他跟我說不要交給你。”
“包袱里頭是什么東西?”
“我不跟你說。那位先生吩咐我別告訴你。”
大官人照著小孩的腦袋用勁打了一巴掌,把小孩打了個大趔趄,一溜歪斜地差點兒栽個大跟頭。
“遞給我!”他用大官兒老爺?shù)偷偷穆曇艉啊?/p>
孩子只好遵命,可是還不肯服:“不是給你的,是給太太的?!?/p>
皇甫大官人撕開包袱,看見那副金鐲子、那副簪子,還有那封信:
皇甫夫人妝次:冒昧相約,未免失禮,但自酒樓相遇,迄今不能忘懷。甚愿親身造訪,偏偏蠢驢近又歸來,不知可否單獨相見。請隨送信人來,否則,如何相見,務請見示。今獻菲禮數(shù)件,聊表敬意。
相慕者(未簽名)
官兒老爺看罷,咬牙切齒,抬起眼眉,冷冰冰地問道:“什么人交給你的這封信?”
僧兒指著正在巷外的王二茶館兒說:“那兒有個人給我的,粗眉毛,大眼睛,扁鼻子,大大的嘴?!?/p>
皇甫大官人擰著那孩子的胳膊,把他揪到茶館兒。那個生人已經(jīng)不見了。雖然王二不依不饒,皇甫大官人到底把那個孩子揪回家去,鎖在屋子里。僧兒這才真正害怕了。
皇甫大人氣得渾身直發(fā)顫,一聲命令,把太太喚出。那位年輕纖弱而秀麗的夫人,二十四歲,面龐小巧,又聰明,又伶俐。她看見丈夫氣得臉煞白,不住地喘氣,不知道鬧了什么事情。
“看看這些東西!”他惡狠狠地瞪著她。
皇甫太太很安詳,坐在椅子上,拿出那幾件東西來看。
“看一下這封信!”
她一邊緩緩地搖頭:“這是給我的信嗎?一定送錯了。誰差人送來的?”
“我怎么知道誰差人送來的?你才知道!我值班的這三個月,你跟誰一塊兒吃飯來著?”
“你是知道我的,”她說得很溫柔,“我怎么也不會做那種事情。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七年了,你說我有什么失婦道的地方嗎?”
“那么這封信打哪兒來的?”
“我怎么會知道?”
沒法兒說明這封信,又沒法兒把自己洗個清白,她急得哭了起來,一面哭一面說:“這才是晴天打霹靂,禍從天上降!”丈夫冷不防打了她一個嘴巴,她高聲哭著跑進了屋子。
大官人把十三歲的丫頭(他的養(yǎng)女)鶯兒叫了出來。她的短袖子里露出了粗胖的胳膊,洗刷得發(fā)紅,站在老爺面前怕得打哆嗦,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瞅著老爺?shù)呐e動。老爺從墻上抽出一根竹竿子扔在地上,然后拿了根繩子,縛上小丫頭的雙手,把繩子的另一頭兒扔過了房梁,把小丫頭吊了起來,一手拿著竹竿子,向小丫頭問道:“告訴我,我不在的時候,太太跟誰吃飯來著?”
“誰也沒有?!毙⊙绢^嚇得不能成聲兒了。
大官人舉起竹竿子就打,太太在屋子里聽見小丫頭痛哭得尖聲喊叫,自己也打起哆嗦來。就這樣打一陣,問一陣。小丫頭實在忍受不了,最后說道:“老爺不在的時候,太太每天夜里和一個人睡覺。”
“這么說還差不多。”老爺說著把小丫頭放了下來,解開了繩子。
“現(xiàn)在告訴我,我不在的時候,跟你媽天天晚上睡覺的是誰?”
小丫頭擦了擦眼淚,狠狠地說道:“我告訴你吧,太太天天晚上跟我睡?!?/p>
“我非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他一邊罵著一邊走出去,順手把門鎖上。
皇甫太太和丫頭面面相覷,太太看見養(yǎng)女胳臂和背上打的傷,趕緊弄水給她洗,嘴里喊罵道:“這個畜生!”
皇甫太太看見血染紅了一盆水,嚇得渾身打戰(zhàn),一邊把水倒進地下的陰溝,一邊嘟囔著罵道:“殘忍的畜生!”
小丫頭站在那兒看著這么個好心腸的養(yǎng)母,說:“媽,若不是為了您,我早就回我們村里去了。媽,您也應該早走才是呀。”
“你可別這么說?!?/p>
皇甫太太發(fā)愣,不知道究竟是鬧出了什么事。后來,她過去問僧兒,僧兒正怕得在墻角打哆嗦?!澳莻€人怎么個長相呢?”
僧兒把那個陌生人描述了一回,又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太太、丫頭都愣愣地坐著,完全摸不著頭腦。
過了半點鐘,大官人帶著四個衙役回來。他把賣斑雞的孩子拉到衙役跟前說:“記下他的名字。”衙役就照吩咐記下。因為大官人在宮里做官,對他總得要恭敬。
“先不要走,里頭還有人呢?!彼烟托⊙绢^叫了出來,要衙役把他們?nèi)齻€人一齊帶走。
“我們怎么敢?guī)兀俊?/p>
“你們一定要帶去,這里頭有謀殺案情?!?/p>
這話把衙役嚇住,于是把三個人的名字都記下來,把一行人犯都帶出去。一大群街坊鄰居都站在外面看呢。太太一邁出大門,不由得退了回來,向丈夫說:“我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么一天。你應當用心費工夫把那個寫信人找出來。這真是丟臉的事??!”
衙役把她推出大門。鄰人都站開讓她走過去。
“你若是怕丟臉,就不該做那種事!”丈夫回答說。
“你為什么不問一問咱們的左鄰右舍呢?你不在家的日子是不是有男人進出過?你怎么就認定了要告我?”
“我就是要告你!”丈夫怒沖沖地說。
鄰居們不清楚皇甫太太為什么被丈夫控告,都莫名其妙。大家都同情太太,對丈夫的發(fā)怒都直搖頭。
大官人跟被告一同去的,在府尹面前提出控告。府尹姓錢,開封人,生得胖胖的圓臉盤兒,仿佛是個有無限耐性的人,什么事也不會惹他發(fā)脾氣。大官人把書信和禮品呈上,正式提出控告。府尹命令在本案調(diào)查期間,犯人一律拘押在監(jiān)。
兩個判官陳丁和陳乾興主管審問囚犯。他倆先審的是皇甫太太。
皇甫太太說她生在開封附近的一個村子里,早年喪母,十七歲喪父。父親去世后第二年就嫁給皇甫大官人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七年的幸福日子。丈夫在家的時候沒有親戚朋友們?nèi)ミ^,除去丈夫,向來沒有跟什么人在家里或是飯館吃過飯,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給她寫的信。
“你為什么從不去看望親戚呢?他們?yōu)槭裁匆膊粊砜茨隳???/p>
“我丈夫不高興有這些事。有一回,我的堂弟張二來看我們,求我丈夫給他找個差事,后來沒有找到,因為實在不容易找。丈夫叫我以后不要見我的親戚。我也就不再見他們?!?/p>
“丈夫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嗎?”
“不錯?!?/p>
“你常到戲園子去吧?戲園子常有人看見你嗎?”
“不?!?/p>
“為什么不呢?”
“他不帶我去?!?/p>
“你不一個人去嗎?”
“不?!?/p>
“你去吃館子嗎?”
“很少去,我在家里過得很舒服。嗯,我想起來了,幾天以前,他從宮里回家的那天晚上,他不愛吃家里的飯,帶我到附近的一家館子里吃過飯?!?/p>
“就你們兩個人一塊兒吃嗎?”
“是?!?/p>
皇甫太太的鄰居都被傳了來。他們都證實了皇甫太太的話一字不假,從來沒有見過她家有什么客人。她只是跟丈夫在一塊兒,也從來沒看見過她一個人出門到什么地方去過。她幾乎總是在家,鄰居們都說她好,都叫她小娘子,因為她年輕,家里又沒有老太太。一個鄰居說她丈夫脾氣很壞,常虐待她。她很柔順,很聽話,向來不抱怨委屈。一個鄰居說她就像只手心里頭養(yǎng)的鳥兒。
第三天,陳乾興在衙門前站著,心里思索著這件神秘的案子,看見皇甫大官人走來,到了跟前,向他打了個招呼,就問道:
“案子辦得怎么樣?已經(jīng)三天了,恐怕你已經(jīng)接了寫信人送的禮,存心拖延吧?”
“豈有此理!這案子不是那么容易的。你太太堅持說她清白無辜,我們也沒得到什么反證。八成兒是你自己寫的那封信吧?”
大官人怒沖沖地說:“這是什么話?我們夫婦過得很美滿的!”
“那么你要怎么辦呢?”
“若是堂上沒有辦法審清這個案子,我非把她休了不可!”
陳乾興回到辦公室,準備各種文件。那天下午,把報告呈給府尹。府尹宣布皇甫夫婦和證人明天到廳候?qū)彙?/p>
府尹先問小孩子僧兒,然后問十三歲大的小丫頭,她算是最重要的證人。府尹把驚堂木一拍,“啪”的一聲嚇唬她,厲聲問道:
“皇甫家的事情,件件你都知道,是不是?”
“我都知道?!?/p>
“你們老爺不在家的時候,你可看見什么客人到你們家去過?”
小丫頭很不耐煩,回答道:“若是有客人,我不早就看見了嗎?”
府尹又把驚堂木“啪”地一拍,大聲喝道:“你這小東西說瞎話!你敢在我面前說謊!我還把你押起來?!?/p>
小丫頭害怕了,可還是堅定地說:“你不能冤枉一個賢惠的女人?!闭f著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小丫頭的做證,使府尹很受感動。
府尹又向丈夫說:“擒賊要贓,捉奸要雙。只憑一封無名氏的書信,我不能判你妻子有罪。也許你有什么仇人,他要栽贓才寫了這封信?!备戳艘幌绿?,接著又說:“一定是有人找你的麻煩。你想,是不是把太太帶回家去,再設法尋找寫信的人呢?”
丈夫鐵了心腸:“事情既然這樣,大人,我不愿帶她回家了。”
判官警告他說:“你這樣可要鑄成大錯了。”
“大人若答應我休她,我就感恩不盡,別無所求?!闭煞蛘f著由眼角向他妻子掃了一眼。
又問了半天,府尹向婦人說:“你丈夫堅持要休你。我不愿拆散人家的婚姻。你看怎么辦好?”
“我的內(nèi)心很清白。他若一定要休,我也不反對?!?/p>
案子照丈夫的意思判決了,僧兒和丫頭開釋,送交各自的父母。
散庭之后,妻子慟哭起來,被休是婦人的奇恥大辱,尤其是自己的罪名并沒有成立,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拔艺鏇]想到,七年的夫妻,你這么狠心。你知道我現(xiàn)在是無家可歸的。我寧可一死,不能夠丟臉?!?/p>
“這都跟我不相干。”大官人說完,立刻轉(zhuǎn)身走了?;矢μ蝥L兒說:“鶯兒,多謝你幫我,不過現(xiàn)在也沒什么用了。你回去找你媽媽去吧。我無處可去,也不能養(yǎng)活你,回去吧,好姑娘。”
二人灑淚而別。
皇甫太太現(xiàn)在孤苦伶仃一個人,對自己的遭遇仍然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漫無目的,順著大街,穿過人群,獨自往前走,兩眼什么也看不見。她信步走到汴河的天溪橋,天漸漸黑起來。她立在橋上望望水閘,望望河面來往擁擠的船只。船桅密密匝匝地立著,在晚風里搖擺。她覺得自己的頭也發(fā)暈,如同醉了一樣,也隨著桅桿搖擺。她看見金黃色的夕陽消失在遠山之后,覺得自己也走到了路的盡頭。她不會再見到明天的太陽了。
她剛要縱身跳河,有個人把她揪住?;仡^一看,原來是個老太太,五十幾歲的年紀,穿著一身黑,頭發(fā)稀少而且已經(jīng)花白了。
“姑娘,干什么跳河呀?”
皇甫太太呆望著她。
“你認識我嗎?我想你不認得吧。”老太太說。
“不認得?!?/p>
“我是你的窮姨媽。自從你嫁了大官人,我就沒敢去打擾你。我上次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小孩子,那已經(jīng)好多年了。前幾天我聽鄰居說你跟你的男人打官司,我就天天去打聽,聽說府尹判決他休了你??墒?,你干什么跳河呀?”
“丈夫休了我,我又無處可去,還有什么活頭兒?”
“好了,好了,來跟你的老姨媽過吧。”老太太這么向皇甫太太說。老太太那么大年紀,說話的聲音倒還很響亮。她又說:
“這么個年輕輕的女人就想自盡,真糊涂!”
皇甫太太的確弄不清楚這個老太太是不是她姨媽,就任由那個老太太拉著往前走,自個兒沒有半點兒主意。
她倆先進了酒館,老太太請她喝了幾盅酒。到了老太太家的時候,她看見那房子是在一條僻靜的小巷子里,屋里很整齊,窗子上掛著綠窗簾兒,屋里擺著太師椅子、桌子。
“姨媽,你一個人住在這兒嗎?你自個兒怎么過呢?”
老太太姓胡,笑著回答道:“總得想辦法對付著過呀!以前我總是叫你姑娘,竟把你的名字忘了。”
皇甫太太說:“我叫春梅。”老太太也沒再往下追問。
胡老太太對她很好,最初幾天里,她叫春梅盡量休息。春梅躺在床上,靜思生活上這場突起的變故。
過了幾天,老太太對她說:“你非得堅強過下去才對。我并不是你的姨媽。我看見你一個年輕輕的姑娘要跳河,想救你一命就是了。你又年輕,又漂亮,正有好日子過呢?!彼难劬φ梢粭l線,又說:“你還愛你的丈夫嗎?沒有一點兒人性,就這么休了你,任憑你死活,一點兒都不關心。”
春梅從枕頭上仰起頭來,看著老太太說:“我不知道?!?/p>
老太太說:“你說這話,我并不怪你。不過你也該醒一醒才是?。∥业墓媚?,你還青春年少,不能任憑別人擺弄。忘了你的丈夫吧,別再難過了。年輕人有時候總難免想不開,我不是不知道,我過的橋比你過的街還多呢。人生就是那么回事。一起一落,就那么一起一落地過。轉(zhuǎn)著圈兒,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我二十八歲時就死了丈夫。你今年多大了?”春梅告訴了她自己的年歲。“是了,我那時候比你大不了幾歲。你看,我也混到現(xiàn)在了,你看看我?!崩咸m然臉上有皺紋,脖子上的肉皮兒發(fā)松了,身子骨兒好像還很硬朗?!澳愫煤脙盒幌拢簿桶堰@件事情淡忘了。生活就像走一條道路。你摔了個跟頭,怎么辦呢?難道就老是坐在那兒哭,老不肯起來嗎?不,你得自個兒爬起來,還得往前走。由你的話看來他是個壞蛋。你看,他不是遺棄你,是把你甩了。你還躺在這兒發(fā)什么呆、發(fā)什么愁呢?”
春梅聽了老太太的話,心里覺得稍微松快了點兒:“我怎么辦呢?我不能老跟您在這兒住?。 ?/p>
“不用發(fā)愁,好好兒歇息一會兒,恢復一下精神。等你好了,找個好男人再嫁。你生得這么漂亮的眼睛,這么漂亮的臉蛋兒,還怕餓著嗎?”
“謝謝姨媽,我已經(jīng)覺得好點兒了?!?/p>
在她的生活這么慘痛的日子,胡老太太救了她的命,還幫她休養(yǎng)精神,她真是衷心感激老太太。
每天晚上,兩人一同吃飯。胡老太太總愛喝點兒米酒。她說道:“酒是人生的水,喝什么也不如一點兒酒能恢復生活的勇氣。像我這么大歲數(shù),喝了酒我就覺得舒服,覺得又年輕了?!贝好泛芘宸@位硬朗的老太太,精神那么好。
晚飯后,她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外面叫:
“胡婆子,胡婆子!”老太太趕緊去開門。
“干什么這么老早就上門呢?”一個男人問。那天整整下了一天雨,胡老太太很早就上了門。
老太太讓他坐,可是他說立刻就要走,所以只是在那兒站著。春梅從后屋里望見那個身材高大,粗眉毛,大眼睛的人。這種長相真叫她看得出神,她不斷從屏風后端詳他。他的嘴,可以說是夠大的,鼻子并不尖,多少跟那個孩子說的有點兒相像。春梅心里撲通撲通地跳,可是表面上仍沒顯出懷疑的樣子。
“這是怎么回事呢?”那個男人很不耐煩,“你賣了那個值三百兩銀子的東西已經(jīng)一個月了,我現(xiàn)在正要用那筆錢哪?!?/p>
“我已經(jīng)跟你說過,東西是賣了?,F(xiàn)在在顧客手里,他還沒給錢??晌矣惺裁崔k法呢?他一給錢我就交給你好了?!?/p>
“這一回拖的日子太長了。往常沒有拖過這么多日子,你一接到錢就送給我吧?!?/p>
說完,那位紳士走了。胡老太太回到屋里來,顯得很煩惱。
春梅問:“客人是誰呀?”
“我告訴你,春梅。那位先生姓洪。他說以前做過泰州知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卸了任。我不信他的話,我知道他跟我扯謊??墒沁@個人不錯,常托我給他賣點兒珠寶。他說他是個珠寶商的代理人。也許他真是,也許不是,不過他是有些珠寶。前幾天他托我給他賣了一些,東西雖然賣了,可是錢還沒有拿過來。他不耐煩。我倒不怪他?!?/p>
“您對他很了解嗎?”
“不錯,單就做買賣為人,我倒知道點兒。其實別的情形我也知道些。像這樣的人,我可以說,以前我還沒有見過。對他,我簡直有點兒莫名其妙。他用錢很大方。一看見我要錢,不等我開口,他就給我。下回他來的時候,我介紹給你?!?/p>
春梅覺得很有意思,可是極力不露聲色。
洪某常常來,春梅算是胡姨媽的親戚,就這樣被介紹給他。春梅一面要弄清楚洪某究竟是不是改變了自己生活的那個人,一面又喜愛這個人的漂亮,心里猶豫不決??偸请y免懷疑他就是他們尋找的那個人,并且總想把他的臉和賣斑雞肉的孩子所描述的神秘的怪人的臉,互相比較。讓她頂煩惱的就是這個人的鼻子是不是可以算作扁鼻子呢?
有一次他們見面的時候,春梅坐著瞅著他,盤算得出神。
“你干什么這么瞅著我?”洪某像平常一樣玩笑著說,“每個看相的,都說我的臉和耳垂兒長得有福氣?!彼约壕局穸箖赫f:“你看見了沒有?我總是給人帶來好運氣的?!?/p>
洪某為人又風趣,又慷慨,又殷勤。他穿著講究,非常浮華。因為走的地方多,能說有趣的故事。他的大言壯語也是他的一種魅力。他對別人也很關懷。他叫春梅述說她的身世,他很同情地聽著,只有他表示厭惡春梅前夫兇暴的時候,他才插嘴,暫時打斷她的話。他的同情似乎很真誠,雖然他是在向春梅求愛。
他倆第二次遇見之后,洪某就求春梅給他縫一個紐扣兒,春梅也很高興。春梅已經(jīng)看出來洪某找胡老太太是真有生意做,不過近來找些借口,來得更勤些而已。他總是帶一瓶酒來,一些糖果和其他美味吃食,因為他原答應春梅和老太太他要帶來吃晚飯的。一到他就喊餓,厚著臉皮叫春梅照著他的辦法做糖姜火腿。
洪某走了之后,胡老太太問春梅道:“你覺得這個家伙怎么樣?”
“這個人倒很有意思。”
“前幾天他求我?guī)退c兒忙,我還沒有辦呢?!?/p>
“什么事啊?”
“他現(xiàn)在是一個人過日子,前幾天他求我給他找個女人,做個媒。我把你說給他好不好?我看得出來,他喜愛你,我一說,他準會樂意。”
春梅自己盤算說:“我想一想看?!?/p>
“你想什么?這個人很可愛。你還有什么不肯呢?你若是還沒忘了你的前夫那個蠢東西,你可就真是個大傻瓜了。這個人不挺好嗎?他有錢,能好好兒地養(yǎng)活你,你就不用再住在我這兒了?!?/p>
春梅說:“姨媽,我跟你說,我倒是喜歡他,不過還有點兒事,我想弄清楚?!?/p>
“什么事???”
“我覺得他就是那個寫無名信、拆散我們婚姻的人?!?/p>
老太太笑起來,笑得春梅怪不好意思。
“他長得跟人家說的多少有點兒相像,你也看得出來?!?/p>
老太太止住笑說道:“真是笑話,天下有多少高個子的,天下有多少粗眉毛的。這能說是人家長得不對嗎?即使他就是那個人,又怎么樣?你可以說是被誣告吃餅挨了打,其實并沒有吃餅,白白受了罪。可以說你已經(jīng)付了餅錢,而餅現(xiàn)在就在眼前。這餅就是你的。我若是你,我就嫁給他,還帶著他去見那個畜生前夫去。”
春梅不知道心里怎么想才好。他若不是那個人,嫁給他對自己是有好處的;他若是那個人,對前夫也沒什么害處。春梅漸漸覺得報仇真是一件樂事,是一件多么稱心快意的事?。?/p>
洪某又來了,這次春梅特別高興,決定試他一試。
他又帶來了酒,他說:“來來來,喝酒。慶祝我有福氣認識一位像你這么漂亮的女士?!?/p>
“不要,我還是沖著你這厚耳朵垂兒干一杯吧?!贝好氛f。酒喝下去,膽子壯上來,春梅再也不能抑制一肚子疑團,這一句話問得她自己也有點兒吃驚,“據(jù)說寫無名信那個人長得就像你?!?/p>
“真的嗎?我真是榮幸之至!你想,一個人有勇氣做這種事,真不平凡!我若從前看見過你,我也一定要這樣。即使你嫁的是王爺,我也一定要這樣做。有一次我真和一位王爺?shù)姆蛉擞幸欢物L流佳話呢。你不信吧?我想你不會相信的。來,沖我的厚耳朵垂兒干一杯!”洪某說完,滿斟上一杯,一飲而盡。
“你看看,他這套瞎話!”胡老太太說,很高興。
“別糊涂!”洪某說著放下了酒杯,“你從前根本沒見過那個人,你怎么知道他是高是矮呢?單就你丈夫把你這個美人遺棄來說,他就是個畜生?!?/p>
“他逼得我無路可走哇。現(xiàn)在一切都過去了,我還在乎什么呢?我就是納悶誰寫的那封信?!痹掚m如此,春梅說著眼圈兒還有點兒發(fā)紅。
洪某說:“忘了那個畜生吧。好了,喝酒,這么漂亮的臉蛋兒不應該流眼淚??!他已經(jīng)不要你了,你還想他。真是豈有此理!”
春梅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樣才好。老太太勸她喝酒,忘記了過去。她于是不停地喝酒,好像泄憤一樣。一直喝到很晚,她覺得很痛快。離婚之后,這是她第一次感覺到真正的自由。這種感覺是她從前沒有過的,她覺得特別快樂。自己不住翻來覆去地絮叨,說:“我現(xiàn)在沒有丈夫……不錯,我現(xiàn)在沒有丈夫了?!?/p>
洪某說:“不錯,忘了吧?!?/p>
春梅自己也說:“不錯,是的,忘了吧。你說,你是不是那個寫無名信的?”
“別胡說!即使我是,你又要把我怎樣呢?”
“你若是那個人,我就愛你,因為你讓我擺脫了那個畜生,讓我得到了自由。若是我丈夫現(xiàn)在看見我和那個寫無名信的人在一塊兒喝酒,才叫有趣兒呢!”
“你應當說你的前夫才對?!焙槟臣m正她說,“你的前夫現(xiàn)在若知道咱們倆在一塊兒喝酒,他一定認為這就證明你以前認得我,也跟我吃過飯。千萬個女人都有背著丈夫的事,可是并沒有被丈夫遺棄。你沒有做過不忠于丈夫的事,卻被丈夫遺棄了。真是豈有此理!”
春梅笑了起來說:“你這個壞東西?!毙Φ媚敲磿晨欤龌矢μ臅r候,就沒有這么暢快地笑過。
洪某問道:“我壞嗎?”說著兩只胳臂把春梅摟抱起來。
春梅向洪某微笑,如夢似癡地說:“喂!寫無名信的?!闭f著送近她自己的嘴唇。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她心里覺得有一種勝利之感。
他倆結(jié)婚以后,洪某帶她住在開封城的西郊。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那么幸福。夫婦二人談談笑笑的,春梅好像要彌補以前的損失一樣。洪某常常帶她去吃小館兒,她也很高興同去,洪某的日子似乎過得很寬裕,用錢很大方,總愿把錢硬塞在她手里,這跟皇甫大官人以前不一樣。洪某有些朋友,常到洪家吃飯,這跟春梅做皇甫太太的日子大不一樣了。
洪某向來沒有正式承認他就是那個寫無名信的人,他總是設法躲開這個問題,或是虛張聲勢,說些大話,叫人無法把他的話信以為真。不過,一天下午,洪某喝了點兒酒,吃了點兒涼斑雞肉,肉也是從小巷里一個賣斑雞肉的小販兒手里買的。洪某非常痛快,總算一回失了口,說:“你知道,我有時候想起那個賣斑雞肉的小孩兒,真怪可憐他!”于是趕緊止住口,勉強接著說下去,“若是照你說的那種情形,也真是可憐?!贝好泛苈牭枚?。
那天夜里在床上,春梅吹了燈以后,問洪某說:“你干什么寫那封信送給我?”
沉默了半天。
“他總是虐待你,是不是?”洪某呆了半天才問。
“你知道他虐待我?你看見過我嗎?”
“我當然知道。你還不知道你們兩個人多么不相配呢,就像天鵝嫁給了癩蛤蟆?!?/p>
“你在哪兒看見過我呢?”
“頭一回我看見你是在孔前街,你在他后面悄悄地跟著走,我停步向你問路。他那么粗魯、嚴厲,那么不高興地瞪著你,一把揪開了你。我簡直永遠忘不了。那是去年春天,你也許不記得了。我的確覺得你是籠中之鳥?。∥乙豢匆娔?,心里就很難過。我當時自個兒說:‘我非把這只鳥兒放出來不可。我好容易才弄清楚你們有仇人。你不知道吧?”
“怎么?我?”春梅倒吸了一口氣。
“你知道你的親戚張二,他在你們家住了些日子,求你丈夫給他謀個差事。”
“你認得張二?”
“不錯。你知道為什么你的本家再不去看你了呢?就因為你丈夫那么待張二。他回到村子里,把你丈夫怎么對待他,見了誰跟誰說。我很愛你。就因為愛你,我簡直急得要發(fā)瘋。我覺得你是個仙女,被妖魔鎖了起來?!?/p>
“可是,你怎么能做這種事情呢?我向來沒跟你吃過飯。并且我日子也過得很快樂?!?/p>
“不錯呀,你快樂得跟鳥兒在籠子里一樣??!記得我送那封重要的信前兩天的事情吧?你丈夫剛剛回家,你和他在太和飯館廊子下吃飯。我當時也在那兒來著,坐在旁邊的一個桌子。真不錯,你是很快樂。不到兩分鐘我就看出來你怕他。我真討厭他。我看得出來,他一點兒也不問問你菜吃著怎么樣。他愛吃什么就叫什么;你很卑微,很恭順,自己悄悄地吃。我一看,氣得要炸。我原想是要見你一面,沒想到那個賣斑雞的孩子把事情弄壞了。我愛你愛得要發(fā)瘋。我叫胡姨媽天天留神案子的變化。我原盼望把你們拆散,可是真沒想到事情竟會這樣稱心如意呀!”
第二天早晨,春梅看見洪某寫信,他剛一寫完,春梅就從手里把信搶過來,跟他笑著說:“我若把這信遞到公堂上,你猜得到這封信在我手里有多大用處吧?”
洪某有點兒驚慌,可是立刻又鎮(zhèn)靜下來說:“你不會?!?/p>
“為什么我不會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封信的筆跡。可是你別忘了,你現(xiàn)在正跟你以前的奸夫同居呢。頂多判個通奸罪,可是不能把一個人判兩次罪呀。”
“你這個壞東西!”
春梅低頭吻他,好長的一個吻。
洪某笑著推她:“你怎么咬我呀?”
“這就是愛你呀!”
新年又到了。以前這一天,春梅總是跟丈夫到大相國寺去燒香求福。今天她向洪某提出說去趕廟,于是二人一同往大相國寺去。
皇甫大官人也記得以前每逢新年都同太太到大相國寺。自從開封府判準他休妻以來,日子過得很凄涼,很難過。寫無名信的人始終沒有找到,他仍然是進宮去當差。和妻子分離之后,越來越想念妻子的好處,而且越想念她越覺得她絕無罪過。逮捕和審判的時候,妻子的言談和舉動,小丫頭和鄰居的話,無一不足以證明妻子的貞節(jié)。自己越想心里越悔恨。新年這一天,勉強穿上一件新袍子,帶上一封香,自個兒一個人去趕廟。年年廟會上都是人山人海的。他從廟里出來,正看見前妻和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走進廟去,但是兩個人都沒看見他。他在廟前面等著他們出來,一邊和一個賣小泥娃娃的小販兒閑說話。等一看見他倆走下廟門的臺階,他就躲藏在人群里,又惱怒,又嫉妒,渾身直哆嗦。
一直跟到廟門外頭,他才從后面叫春梅。春梅一回身,一看見是他,不由得一驚。皇甫大官人顯得潦倒不堪,面黃肌瘦,臉上顯得很難過。
春梅喊道:“是你呀!”是一種又不耐煩又鄙視的語氣。舂梅的舉止口氣與以前的柔順卑微大不相同了。他立刻想到春梅一定是別人的妻子了。
“春梅,你在這兒干什么?回家吧,沒有你我真過不了哇!”他說著瞥了洪某一眼。
洪某問他:“你是誰?我告訴你,你不要麻煩這位太太?!?/p>
洪某又轉(zhuǎn)身問春梅:“他是你什么人?”
春梅道:“我的前夫?!?/p>
前夫仿佛在悲鳴:“回家吧,春梅。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我一個人過得好苦,我真是對不起你?!?/p>
洪某問春梅說:“他現(xiàn)在不是你的丈夫了吧?”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鄭重,眼睛盯著她。
春梅看著洪某說:“不是了?!?/p>
前夫又問春梅說:“我可以跟你說幾句話嗎?”
春梅看了洪某一眼,洪某點點頭走開。
“你要干什么?”春梅問前夫,聲音突然惱怒起來。
“剛才跟你一塊兒的那個男人是誰?”
春梅不耐煩,反問道:“我現(xiàn)在干什么與你還有關系沒有?”
“看在過去,還是回家去吧!我是離不開你的呀!”
春梅往前湊近了一步,眼睛瞪得發(fā)亮,厲聲說:“我們把那件事情弄清楚。當時你不要我。我告訴你我是清白無辜的,你不相信。我死我活,你全不關心,你還說與你不相干。幸而我沒有死。那么我現(xiàn)在不管干什么,總與你不相干了吧?”
皇甫大官人的臉變了顏色,使勁揪住春梅不放手。春梅使勁掙扎擺脫,大聲喊:“放開我!放開我!”
前夫大驚,手松開了。春梅脫身走到洪某身邊去。
洪某喊說:“別動她,你還欺負人!”
洪某拉著春梅的手,兩人沒有說什么徑自去了?;矢Υ蠊偃诉€一個人站著發(fā)呆。春梅和洪某在街上走著,還聽見前夫在后面叫:“我早已原諒你了!春梅,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